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餘爾陳 假俠夫千金空托 真義士一緘收功

  我輩自鍾情,無端呱呱生。
  關門時入夢,思到幾難名。
  翼北凌波血,枝連異域索。
  塊然非血肉,終日易如酲。
  人情一到癡來,就不止卻又撇不開,丟不下卻又扯不攏,真叫赤緊緊情黏肺腑,意惹肝腸,如何擺撥。但天下有真義士,有假豪俠。真義士靠得,假豪俠靠不得。天下事有有意就,有無心成。有意偏難,無心偏易。黃衫豪客不是霍小玉尋將得來,許都虞侯也只是韓君平一時湊著。若循著虛名,昔有個張君,任俠仗義。天色近夜,有一人仗劍,手提一囊,鮮血淋瀝,闖進門來,對張君道:「我有一個仇人,今喜一劍誅之。還有一恩人,須得數百金相報。聞君高義,願為我了此事!」張君傾囊相贈,遺下血囊亟去。天將曉,張君欲取人首埋之,開囊看,卻是個帶血豬首。是數百萬之物,卻為口頭豪俠騙去。如今人說此人有才智借他,才智之人也有為人借的?說此人有勢力幫他,何曾見勢力的人白白為人用?只看人都看揀有勢力的,與他結親,與他交好,還叫燒冷灶預為之地。不知事情已到的時候,央求著他,何曾相饒這分上?人十兩,他反要二十兩,還道是有情。若把豪俠在勢力中尋,精錯了眼,且受他虧。這也是已然之鑒。
  人心冥漠未易知,杯酒方新意已移。
  每過夷門一垂淚,寥寥此道正堪思。
  吳中有一秀士,姓餘字爾陳,年少風流,沉酣書史。筆底長篇古文,大幅詩詞,也不怕寫腫了手,費盡了心。便是八股,他更能日異月新。屢次考試,都在人前。江南名社中,都稱他是白眉。但年紀未及三旬,雖有了妻室,常時道:「司馬相如單守個遠山眉囗霞臉卓文君,也太拘株;牛僧孺到得個節度平章事,十二金釵,縱為樂亦已太晚。趁著年紀小,家道足,正當酣紅昵綠,怎可虛度時光?只是佳人不得才子,做了丹鳳隨鴉;若是才子不遇佳人,那曾見蒹葭倚玉?須似蘇東坡對著朝雲、琴操,白樂天攜著樊素、小蠻,這才是天地間樂事。」把金白如土塊,任蹤跡如浮萍。某處有甚名妓,也不計百里幾程;某處有甚絕色,也不算黃金白璧。但只說茫茫宇宙,怎尋不出一個傾國之色,可意之種?
  沉香亭畔少輕盈,太液池頭苦瘦生。
  寂寞蘇台走麋鹿,令人何處覓傾城。
  正巧在姑蘇名妓朱弱生家,見他一個妹子朱小娟:輕煙一縷入眉生,眼角溜波明。鬢蟬雲深,靨含霞淺,唇著些猩。一段輕盈難把捏,弱柳傲風晴。更堪奇處,薄翹初月,聲轉新鶯。右調《秋波媚》一見叫聲:「死也!」身子是雪獅子向火,矬作一團;一雙眼,光溜溜只把小娟相,把個小娟相走了。對著弱生道:「西施出現了。你家是個響屟廊,彩香徑了。若不配我這風風流流范少伯,對了吳王也枉了他這一生。」賴住不肯,要思量入馬。弱生道:「和尚帶網子,早哩。他還沒有梳攏。」餘爾陳道:「任你要多少銀子使費,我今日就梳攏他。」弱生道:「好急性子。這還要擇日過禮,豈可如此造次?」這餘爾陳跳跳的似炒蝦兒,等不的紅。早被溫家看做雛兒,敲得出來的了。若是餘爾陳會等,率性多費些錢討了,卻也乾淨。怕見閻羅王,卻與鬼計較。
  本日就與弱生宿,那許多等不得極態,都做在弱生身上,又還與弱生計議。這弱生不為自己家裡為你?自然也多科派些,道這須送媽多少,為小娟治扮首飾衣服多少,怎麼治辦酒席,如何賞賜。還又道:「你只見得我小娟的外貌,還不知道他的內材,便是玉也光潤潔白。他不過性格兒極溫柔,語言兒極俊雅,心思兒極靈變。既識得字,也會寫字,是一個不戴儒巾的女中秀才。不知有什麼福分的,才配得他。所以低三下四,似這一些刀筆的鄙俗書吏,經營的庸俗商賈,攏不上來。便都是些癡蠢的財主,都是些銅臭的上舍,也是癩蝦蟆想天鵝。若肯將就些,也輪不到你了。」
  廣寒宮裡一枝香,未許庸人得近將。
  自是清芬天上種,謫來惟得伴仙郎。
  說得這餘爾陳心裡癢癢的,快活得說不出,緊緊摟住弱生道:「我的娘,若打合得我早成就一日,我便拜你、跪你、做衣服謝你。」弱生道:「我這撮合山不弱,也要你手底湊得來,說得凡是無錢不行。」這癡子眠裡夢裡在了小娟身上,那裡還顧得什麼錢財,科派一兩,斷不肯只用五錢;主張兩件,斷不敢只出一件。那知這些娼家:洋洋如巨海,精衛不能滿。
  捱到那日,爾陳也巴不得一個天晚。朱家把小娟插戴得假裊裊婷婷趙飛燕。這餘爾陳也用心打扮,打扮得似一個齊齊楚楚的潘安仁。真正好看:看這一個,真果是文章中的魁首;那一個,真果是女中的班頭。到那時候:一個雛鳳別翎,一個渴龍奮爪。一個嬌怯怯,神驚意亂;一個急煎煎,手亂腳忙。一個不知音,怕的是玉管橫吹;一個久得竅,猛待要金針直下。一個錦被緊偎,強認作十重鐵甲;一個繡襠若折,捺不定三寸毛錐。避的避,就的就,那討輕車直上武陵源。霞侵鳥道,不忍聽宛轉嬌啼;雲掩鴻溝,奈難住噓吁巧喘。做到興酣玉杵沾紅浪,力盡烏江溢白波。
  餘爾陳是極急的肚腸,少不得也下些水磨工夫,自然是要個款款輕輕,深憐緩惜。早起慶喜賀新,這都是不可少的。似這一個少年書生,遇著了一個妖嬌女子,怎不做玉天仙捧在手中。以一個初出行院,不曾迎新送舊慣的,遇著了一個文雅書生,也必至相親相愛,兩下裡已熱吸吸的了。況且娼家派頭,日高還未起來,吃些雞子酒,梳洗已畢,已是日午。略抹抹牌,著著棋,打幾回雙陸,調弦弄管,便是一日。東道又到了。
  一枕陽台夢正酣,映窗初日弄朝暹。
  弦歌又捉傳杯去,歲月堪嗟樂意淹。
  這小娟又喜弄些文墨,這餘爾陳會得點染幾筆,便就教他撇幾筆蘭,又指點令他作幾句歪詩,日子盡混帳得過。
  不覺又是一月,那龜子與老鴇又思量尋一姐夫了。餘爾陳也待再與他些銀混過去,倒是小娟道:「這樣也不是你的日子,也不是我的日子。他這樣人家,便或擔挑的銀子,也填不滿。你須有盡時,我又出不得風塵,這須不是長策。若你果有心,挈得我一同出去,便做小伏侍到底,我所甘心。」
  餘爾陳正在夢裡,被這一點化,也似醒了些,便央弱生對龜子說道要娶他。龜子只是搖頭不肯,說道:「咱家坐下千來兩債要還,每日費用也須得兩數銀子,都靠著他。把他嫁了人,將什麼還債?將什麼過活?餘相公也要轉動一轉動,也等咱們再尋一個人,多捉他兩數銀子。咱們門戶裡邊,當不得他家的。」不但不肯與他,倒要他起身。只得又央弱生說:「或是三百五百,或是一千八百,憑他出一個價,我措置與他。」龜子道:「不賣是不賣,他在這邊一日一兩,也擢他三百兩。他怎麼做強要我的?叫他別想。莫說五百,就是一千,我也斷不與他的。」
  縱教珠十斛,未許買娉婷。
  這小娟只是倒在餘爾陳懷裡,哭將起來。餘爾陳好生過意不去,想道:「我如今囊篋將空,家中沒有寄來。三五百金,還須借貸設處。他如今竟不肯放一個嫁字口風與我,怎處?」
  那廂見餘爾陳出手也慢,料他必是前去後空,拿不出。定想著要討了他,就不肯用錢。在小娟的面前,紅著臉兒發話道:「你自小兒吃穿,拜教你吹彈,也不知費盡了我多少心機,多少錢鈔。如今只待隨著孤老,我看你做什麼!我這般人家,說不得一夫一婦,早間送舊,晚上迎新,日裡的不算。沒錢王孫公子立刻要他起身,有錢便花子也顧不得!嫁是不嫁的。回復了你的肚腸,莫要捱過了日子,兩相耽誤了,鬧的吵的。」
  這餘爾陳也涎涎的不好過,也就私下與小娟計議道:「我在此不用錢,你媽絮聒,連累著你;在這裡用錢,他原是喂不飽的個狗,也當不得正經。不若回去,拿了千金,再找上一個有勢力豪俠的,定要弄你去。」
  細雨淚偷垂,心傷幾欲摧。
  何當倩磨勒,奪取出深閨。
  小娟道:「捨得捨不得你去,但你手底無錢,要贖回我的身子也甚難。不若你先回去,再圖謀罷。你去之後,他必令我再去迎新客。我既適了你,情投意舍,斷不肯再抱琵琶。拼得打罵,我立心以死自誓。他或者無或奈何,你又重聘相求,放我有之。但須古押衙其人,若不能制他,無濟於事。又有你千金設處,不知何如?若托之空言,有覓妾於九泉之下耳。」餘爾陳道:「我閱人多矣。所見才色,無出卿右。況德性又自過人,上天下地,自必相從,肯惜千金,負我佳卿乎!」小娟拈筆取花箋書一絕道:私語喁喁淚暗垂,千金莫吝贖蛾眉。
  何時杯酒殘燈下,重訴今朝惜別離。
  爾陳也濡筆和一律道:
  金盡牀頭橐欲垂,臨岐執手蹙雙眉。
  丈夫然諾無輕負,肯令延津劍久離。
  爾陳又對弱生道:「小娟與我作合,全恃賢姐。我此行當立致千金以贖小娟,其中還要賢姐替我玉成此事。」只是小娟含淒飲咽,好生不勝。那龜子見餘爾陳去,不勝之喜了。
  餘爾陳到家,極口稱道小娟才德,所以為他留連:「如今他誓死相從,我已允他贖身,因囊橐蕭然,歸家措置。」其妻極是賢惠的,並不阻擋,但千金也不是旦夕有的。這邊小娟才貌,人人都曉得,但未破瓜,人不輕易來看他,這番便有厚價,思量結好。小娟並不肯相見,道:「我與餘郎相約,並不從人。」鴇兒大怒道:「我家裡要日趁日吃,怎並不從人?我今偏要你從人,看你硬得我過麼?」那小娟只是閉門。來的隊進隊出,要見小娟,小娟只是不肯,還連累鴇兒受了人家幾場罵。鴇兒惱了,也罵道:「賤歪落骨,貞節牌扁斷不釘到俺們門上來。許你嫁一千兩,決不九百九十九兩放你出門。不許嫁,不怕你生了翅飛去。你道從良好,在這廂朝朝杯,夜夜笙歌,穿綾著錦,少什麼子童後生,日日新鮮。從了良,撞了個狠大娘,趕在灶腳跟前,粗衣淡飯,老公不得近身,還要打折你的筋哩!」先是罵,罵不肯,漸漸也強領幾個子弟們進來,見了他那樣不梳頭,不洗臉,不來招架,他有錢不會到別家使?也去了。鴇子越恨,來毒打上幾場,小娟也就懸起梁來。
  寧為出水蓮,不作路旁草。
  蓮生得人憐,草枯萎周道。
  這番惱了龜子,道:「他把死嚇咱麼?」於是又痛打了一常弱生對著媽道:「且搓挪著,看他回心罷。在這廂還是幾兩銀子。」媽道:「你是狗護畜生麼?他要是捨得死,我也就捨得埋!」這卻也心裡有了個放他的意兒了。
  這餘爾陳在家裡設處,也做將近就了緒。忽然間那一日,小娟央篦頭的王小九寄一字來,爾陳拆開,只見上寫著:辱愛妾朱小娟頓首:妾賦材葑菲,分萎風塵,何期緣合三生,允置二室。衾綢夜捧,羞秋月之窺窗;研墨朝供,羨春華之滿楮。歌殘雞唱起,嗚嗚調葉秦簫;枕欹鴨煙消,渺渺夢回楚館。願擬羅襦之著體,敢為清形之離人。笑生嬌靨,難矜茲遇為奇;癡入迴腸,不解此雙何樂。奈以慈烏頻聒,致令驪駒載歌。聲兒咽而不成,指交館而不釋。心逐蘭舟欲遠,兀兀存身;夢驚蓮漏編長,迢迢縈思。可人方別,狂且沓來。睹可憎面目,螺閉自全;逢不情譴訶,虎怒橫至。勇奮老拳,雞肋啄殘淫鴇;飽膺毒手,蟬鬢蛻盡靈龜。命何不猶,羅此慘苦。所恃仁人恤涸,義士尋盟。方塘蓮菂,得脫污泥;幽壑蘭枝,獲遠荊棘。便當分守小星,向蕙而侍櫛;寵辭當夕,仰樛木而避輪。不則樓可,節不可虧;井可沉,身不可辱。一死為期,妾無惜矣。千金市骨,悔何及哉!
  紙上淚痕點點。餘爾陳也不暇尋勢力之人,竟買舟星奔來。正待閶門攏船,見先有一隻座船泊岸,問時,卻是他社友江公子,在北京省親回來。餘爾陳聽了,滿心歡喜。道他父親在朝見居要路,撫按又是同年,可稱個最有勢力之人。但不知他肯擔當這事否?忙寫帖去拜他。相見,先問了他老尊起居,然後安慰他行路辛苦。江公子相答了,也問餘爾陳的近來景況,因甚在此。餘爾陳便搭上道:「此間狹邪朱家,有一小娟,小弟聞他色藝雙絕,用銀幾三百金梳攏。他果然清而不寒,豔而不俗,手足之纖,眉目之美,肢體之柔滑,無一不到奇絕處。」江公子道:「天下有這等美人?」餘爾陳道:「這猶自可。他手底蘭筆筆生動,口中詩字字清新。也會鼓琴,也會手彈。那紫弦索雙陸骨牌,更不須說。」江公子道:「果然是一個尤物了。」餘爾陳道:「更有妙處,他性格極溫柔,能曲意承順。若待頤指氣使,也不靈變了。」
  妍姿絕藝性溫柔,自是深閨第一籌。
  只恐陳思能賦雛,筆端難盡這風流。
  這一鋪排,早已動了江公子的火了,遂說道:「既然這等美好,兄怎不娶了他?」餘爾陳道:「小弟願娶,他也願嫁,有成約了。」江以子道:「果然真麼?」餘爾陳道:「千真萬真。小弟因到家下措置銀子,為他贖身,龜子逼他接客,他又不從,備受凌辱。他有字來。」遂即取出書與江公子看。江公子道:「是他的真筆麼?」餘爾陳道:「怎不是他的真筆?小弟合他相與兩個月,筆鋒、口氣久已熟之。只是龜子可惡的異常,小弟已具了千金,只是不諳事故,恐怕為龜子所欺,還得一個能壓伏得他的才妙。」江公子道:「小弟如何?」餘爾陳道:「恐不好勞台兄,囗制此龜便是甕中捉鱉了。」
  時座中有一個人,是江公子的表弟蕭集生,陪堂惠瞻泉,也笑將起來。江公子道:「兄不必憂慮,小弟為兄作一古押衙。」餘爾陳道:「若果然兄肯垂手,小弟情願將千金就送到兄處,憑台兄主持。」
  七十烏狠如內監,煙花寨峻似宮牆。
  待憑杖押衙老手,打命就仙客無雙。
  餘爾陳得他承認,遂先去趕到朱家,與小娟通個喜信,道:「銀子我已竟足了千金,還央我一個至親江公子來管,烏龜不怕不依從了。你且耐心,只在一二日間停妥。」小娟遂不留他。烏龜也曉得他定要來娶小娟,也故意不兜攬他,待他央了人來說,可以搭架子掯勒。餘爾陳即刻叫下一隻大酒船來桌酒,請江公子、蕭集生、惠瞻泉陪。還喚兩個名妓游虎丘。大小管家都有酒厚贈。次早,餘爾陳將千金央蕭集生作眼目,送與江公子道:「脫有不敷的時候,小弟補上。」江公子掀髯道:「以小弟之力,自然容易集事,料那龜子也斷不敢求多。兄移舟石灰橋畔,到晚間弟自然護送如夫人至舟。」餘爾陳道:「如此,小弟自然厚報兄德。」江公子道:「小弟原是愛憐佳人才子,出心願為之作合,豈圖報哉!」
  湛盧帶血手頻摩,羞頌蕭蕭易水歌。
  繞柱不號秦政魄,徒傾燕國笑荊軻。
  還拿了二十兩銀子,與了江公子的心腹管家極會作威福的人,許他事成了再加倍酬謝。惠瞻泉、蕭集生前有折席,如今折程,要他做幫襯。集生不收,瞻泉自笑納了。他自己的船移在石灰橋邊專待。
  這邊江公子,差上兩個管家去叫烏龜。烏龜一到,這江公子大發雷霆之怒,道:「你這奴才,怎麼哄騙餘相公,賺他千金,又騙他五百多的聘金,還不與他女兒嗎?」烏龜道:「小人怎敢?餘相公為梳櫳小人女兒,曾費過四十兩。及至後來,要小人的女兒,小人這女兒,為教他吹彈寫字學畫,費勾數百金,都是五分錢還債,日增月添的。還有一家口嘴,都靠著他養活,實實捨不得,所以不肯嫁人。餘相公說把五百兩要小人女兒,小人道就是一千兩,小人也不肯賣。何曾見他五百來?」江公子道:「這奴才什麼人物兒,開口就說一千,明是詐他。如今我要這女子,抬來看,若生得好,與你三百兩,要不肯,餘相公替我老爺帶回俸資銀千兩被你騙去,送到縣家追比,把你女兒官賣抵債,叫你人財兩失。」烏龜道:「天理良心。餘相公破費得百十兩,也是我女兒肉身抵當。相公說是要我家的女兒,小人實是一家所靠。」江公子叫掌嘴,小廝過來幾個大巴掌,叫寫貼送到理刑廳去。那惠瞻泉便過來打合道:「你這廝好不會說話,公子性兒可拗得麼?你只該說也是養活女兒一場,三百兩不勾,求再添些還使得。要是到官去,官肯為你麼?」烏龜道:「這女子實是一家所靠,求相公方便些。」惠瞻泉與管家說:「給他六百兩。」五百兩烏龜到手,一百兩管家與惠瞻泉。當面立下了一張賣到江處文契,即刻抬人。這小娟卻也喜孜孜的上了轎來。
  啾啾樊籠鳥,宛頸幾躑躅。
  幸遇開籠人,翻飛遠叢保
  這廂餘爾陳整衾綢,焚完水,筆牀茶一,只待西子作五湖游。忽見一個人急急忙忙的趕到,道:「江相公拜上餘相公,龜子被相公拿來打急了,投水死了。公子怕有口舌,自在料理,叫相公作急先回。」餘爾陳聽了,果然連忙作速開船。不知朱小娟已竟自到了江相公的船上了。實指望見餘爾陳,至走入官艙,不見餘爾陳,卻見一個:
  短鬚蝟桀帶微黃,虎體熊腰氣激昂。
  珀結玄巾朱色履,羅衫時噴麝蘭香。
  小娟一見,便知道是江公子。上前道了一個萬福。江公子笑道:「果然一個好人。」便一把綰住了手道:「小娟,你知道麼?餘爾陳因措辦不出千金來,所以力不能制龜子,今已將你讓與我了。」小娟急忙作色,把身子閃開道:「豈有此理!他昨日面言,以千金托公子娶我,不要取笑。」公子道:「豈是取笑?那龜子的契約,都寫到江處了。」小娟道:「這不過是借意。」公子道:「娶妾可是借得的?你看我聲望人品,與究酸遠甚。」小娟道:「賤妾誓奉餘郎巾櫛,貧富原所不論。」公子道:「餘生自度力不能勝,他已棄了你,你何必還戀他?」小娟道:「斷無此事。公子,負友之托不義,奪人之配不仁。小娟此身以死自誓,再不他適。」公子道:「罷了,你非我也決不能出得龜子之門。既至此地,也決不能出我之門了。何必如此作態?」才到把身子逼將過去,小娟用手猛力一推,一個逼到東邊,一個避到西邊,團團似元宵走馬玩燈的一樣。那公子急了,一把死命的摟住,要他去入房艙,怒得小娟去把手抓他的臉,公子也只得放手。小娟便大叫起來,說:「江公子咸逼死人!」推出艙門,卻待去投水,適值蕭集生、惠瞻泉正在艙門以外,張望他兩個人的做作,急攔得住,擁入艙中。惠瞻泉道:「公子,五字經欠念得熟,這勢力只可使在那烏龜身上去。」蕭集生道:「罷,以義始,以義終罷。」江公子也著惱道:「我不怕他七碗跳到八碗裡去!」混了半夜,弄不上手,只得各自打個鋪。因怕他叫喊投水,也就回家,待著家女人搓挪他。
  猛火雖雲烈,入金堅當若何?
  先是餘爾陳到了家,無日不差人打聽消息。知道江公子已到了,著人問信,遇著船上伏侍的小廝書童,問他:「烏龜投水死,怎麼了?」書童道:「烏龜是識水的,會死?」仝家人道:「小娟可討到手麼?」書童道:「到手了,又不得到手。」餘爾陳再問,道:「我不曉得。」問其餘的人,也沒個人答應回報。餘爾陳好生鵠突,忙去見江公子,道在莊上;見蕭集生,拜客不在家;見惠瞻泉,恰待出門,復回去悄悄的對他說:「所事學生費盡調停,已竟妥了。但老江有自為的意思,那小娟卻倒有意於兄。如今在他的莊上,兄可速去見老江,要說出來,但不可說是我露的消息。」
  此時,江公子哄著小娟,道前日的身銀,原是江公子的,若是餘爾陳措置得還他,聽他去團聚;如不能還,自要歸我。糊著他,弄在自己的莊上一座得月樓裡,令莊婆服侍。自己卻借拜客作個名色,在莊上來混。他或是涎了臉皮一陣,或是紅了臉炒一陣。卻當不得這個小娟,卻原來是個耐驚耐怕的,就是拿住了他,他是決不肯從,要圖機會從餘爾陳。
  妾身不可污,妾志不可沒。
  浮萍急浪中,因風亦相合。
  一連走了兩日,恰好遇著他拜客回來。坐定,江公子道:「前日為兄費盡了多少調停。」這句也是混話。餘爾陳就侵一句道:「借兄之鼎力,小娟已在貴莊上。我今日特來相謝,領回小娟去。」江公子聽了愕然,一時間不得不花了面皮,道:「正是這有些難說!當日立文契的時候,怎麼好說個為兄出色?寫了江處的文契。若是今日還兄,是小弟包攬;況且相見,兄之形容果然不誣,一時見財起意,小弟就收用了,容日再奉還原付罷。」餘爾陳道:「兄怎麼這樣?兄以豪俠自許,小弟遂以千金相托,此乃負話了。」江公子道:「兄去尋一個千金分上,待小弟發一封家父書,其物兄得,就不相負。」餘爾陳道:「我不要千金,我只要此女。」江公子道:「這卻斷斷不可得的了,辟如兄拿了千金要他,他不能出來,請教賢兄,若是兄分上應得的妾,小弟何苦來白出此憨力?」餘爾陳道:「此女貞心,斷斷不肯從你。」江公子道:「這也不須兄過為憂慮。俗話說得好,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餘爾陳道:「兄要是再堅執,我就遺書令尊,出貼相揭了。」江公子道:「這卻也不妨。兄若慨然,銀子還可以得;若不然,人財就兩失了。」餘爾陳氣得面目通紅。他是一拱,道:「小弟要與小娟少敘,不得奉陪了。」
  誰將好色易賢賢,一片貪癡未肯捐。
  寂寂秦台扃孤鳳,知之空詠綠珠篇。
  餘爾陳不平得緊,果去告訴鄉紳,他的親友。這江公子也是丑驢有名的。眾人不過混帳說幾句好看的話,誰肯去管閒事?有的道:「兄這所在,也失了眼了,江公子肯輕易為人的麼?」有的道:「甑已破矣,不如只取了千金罷。」餘爾陳不聽,只苦苦央求要人,眾人也漸把他做癡物厭物不理。但屢次去訪小娟,終不肯相從,他越的不能捨了。
  那一日,在路上遇著蕭集生,說江公子負心,又說小娟戀他,不肯失節,至於淚下。蕭集生到憐他起來,道:「你原不識人,你看這乾人,他是肯為人的人麼?若是小娟矢死守身,三日以內,當令連城復還。」餘爾陳道:「兄若果這般伸手,小弟就當面拜跪了。」言罷,就倒身跪將下去。蕭集生道:「兄何故為一婦人,就至於如此?兄暫且忍心耐意,弟自然為兄力圖之。」
  情到癡來癡不勝,柔腸弱態自堪矜。
  丈夫肝膽炎如火,敢為羈鶯脫繳(矢曾)。
  次日,江公子的內人因母親壽日,乘轎出門。卻見一個小廝,懷中微露一個封筒,探頭探腦,走近轎前,又縮了回去。問是夏相公家的小廝,有字與相公。叫取來看,道:「吩咐面送的。」江娘娘叫:「取將過來。」一個小廝竟從懷中撮了去,這小廝來奪的時候,已竟是送到江娘娘面前了。江娘子便知此事古怪,其中必有原故,忙將纖手接過來,拆開封筒觀看,原是一幅花箋,上寫著:足下自靈岩來,挈有麗人。餘即之鏡終破,而江郎之魘覺矣。得月樓頭,清輝與豔色相映,不令人妒殺乎?明晚一觴相慶,幸慮狂朋酣飲,娛我良宵也。弟名不具。
  這娘娘平日極有才略,醋也是醋得有道理的。見了這字,道:「他在蘇州娶了一個女子來了。『餘即之鏡破』,卻是有夫之婦,『得月樓頭』,是瞞我藏在莊上。我且拜了壽,再作區處。」才拜的壽完,托言心疼得緊,要作速回去,姐妹們也留不住他。還叫不要與公子知道,恐驚動他。只令文童來隨,這是京中隨回來小廝。出得門道:「想是連日憂鬱緣故,且到莊上去,消散一消散。」文童在轎後,心裡突突的似舂凹谷。一到莊前,莊婆驚的尿滾屁流。那娘娘下得轎,竟上月樓來,見一個婦人在樓上:淚界殘妝著露花,鬢雲慵綰得欹斜。
  玉腮斜托勞纖指,思繞巫山第幾涯。
  管莊婆道:「娘娘來。」這婦人忙起身向前道:「娘娘萬福。」這江娘娘看他舉止端雅,雖顏色愁慘,容華自是出人。使問:「你是誰家婦女?」婦人道:「小娟朱氏,秀士餘爾陳配妾。」娘子道:「餘爾陳不是我相公的好友?」小娟道:「想有交來。因我父親作難相掯,特以千長江公子張主。不意江公子娶了,置妾於此,苦見凌逼。妾以合餘郎有約,抵死不肯相從。所以妾不遽死者,欲求合餘郎一面,明訴心跡。今幸遇著娘娘,願娘娘與賤妾作主。」娘娘道:「這情果是真的麼?」小娟道:「娘娘跟前,妾怎敢相欺?」娘娘便叫文童,文童驚的面土色,戰抖抖的做聲不出。娘娘道:「這不干你的事,不難為你,你自管直說。」文童道:「前在蘇州,有一個餘相公來拜,說合這娼婦好,要討他,烏龜不肯,要相公出來為。他叫舡請相公在虎丘頑耍。第二日,送一千銀子與相公。相公叫烏龜來要買他,只用得六百銀了,討了這婦子在舡中。相公曾要合他同宿,他堅執不肯,後送到這裡。」又問莊婆:「他兩下曾相好麼?」莊婆道:「來是相公常來,來時必定吵鬧,相公從此惱了去,想是不曾好。」娘娘便叫過文童來:「你快去請餘相公,去請了來,我好問個明白。你只說是你家相公請,不可說是我請。」文童道:「小的不得認的。」娘娘道:「你若不去,你若來遲,打死!」文童只得去了。
  自期綆斷瓶沉,何意珠聯璧合。
  娘娘叫小娟坐下,道:「我家也有幾個妾,不是不能容你。但你是朋友之妾,豈可強佔?你可檢點你奩妝,待餘郎到,你隨去。」江娘娘也去看公子囊橐,果是一張六百兩身契,那四百兩封識宛然。
  這廂餘爾陳在家側著耳聽蕭集生好信息,卻見文童飛來道:「相公在莊上相請。」快活得緊,道:「想必是集生勸得回心了。」忙叫了一乘轎,二個家人奔將來,到莊中不見江公子,卻見小娟。兩個喜不自勝,小娟道:「幸得江娘娘開恩,今我隨你同去。可叫乘轎,兩個人來取妝奩。」餘爾陳道:「轎與人俱在此,可作速謝了娘娘,遲恐有變。」小娟便折身來謝娘娘,娘娘道:「似你這樣人品,我極重你,但強留了在此,於理不可。」便把文契與了他,把這四百兩銀子也贈他拿出來。餘爾陳道:「我當日原拼千金娶你,這四百兩是他出憨力省的,若取去,結怨必深。」再四不收。把轎子讓與小娟,自己隨後。兩個家人肩了小娟鋪陳,四個花梨木箱,原也是餘爾陳辦的。江娘娘又叫文童:「送餘相公家,回話我才回家。」這也是江娘子周到處,怕路上遇著江家人,或至留難生事,說個娘娘差送,自不敢動了。這小娟:
  羈鳥脫籠,困龍歸海。
  月缺重圓,花殘復彩。
  餘爾陳到家,引小娟參拜了大娘,取二兩銀子贈了文童。兩個敘不盡離別相思之苦,賺掇凌逼之恨。只不知何以江娘子出來,使他夫婦完娶。那邊江娘子畢竟等了文童回報,然後回家。
  江公子到酒散回來,文童把這事一一說知。江公子聞聽大驚,要追他也追不及了。不知女中人,那一個與他內裡人說的,做出這事。要問娘子,這娘子極會講道學話,反到說不該占朋友之妾,到是挑牙惹風。兩下都付之不問,到也渾然。但羊肉不得吃,空惹一身羶,世人的嘴還要議論我。早知是如此,依了蕭集生,義始義終,還得個豪俠名色。如今:曲欄寂寂畫樓空,簷馬叮噹嘯晚風。
  簾畔玉人何處去,一輪明月自庭中。
  次日,餘爾陳去見蕭集生,道:「幸得老江乃正到莊中,小妾訴出老江強奪之事,竟得送歸。老江枉費了許多心,空花了一場臉。」蕭集生點頭付之微笑。不知這全是蕭集生揣定江娘子性格,這緘兒全是他弄的。這可見江公子一團假義氣,全是為己,那是為人?到不如蕭集生不動聲色之中,竟為餘爾陳完了這事,全不露出,全不居功。這便是真豪俠,斷不在嘴上。如今卻何如得來?至於富貴中人,可以做豪俠的事,縱肯做,也不肯白做,終須叫不得豪俠。要傍人的,切須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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