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曲雲仙 力戡大盜 義折狂且

  舉世姝姝盡女流,堪悲習氣入陰柔。
  當機蓄縮疑如鼠,逐浪浮沉媚若鷗。
  誰解橫戈驅寇盜,竟能掉舌屈公侯。
  古來節俠應無似,讀罷還為巾幗羞。
  我嘗看傳奇裡邊,有個紅線女子,在田承嗣百萬軍中,牀帷之間,取他金盒,如入無人之境。承嗣因此懼怕,不敢作亂,後來此女成仙而去。又書中聶隱娘,為老尼引入山中,教他劍術,飛身而上,能刺虎豹、斷猿猴。然後挈他入都市,見那貪婪奸酷的仕官,強梁狡險的士民,老尼數他過失,令隱娘取他首級。雖然遇著稠人廣眾,寂然不覺。咳!如今時那裡還得這樣人,把這一些作惡害民,再驅除幾個,他也因此有些警惕,也是為百姓造福澤。只是殺不得這許多耳。後來隱娘自己配了一個磨鏡子的匠藝為夫,也得成仙去了。由此看來,這都是些奇女子,都是脫卻脂粉本色,獨顯英雄伎倆的。但人都道這樣事總出自文人戲筆點綴,不是真事。
  不知天地間的事,何所不有。有那得志的女中丈夫,如隋時洗氏,他剿除嶺南溪洞蠻夷,封石龍郡夫人;唐時唐高祖女柴紹妻,起兵助父,號為娘子將軍;金有繡旗女將,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的楊氏。若不得志,他這一種英銳之氣,埋沒不下,自然也做些事業出來。在我國朝,著名的有瓦寡婦,曾佐胡總制平倭。近日有石囗司女官秦良玉,他累經戰陣,在遼東也曾有功;在四川平樊龍、樊虎。誰道女人但會搽脂抹粉,刺繡描花,奇異的守節殉夫,沒這種英雄氣骨?就我所聞,有個遼東女子,雖是一個不得其志,不能大展作用的,他卻能有才韜斂,安命與庸夫為偶,到後來也略見了一些手段,又不為富貴所動,從一而終。這真是當今一個節俠女流了。正是:
  寒梅一樹隱空山,獨向清溪弄玉顏。
  勁質從交霜雪妒,幽姿未許蝶蜂攀。
  這事在萬曆年間,日本倭奴關白作亂,侵佔朝鮮,奪了王京城。國王逃到我遼東邊外--他是文物之邦,向來朝貢不缺的--上本請救。這時,中國官長有道:朝鮮是我臣伏小國,若不發兵救援,大不能恤小,失了四夷的心,以理當救。有道:中國與倭奴隔絕,全恃朝鮮,若是朝鮮一失,唇亡齒寒,以勢當救。又有道:不當勞中國事四夷,開邊啟釁,不當救。此是彼非,下廷臣議了幾時,定議東征。用都御史楊鎬為經略,用都督李如鬆為大將,調動薊、遼、宣、大、延、寧、甘、固、川、浙兵馬,在遼東取齊。這一動,便有一干廢閒降黜的武官,謀充將領;一干計處轉王文官,謀做監紀參謀;一干山人蔑片、優童方術,冒濫廩糧;一干偷兒惡少、白棍遊手,鑽為隊峭。好笑:
  鴛鷺能鵝鶴,猿猱盡虎囗。
  何謀能報國,只是吸民脂。
  維時有個罷閒參將,姓方,名法坤,祖籍徵州,夤緣了一個營兵游擊,領了一枝南兵,帶了個兒子方隅,又有幾個家丁方勤、方勇、方忠、方興、方剛等,總是嚼著國家,做他的僕從。一路出了山海關,因各鎮尚未齊,著他暫住遼陽城外。當日國家物力全盛,糧餉充足。大凡行軍積弊,名曰一千,實只八百,上下通同。就是官來查核,也只循前條舊例。將官個個有財物,兵丁個個有銀兩。且又加上沿途的賞犒,撞著遼東地面,野餐繁多,食物不貴,那些兵丁手中極其充裕。又不行軍對敵,所以大家沒事。將官與將官嫖賭吃酒,軍士與軍士嫖賭吃酒,在在皆然,不但方游擊一枝兵如此也。
  中原黎庶悲敲樸,絕塞囗貅正嘯歌。
  這家丁之內,惟有方興的年紀小,好只有二十二三。年少的人,見了眾人嫖,也不免動心。他卻道也有些算計,想道:「如今遼陽嫖人的極多,就是似鬼的娼妓,也都長了價錢來了。況且一去看時,同伙吹木屑的又甚多,東道又盛。遼陽女人,倒也相應,不若我討上一個,目前雖多費幾兩銀子,後來卻不要日逐拿出錢來。況且又得他炊煮飯食,縫補衣衫,照管行李。」想來想去,動了一個娶老小的念頭了。常日在一個佟老實冷酒店裡打獨坐吃,閒話中與佟老實婆子說起娶老小的事來,這婆子接口道:「長官,果然你一心要尋個人兒麼?我有一個姑夫,姓曲,他少年的時候,極會些武藝,極是有名的人。如今也老了,他有個女兒喚做雲仙,也生得幾分顏色,年紀才十八歲了。他要招人,他家事也好過,也有一個兒子,已娶媳婦,他是養得你起的,不必要你養活。長官,你果然要娶,我做替你說這事,沒有不成的。只是事成之後,不要忘記了我這門子窮親戚。」方興回道:「若得成了這親事,你便是我的妗母,我便是你的外甥女婿了。我定然盡心來孝敬你這舅婆。」兩個說著笑了一回,散去。
  這方興也只當作個閒磕牙,解些愁悶,不料想這婆子果然用心說去。
  全憑三寸舌,結就百年姻。
  去時,值老曲不在家中,先與曲大嫂相見,道:「姑娘年紀大了,到如今不曾有親。我著實的留心細訪,沒有個可意的。昨日有浙江方總兵一個親用的人,年紀也只好有二十歲,人品生得極齊整。方爺也極信用他,他說的就是,所以極有囗錢,身邊的銀子也落落動。我想他日後,方爺與他畢竟做些功勞,那一條金帶,便是穩穩的了。今現在這裡親自尋親,間壁祖家、黑家,都肯把女兒嫁他。我給他兩家子破了,說窮得緊,女兒又生得醜陋,特來給我外甥女說。兩下裡年貌相當,若是不出家出征,自在這裡了。若是出征,他去了,身邊這一塊,定然落在你家裡。」曲大嫂聽了,早已動火,有二分願意。
  正然說話間,老曲走來,曲大嫂便道:「姑婆今日特來與姑娘作媒。」老曲道:「好!好!」叫女兒道:「雲仙,來陪姑婆。」他自上外邊去,打了幾斤茹茹燒,切了幾片驢肉、羊肉,一齊在地上坐了。那時兒子曲從規也回來,佟婆又將從前說的親事,又對他說。說到人品齊整,曲從規便插口道:「這說的不是那五短身材,白團臉兒,不曾有須的那後生麼?半月以前,我來看姑娘的時候,見他戴著京帽,穿著玄囗箭衣,快鞋簡銀囗帶,獨自一人在你家吃酒,見你叫他方爺,想必是這人了。這人也其實人物盡看得過。」佟婆道:「自古說囗媒,若看不過,我自然也不來說了。難道與你妹子,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好夫妻麼?他這一頂紗帽,將來自是不少的。我看你妹子生來的像貌,確乎是個奶奶。」老曲道:「他原是南人,他要南去,可怎麼樣?」佟婆道:「他又不是方參將的親生兒子。他徵東回來,要在這裡住,成家的了。」曲大嫂心裡卻也要成就這頭親事,忙接口說道:「受恩深處便為家。我一家子待的他極好,姑娘又與他也過得恩愛,他自然也不想回去了。」老曲說了這一段話,就把眼兒去偷瞧女兒。見女兒只把手去撩發,半天一句也不言語。老曲心裡想他女兒定然意下亦肯了。佟婆又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我說的不差。」老曲便點頭允,一伙子人吃了酒都散訖。
  憑將月下老,綰定足間繩。
  佟婆回去,到了店中,巴明不曉,早早的起來,也等不得方興來,一連稍了幾個信去叫他。恰恰的遇著他正值方參將差他出去送禮,又不得閒。隔了兩日方回來,走到店中,佟婆迎著道:「好人!我為你費盡了多少心機,費盡了多少唇舌,你卻到羊兒馬兒,你不要蹉過了這個喜神。」方興道:「其實是不是閒在家,所以沒來。但憑你主張罷,只要個人兒略像樣些,會得炊煮針線才好。」佟婆道:「一表人材,百能百會,只管放心。要是娶了的時候,管叫你一腳跌在蜜缸裡,快活到底。」方興聽了,滿心歡喜,就從身邊取出五七錢銀子,買些酒餚,在他家佟婆起媒。不上三五日間,一撮一成,用不過二三十兩,早已成就這段親事了。兩下裡擇了一個吉日良辰,拜堂成親。彼此偷晴觀看。這方興看那雲仙:髻綰烏雲,臉痕薄帶陰山雪。黛飄柳葉,眼溜秋波洌。裊裊腰身,不勾些兒捻。初生月,畫裙深掩,一瓣蓮新折。右調《點絳唇》云仙也看那方興:長臂如猿,英姿如虎,磊落賦雄才。更星眸炯炯,丰神奕奕,韜略滿胸懷。真是兒家好夫婿,年齒廿囗才。似鳳求凰,一雙兩好,行樂在秦台。右調《少年游》兩下裡年紀都大,乾柴烈火,自然似膠如漆。老曲的家事也盡過的,不用靠女婿。方興身下也有兩個銅錢,性又揮酒。老曲與他取個表字叫旺之。同伙的家丁來暖房吃酒,且是熱鬧。一家們甚是相得。但是雲仙作事靈變,手腳上也利便,性格又極溫厚,不大肯言笑。喜的方旺之雖是個少年南人,出身軍伍,也不過乾些被窩中本分實落工夫,不好去嘲風弄月,兩下且是漸帳得過。
  輕盈女正嬌,瀟灑郎方少。
  相對足生歡,琴瑟自同調。
  似此半年有餘,各鎮兵已齊。朝鮮求救頗急,經略下令,各路擇日過了鴨綠江,向平壤城。此時方游擊身邊支的月餉,隱落的缺兵錢糧,並所收的軍士節獻,頭除軍士的糧犒,總有數千。要代在行囊中,太重滯,要寄在遼陽去處,又沒得托相識的。心生了一計,申文總鎮,道在燕日久,硝磺鉛彈弓箭多有損壞缺欠,乞給批回南救買,就差兒子方隅,假作名色把總,乘機回家。選了六個健丁,拜兩個護送。此時眾家丁俱各在遼日久,朝日嫖賭浪費,到如今也弄的沒得看,沒得賭了。倒不如方興一窩一塊,手裡還得從容。眾人也有些醋他,合口道:「方興年紀少壯,又耐得辛苦,該方興跟了公子去。」方參將聽了眾人的話,就遂即差了方忠、方興同他們去。方興苦苦的推辭不了,回到家下,好生不樂。
  新婚方燕爾,相得如魚水。
  怪煞風浪生,催人別離起。
  沒奈何,只得對雲仙說:「我在此處,與你甚是相好,你一家待我甚厚。不料主人差我送公子回南去,目下就要起程。我掉你不下,如何是好?」雲仙道:「你此去不知何時回來?既放我不下,何不與你同去?」方興道:「我怕你父親不肯捨你去。」雲仙道:「嫁雞逐雞飛,卻不道出嫁該從夫嗎?」次日,方旺之果捨不了他,開口對老曲說。老曲搖頭道:「你自去罷,這女兒我可捨不得。」倒是雲仙道:「父親,你當不仔細,如今我是他的人了。若是他拋了我去不來,豈不累你老人家麼?」方興又央佟婆去說道:「女大外向,你老卻不能管得他到底,叫他跟了去罷。」曲大嫂又怕留下姑娘要他養活,也攛掇道:「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冤仇。姑娘要去,還聽他去為是。」撮撮哄哄,老曲只得依了。
  方興就去稟明公子道:「小人有個妻子,要帶了同去,小人自備鞍馬行糧。」方公子道:「女人同行,未免累縋。」方興道:「一路上也是男扮,多一個人,路上也壯些觀。」公子道:「你去自己度量度量,要是帶去,須帶得方可去。」方興就買了匹點子青卷手韃馬,制些衣服弓刀,買到家中。雲仙把刀看了一看,說:「這刀只好切菜。」方興看見,嚇了一嚇,說道:「這弓已有五六個力氣,還說是軟?公子怕你不會騎馬,你且試騎騎看。」方興初意自騎這點子青,揀匹穩的馬與他騎。這一番見他會開弓,就把他的坐騎給他騎上,看他駕馭。門前是個空地,方興待過了馬來,這雲仙一拍鞍子,跳上馬去,加上一鞭,撒了一撒轡頭,四個錫盞子攪雪的一般飛去。
  去若辭梁燕,自如掠地風。
  輕紅飛一點,桃泛禹門中。
  須臾數里,跳下馬來,面不改色。方興咬著指頭道:「我卻看不出,你有這樣伎倆。」去拿了幾張弓,任他挑眩挑選了兩張,夫婦佩帶。夫婦各一口好刀。這一日就起了程。
  雲仙與方興一般,帶頂絨帽,頭上狐尾圍脖,玄囗箭衣,白綾裹暖腰,腳踏一雙快靴。左弓右刀,一壺箭,壺中一面小小令旗。拜別了老曲父子、曲大嫂,飛身上馬。
  寒氈一點覆雲陰,不掃娥眉懶插簪。
  驅馬春纖時露玉,問程絮語欲鏗金。
  餘香揮袖飄猶遠,巧態迥身弱不任。
  疑是木蘭歸入塞,丰標直可付清吟。
  老曲在門前,灑淚相送,道:「大姐保重前途。」叫他哥騎了馬,遠送一程。趕上大隊,總是十騎馬,哨馬中各帶了千金。方興領妻子見了方隅,他把眼一睃,見他盡有好幾分人物,但他一心只顧在銀子上,也不去思及女色。一行人自河東到河西,過廣寧、錦州、寧遠,抵山海關。主事驗了批文,放進。一路早行晚宿,渴飲飢餐。雲仙拴行李上馬快便,不要人服事。方忠還道是個尋常女子,說:「嫂子腰疼麼?少了琵琶,做不得昭君出塞哩!」雲仙也只是不答理他。
  到了雄縣,便有兩個不尷不尬的,攙前落後,傍著他這一干人同走。眾人倚的是人多,彼此也都放不到心上。這雲仙早已會意,他把弓遂出了袋,綰在右膊上。方忠見了,道:「嫂子,你也開得弓麼?你遞這等一枝箭,與咱瞧上一瞧。」這雲仙也只笑而不答。離了任丘十餘里地,日將沉西的時候,只聽見風響了一聲,那兩匹馬從後面撞上前去。雲仙見了,將兩隻腳把馬的前足拘了一拘,韁繩一煞,就落在後邊。見那兩個人放一枝箭,早從方公子的耳根上擦過來。方公子一聲「啊呀」,只見一閃,跌下馬來。兩個軍徒急跳下馬來扶時,那兩個響馬已到。拿著明晃晃的兩口刀,砍斷稍繩,就提哨馬。不料想這裡雲仙一箭已到,強人才提著哨馬,左臂上就中了一箭,哨馬重,一墜也落下馬來,那匹馬飛也似去了。這強人待來救時,雲仙這裡又是一箭,也從耳根邊擦來。那強人見勢不好,就飛馬逃生。說的時候遲,做的時候疾,雲仙早已趕來了,跳下馬,將墜馬強人按住,眾人解稍繩捆了。
  弓開秋月圓,箭發朔風勁。
  縱是綠林豪,也難逃首領。
  看方公子時,在地下抖做一堆,兩個人攙扶不起。眾人撮他上了馬,一齊人又喜又愧。喜的財帛不失,愧的是八九個男人沒用,還不如一個女子。簇簇擁擁,將強人交付到縣裡。晚間,方興道:「我枉了合你相處半年,不曉的你有這樣手段。今日雖然得了勝,那響馬定不死心,我怕他再來翻冤。」雲仙道:「這事也是有的。總而言之在我罷,保你無事。」
  次日,又收拾起身。眾人也怕響馬再來復仇,都有些皇皇惑惑。方公子道:「雲仙,我這性命在你身上了。這一來他定然傷人。」於是雲仙在前,九個人在後,弓上了弦,刀出了鞘,緊緊簇做一團走。雲仙笑道:「怎這樣的慌張?」行的將近景煙,果然七騎又從後跑上前面,雲仙叫眾人合公子列在一邊,他帶著馬,立在當道。他那裡放下一枝箭來,被他一弓稍打落草間;又有兩枝箭一齊下來,他把那弓一撥,都不得近身。身後又四枝箭齊發,他一個蹬裡藏身躲過。這雲仙便高叫道:「我曲雲仙也要還禮了!」正待放箭,只見那些強人滾鞍下馬,喊道:「不要放箭!咱們不知是女將軍,冒犯虎威,如今再不敢了。」雲仙道:「你既知道了,去罷。」言畢,只見那七個響馬,果然跳上坐騎,向南而去。
  獵獵西風月色低,妖服虜只單單騎。
  笑來巾幗偏豪傑,羞殺弓刀介冑兒。
  原來雲仙父親,當初也做這買賣。雲仙十四五了也隨了出來,力敵萬夫,百發百中,北地上盡知名的。因老曲年老,家道也好過,不出來了,故此有這節事。雲仙回看公子,正伏在馬上,口裡喃喃的許齋雲山真武上帝良願。雲仙道:「去了,趲行罷。」公子道:「也說的有理,道他後邊來,還從後邊去,是個散訖了。他倒上前去,定是這幾個弄你不倒,再去尋個人做幫手,斷你的路。」雲仙道:「他不敢。他是怕前面有不知道的,怕著我手,他所以前去,先送個信,如今一路上可保沒事了。」公子道:「這些響馬,怎麼都曉得你?」雲仙諱言道:「我與父親,常送遼東標往南去,故此知名。」這方公子還半疑半信。所喜一路自德州、茌平、獻縣,直到鄒縣,一路上毫沒些兒阻隔。宿遷下船入淮,過高、寶、瓜、陽渡江,到了家中,這番是黃金入匱了。方公子孺人出來恭喜丈夫的,問他路上平安。方公子說:「一路上全虧了方興遼東新娶來的妻子,兩次遇盜,卻虧他打退了,路上些毫不失。叫做雲仙,是天地下一個英雄女子。」令了來見孺人。此時一到家中,這雲仙早已另換衣服改裝了。
  髫綰烏雲宮樣梳,猩唇一點似朱涂。
  些兒不帶英雄氣,窈窕依然仕女圖。
  孺人也尊重他。見了雲仙道:「一路辛苦了,不要行禮。」不叫他叩首。仔細把他一看,說:「倒也是個輕盈女子,怎做出如許的事功來?」自己去取了一枝銀簪、一對銀環、兩套衣服與他。方公子重賞方興與雲仙。犒勞從行軍健,寫封家書,著他還到父親軍前。
  一家兒初時聽得說雲仙甚是凶勇,都有些忌憚他爭強不伏弱,呼大喝小,不知他卻極是溫柔氣和,絕沒有些狼髒態度。方興自見他路上光景也怕,他卻相愛相敬,並不欺侮。一家杓大碗小的,莫不喜他。只是方公子當初錢財上緊,眠思夢想,怕這主財物不得到家。如今也不怕飛去了,卻又生出餘事來。想道:「我孺人生來憨蠢無才,那像雲仙,卻生得不長不短,不瘦不肥,眉目兒極疏朗,心性又極靈變,在方興身邊,是一塊好羊肉,落在了狗口裡,可惜得緊。若是我得他作妾,出入之間,男裝相伴,旅邸便不寂寞了。若到了邊上,他這般有氣力,會武藝,同他去陣去,得了功來,豈不是我的麼?是我的這頂紗帽還在他身上。但我要侍著強去奪他,卻又不雅。我看這女人,極溫和,極善淨,好說話,不如在暗地裡去勾搭他。勾搭上了,與他計較,把方興送到父親邊去,我兩人豈不快活!直至他回來,我先立了他做個二孺人,也高在了他了。方興要是來說,我與他幾兩銀子,叫他去另討,方興自然罷了。」這才是:只圖自結鴛鴦帶,不顧他人連理枝。
  主張已定。說雲仙靈便,孺人喜他,常叫他穿房入室。極質樸的人,向來一件紫花布道袍,二十年不換,如今也穿綾著綿;向來二三十粒一碗粥,兩三根臭乾菜作肴饌,如今也美酒肥肉;向來半年不洗浴,一載不篦頭,那肥皂面孔再不相會的,如今也鬢髮抿而又抿,洗臉擦而又擦,玄巾珀結,朱履綾襪,恭喜個皮灣三個皮眼錢,一個皮踢頭陳橋鞋,也與尊足相別。打扮得漆漆碌碌,要來勾引雲仙。孺人是本分人,他就開口明央求道:「雲仙我實在是看上了。他要得到手,也替了你的力氣。我日後的功名還要靠他,要你總承一總承。」孺人道:「我也不阻你的高興,怕這個人不是好惹的。你可不要失了體面,日後懊悔晚了。」這公子如何肯聽?
  好酒遇著香醪,漁色得逢姜女。
  任你金石之言,只是春風馬耳。
  可怪這雲仙,雖是邊塞上人,性安淡薄,又極穩重。這一些豪華光景,如同不見一般;公子說些風話,如同不聞一樣。這邊公子想日著鬼的,自摸擬道:「我某時說甚話,盯我一眼,似乎有情;我某時說甚話,他不答應,似乎心照;我且做一做試試,看是何如。」便央求孺夫人裝病,要雲仙在房中服事。著他在房側邊一間小閣子裡,與一個二十七八歲奇丑丫鬟小妹同睡。自說夜間好便於出入往來,調理湯藥。這雲仙明知不便,但不得不依他使喚。公子自與孺人、小妹設定了局。只是這小妹:上灶手膩高一寸,踹街腳泥厚八分。
  帚眉螺眼又歪唇,破幣襖蟲蝨列陣。
  似這樣女子,如何與他同科牀?再三要與雲仙同榻,雲仙到底不肯。自在牀側一張小桌上打盹,道:「夜間孺人相喚,便於起來。」小妹再三來扯他脫衣裳,外牀睡。纏了半夜,小妹瞌睡,自脫得赤條條,吹滅燈,放倒頭一覺。到了更盡,房門輕輕一響,似乎有個人的腳步響,走進來。雲仙驚醒,側耳聽時,腳步聲向牀邊去了。這公子竟上在牀上,捧住了小妹。
  這原是公子計議的,要雲仙在外牀上睡,便於來偷。公子一到牀邊,摸著個女人,只道是雲仙,急急的就去下手。小妹也將錯就錯,不肯做聲。只聽公子悄悄的道:「好姐姐,我一路上其實虧你,如今你給我做個二孺人,不強似做家人媳婦嗎?孺人是爛本分的,家事就是你執掌了。」一頭乾著,一頭說。雲仙聽了,道:「這廝懷這樣狗意,如今他錯認定盤星了。」要笑不敢,只聽見兩個人正高興時,那病的孺人也不裝病了,攜了盞燈,竟進閣子裡業,揭開帳子。小妹急了,將公子連掀幾掀,放不下來。公子道:「不妨,孺人許了我的,他不吃醋。」這也是公子設的局,要孺人衝破了,捉正他做妾。那孺人一看不是云仙,卻是公子與小妹,道:「差了!」彼此一笑,把個油盞落在地下。公子滿面羞慚,趁這黑影裡,走了出房,孺人還笑個不止。
  輕那鴨步入蘭房,錯認劉郎作阮郎。
  咫尺天台難問路,油鹽醬醋惹衣香。
  雲仙卻來閂了房門。小妹道:「雲仙姐,你在那裡?我替你吃了半日苦。」雲仙道:「怕你也不苦。」仍自和衣打睡。外邊孺人笑,公子惱,不肯心死,連日用心伺候他。一日,雲仙在房中,將要出去,並沒個人。公子急急的跟隨,上前一把抱住,就布過嘴去親嘴。這雲仙手腳極快,輕輕托住下頦,下頭就把腳往上勾了一勾,左手就用力一肘,只聽得咕咚一聲,早把個公子跌翻在地下了。
  不能勾鳳求凰,反跌個狗吃痾。
  孺人在房中,聽得房門外似山倒的樣,響了一聲。忙走出來看,卻是公子倒在地下,雲仙惱惱的在前面走。公子見孺人,勉強掙起,挪著屁股道:「滑!」孺人道:「他的手滑,你哄又哄不得,強又強不來,收了心罷。看他光景,大約惱了。」公子這一跌,反跌得顛撅發,道:「我不得不狠做了。」趕到房中,取了些物件,去叫方興。
  方興正在房中,聽雲仙述公子屢次無理,忽然聽得公子叫,只得出來看。公子板著臉道:「方興,你妻子用多少錢討的?」方興道:「是自己用二十多兩銀子討的。」公子道:「這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酒器,還你個一本一利。我不嫌他敗葉殘花,你另討一個,把雲仙讓與我罷。」方興道:「不知他意下如何?」公子道:「他中千肯萬肯,要你答應了,送到我房裡來。你休要作難。你原是我的家人,輕則趕你出門,重則裝你些罪過,送到官,一頓板子監死你,這婦人不怕不是我的。我還在有天理、有人心上做事。我在這房中專等,你快去打發他進來。」說了,自進去了。
  芙蕖碧波中,開花兩相倚。
  怪他風雨橫,分飛落秋水。
  方興也回到房中,把銀子放在桌上,道:「天下有這樣事,前邊還是暗做,如今竟要明奪。」雲仙道:「怎麼說?」方興道:「小主人把這銀子、酒器給了我,叫我另娶妻室,要你隨了他去。你若是不依,道我原是他家人,輕則逐我出去,重則裝我些罪過,送了官,監死我,不怕你不歸了他。」雲仙道:「不然,這主的銀子,也裝得罪過了。你的意下如何?」方興道:「你是我的結髮夫妻,怎忍的叫他奪了去?」一伸手去壁上拿掛的刀,道:「我去與他拼命。」雲仙一把扯住道:「癡子,命沒了,爭我做什麼?」方興道:「你不是他討的,不是他家人,和你去罷。」雲仙道:「咱逃走了,這便是罪過。他奈何不得我,須奈何得你。這一結還得我去解罷。」方興道:「你還是舍了我去嗎?」雲仙道:「也未必舍你,你只要順著我。」方興道:「你不捨我,終不然一馬兩鞍?」雲仙道:「也斷然沒有這樣事情。你只管依從著我,我只管隨了他的主意去,自有道理。」方興道:「也罷。」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裡邊小妹捧出一件紫絲綢襖,銀紅線絨襯一條白灑線裙,道:「送來與二孺人裝新的。」方興看了,兩眼火發道:「我也不討了,出家去罷。」雲仙道:「你要出家,我還與你雙修。」這些混話,方興也拿不著雲仙的主意,只是氣的跌腳捶胸。雲仙自去開箱,倒籠裝束。天色已晚,裡邊著人連連催促,他便穿了裝新的衣服。方興一把手捏住道:「姐姐,你竟去了嗎?」雲仙道:「不去待怎生?」方興兩淚交流,牽衣握手,要想聚一聚別。裡邊婦女又來得多,下不的手。雲仙又對方興說:「我去了,你且在這房中坐地,等著我罷。」這一干婦人簇擁著他,竟洋洋而去。
  點點青宵更漏長,玉環新進舞衣裳。
  管弦咿啞西宮樂,寂寞殘燈照壽王。
  孺人見雲仙也是個崛強人,今日曲從,怕他相見害羞,令:「送進房去,明日相見罷。」一進這房,那些婦人暗地裡指手畫腳道:「向來是我們一輩人,如今卻又做小主母了,是個快活的,有福分。但只是叫方興是丈夫,還是家人?」小妹道:「如今他也不害我做替身,不跌他了。」
  方公子一見雲仙進房,事已十分成了。於是先到孺人房中安慰溫存一番,然後進房。走到跟前,一把摟住雲仙,吃合杯酒,被雲仙一掀,把一領斬新藕合花綢道袍,潑了一身。方公子抖了一抖,道:「二孺人,你既來之,則安之,怎麼這等?」自己要搓挪他,又怕這些人看見,不像模樣。他便把這些婦女推著道:「去,去,去!」囗出房門關了。這些人都伏在房外聽他張他。公子見沒了人,便捱身過去,道:「二孺人,你試一試,我比那方興的大似風月,骨氣高多著呢!」只見雲仙便去解裝新衣,公子見了,歡喜之極,道:「正是,我們快睡罷。」那雲仙把這兩件衣服脫焉,往地上一撩。倒剔雙眉,大眸星眼,颼的一聲,從膝褲裡抽出一把解手刀兒,手指公子,大喝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狂徒!我自遼東一路上保護你回來,不但錢財不失,還全了你的性命。我好端端的夫妻,你怎麼生拆我的,倚著勢力強要占我?你也看看我可能好惹的嗎?一馬一鞍,怎麼逼我為妾?你那銀子、酒器,全是要設局害我丈夫的。常言道,先下手者為強。且先砍了你這個驢頭,然後再刳腹取心,以泄我恨!」話還不曾說完,方公子早已鑽在牀底下了,道:「二孺人,饒了我的狗命罷,我再不敢起這樣狗心了。」雲仙又把刀子敲著道:「誰是你的二孺人?快快出來受死!若不出來,我把刀子搠你百十個窟窿。」這方公子在牀底下大聲叫道:「雲仙姐,我在這裡給你磕響頭,你大放慈悲,可憐可憐,饒了我罷。」
  方圖琴瑟調,忽見干戈起。
  枕席有危機,少年富戒此。
  一發動時,外邊婦女聽見,飛的一樣去報儒人,說:「孺人,不好了,雲仙姐殺公子了!」孺人聽見,面如土色,兩步並做一步趕來,道:「做出來,不聽我!」到房前,卻聽得公子在牀底下求饒,孺人道:「快開門,還未曾殺哩!」眾人打房門,似擂鼓的一樣。孺人著力喊道:「雲仙姐,看我的分上,饒了他罷。」又叫兩個有力的婦人,推倒房門。燈光之下,見雲仙姐手拿著明晃晃的一把刀子叫罵;「那個敢近前來!」只有孺人沒奈何,走向前道:「雲仙姐,千不是,是他的不是。如今已曉得你的貞節,你的手段了。只求今日恕他這一次,以後若再有差錯,再不要饒他。」去牀下扯公子道:「你出來,陪雲仙姐個理。」越往外扯越縮了進去,道:「孺人,你便替我磕兩個頭。以後我若再要無禮,一百個頭任他砍。口取笑,我就生鎖喉風;手取笑,我手上生七八個大疔瘡。要說謊,天誅地滅。」孺人道:「雲仙姐,看他說的這樣極咒,恕他這一次罷。」雲仙道:「人雖有貴賤,一夫一婦,自古如此。我當日盡心保護他回家來,我不望報,怎麼反來要污我的身體,拆我的夫妻?他懷心太也無良。如今孺人說了,我也不計較他。但只是今日這一番,他必懷恨要圖害我,我也住不的了。這須夫人作主,容我夫婦遠去,訪道修真。」孺人道:「他也是個無才之人,日裡雖是這樣說,其實不能害人。雲仙既要這樣,我就將方興的身契交付於你。若肯在此,黃山有一個小莊,極其幽淨,盡可修行。逐月的道糧,我願供給。你若要往遠處去,我自厚贈些盤纏。」這孺人隨即取了方興當日的文書,交付於雲仙,又道幾個婦人,送雲仙出去回房。
  倏而金剛努目,倏而菩薩低眉。
  降伏貪淫八怪,翻然獨證菩提。
  方興冷坐房中,聽得裡面喊嚷,覺得蹺蹊,不敢輕易出門。忽聽叩門,開了看時,卻是雲仙。方興滿心歡喜,道:「你如何得來?」雲仙道:「他如何留得我住?這廝被我要殺,他躲在牀下,孺人再三苦勸,饒了。還你的身契,聽我二人出家。我適才許你同去不差!」方興道:「方才言語,再想不出你卻有這個主意,這個本事。但只是你要殺他,你卻又不肯令我去殺他,又是個什麼緣故?這卻不解。」雲仙道:「癡人!人可殺得的嗎?但我有放有收,你是一勇之夫,必然做出事來了。故此不可。如今只索就行。」遂把身契遞與了方興。方興見果是身契,喜不自勝。
  飄飄行雲,翩翩飛鶴。
  翱翔碧空,不受羈束。
  這裡邊方公子在牀底下,聽見說雲仙去了,方敢扒將出來,渾身上下,真是一個灰狗。呆瞪瞪的問道:「果然去了?這才是個真正貞烈女子。我實在不識得他,所以如此,令人追悔莫及。」孺人道:「這個貞烈女子給你做個二孺人,也不枉了。」公子道:「罷,孺人,不要碎刀來剮我。」孺人道:「我這膝褲裡可沒有刀子。」攙攙扶扶,把方公子送回房中。
  次日,方興果然邀進這銀兩、酒器,就要拜辭起身。公子與孺人苦苦相留,定要他再住三日,又給他辦了道衣。到了第三日,公子於是備了齋飯,以客禮相待,送他出門。公子又取房中四十金銀子贈他。方興固辭道:「雲水之人,實實無所用此。」後來不得已,收了幾兩散碎銀子,拜別公子、孺人,與雲仙夫婦出門而去。
  朝餐澗水寒,暮宿青山冷。
  持此鐵石心,玄都自堪證。
  歇後兩年,方參將從東征後回家來。方勤到了老曲家裡,老曲此時已經死去兩個多月。曲從規尚在,與他正在那裡敘談,忽然見兩個雲水道人,從外面進來,扶棺大哭。曲從規還不知是誰,及至走近前來一看,卻是妹夫、妹子。方勤因此也上前去,問他家的消息。方興說:「俺如今辭了公子,出門已經二年有餘。那年離家的時候,家下俱各平安無事。」方勤又追問道:「你二人想必還在此處雙修?」雲仙從旁道:「這個所在如何住的?我觀此地,二十年之後,還要血肉交流,胡塵蔽野,連我哥哥也當早早入關,我如何在此住得?此言切記,不可忘了。我只因老父去世,故今日特來一哭,不久即往海上去矣。」雲仙又對方勤說道:「我在家時,承大娘的看顧,我無以報答他。他不久就有產厄,我有藥一丸,煩你速速寄去,臨時服之,可以免了此難。」方勤接了藥,又問道:「嫂子幾時起程?」雲仙道:「我也不能久居於此,待明日我就去了。」次日早晨,雲仙夫婦即速別了哥嫂,竟往海上去矣。及至方勤來送時,曲從規道:「他夫婦早已行了。」方勤從此也就回家。果然回家時,大娘分娩艱難,堪堪與死為鄰。方勤遂將雲仙的藥取出來與大娘服之,委實無恙。原來此藥真是靈丹,還托在小孩兒手出來,合家遂欽重如神明一般。二十年之後,遼陽果然就有奴兒哈赤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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