第九回
  訴情 探病

  話說娉婷說嫣娘可笑,嫣娘說:「這不過是我仰止之意,有甚可笑的?」娉婷說:「我常聽他們說,小說的每每總是有個佳人,來了個才子,這才子與佳人就你貪我愛,其中總是個丫頭作線索,即如《西廂》的曲子,依我看來,雖是鶯鶯不該出來閑游,遇見了張生,老夫人不該遇兵圍寺,急中不暇深思,將鶯鶯許了張生,評論《西廂》的人都歸罪於老夫人、鶯鶯,我則說這罪全是紅娘的。」嫣娘說:「這個高論,我卻未之前聞,願領教而受業於門。」娉婷說:「你想起初張生見了紅娘,張生的一番言語,若是紅娘是個知禮知義的人,把張生之言置若罔聞,不向鶯鶯去說,那有這後來一段公案?我知道張生以為無望,他也必趁早去了,你以我的此番話為何如?」嫣娘說:「敬服,敬服。」娉婷笑了一笑說:「我看我那小姐將來也必是個有福的。」嫣娘說:「你何以知之?」娉婷說:「小姐的容貌也形容不盡,就是他這名子叫富春,可謂名稱其實了。就是我那妹子叫雁奴的,也可在美人中不數第二。」
  正在說著,娟、姮、關、窈來了。嫣娘怕他四個問方纔的話,他四個一進來,嫣娘就向他們說:「明日是九月九了,我們到園裏來還未賞賞這園子,明日可以在這高處的亭然亭上登高,你們大家想想明日怎麼頑法,明日你五個不拘誰早些,去請處處的四位來。」
  到了第二天一早,引香、拾香、宜人、阿粲俱來了,嫣娘知道是已經請了,就在這正房裏吃了早飯,就到亭然亭上去了。大家坐了一時,又各各遠眺了一會,引香說:「想我們這些人,雖不敢當‘紅顏’二字,而‘薄命’二字,依我看去,卻是個個當成了。我想我家雖不甚富而凍餒無懮,也可自足,偏偏為火所妒,如今寄人宇下,真是比王摩詰‘獨在異鄉為異客’那個登高的更是難受了。」說著長嘆了幾聲。宜人說:「要論我與阿粲妹子之苦,更是走到蜜州也是苦的了。」娉婷說:「我如今雖然比前略可心安些,然大海茫茫何日到岸?」娟姐說:「我是揚州人,可憐到這裏孤孤單單,也實在難受。」姮姐說:「我雖是本處人,自小父母兄弟俱無,誰更有比我還苦些的?」關關說:「我是蘇州人,跟這窈窈妹子住的相離不遠,從小在一塊頑,可憐後來都是少父無母的,不料如今卻又在一處,這倒是幸?是不幸?我也不知道了。」大家正在各說各的事,拾香回過頭來,看著嫣娘在那裏拭眼淚,拾香說:「像你這樣還有甚麼不足的?從小父母愛如掌上之珠,後來年輕輕的就進了學,中了解元,家裏又如此富足,雖是乾父不在了,人之修短有數,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限如此。」嫣娘說:「我哭的不是這些,哭的是我聽你們這些話太聽遲了。」拾香說:「旁人都在傷心,你這個傷心又是傷心之外的傷心了。」說著丫頭將登高的果子菜餚四五十個小西洋碟子都捧上來放在亭子上,眾人一齊坐下,吃了一會酒,嫣娘說:「我常聽人家結義拜弟兄,我們何不敘敘齒,也修個蘭譜。」嫣娘就問了,是引香大些,其次是娟姐,又其次是娉婷,姮姐、宜人都是與他同歲的,姮姐大他兩個月,宜人小他十幾天,再其次就是拾香、阿粲、關關、窈窈,嫣娘在第五。嫣娘說:「你們以後都叫我五娘罷。」
  一時酒吃畢了,都下來到正房坐下,嫣娘說:「我這個敝廬未有堂名,請引姐姐賜一小額。」引香說:「可以叫個明月清風廬。」嫣娘說:「甚好,甚好!」引香說:「你也替我起個堂名擱在我的住處。」嫣娘說:「叫個‘妙居’可好?」引香說:「不敢當,我用個‘聊寄齋’罷。」嫣娘說:「姐姐未免太多心了。」又坐了一時,引香、拾香、宜人、阿粲都去了。
  第二日一早,宜人來向嫣娘說:「引香小姐昨日回去,想是午間在亭子上受了風了,夜間發熱病了,你去看看,或者著人去請個郎中,來調治調治。」嫣娘聽了,連忙同著宜人到了聊寄齋,宜人說:「我有事不得陪你,你自己進去罷。」嫣娘進了裏間屋,看引香在床上躺著,拾香在床沿上坐著,阿粲在那裏烹茶。嫣娘走到床沿上,靠近拾香坐下,問引香說:「姐姐覺心裏如何?」引香說:「沒大病,不過略略受寒而已。」嫣娘說:「姐姐莫外人氣,要吃甚麼對我說,要喝什麼對我說,要頑個甚麼頑意解解悶,也對我說說。」說著又去摸摸引香的頭,說:「覺有些汗意,莫要動,這汗出了就好了。」嫣娘同引香說話,拾香因要拿茶葉,出去了,阿粲去叫丫頭們拿水,也去了。嫣娘說:「姐姐好好養著,等明日好了,到下雪的時候,我們好好賞雪。」又說:「姐姐,我在這裏說話你可心煩?」引香向他說:「難得難得,你去罷。」嫣娘站起來就要走,引香說:「我還跟你說話。」嫣娘又站住,引香卻沒的說,微微一笑說:「去罷。」嫣娘說:「他們還未來,我去沒人給姐姐作伴。」說著拾香來了。嫣娘去了,拾香又坐在床沿上,引香說:「嫣娘去沒去?」拾香說:「去了。」引香長嘆了一聲,翻身向裏睡著,拾香說:「嫣娘這個人,倒不料這樣好性格。」引香說:「他好卻好,與我們也是無益。」拾香卻想這誇嫣娘的話說錯了,說:「我不過就人論人,他好也罷,不好也罷,與我們甚麼相干?」引香又嘆了一口氣,說:「像俺兩個。」說到這裏,卻縮住了口不說了。一時阿粲、宜人都來了。過了幾天,引香原沒大病,也就好了。
  不覺到了十月下旬,一日忽然朔風凜凜,刮了一天,到晚上飄起雪來了。嫣娘想去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明日賞雪,就自己獨步趁著雪光悄悄的走到聊寄齋窗外,聽著裏邊引香說:「我起一句‘幾回卻寒寒又生’。」宜人說:「我有第二句。」拾香說:「我也有了。」阿粲說:「我也有了。」引香說:「都莫說,寫在紙上,聯完了我讀。」嫣娘在窗外聽著,裏邊忽然這個高吟,忽然那個低詠,又聽著一時磨墨,又一時呵墨,又忽聽著一人向桌上一拍,說:「我這一句可謂大妙,」高聲念道:「侍兒偷看儂風流。」眾人都是喝彩說:「妙!妙!」嫣娘聽那高聲念的,卻是引香。一時詩成了,引香說:「我乏了,宜姐姐念罷。念著我們推敲,有不妙的再刪改刪改。」嫣娘聽宜人念道:「
    幾回卻寒寒又生,侍兒報說已三更。
    床頭剩有浮梁在,且開紅爐再挑燈。
    燈火爐火相映紅,無人惱儂誰惱儂?
    依亦無心亦無說,侍兒暖酒味已濃。
    獨酌獨坐仍獨飯,欲將酒興溫寒枕。
    一枕蝴蝶未飛來,教儂怎臥鴛鴦錦。
    移時忽覺潮生頰,粉黛頓將秋波壓。
    幾點桃花香欲濃,此情無可與歡洽。
    豈是有情即不醉,醉後欲睡又懶睡。
    侍兒背我已朦朧,謂我何故偏不寐。
    更教淺淺酌一杯,誰催玉漏又相催?
    我色不知史漏永,回頭對影自低徊。
    我憐我影我難描,反恨瘦影亦大嬌。
    問影依醉爾可醉,我欲睡時爾亦消。
    是影是夢太模糊,儂俗向影頻頻呼。
    頻頻呼去影不語,儂且耐寒自唏噓。
    侍兒促睡不敢言,不言欲言言又難。
    儂卻亦有難言處,謂我侍兒夜未闌。
    侍兒勸我卸殘妝,銀杯收畢又商量。
    一鉤殘月簾痕破,不管窗前已上霜。
    褪去金釵玉搔頭,侍兒偷看儂風流。
    儂今已醉睡不得,侍兒為我閉小樓。
    儂已欲睡爾且去,侍兒欲去又回顧。
    重來復將獸炭添,為此夜深寒卻不?
    夢裏可有消寒術,有術即從夢小住。
    睡睡不知夢可成,莫使儂被一夢誤。」
  宜人念完了,嫣娘拍著手高聲說:「妙詩,妙詩!」宜人說:「不好,有鬼。」拾香說:「這不是鬼,必是詩魔。」說著嫣娘進來了,又從新看了一會說:「我方纔想請諸位詩翁明日聯句,那知已經聯了,我明日也不請了。」拾香說:「正為明日要聯句,所以纔先作的。」嫣娘說:「這是怎麼說的,你講我聽聽。」拾香說:「你是下過場的,不知道凡童生、秀才、舉人去應試,就先備個夾帶嗎?」說著大家笑起來了。又說了一會,嫣娘去了。
  不覺臘盡春初,到了上元佳節,嫣娘就想制燈屏,將園裏設詩社燈謎。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