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灑銀公子求歡娛 麗容拒絕起禍端

  話說李玉郎與張麗容定約之後,彼此你貪我愛,不時往對景樓走動,自不必講。
  卻說玉郎有窗友,叫作錢灑銀,自從那日同著眾窗友在會景樓上看見了隔壁張麗容玩耍鞦韆,不覺魂飛天外,打動他平日好嫖心性。一日把持不住,說道:「我終日眠花宿柳,不曾見過這個小娘,說她是個凡間女子,料想塵世絕無。我如今心思夢想,幾成沉痾之病,如何是好?欲向那邊親去尋她,我一個人怎好過去。也罷,風月揚中有一個姓木的名子吹,慣在院子裡往來,此人又極會幫襯,不免著小廝請他前來一陪,自然有成。」說罷就喚家童。這來福小廝走到面前說:「大爺有何吩咐?」灑銀公子說:「西街上有一個木相公,快去請他來,你可認得麼?」小廝說:「認得的。」灑銀道:「好,既認得,快去請他來,說你大爺立等。」這小廝又說:「大爺你不曉得,此人是個騙人財物敗人家產的,尋他怎麼?」灑銀道:「這廝好不可惡!你去請偏有許多閒話!」這小廝不敢作聲,說:「待小人去請。」灑銀說:「速去快來,說俺在這裡立等。」這小廝穿街過巷,疾走如飛,尋著了木子吹,說:「我家大爺有請。」子吹道:「有何見教?」小廝說:「不知何事,要請相公速去。」子吹即便同小廝來到灑銀定,見了公子:「小人拜揖,素仰道范,不敢高攀,今蒙呼喚,有何使令?」灑銀說:「聞知老兄久走風月,極會作成,奉煩大駕,陪弟一遊。如今我悶坐無卿,要同兄到院中尋一出色馳名美妓,快樂一會,不知可往那一家去?」子吹說:「這有何難,如今黃三娘家有個玉肌小娘,甚是美貌。陸四媽家有個鳳仙姐兒,果然標緻。還有那李燕燕、崔婷婷,盡是些看得上眼的,待小子陪相公揀擇一番,自然中意。」灑銀說:「這都是我走過的,不好不好。」木子吹說:「此等人家小娘,就算是名妓了,公子尚不在意,除非學宮間壁,韓二媽家有個小娘,名喚張麗容,真乃美若仙姬,貌出凡塵,又且技藝精絕,詞壇第一。只是一件,性子高傲,任那有財有勢,等閒不能見面,卻是有些古怪。」灑銀說:「實不相瞞,我前日同窗友,在會景樓上見過她玩弄鞦韆,如同仙子臨世,直到而今,叫我魂顛夢倒。只恐我一人獨去,她便有多少推委,故此邀老兄前去,幫襯一二,自有厚謝。」子吹說:「公子若是放他不下,必欲會他一面,只得多帶些金銀打動她為妙。」二人商議已就,即往對景樓去尋張麗容,也有詞為證:
  追歡買笑,武陵源何處迢迢?落花流水小危橋。情蕩漾,性粗豪,門前已有漁郎到。---右調《六么訟》
  灑銀公子與木子吹走到麗容門首,叫了聲:「有人麼?」鴇兒出來迎接,一見便說:「木相公,近日少會,此位公子是誰?」子吹說:「此是灑銀公子,他家錢老太爺現在當朝,金多銀廣,實屬第一。」鴇兒說:「這等老身失敬了,請裡邊坐。」二人進內茶罷,子吹說:「公子久慕令愛芳容,急欲一會,這是五錠銀子,乞媽媽哂留。」鴇兒說:「幸邀公子光降,且承厚儀,何以克當,待老身就喚女兒麗容出來奉陪。」此時灑銀滿心歡喜,要會多嬌。誰知麗容既已身許玉郎,不肯接客。這鴇兒連喚數聲,只聽得麗容在樓上鶯聲說道:「小奴偶染微疾,不能陪客,得罪了。」灑銀公子一聽,說:「這等可惡!小廝們與我拿下來!」鴇兒道:「公子不要著惱,待老身再上去喚他。」鴇兒上樓,對著麗容說:「此是一位貴客,現有五大錠銀子,好歹給為娘的賺下罷。」麗容說:「委實身邊有恙,不能相陪。」這鴇兒無奈,便心生一計,將一小玉簪拔下,走到灑銀面前說:「我兒麗容一時偶染寒疾,不能相陪,這是他心愛玉簪一枝,奉送相公,期你明日再來罷。」灑銀說:「怎麼?這是令愛的玉簪,期我明日再來的麼?」鴇兒說:「正是。」這木子吹也從旁幫襯道:「公子,那《嫖經》上有云:『溫存隨嬌女,婉轉作情郎。』相公也要和氣一些才是。」灑銀道:「既如此,我們暫且回去,明日拿著玉簪再來相會。只是一件,老木,老木,漫說與他見面,就是方才答應的口聲,猶如鶯囀花梢,便令人消魂了。」子吹說:「果然好嬌聲。」說罷,木子吹竟陪公子去了。正是:
  佳人親送玉搔頭,明日應須諧鳳儔。
  翠被春濃人未起,賣花聲已過前樓。
  卻說翠眉只因玉郎,在樓上假病,推脫了灑銀公子。這玉郎便向翠眉說道:「適才灑銀到來,我不覺著一大驚,此人鬼頭鬼腦,又係我的窗友,倘若撞見了我,必然要先生面前搬弄一場是非,豈不拆散了咱的姻緣,如何是好?」翠眉說:「相公差矣!妾見學問充足,性格溫柔,真是終身可托。俺如今風塵下賤,豈能仰配貴人,但欲充君下陳,以為一生結果,豈徒在一時之眷戀乎?就是與公子終宵在此歇宿,亦甚非長策。」玉郎一聽此言,說道:「二箋相遇,你我皆出無心,詩句相投,天緣似乎有意,我如今要與你結個三生之願,圖一百歲之姻,豈肯露水待之。小娘子請自放心。」翠眉說:「君子言之雖確,但君出自宦門,抑且家有嚴君。俺如今乃花間賤質,何由得拜公姑?以此大費躊躇。」玉郎說:「豈不聞男女之際,大欲存焉,兩心相得,雖父母之命不可止也,我當以心事稟知大人,再三懇求,決無不可之理。但恐你令堂不肯出脫了你,也是枉然。」麗容道:「君未觀《嬌紅傳》乎,倘有不虞,則申為嬌死,嬌為申亡,夫復何恨。昨晚家母欲索你宿錢,今日必遣凝香來與你絮聒。這都是娼家故態,不必計較。我已收拾百金,放在箱奩中,少刻若來,你可付與他拿去。」玉郎說:「你如此盛情,足見厚愛,所謂心堅金石,其臭如蘭,咱二人暫且快樂一番,多少是好。」麗容說:「我看你心迷花酒,學業頓忘。如今秋闈已近,乘此南窗日永,清風徐來,俺欲效李亞仙故事,勉君誦讀,不知君意若何?」玉郎說:「娘子此言甚善,就取過書來,待小生觀看。」麗娘說:「你既讀書,我將針線繡一香囊與你佩帶,以敦厚意。」玉郎見她如此,說道:「想當初李亞仙不棄鄭元和,那元和後中狀元及弟,小生愧無鄭生之才,有負翠娘之望。」麗容說:「那鄭元和富貴榮身,亞仙後封夫人,生下五子,並皆顯達,賤妾豈敢仰望。我如今不願生前受享誥封,只願死後再同枕席耳。」玉郎見她如此真心,說道:「小生若有寸進,忘卻娘子今日之恩,天必誅之!」麗容說:「郎君何必如此,你且看書。」二人正說話間,只見凝香走到面前,說道:「小妹奉媽媽使令,說近來生意欠好,錢財不能到手,難以度日,要移居在京都去。」又說:「一家過活那一樣不在你身上,須要斟酌。」翠眉一聽,將玉郎一瞅,玉郎早會其意,說道:「不必如此,我有帶得百兩白金在此,拿去奉送媽媽,以作薪水之用。」凝香接銀到手,說道:「相公,有了銀子,你二人放心耍子。」正是:無錢怎安身,有錢鬼可使。這凝香竟自去了,他二人正好放心快樂。誰知樂極生悲,忽有書童前來報導:「說:「奶奶嚴命,老太爺身邊有恙,請相公前去調養藥餌方好。」玉郎一聽,如坐針氈,對著麗容說道:「家父有恙,一定要回去的,如此怎好?」麗容說:「父母有恙,自當親視湯藥,這等官人急宜回去,待令尊平安,再來未遲。」玉郎說:「事處兩難,如何是好?」麗容又道:「事有輕重,請君審之,何必作此兒女態乎?」這玉郎別了麗容,同著書童方才走到門首,誰知那酒銀公子,只因前日贈他的玉簪,認是麗容的表記,他就竭誠早來相會。也是合該有事,這灑銀偏偏遇著玉郎門首,不覺頓起醋意,說:「李兄何以至此?」玉郎難以回答,說:「偶然適過此間,並非有意尋春,現今家父抱病,不得細談,小弟就此告辭,望兄恕罪。」玉郎得空即走,灑銀懷恨入門,叫了一聲:「鴇兒哪裡?」不意翠娘送玉郎出門,方才轉身,未及上樓,早被灑銀看見,說:「小娘子,你是難得見的,請上,待我拜見。」翠眉說:「公子貴姓?」灑銀道:「何必再問,昨日媽媽將你玉簪約我,今日特來相會,為何又推不知。」翠眉說:「公子請尊重,賤妾恨墜污泥,茲已洗盡紅粉,此身已許李生,豈容更露頭面。請君小坐,令吾舍妹相陪便了。」公子見她這樣拒絕,不覺大怒,說道:「你乃萬人之妻,還要守甚麼貞節!」麗容說:「公子與李郎原係同窗好友,這瓜田履下,也要避些嫌疑。」公子說:「此節之事,管何嫌疑,只求一宿之樂,再不重犯就是了。」麗容說:「公子若是相逼,小奴惟有一死,決不從你。」公子怒道:「你原是煙花,這等放肆,我明日拿到你縣裡去,叫你不要慌。」這麗容一發大哭起來,說道:「個人立志從良,就是官長其奈我何!」說罷將公子推了一交,竟自上樓去了。這公子一團高興,只落得一場沒趣,對著鴇兒說道:「你女兒不過是個妓者,為何這等可惡,我明日定要擺佈他。」鴇兒說:「公子休得著惱,你的造化來了。」公子說:「他如今推我一交。想是跌出來的造化麼?」鴇兒道:「公子自幼讀書,不曾看那《嫖經》,『打是親,罵是愛』,怎麼不是造化?」公子道:「休得胡說!竟自忿然去了。正是:
  二八佳人真個美,血點櫻唇噴香嘴。
  流水無情戀落花,落花有意隨流水。
  不知這灑銀公子如何擺佈他,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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