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聞凶信氣死孫母 置靈薄龍氏剪髮
姻緣由來定生前,月老久矣赤繩牽。
只因嫌貧愛富貴,竟敢昧心違上天。
話表孫宅鄰舍劉保家貧,以賣豆腐為生。這日肩擔豆腐從縣衙前經過,看見衙前人山人海,心中納悶。訪問飯鋪,鋪伙張三說:「是東門外賣水的孫繼高,被他岳父送在當官,說是酒後無德,殺死丫鬟。」劉保聞言,心中疑惑:
「孫二叔素日無此脾氣。待我看看去。」將豆腐擔放下,口稱:「張三哥看一會挑子,我去衙中望一望。」張三說:「快回來才好呢。」劉保回答:「曉得。」忙忙走進縣衙,正遇見孫繼高下堂,身帶刑具,禁卒背著進了監牢。心中暗想:「真有此事!孫太太並大嬸未必知此事。我不免給他家送一個信,令他婆媳設法搭救孫二叔,才是正理。」想罷,出了縣衙,擔起豆腐挑,慌慌張張竟奔東門外。
〔劉保來至〕孫宅門首,用手將門連拍了幾下,叫道:「愛姐,快開門來!」老夫人婆媳三人正在草堂閒話,忽聽叩門之聲,說:「愛姐你出去看一看,是誰叩門?」愛姐說:「多半是俺爹爹從京回來咧!」遂走出草堂,來到大門裡,從門縫望外一看,問道:「外邊不是劉保哥哥麼,作什麼來了?拍門拍的這麼緊!」劉保說:「你快開門,有話向太太說。」愛姐把門開放,劉保問道:「太太在那裡?」愛姐說:「現在草堂。」劉保隨愛姐進了草堂,老夫人問道:「劉保有何事?叩門甚緊。」劉保口尊:「太太,我來報信。適才我在大街賣豆腐,走在縣衙,見俺孫二叔身帶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著二叔從我面前過去,進了監牢。我已訪問,原來是趙明嫌貧愛富,誣賴俺二叔酒醉行兇,殺死丫鬟,賄送到官,問成死罪。我急忙跑回來給太太送個信,好設法搭救俺二叔。」老夫人問道:「此話當真?」劉保說:「小人焉敢撒謊?」老夫人聞言,不由的撲簌簌落下淚來,只氣的渾身亂抖。劉保送完此信,先自賣豆腐去了。老夫人年紀高邁,哭一回罵一回,猛然痰涎上壅,堵住咽喉,一蹷跌倒在地。龍氏、愛姐連忙上前,抱住老夫人,一個叫:「母親醒來!」一個叫:「祖母醒來!」連叫數聲,並不哼聲,工夫不大,見老夫人面如青葉,直挺挺渾身冰涼。龍氏一見婆母故去,不由的母女痛哭起來。
哭夠多時,愛姐止淚說道:「娘呀,歇歇罷。我奶奶既死,哭也無益。咱先給俺奶奶買靈薄才是。難道哭會子,俺奶奶就活了不成?」龍氏說:「趙明賊給咱五兩銀子,換了錢鈔,給你二叔置買襯衣並鞋襪,餘剩之錢每日用度,又還街坊鄰舍之欠。至今家中分文未有,咱母女落到這步田地,有何人借給咱錢鈔?小孩子家焉知道世態炎涼?再說咱家裡一根秫稭、一披麻也沒有,教為娘如何辦法?」愛姐說:「俺奶奶前日所留的一捆秫稭,要夾籬笆的,何不先做靈薄呢?再將院內的破磚頭搬些個進來,架起靈薄。我去尋點麻經錢串,把靈薄攏住就得了麼。」龍氏聞兒言有理,自己搬運磚頭,愛姐去尋麻經錢串。不多時將麻經錢串尋找了來,攏好了秫稭的靈薄,將磚頭壘起兩個台子,將靈薄鋪放停妥,將老夫人的屍身搭在上邊。愛姐說:「娘呀,俺奶奶還得蒙臉紙,也得買幾張紙錢燒一燒哇。」龍氏說:「兒呀,你所言的這些事非錢不行,咱家那來的錢去買去?」愛姐說:「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這心裡怎麼忍的過去?」龍氏聞說,半刻無言,「咳」了一聲,說:「愛姐你去將錢婆喚來。」愛姐說:「遵命。」走出大門去了。
龍氏打發愛姐去後,遂將青絲髮打開,用剪子將頭髮剪下一縷。只見錢婆走進門來問道:「大嬸呀,老奶奶怎麼死的?又沒聽說有災病?」龍氏說:「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賣水,你是知道的。不料被他岳父遇見,假意請到他家裡攻書。這趙明賊殺死使女,誣俺二叔酒醉行兇,送到當官,屈打成招,問成死罪,下在南牢。劉保送信,我母親生生氣死。咳,連噙口錢、蒙臉紙並紙錢都沒有。喚你來非有別的事,我方才剪下一縷頭髮,煩你拿在長街,代賣幾百錢文,好買紙張一切。」錢婆連聲答應,接過頭髮,出了街門。
錢婆心中想道:「前日王府上小姐托我買頭髮,我何不往那裡去賣?」想罷走進東門。不大工夫來至王府門首。看見家人王興,說:「給我看著狗」。王興說:「狗不咬人,只管進去。」錢婆進了大門,拐彎抹角來至繡樓之下。見丫鬟喜梅正欲上樓,遂煩喜梅領著上樓。見了王小姐,將頭髮遞過去。小姐接過一看,見頭髮又黑又亮,足有三尺多長,小姐便問:「這是誰家的?這樣好頭髮拿來賣。」錢婆說:「若提起這頭髮的緣由,是小孩沒娘,說話就長了。」遂將孫宅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小姐聽罷錢婆一席話,說道:「他家為官一場,誰想如今貧的這樣苦楚。這頭髮值錢有限,我給他大錢三百文罷。」錢婆說:「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拿了三百大錢,遞與錢婆。錢婆接錢,往樓下就走。小姐說:「你且停步。」錢婆說:「小姐還有甚事吩咐?」小姐說:「我給你五十文錢作為腳步錢,你不可打人家的拐。」錢婆笑說:「姑娘說那裡話來,把我看的不是人了。人家死喪在地,賣頭髮我再打拐,我可連豬狗都不如了。」言罷下了繡樓,出了大門,來至街心。心中暗想:「適才王小姐不教我打拐,我終日忙忙給人家買賣物件,說大賣小,若不打拐,我就得喝風倒沫。不成今日少賺點罷。」遂把錢摸下五十文,揣在懷內,一直出了東門,來至孫宅。走進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錢交給龍氏,又將王小姐的美意表出。龍氏稱贊不已。說:「我給你五十文錢,作為謝你,餘下這二百錢煩你再去給俺打點油,稱些面,買些錢紙。」錢婆說:「使的。」接過錢出了大門,來至街市。買辦停當,拿回交於龍氏,徉徜去了。
龍氏立刻做了兩碗供湯,用火點著錢紙,母女二人雙膝跪倒,悲悲切切哭起來了。愛姐止悲,見他娘過於哀慟,勸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罷。」龍氏止住悲聲,把打狗餅放在婆母衣袖內。把一文錢放在婆母口內,將蒙臉紙蒙在婆母臉上。收拾已畢,坐在一旁,只是怔呵呵發愣。愛姐說:「娘呀,天不早了,咱在哪裡睡哇?」龍氏說:「兒呀,你二叔在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趕考未回。咱家內一個男人沒有,你到廚房把柴禾抱些來,攤在這當門,咱就與你奶奶守靈罷。」愛姐說:「我這心裡就是害怕呢。」龍氏說:「千萬休說害怕,說害怕就為不孝了。」愛姐只得到廚房抱了一抱柴禾,放在靈薄一旁。龍氏用手鋪好,命愛姐躺在柴禾上安睡。愛姐害怕又不敢哭。不多一時,愛姐睡熟。龍氏獨坐燈前,思前想後,想起丈夫上京趕考,三年有餘,並無音信來家;二叔現在南監受罪,監中又無銀錢打墊;家中停靈在堂,無錢買辦棺木,天氣又熱,又恐怕壞了屍首。想到這裡,不由的大放悲聲。按下不表。
且言大公子孫繼成自從大比之年上京應試,不料時運不通,水土不和,感冒風寒,進京之後身得汗病,病在招商客店。病了一月有餘,及至病好離牀,三場已過,誤了場期。銀錢花費已淨,衣服行囊典當已空。有心回籍,難見本鄉父老,與自己臉面無光。無奈流落京師,賣字饣胡口,受盡飢寒之苦。挨到三年之期,皇王開科取士,自己身上衣服襤縷,手中無錢制辦衣履衫巾,愁鎖眉峰,無處告貸。店主人劉小全看見孫繼成終日的是呆呆發怔,就知他缺衣少錢,不能進場奪魁。可惜他在京受苦,耐等三年之工夫,一旦之間大失所望。不由發了一點惻隱之心,「不免我成全他這一步功名罷。」遂將孫繼成的衣服代他在典當內贖出,又贈了些資財,令他置辦進場所用之物。孫繼成千恩萬謝,立刻置辦已齊。禮部投卷已畢,竟候入場之期,好入場奪取錦標,揚名天下,光宗耀祖。想到其間,不由的心中爽悅。不覺已到了場期,攜帶文房四寶入場。不知取中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