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麗容乘便去探病 中丞回府受虛驚

  話說李玉郎,被孫先生一封書拆散了他的姻緣,他父親便將他鎖禁書房,不准出門。這玉郎只得尊命受禁,無可奈何,卻也不在話下。
  且說浙江有一都統阿魯台,鎮守松江等處,前者琉球等國作亂,被他一計平伏,成此大功。凱旋之日,指望封侯請賞,奈無物進與伯顏丞相,不得受爵。他就把參軍鐵木兒請到帳下商議,說道:「俺如今立此大功,指望封侯升賞,誰知泯滅無聞,思想起來,奈無異物進與伯顏丞相,所以不能如意。你有甚麼計策,獻上來再為斟酌。」鐵機道:「元帥聽稟,伯顏丞相富貴已級,天下奇寶皆出其門,為今之計,須得絕色女子進去,方得歡心。」阿魯台說:「妙計,妙計!就煩將軍,以千金彩緞往蘇杭等處搜尋一個絕色美人,俺好進與那伯顏丞相,以圖升賞。」鐵木兒說:「小將自當奉命,但請放心。」二人計議已定,要選那絕世佳人獻與丞相,暫且不提。
  再說那張麗容,自從與李玉郎相交之後,他二人情投意合,又是文字知己,真乃山盟海誓思不斷,再期來生續姻緣。不意被灑銀進讒,孫先生將書信寄去,被他爹爹鎖禁書房,不准出門。自然雁杳魚沉,音信難通。這麗容放心不下,說道:「奴家自見李郎,將謂終身可托,誰想陡遭讒佞,竟起風波。日來被灑銀公子在纏擾,正無處躲避。偶然白尚書夫人生辰,來喚奴家承應,一來錯此遣我愁腸,二來便道探取李郎消息,豈不是好,不免叫過馮才,來問一問路徑,可曾打李郎門首經過否?」說罷即喚馮才。馮才說:「姐姐呼喚,必有灑食吃,看有甚麼事情。」這馮才走到近前,說:「姐姐有何傳令?」麗容說:「今日白尚書老夫人生辰,叫我前去承應,你可將樂器放在錦囊中,隨我前去。」馮才說:「拿甚麼好,紫鸞蕭罷。」麗容說:「不好,蕭史秦樓逢弄玉,我今何意品鸞蕭。不好,不好。」馮才說:「班竹管如何?」麗容說:「湘妃雨後來池上,又被風吹別調開。也不好。」馮才說:「琥珀詞何如?」麗容見他說到此處,一發傷心,說道:「知音只向知音說,不是知音不與彈。更不好了。」這馮才被麗容絮叨急了,說道:「還有一個琵琶,拿去何如?」麗容說:「這個使得,當初古人借此寫怨,我有一腔春恨,正要彈他,取來拿上。我且問你,我如今要白府去,可打李府經過麼?」馮才說:「正打李相門道經過。」麗容道:「我欲進去探玉郎一番,不知可容進去否?」馮才說:「如今李相公不是前日那個李相公了,學裡孫先生被灑銀公子唆撥一場,知道他在我家來嫖,一封書送與李都憲。那都憲大怒,逼他回家去了,竟是一頓好打。如今鎖禁在書房內,竟為害起一場相思病來,不知生死哩。」麗容一聽心如刀割,不覺大放悲聲。馮才說:「快且不要如此,媽媽叫我不要說,我如今多嘴,不可惹出事來。」麗容聽得此言,只得嗚嗚咽咽不住的墜淚,這一段傷感之情,令人難道,有詞為證:
  關關睢鳥,雙雙上林稍。同舉還同宿,同食還同飽。誰想大限無端,何期來早。雄在東洲喚,雌在西林叫。似雨逐寒梅,粉褪嬌,畢竟命兒招。---右調《月兒高》
  話說張麗容聽見李玉郎有病,恨不能步走到跟前,會他一面,方才是好。便說道:「馮才,你既要上白府去,必打從李都憲門首過,你可背了琵琶,快送我前去,重重有賞。」馮才說:「曉得。」這馮才牽過驢兒,搭上鞍轡,服侍麗容騎著,自己拿上琵琶,跟在後邊,去探李玉郎的病症,這且不講。
  卻說那玉郎,自從他父親鎖禁在書房,終日眠思夢想,念那張麗容的恩情,不覺得病在身,書童在旁侍湯藥。這玉郎說道:「我自從父親鎖禁書房,朝夕如在囹圄。這時節茶飯不思,只覺淹淹沉沉,性命難保。天那!我麗容又不知一向何如?正是:海上有方醫雜症,人間無藥療相思。書童,我且問你,如今老爺那裡去了?」書童說:「老爺往白府拜壽去了。」玉郎道:「即如此,你可到張翠娘家討一個音信回來,我也放心。」書童說:「相公你是聰明的,如今被張麗容弄的昏頭搭腦,吃茶也是張麗容,吃飯也是張麗容。相公你想著張翠娘,翠娘不來想著你。我如今去問信,倘若老爺回來,怎麼了得!」玉郎道:「不妨,只說你去取藥去了。」書童說:「如此,小人就去。」
  卻說書童出的門來,行不數步,見一俏娘騎著驢兒,後邊跟著一人,身背琵琶,迤邐而來。這書童抬頭一望,說:「好古怪,那邊來的好像翠眉娘,我且等一等。」須臾之間,走到近前,抬頭一看,果然是他。這書童慌忙問道:「姐姐要往哪裡走?」麗容道:「特來探望相公。」書童說:「既來探望相公,為何拿著琵琶?」麗容道:「順便還要到白府去做生辰。」書童道:「我家老爺如今也往白府拜壽去了,今日相公趁此空兒,叫我去問你消息,到也湊巧。」麗容說:「老爺既不在府中,敢求小哥方便,傳與相公,說我麗容要會他一面。」書童說:「老爺甚是嚴惡!把相公鎖禁在房中,不准出來,如何得見?」麗容道:「求小哥領進奴家一見何妨?」書童道:「我府中人多嘴眾,倘若走了風聲,老爺知道了,俺就吃罪不起。」這麗容一陣心酸,不覺兩淚交流,說道:「玉郎相公,我如今與你難逢,你的病體又是這樣沉重,料終身再無相見之期了。」說罷痛哭不已,這書童在旁看著他,就動了不忍之心了,說道:「翠娘,這樣干係卻也不小,我如今看你這等情意待我相公,也說不得了,我如今破上一身罪,領你到我相公房中做一個永訣罷。」麗容聽說,謝了又謝,跟著就走。那馮才也要進去,書童說:「你可不要來。」馮才說:「怎麼?」書童說:「俺這門檻高,你這烏龜怎樣進得來?」馮才說:「這有何難,待我滾進去何妨?」書童瞧瞧無人,趁空領著麗容到書房,指與翠娘說:「你看如此封鎖嚴密,如何見得面?翠娘你打窗眼裡看一看,待我對大相公說罷。」這麗容便從窗眼一觀,唬了一身冷汗。那一段悲傷之情,難以言傳,有詞為證:
  看他容枯色槁,形衰力少,滅盡了刀馬風流,瘦損了六郎花貌。記相逢那霄,記相逢那霄,共同歡笑,鴛衾顛倒,叫人魂消。
  卻說這麗容從窗眼窺見玉郎形容,心如刀割,必要進去會他一面,表其心事,無奈書童不敢開放。麗容說:「小哥,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既領我到此,罪不容辭,索性開了房門,令我進去,訴我衷腸,就是你再造之恩了。」這馮才也就接口道:「小哥,你不曉得,心病還得心藥醫,你相公這病為我家姐姐起見,或者見上一面,他就好了,也未可知。」書童說:「有理,待我開了門,翠娘你可悄悄進去,速速出來,不要惹事才好。」這麗容見開了門,疾忙進去。只見玉郎臥在病牀,昏昏沉沉,睡迷未醒。這麗容不敢高聲,暗暗墜淚,抱著玉郎低低喚了一聲:「相公,小奴在此。」玉郎驚魂初覺,聽見嬌聲可愛,將眼一睜,看見了一個美人,站在面前,說道:「你莫非翠娘麼?我雖不能與你日裡相見,就夢中也是難得的。」麗容道:「相公莫認作陽台,奴家聞你身染重疾,放心不下,故此悄悄進來看你。」這玉郎將神一定,方曉得是翠眉真個到此,隨將手扯住,說道:「翠娘,你好負心也!我是怎樣想你,為何至今才來?」麗容說:「只因老爺嚴厲,誰敢到此。今聞老爺白府拜壽,不在府中,故此冒死探問一番,以訴衷腸。」玉郎說:「小娘子如此用心,教我如何感佩。」言之淚下如雨。麗容說:「玉郎你有何心事,快向我說。」玉郎道:「心有心事萬千,一時難告,惟天可表。」二人正在訴說之時,忽然書童報導:「老爺回府,聽說要來看大相公,定要弄出事來了。這裡又沒有陰溝,馮才,看你躲在那裡去,也罷,我外面快把門鎖上,只說去取藥。倘老爺不進來,便是天大的僥倖了。」話猶未盡,李御史已到書房門前,說道:「我那不肖子被我打得幾下,鎖在此地,我想父子之情終不可失,當時五倫,已曾一夜十往。我如今聞得他有病,心甚懸掛,今日白府祝壽,因此先回。書童,開了書房門!」正說話間,這御史抬頭,看見了一人,身抱琵琶,在那裡抖戰,就問:「這是何人?」書童甚是靈便,稟道:「我大相公心中悶倦,無可消遣,這個人叫做知古,會說琵琶詞,因相公病體沉重,叫他彈些詞兒聽聽,適值老爺來到,尚未送出。」李御史說:「這等可惡!定是淫詞麗曲,有何可聽?快與我叉出去!」馮才怕打,巴不得早出來了。只有這個麗容無處躲避,急忙中鑽到牀底下藏了。這御史進房門看見公子病體沉重,早覺心疼,隨問道:「吾兒,你這病因何起的?想是你想著張麗容,不必如此,快些將息起來,自有名門大族,為爺爺的與你速速完姻。」玉郎說:「既蒙教訓,怎敢又去想他。只是病已到身,孩兒仔細將息便了。」御史說:「我兒,只要你意馬牢拴,緊繫心猿,不可胡思亂想。」又吩咐書童:「你明日再請太醫下藥,可好好服侍大相公,病痊時,重重有賞。我兒,為爺爺的去了,再來看你。」這御史方出去,走得數步,這書童急急跑到房中,說:「我的騷娘快出來罷,不要連累我。」這御史聽見,問道:「書童,你說的甚麼騷娘?」書童說:「我大相公叫我掃牀。」御史說:「書童你好生服侍,不可怠慢。」書童說:「曉得。」這御史方才去了。正是:
  欲將詩酒牽愁僥,愁僥詩情酒興疏。
  卻說這書童將李御史送出,急急回到房中,說:「翠娘,翠娘,幾乎做出事來累我一場好打。」麗容說:「連我幾乎驚死。」又向玉郎道:「你看你家老爺,如此嚴厲,我和你縱有心事如何了結?」玉郎道:「麗姐,我如今屈於大人之命,奈何,奈何!我只是咱鴛鴦拆散,空在神前話盟,你如今去了,少不得我要先赴幽冥了。」麗娘說:「既已身許郎君,再無他說,倘有不虞,奴亦早歸陰司,咱二人的姻緣,只可期之來世罷。」二人說到衷腸,令人不堪與聞。這書童又報導:「老爺方才回去,說大相公病重,仍又要出來了。趁此無人,快且送翠娘出去罷。」二人手扯著手,不忍分離,又留戀了一回,各自灑淚而別。正是:
  歸家不敢高聲哭,只恐猿聞亦斷腸。
  不知玉郎、麗容將來可能見面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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