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麗容和韻動情郎 彥直得箋赴佳會
話說這玉郎自從得了這麗容的霞箋,不忍釋手,讀了又看,看子又讀,不覺歎了一聲,說道:「細觀此詩,真乃有情,甚覺著意。看他措詞不凡,倦念更切。且金瓊盡來獻瑞,彩筆恰似流雲,休誇這謝道韞出世,不減那李易安再生,豈風塵女子可論哉!我想東院內有座對景樓,有一美妓名喚麗容,韞小字翠眉,操志不凡,才貌出眾,想此霞箋,或出伊手未可知也,不免叫出書童問他一番,或者知其端的也未可知。」即便喚了一聲:「書童那裡?」這書童聽得叫他,即應一聲,到得玉郎跟前,說道:「相公叫小人那邊使用?」玉郎說:「此間〔那〕對景樓,聞聽有個名妓張麗容,你可知道麼?」書童說:「小人知之久矣,這隔牆有個翠眉張小娘,名博四方,聲傳名區,多少王孫公子為她斷腸,等閒不肯出來相見,惹得那襄王空惱巫山。」玉郎說:「我要會她一會,不知怎麼可以得見。」書童說:「相公若要會他,一些也不難。這翠眉小娘有一妹子名喚凝香,每日在門首閒耍,若是見了凝香,就可以見她姐姐了。」玉郎聽說,滿心歡喜,說:「此言有理。我明日假以買書為名,出離學宮,經過其門,若見凝香,便可不失此良遇。」正是:
霞箋賡和十分春,畢竟何時見玉人。
明日馬蹄芳草地,定須解珮會風雲。
且說這李玉郎與書童定計,要會那張麗容,恐其難見面。適值五月端陽節,麗容妹子凝香因見她姐姐拾得霞箋一幅,反覆把玩,不肯釋手,她就趁著中天令節,佩上了朱符,插戴了艾虎,有心到門首窺探那玉郎消息。正盼望間,抬頭一看,見有一個騎紫騮來的,正是那白面郎君。因想道:「這題箋的定是他的。」心中好不歡喜,因就斜倚門邊,遮遮掩掩看其動靜。
卻說這李玉郎因見天氣晴明,又值佳節,帶領書童騎馬過來,原是要來尋麗容相會,正走之際,那書童一眼覷著了凝香,隨筆向玉郎說道:「相公事有湊巧,定主天緣,你看那綠楊影裡一座朱樓,白粉牆中半灣碧水,那壁廂一個姊妹,巧裝打扮,豈非萬綠叢中一點紅乎?」這玉郎一聽,冷眼觀看,果是一個小小釵裙立在門首耍子。這玉郎正要叫書童招呼他問話,誰知那凝香小丫頭,原是有心等著玉郎,一見他主僕二人,便自滿心歡喜,叫了聲「相公莫非玉郎乎?請到裡邊待茶。」這玉郎不勝驚訝,說道:「請問大姐,小生從未識荊,何以便呼賤字?」凝香說:「忝居隔壁,難言不識,觀君尊容,揣君非度,非玉郎而何?」這玉郎亦問道:「覿仰美容,莫非翠眉娘耶?」凝香說:「翠眉乃是家姐,相公請進見我家姐如何?」玉郎欣然進步,便說:「只是拜意不專,焉敢造次。」凝香道:「這有何妨,請相公里邊坐,喚我姐姐出來。」這玉郎自為三生有幸,今日快睹佳人,便步履相隨,跟定凝香,望著對景樓下而來。凝香上樓喚了一聲:「姐姐快來,你那霞箋情人到了。」翠眉說:「小賤才!好孫張狂,你是個女兒家,為何這等欺人?」凝香說:「現在樓下立等,何云欺你?」這翠眉款動金蓮,搖擺湘裙,驀然一見,暗自驚:好個聰俊男子,果然風流絕世。這凝香說道:「家姐在此,請相公相見。」李玉郎一見翠眉,恍若身在月宮,快睹嫦娥一般。說道:「美人拜揖,小生久聞芳名,未獲一會,今近玉體,如步瑤池。」翠眉道二萬福,說:「風塵鄙質,幸邀君駕,但恐暇棄,甚覺赧顏。」二人坐定,凝香獻茶,此時雖屬乍會,不惟情深,但覺神交。這翠眉先就說道:「觀君豐度,玩君霞箋,名喚玉郎,真乃名稱其實,欽羨!欽羨!」玉郎說:「觀卿才貌,久欲相親,今睹美容,誠為萬幸,失敬!失敬!只是小生得蒙和韻,捧讀佳章,可稱詞壇珠玉。」翠眉說:「拙句呈政,自愧弄斧,豈不遺笑班門,但是兩地欣逢,信由天合。」這玉郎答道:「原來二箋相值,自屬有緣。」此時小妓女凝香在旁,見他二人百般留戀,萬樣親熱,隨說道:「李相公,我姐姐雖落風塵,實矢志待字,你兩個德容並美,才貌兼全,正是一對好姻緣。」翠眉說:「小妮子,那個要你多嘴。」二人正在難捨之際,忽然間鴇兒午睡方起,聽見對景樓下有人說話,急喚凝香去問。這凝香去說:「隔壁有個李玉郎相公,今日拜訪我姐姐到此,我姐姐愛上他,正在那裡絮道哩。」鴇兒說:「這翠眉丫頭,想我們不過棄舊迎新門戶,朝趁夕送生涯,我年輕時節,不知哄過了多少子弟,如今年老,專靠你們掙家,你姐姐終日燒香許願,不知有何心事,一味滯固,並不圓和,如何掙得錢財到手。昨日趙尚書公子著人將二百兩銀子、四個尺頭送來,接她到杭州去,不過是游一遊西湖,到天竺燒一炷香就回,他還不肯作成我。今日為何見了這李公子,便然這樣熱戀哦!想是他回心轉意,要與我做起一分人家來也未可知,豈不令人喜殺。待老身前去奉承一番,自然錢財到手。我的兒快去通知李相公,你說:『媽媽到了。』」
卻說李玉郎與張麗容對談多時,心投意合,依依難捨,恨不能定以終身,方覺快意。但恐麗容尚有鴇兒,難以隨心,因問道:「美人,小生細觀你所和霞箋,甚覺有情。只怕你動有掣肘,不得穩便。如今鴇母在那裡?」麗容答道:「午睡未起。」玉郎說:「何不請來相敘。」麗容方要著凝香去請,誰知這凝香早到跟前,說:「媽媽出來拜相公。」玉郎說:「有請」。這鴇兒走到近前,說:「相公,一時乏倦,睡夢東窗,有迭迎侯,得罪!得罪!」玉郎說:「久慕香閨,無緣晉謁,今來唐突,拜遲!拜遲!」鴇兒說:「相公,老身忝居比鄰,俺常在太湖石畔燒夜香,靜聽書聲,敢是相公奮志青雲?今日屈過寒門,不勝光寵。」玉郎道:「好說,小生誤作劉阮,得游天合,真是佳會。」媽媽說:「二姐過來,今日是端陽正節,何不留公子在此一敘。」這麗容接口道:「正是現成東道,敢屈相公少坐,使咱蓬壁生輝。」玉郎說:「多謝厚情,豈敢過擾,書童過來,可將買書餘下銀子送媽媽,聊為一饌之敬,伏乞笑留。」鴇兒說:「公子,老身不意間款留一話,豈敢受賜,若如此,老身便是愛財了。」麗容一聽,慌忙說道:「今日是令節,不得過執,自古道恭敬不如從命,看酒罷。」須臾間酒餚擺完,就坐在對景樓下,三人共酌,小妓女服待。不覺酒至三巡,忽凝香來請,說客到。這鴇母向著公子道:「外邊有客到,一時暫且失陪,有罪。」玉郎說:「媽媽請便。」這鴇兒去了,麗容即請玉郎樓上坐,二人攜手一同登上樓去,但見四壁掛著名人詩句,案上擺著寶鼎奇香,牙籤收簡,無不俱備,文房四寶,盡皆精良。此時玉郎雖在煙花,如遇畏友,便說道:「觀卿雅趣,知卿學問,小生雖為執鞭,亦欣慕焉。」麗容說:「公子之體如玉樹,妾本賤質,敢勞公子過獎。妾在閨中竊聞君家多擇良配,而百無一就者何也?」玉郎說:「小生緣淺,不遇麗人,因此逗留,久愆佳期。若有如卿才貌者,又何敢言擇乎。我愚性最愛麗質,何分貴賤。若是文字知己,即當性命依之。」麗容說:「俺自己思著,只是敗柳殘花,怎插得君家雀屏?今不幸賤軀已落風塵,怎能夠飛出樊籠,離卻了陷井方好。」玉郎說:「小娘子不必悲傷,難道我做不起個公家軟玉屏麼?」請問小娘子,既混風塵,即由造物,自甘苦節,更有何心。」麗容說:「李公子,你哪裡曉的,今見君子不惟風雅宜人,而且至誠可敬。俺如今願托終身,即便脫卻紅粉,焉肯再抱琵琶,若不見棄,情願永為捧硯。」玉郎說:「既蒙卿家真心待我,願為比翼,永效于飛,若有異心,神明作證。」麗容見玉郎如此見愛,便說道:「既蒙君子慨許,我和你就此對天盟誓,將此雙霞箋各藏一幅,留作他年合巹之據。」玉郎說:「有理,正是各留一幅,方為確實。」二人在樓上定了姻緣,俱各心肯,有詞為證:
神明須有證,天地豈無靈。願鑒微忱無虛謬,保佑我好夫妻松柏齡。虔誠惟一點,稽首拜三星。願取今生常廝守,默祝我美姻緣永不更。---右調《僥僥令》
二人祝罷天地,各取霞箋,彼此你倡我和,不覺已至黃昏。這麗容與玉郎同宿在對景樓上,那鴛鴦枕間的叮嚀,繡被中的恩愛,自不必說。次日起來,重擺筵席,交杯換盞,好不痛快。鴇兒見麗容肯去接客,亦自不勝歡喜,從此可以大獲金銀。玉郎心雖難捨,但恐孫先生知曉,只得告辭,臨岐囑別,有一段難以言傳之景,有詩為證:
夜抱幽香小院春,如今春色破梨雲。
彩鸞差作凡雞伴,此夜諧和百歲恩。
不知玉郎如何舍了麗容,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