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孫繼成得中招贅 龍素真賣女葬親
應時大比赴順天,身離庭幃近朝班。
只圖揚名將親顯,誰料婺星沉九泉。
閒言少敘,書歸正傳。話表孫繼成否去泰來,時運已至,福至心靈。等至三年,多虧店主人劉小全幫助,入場奪魁。三場已畢,得中皇榜進士;殿試已罷,皇王欽點頭名狀元。京報原郡報喜不表。
且言狀元孫繼成率領三百六十同年赴完鹿鳴宴,金殿謝恩,龍心大悅。只見左班中閃出一位大臣,口呼:「萬歲,臣有本奏。」正德皇爺閃龍目望下觀看,原來是文華殿大學士、當朝宰相高榮,表字天貴,跪在丹墀。皇王問曰:「高愛卿有何本奏?」高天貴口呼:「吾主,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許字。臣意欲許配新科狀元為妻,願吾皇作主。」孫繼成聞奏,激伶伶打一寒戰,跪爬半步奏道:「臣家有妻室龍氏。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臣不敢從命。」正德皇爺諭曰:「二卿毋庸互奏,朕已主婚,賜你兩幅冠誥,鳳冠霞帔,高、龍二女皆封誥命夫人,休分大小,宜姊妹相稱。」孫繼成遵旨,謝恩出朝,就在相府招贅已畢,命人將店主人劉小全請至相府,以筵宴相待,酬以白金。劉小全告退。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一月有餘。這日夜間孫繼成偶得一夢兆,夢見口中牙落,向外流血。猛然驚醒,耳熱眼跳,即刻起來,坐臥不安。聽了聽樵樓鼓打三更,心中納悶,忽然想起家鄉老母並兄弟妻孥,在家不知怎樣度日?想到其間,不由的淚流滿面。及至天明,玉瓶小姐已醒,見夫主在那旁悶坐,滿面淚痕。玉瓶小姐心中早明白了八九成,慌忙起來,將衣服穿上,下了牙牀,口尊:「夫主,自深夜起來,哭啼不止。想必是思鄉念親。這有何難?妾之箱籠中現有積蓄紋銀一百兩,相公速寫家書,差一能幹的家人,連夜赴無錫遞信,替妾請安問好,你看何如?」孫繼成聞言滿心歡喜,口贊:「小姐的賢德異常,所言甚實有理。卑人前去書房內寫信。」言罷,下了繡樓,來至書房之內,研濃了墨,提筆寫道:
不孝男繼成頓首:百拜母親大人膝下萬福金安。叩稟者,男求名之心勝,辭母離鄉,久違教誨,不能膝下承歡,男之罪已獲。只望金闕奪標,不料運蹇時乖,病染沉痾,二豎施虐。及至病瘳,場期已過,行囊典質已空。男無顏旋籍,流落京師,賣字餬口。因守三年,又至大比。否去泰來,會試已中進士;殿試蒙恩,皇王欽點狀元及第。聖上主婚,贅於高相府。今遣高府家人代男至家請安,捎去紋銀百兩,以慰母心。男不日回家祭祖,即請萬福金安。上稟。
孫繼成將書寫畢,丫鬟紅梅把百兩紋銀送至書房,放在書案,回繡樓去了。孫繼成遂把家書、銀兩封在一處,來至前庭,一聲叫道:「高來哪裡?」高來聞聽姑爺呼喚,不敢怠慢,來至前庭門內,垂手侍立,口稱:「姑老爺呼喚小人哪邊使用?」繼成說:「這是家書一封,紋銀百兩。命你下到無錫縣東關外路北我那家中。見了你太老夫人,交代明白,求一封家書。速去速回,不可遲延。」高來說:「小人記下了。」遂將家書接過,回到自己居處。收拾行囊,叩備鞍馬,牽出府門,搬鞍上馬,頓轡加鞭,竟奔陽關大路。撒馬晝夜而行,不在話下。
且言龍氏母女清晨早起,愛姐說:「娘呀,你看俺奶奶又活了。」龍氏斷喝一聲:「小冤家,竟是胡言亂語,世上那有人死能再生之理?」愛姐說:「若言人死不能活,你看俺奶奶的嘴怎麼還動彈咧?」龍氏聞言,回頭一看,驚慌失色,說道:「兒呀,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未曾斷飲食。現今天氣暑熱,是屍首將壞,那嘴裡已有了血沫子了。是咱們無錢買棺材,屍首必壞,如何是好?」忍不住的又哭起來了。愛姐說:「娘先休哭,有話相商。」龍氏止悲問道:「有何事相商?」愛姐說:「娘呀,家中無錢買棺材,找幾件東西賣了錢,給俺奶奶買一口棺木就結了麼。」龍氏說:「兒呀,咱家中那有值錢的物件賣錢買棺?小孩子家說話怎那麼輕巧。」愛姐說:「物件可有,只怕俺娘捨不的賣。」龍氏說:「有甚麼物件我捨不的賣呢?」愛姐說:「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狠狠的割下一塊去賣,賣的銀子儘夠給俺奶奶買棺材,只恐還使不清咧。」龍氏聞言說:「兒呀,你說來說去,莫非叫為娘賣你不成?」上前將愛姐抱在懷中,不由的撲簌簌滾下淚痕,說道:「苦命的姣兒,就知你說出這一句話來,叫為娘的怎麼好受。咱娘兒倆人寧死在一塊。為娘豈肯捨你分離?」愛姐說:「為兒說了一句賣身上的肉,這就又哭起來了。你賣我也罷,不賣我也罷,難道竟哭一會子就當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父母之喪當其大事,人家若臨上喪事,如無錢辦理喪事,有莊賣莊,有地賣地,就是賣兒賣女也是應當的。閨女原是人家人,毋庸遠比,就是母親當日未出閣時,俺姥爺姥娘看你亦是如同明珠。自從娘親來到俺家,看望俺姥爺姥娘去了幾趟?世上生兒是防備養老送終,生女終何而用?吾娘若憐愛女孩,顧一己之私,不賣孩兒,俺奶奶的屍身必壞,看你如何措置?」龍氏聞聽愛姐所說之話,不由的心如刀攪,說道:「小冤家,你既情願叫為娘的賣你,若到人家挨打受氣,休怨為娘的心狠。」愛姐說:「那是自然。俺爹爹在家時,常說舍一命輕如蒿草,留名姓重如泰山。為兒的至死亦不怨俺娘心狠,葬俺奶奶事大,舍孩兒事小。」龍氏哭著說道:「我的賢孝兒呀,即是如此,你去將錢婆喚來,叫他把你領了去賣。」愛姐答應:「孩兒遵命。」遂即離了草堂,走出大門,含淚去找錢婆。看至此,這七歲女孩有這樣賢德。有詩為證:
自古身名難兩全,欲立名節身須捐。
誰料七歲孩童女,倍勝前代幾輩賢。
愛姐來至錢婆門外,走進院中問道:「老錢在家沒有?」錢婆在屋內回答:「在家了。」愛姐說:「俺娘叫我來請你咧。」錢婆笑說:「愛姑娘實會說話,你就說你娘喚我就罷了,又搭上一個請字,分外好聽。」言罷把門鎖上,愛姐在前,錢婆在後,來至孫宅。見了龍氏,口尊:「大嬸子,你令愛姐喚我,有何事故?」龍氏說:「你有所不知。只因我的婆母屍身將壞,無錢鈔置買棺木。我是萬般出於無奈,欲將愛姐煩你領到長街賣上幾兩紋銀,好與婆母買口棺材,盛殮屍身。」錢婆說:「大嬸子,你說這話我可是不信的。這麼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你就舍的了?」龍氏含淚說道:「事到其間,說不上舍的捨不了。吾的姣生慣養的女兒,若有人將你買去,非比在家,有些錯處有擔待容讓。若到了人家,須要早起晚眠,慇懃侍奉。諸事多言多語,搶吃搶喝,人家必要下眼看待,輕則挨打受罵,重則受人家的凌虐。」愛姐說:「娘親不必囑咐,孩兒記下了。」錢婆見他母女難割難捨,嚎啕痛哭,說道:「大嬸子幸虧我還沒領他去賣,若領了去將他賣了,必然返悔,我就受了夾了。」龍氏止淚說道:「你言之差矣。我既令你將他領去賣,我焉有日後怨你之言?是我母女之情腸,離別囑咐他幾句。你領了去罷。」錢婆說:「既然如此,愛姐跟我走罷。」
錢婆領定愛姐出了街門,心中歡喜,暗想:「這是我的財神到了。合該我賺他幾吊錢使用,將急荒就打過去了。」走在大街,拾起一根草棍,插在愛姐的髮髻上,領定愛姐進了東關門,遊走大街小巷,並無人問一聲。只熱的通身是汗,口乾喉燥,見眼前有一棵大柳樹,有許多的婦女在樹下乘涼,也有納鞋底子的,也有繡花的,也有洗衣的,也有哄小孩玩耍的。錢婆領著愛姐聚在樹下乘涼,向眾婦女閒談。
且說這樹東邊就是趙明的後花園。蘭英小姐自從在前廳撕了退婚文約,父女吵鬧一場,回在繡樓,想不出搭救孫公子的出監之策。愁鎖娥眉,終日茶不思,飯不想,睡臥不安。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