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灑銀定計拆鴛鴦 中丞得書禁浪子
話說這灑銀公子,一心要去嫖那麗容,竟自敗幸而回,不覺懷恨在心,隨說道:「昨日那麗容妮子,甚是可惡,不惟不與我相交,而且推我一交,放肆之極,如何放得他下。況這李玉郎我親自見他從院子出來,他的人才又好,學問又通,自然與那麗容如漆投膠,哪裡還放得我在眼中。也罷,如今到學中倡揚他一番,再稟了孫先生,管叫他拆散了姻緣,我或者得與他相親,也未可知,就是這個主意。」
卻說這孫先生是個斯文宗匠,作養人才的學究,教訓甚嚴。每到更深人靜,仍到書房內查點一番。這灑銀公子明知他有個毛病,到得時侯料想必來竊聽。他就與眾朋友說道:「為人須貴老成,吾輩原登徒子,不可邪淫。如今彥直李兄,只因他父親病了,喚得他家去,將來咱們皆被連累。」眾窗友說:「灑銀兄,卻是為何?」灑銀說:「列位有所不知,這隔牆有一張麗容,甚是美貌。不知何時,彥直李兄竟與他鉤上了,竟到他家去嫖,月往日來,不止數次。似他這等宿娼,將來先生知道,吾等難免見責。」眾窗友說:「李兄少年老成,恐無此事,不可妄談。」灑銀說:「諸兄不記那霞箋事乎?那日我們同在會景樓上觀看那鞦韆之樂,李兄有一段呆視之情,所以欣然作了一幅霞箋。就以此作了他的媒證了,況小弟昨日學中親見他出得院門,後邊跟著個麗容小娘送他,更有何說。但是我恐他日後敗露,不得不早為言之,以為先生責備的地步。」眾窗友道:「灑銀言之有理,真是不愧學長。」孰知這些話俱灑銀故意說的,適值先生出來查訪,便一一聽在心裡,不覺大怒,便走到書房說道:「灑銀你方才說些甚麼?」灑銀說:「弟子在此讀書,更有何說。」先生道:「你分明說甚麼李彥直在外宿娼,還說沒有。」灑銀道:「也曾說過李彥直,他真天生聰明。過目成誦,吾輩皆不能及,只此一句,再無他說。」先生更怒,說道:「我耳中聽得至真,講的是嫖甚麼妓者,你不肯承認,叫齋夫快拿板子來。」灑銀急急止住道:「先生不必動怒,待學生一一說來就是了。」先生道:「快說!」這灑銀便說:「隔壁有一個妓者,名喚張麗容,那玉郎李窗兄,曾在會景樓上見過他,就以鞦韆為題,贈他一幅霞箋,後來不知他怎樣與他相見了。昨日學生在院子門口親見他從內出來,後邊那麗容尚自送他。學生恐日後先生見責,恐有連累,所以告訴眾同窗,以為脫身之計。」先生聽罷說:「既吐真情,暫且饒恕。如今彥直在那裡?」灑銀說:「他父親有病,喚他回家了。」先生說:「為何不辭而去?」灑銀趁口說道:「想是他撞見學生,他就難見先生了。」這先生氣得怒髮衝冠,因說道:「自古訓教不嚴,師之惰,養子不教,父之過。這學生既然回家,我就修書一封,叫齋夫送與李老先生管教他一番,有何不可?」灑銀暗自歡喜,自為得計。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卻說這孫先生聽了灑銀之言,十分憤怒。說道:「我看李彥直才華甚高,穎悟過人,將來定不可量。誰知習於下流,竟去嫖妓,本欲重責一場。如今他回家去了,不免修書一封,令齋夫速速送去,叫他父親訓教他一番,多少是好。」隨提筆寫道:
忝在知己,不須煩言。尊公子幼年美質,時當追琢。近來不習上進,眷戀張姬,宿娼功疏,難圖畫錦。業已訪真,特寄書箋,用達忠言。乞老先生嚴加教訓,尚有成就。草草陳情,餘不宣。
寫完封固停當,就差齋夫即時送去,暫且不提。
卻說李老御史偶染寒疾,賴夫人調養,早已安和。一日與夫人並坐言歡,忽有家人來報說:「學裡孫師爺差人送書至此。那人口中言道,我家大相公連日不去讀書,在妓女家走動。」李御史一聽,甚是動怒,說:「將書過來。」家人遞過書去,拆開一看,說:「有這等事!且將銀子三錢賞那齋夫,令他上覆孫師爺說:『俺知道了。』」這家人出去,夫人說:「相公,孫師爺書來,寫些甚麼?」這御史大怒,說道:「你養得好兒子!近日書到不讀,習了下流去嫖,這還了得!我要打死此子,省得辱沒家門。」夫人說:「經目之事,猶恐未真,傳來之言,豈可輕信。」李御史說:「既如此,快喚書童來審問。」家人喚到書童,御史說:「跟隨大相公伺侯,逐日做些什麼?」書童說:「白晝隨大相公在會景樓上讀書。」御史說:「晚間呢?」書童說:「晚間在號房承宿。」御史說:「我聞你大相公近日去嫖,你曉得麼?」書童說:「小人不曉得。」御史道:「看板子過來。」家人拿到板子,說:「書童,料你不肯實說,家人扯下去打他十五板。」書童說:「就死小人也不知道,可照那裡說起。」打了十五並不肯說,御史更怒,說道:「書童,你去快喚那畜生來。」這書童挨了板子,一步一跌走到書房。這玉郎正在那裡思念翠眉,見書童到來,便說:「我有封書,你可送去與張翠眉?」書童說:「甚麼張翠眉、李翠眉,老爺、太太知道了,先將書童的腿都打爛了,被俺遮飾已過。如今叫書童請大相公,你可自作道理。」這玉郎失了一驚,說:「這可怎處?」無奈走到近前,說:「爹媽有何吩咐?」御史說:「我送你到學宮,作的是何功課?」玉郎說:「會景樓上讀書。」御史道:「夜間呢?」玉郎說:「號房安置。」那夫人就接口道:「相公,你看孩兒,說話與書童一樣,可見並無此事。」御史說:「你婦人家曉些甚麼!這不是孫先生寄來的書子,你自看去。」玉郎接在手中,看完失驚,自揣必是灑銀陷害,便就閒口無言。老御史一時怒極,即將板子打了玉郎,罵道:「狗畜生!你空戴儒冠,這書香一脈自此永墜了,留你這不肖子何用?」夫人說:「相公息怒,須念幼年無知,教他從此改過就是了。」御史說:「夫人,禽犢之愛非所愛,必須打死了他,方消吾恨。」說罷,舉起板子又打。玉郎說:「爹爹,孩兒知罪了,再也不敢如此。」御史說:「狗子,你身穿青衿,豈不有愧,快脫下來!」這玉郎只因內穿著麗容贈他的寒衫,他就遮遮掩掩,不肯去脫,御史定然叫他脫下,玉郎不得已將青衫一脫,露出了那件衣服。老御史不覺更怒,又罵道:「分明浪子形狀,還敢嘴強,氣殺我也,不肖子!那公卿之子不學流為庶人,庶人之子勤學可為公卿。你這樣不成器的東西,有玷家聲,書也不要你讀了,與我鎖禁房中,不許出門。」夫人道:「相公,豈不聞堯舜之子尚且不賢,也要耐煩些。」御史道:「一發胡講,叫院子快送他到書房中鎖禁起來。若放他出時,一頓打死。」這御史吩咐已畢,氣倒在牀上將息。夫人隨把玉郎叫到一旁,說道:「我兒,攻書是你本等,怎麼做這等事。你如今快將張麗容丟下,我對你爹爹說,別選個侯門貴戚與你結姻,豈不是好。」玉郎說:「母親對我爹爹說,就娶那張麗容與孩兒為妻,孝順母親罷。」夫人道:「還要胡說!難以勸解,家人們快且開了書房門,推他到裡邊去。」正是:
辱沒家聲習下流,不如打死也甘休。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不知玉郎鎖禁書房如何結果,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