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麗容無奈寄血詩 玉郎情極追翠娘

  話說張麗容將血書付於馮才,要送給李玉郎,叫他以為永訣之計。誰知事不湊巧,那李玉郎只因晝夜想著麗容,不得再會,真是無計可施。忽一日,聽得他父親出門赴席,他就大著膽越牆而出,急上去尋那麗容。穿街過巷不多時,來到麗容門首,將門敲得數下。馮才出來開門,看是李相公,說道:「我正為著相公去見你,不意到得府上,說相公不在書房,不知往那裡去了。如今來的正好,請裡邊坐。」玉郎進門,說:「快請姐姐來見我。」馮才說:「姐姐?姐姐因想得你,係弔死了。媽媽如今已走了。」玉郎一聽,說:「天那!麗容既死,我何以生為?」說罷就要撞死。馮才說:「相公不要如此,姐姐雖死,到在我這袖裡。」玉郎說:「一個人怎麼反在你袖裡?」馮才說:「有我姐姐的書在我袖裡,如同他在一般。」玉郎急說道:「快拿來我看!」馮才將書遞過去,玉郎打開一看,是一幅霞箋,後有詩一首:
  死別生離莫怨天,此身已許入黃泉。
  願郎珍重莫相棄,擬結來生未了緣。
  玉郎看完,細詳此詩,說道:「你姐姐尚是未死,如今卻往那裡去了?快對我實言,決不肯相忘。」馮才說:「實不相瞞,媽媽只因他戀著相公,不肯接客趁錢,這裡阿魯台老爺要選姿容絕色的女子,進與伯顏丞相,媽媽已將千金彩緞收下,將他賣去了。」玉郎說:「果然賣去了?」馮才說:「難道哄相公不成。」玉郎說:「可恨!可恨!你快去將媽媽找回來,我與他講話。」馮才說:「媽媽自從打發姐姐去後,只恐相公前來胡纏,他已搬到他方,叫我在此暫守幾日,那裡去尋他?」玉郎說:「你不還我大姐,我要送到官去。」馮才道:「相公,這是阿魯大老爺,極有官勢的,如何終用,勸你不要想罷。我還有話告訴你,那日開船之時,姐姐只因放你不下,就要投水自盡,虧我救得他。因此修書一封,著我報與你知道。如今兩隻大官船,一隻是鐵木兒參將伴送的,一隻是姐姐在裡面坐著的。如今開船不過一兩日,相公快快趕上前去,倘然會他一面,也未可知。」玉郎聽說,就叫馮才跟他同去趕。馮才說:「我是不去的,你自己去罷。」玉郎無奈,說道:「且喜我帶得些銀子在此,如今也顧不得爹娘了,連夜趕上會他一面,再作理會。」有詞為證:
  恨殺我侯門天樣,羞殺我陌路蕭郎。偷想怎到天台上,嬌麗質在何方?渭水折柳愁蕭玉,珠掌何能遇鳳翔?忙追上,顧不得風餐露宿,水遠山長。---右調《解三省》
  話說李玉郎聞聽麗容已去,恨不能插翅飛到船邊會他一面,方才是好。此時心忙意亂,疾走如飛,那裡怕前途遙遠,道路高低,沒命的往前去趕。走至一個官碼頭,不見動靜,前邊有一擔柴的人來了,這玉郎就問子一聲:「老官,可見張麗容麼?」那老人說:「山裡紅?沒有。」玉郎見他年老耳聾,隨大聲問道:「我問的是翠眉娘。」老人說:「大尾羊?在山裡。」玉郎便指說道:「你從那裡來的?」老人說:「我是沿河來的。」玉郎說:「你可見有兩隻大船麼?」老人說:「過去多時了。」玉郎又問:「過去了有多少路途?」老人道:「過去有兩站多路了。」玉郎心忙說:「老官,起動你指引,陪我走一走何如?」老人說:「相公,我一日不趁錢,一日便忍飢,我是不去的,還要到山上打柴,沒有閒工夫。」玉郎說:「老人家,我有銀子送你。」老人說:「銀子倒是小事,但是過去一兩站路,只恐趕不上,空勞腳步。銀子我也不要,你自去罷。」玉郎無奈,只得又往前趕。走了數日,到得徐州地方,玉郎說:「且喜此處埠頭多有牲口」,隨叫了趕腳的牽驢兒過來。這腳夫答應一聲,說:「相公要往那裡去?」玉郎說:「我要趕鐵木兒的座船,你可見過去麼?」腳夫說:「那鐵木兒可是兩隻大座船麼?」玉郎道:「正是。」腳夫又說:「如此過去有兩三日了,如何還趕得上?」玉郎說:「你既看見,那船中可見有甚麼人麼?」趕腳的說:「不見什麼,只見船艙裡面坐有一個婦人,聲音不知是唱曲,不知是哭泣,又聽的只顧叫道:『停長,停長。』且是聲音淒涼。在那裡尋死覓活哩。」玉郎一聽,心膽俱裂,說:「你的驢兒快些僱於我,俺要速速趕上救他性命。若是趕得上,重重有謝。」掌鞭的說:「不敢言謝,只給我一兩銀子罷。」玉郎說:「就是一兩,只要驢兒快些就是了。」腳夫牽過驢來,這玉郎即便騎上,急急去趕那麗容。有詞為證:
  趁清晨跨上寶雕鞍,急煎煎揚轡去加鞭。你道是蹇驢行須漫,怎知熱心腸不放寬。加鞭趕上了翠眉娘,重相見傳也麼言,願贈你揚州十萬錢。---右調《雁兒落》
  且說這玉郎心急如箭,將驢騎上,不住的加鞭去趕那麗容。這驢夫說:「相公,你下來罷,打壞了我的驢兒,將什麼趁錢?」玉郎說:「你的驢兒不快,只得要打。」驢夫說:「這叫做心急馬行遲。」又走了數十里,玉郎說:「前面是什麼山?」驢夫說:「是望夫山。」這玉郎觸目驚心,不覺說道:「我那翠眉妻呀,不知你可望我否?」正在感傷之際,那腳夫說:「相公,快將銀子與我,買草料與驢兒吃。」玉郎即將一兩銀子遞與驢夫。這驢夫心生一計,竟將銀子收下,騎上驢兒跑開了。此時丟下玉郎,走又走不動,趕又趕不上,不覺眼淚汪汪,說道:「我那可意的眉娘已竟拋我幾程,如今又無腳力,如何趕得上?□□只得挨上前去,到得前途,再作區處。驢夫,驢夫,你哄的我好不苦也!」誰知天意注定有這場分離,偏偏的濃雲四布,大雨傾盆。荒野之間那裡躲避,只得冒雨而行。此時神疲力倦,又值地上泥濘,黃昏黑暗,說不盡跋涉的艱辛,路途的苦楚。只是電光一照,看見了前面有座莊村,少不得一步步挨到莊上。此時大雨淋漓,那裡有人可問,只得敲門,說道:「有人麼?」裡邊有一位老者聽見,說:「此時大雨,什麼人叫門?」出來開看,見是一位相公,說道:「如今風在雨緊,有何急事?相公這等自苦。」玉郎說:「老丈,學生行路天晚,不意遭此大雨,乞老丈方便,銘佩難忘。」老者說:「相公不必著慌,請到裡邊去避一避。」玉郎隨著老者到一草堂,謝了又謝,隨即脫下溫透衣服,求老者與他烘乾。五更就要起程,這老者見他少年孤身,心忙似箭,便有可疑,隨說道:「我看相公這等狼狽,老拙備有夜膳,聊可充飢,幸勿見哂。還有言相問:如此天氣竟冒雨而來,所為何事?這等要緊,望相公說明,致免疑惑。」玉郎說:「事到有一件,只是說起來話長,難以言傳。」老者道:「相公,莫怪我說你是來歷不明之人,若不說與老拙知道,不便容留,反覺得罪。」這玉郎一聽此言,無可奈何,只得以實言相告,說:「老丈,晚生實有一段心事,難以出口,求老丈海涵。」老者說:「相公自管講來,老夫願聞。」玉郎道:「說來倒惹老丈一場好笑。」老者說:「豈敢!豈敢!」玉郎說:「實不瞞老丈,學生與一青樓女張麗容情投意合,結為姻緣,誓同生死。忽被讒人離間,用計將俺夫妻拆散,今又唆撥他媽媽圖恨,賣於阿魯台老爺,戒送京師進於當朝伯顏丞相。如今坐船由水路去了,學生故此急急趕來,只求見他一面,以決死生。乞老丈留宿見憐。」老者一聽,說:「相公莫怪我直言,此乃無益之事,你那人總然依依難捨,可惜一入樊籠,如何能見,況又是進於伯顏丞相之人,他如今有利有勢,我看相公乃一介書生,難以與他計較,勸相公不如回家去罷。」玉郎說:「老丈之言自是金石,奈學生與那人恩情難斷,況是前途非遙,任他飛上燄魔天,也要騰雲趕上去。」老者見勸他不住,只得留他一宿。明日玉郎謝了老者,又趕去了。正是:
  乍得相逢結好盟,相逢又早別離情。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夢魂驚。
  話說李玉郎去趕麗容,那知鐵木兒將他羅到手中,恨不能一步送到京師,早早獻於伯顏丞相,以完其事。他便日夜催趲船戶行走,不得少停。這玉郎那裡還趕得上,這話暫且不講。
  再說麗容與玉郎有生死之約,豈肯遠去京師。但見他整日哭天哭地,幾番要去投水自盡。這鐵木兒干係不小,因命幾個侍女輪班小心防守。張麗容總然要死,也就無計可施。惟有悲傷落淚而已。及到京中,鐵木兒打點要進美人。先將禮單開寫珍奇寶物,料理停當,到得相府門首,見一長官,說道:「俺是守蘇鬆都統阿魯台麾下參將鐵木兒,求見丞相的,要煩通報,見有黃金四十兩,望氣笑留。」長官說:「你可見得丞相麼?」木兒說:「見得的。」長官又道:「你且暫在此處等侯,待俺與你去稟。」
  且說左丞相伯顏乃天子之股肱,朝中之耳目,生殺予奪無不由他,升官加爵盡出其手,真乃是品居一人下,權尊百僚上。他的那赫赫威名震宇內,巖巖氣象遍乾坤。正值理事,這長官上前稟道:「今有蘇鬆都統阿魯台差參將鐵木兒要見。」伯顏說:「他如今鎮守蘇鬆一帶地方,甚是一個美缺。從沒見他有什麼物件貢獻於我,今來求見,有何話說,即命他進來。」長官傳出鈞旨,說道:「丞相爺命你進去。」那鐵木兒就往裡走,長官說:「此乃相府,不比別處,須要小心。」木兒拿著禮單到得堂下,說:「參將鐵木兒叩頭。」伯顏丞相說:「你是阿魯台差來的麼?」參將說:「是。」丞相道:「你那本官屢報虛功,外邦尚未臣服,差你來何干?」鐵木兒稟道:「本官久失敬儀,罪不容辭。聊具珍奇數件,美人一名,少伸犬馬,現有禮單奉上。」這伯顏丞相乃是灑色之徒,見有美人一名,便就中其所好,不覺滿心歡喜。隨吩咐道:「鐵木兒,你說有美人一名,可曾進來否?」鐵木兒說:「美人現在外廂,只因未蒙鈞旨,不敢造次。」伯顏說:「既在外廂,快備採輿接進府來,休得遲延。」木兒即命侍女服侍麗容進府。這麗容總想著那霞箋之事,只可付之流水。況且山高路遠,做夢也不知玉郎前來趕他,遂跟著侍女到得丞相台下,說:「張麗容磕頭。」伯顏丞相說:「美人,抬起頭來。」麗容將頭一抬,丞相將麗容細細打量了一番,說道:「妙哇!天姿國色,絕世無雙。鐵木兒,你本官真是一個妙人,他既是用心如此,封侯進爵指日可望。你還有甚麼話講?」木兒說:「俺本官仰伏天恩,坐鎮蘇鬆,四國盡皆納降,故特遣小官獻納美人來供歌唱,以覘昇平之樂。」丞相說:「我堂堂廣寶,畫棟雕樑,只少金釵十二,今喜得娉婷到此,滿堂生香,豈是尋常佳貺。我將美人貯之金屋,早晚服侍於我,可以曲盡人生之樂矣。」這丞相正與木兒說到快活處,忽有聖旨來到,丞相擺了香案接旨。叩拜已畢,內史開讀,說曰:「『丞相伯顏所進番僧,教演宮女已熟,朕在便殿詔丞相同觀。』謝恩!」伯顏說:「萬歲,萬歲,萬萬歲!」謝恩已畢。伯顏丞相吩咐說:「方才進的張麗容,甚可吾意。我與他正好快樂,誰知忽有聖旨命俺入朝,似此好事多磨,令人傷感,也罷,先令侍女將麗容送與後堂,令夫人暫且收管,侯俺回朝再作理會。」正是:
  君命來召不俟駕,玉踵連步急速行。
  要知麗容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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