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惑青烏綺齡早世 諷金經玉佛歸真

  卻說堪輿姜洽初,代王道宗買地,合周大講論多時,周大只是不肯賣。道:「這是祖傳下來的好地,要留著自己用的。」洽初道:「風水是活的,福人葬福地,自古如此。你種田人家葬了這個地,不但沒有好處,還怕有意外之虞哩。」周大似乎信他的話,那口氣卻不放鬆,仍不肯賣。洽初無法,只得道:「好地多著呢,我們回去罷。」道宗還欲有言,洽初使了個眼色,當下二人回城。洽初一路對道宗道:「你不要性急,鄉村裡的人眼孔是小的,只要多給他些錢,包管成功,這事交給我辦去便了。」道宗再三拜托,送他十塊錢,作為零用茶酒之費。殊不知洽初早合周大串通了,只待價錢講到那個模樣兒,便可成交。卻故意延宕多天,也約周大合道宗吃過幾次茶酒,總沒得要領。後來轉了許多彎,請了圖董餘姓出來,兩下說合,方有成約。說明一畝三分五釐地,出錢五百弔,立了契,過了花戶,才算是王姓之地。洽初弄錢不多,只分肥了二百弔。閒話休提。
  再說道宗買到這塊吉地,自然趕緊把父母的棺木遷來,仍是洽初替他定穴。葬下去後,不上三個月,他第二個兒子死了,道宗悲慼之餘,只怪風水不好道:「又上了堪輿的當了。」此時以言已有十六歲,讀書十分聰明,又且志在維新,不信那神道陰陽。見父親惑於風水,母親惑於佛教,也嘗幾諫過幾次,無奈二老執迷不悟。他曾發出一篇怪論道:「世俗上的事,都跳不出一個碰字。要說陰陽沒憑據,有時算命、相面、起課的人,說的話也很靈驗不過,碰巧應了他話罷咧。至於唸經拜懺,為什麼也有人信他,那是和尚道士想出來的法子。凡百事情托之於鬼神,是沒人看見的,隨他混造謠言。加以父母妻子的愛情,人人都有,到得死了,各種酬報都施不來,只有唸經拜懺,焚化冥錠,以為略盡其心。習慣下來,成了通例,這是風俗強迫使然的。所以中國人於誦經拜懺等事,真當他有用的,固然有人。明知他無用的人,也就不少。但一般也循例乾去,不是風俗使然麼?設或有人更想個酬報親人的法子,比唸經拜懺等類文明些,自然這陋俗就挽回過來了。總之,一切神佛都生於人心,沒見識的人,只覺得地球上的風雲雷雨、日食月食各事,都可恐怖。如一一明白了那原故,也不至怕到那步田地。至於神佛,也是這個念頭。一條心是畏懼,一條心便是希望。假如明白了沒神沒佛的道理,自然心就冷了。譬如一人夜行,只覺得背後有鬼跟著,▉▉有聲,此時那裡有鬼?為他腦筋裡先印入一個鬼的影響,到孤寂時候,觸念便來,所以覺得有鬼。從前秦國的苻堅合晉朝兵打仗,打敗了逃時,覺得八公山上的草木都是晉兵,那怕鬼的人就合敗兵怕草木一樣,一傳二,二傳三,遇見樹,當他僵屍,遇見石頭,當他山魈,都是有的。經幾個好事的人編造起來,說得鑒鑒可據。這奇奇怪怪的事,便變為真的了。這陋俗的關礙,不特愚蠢可笑,而且志氣也弱了。人事上的勤力也少了,豈不可憐可怕麼?」這段話還是他少年時的議論,後來連捷上去,中了進士,那文章上的議論更奇,人人都說是好。因此子玉有意結交他,聽他些名論,已經悟透神佛,不必信奉的道理。無奈家裡的人,大家信服菩薩,沒法說得他們醒悟。
  此時子玉有兩個兒子,年紀都不上二十歲,他大女兒許字本城廖家,尚未出閣,跟著母親、姨娘們學,手裡時常拿串念佛珠。每逢觀音雷祖生日,定要持齋一個月。有天子玉約了陸興亞王以言逛西湖去,要三日後才歸,太太大喜,原因明天本是觀音生日,延壽庵尼姑,叫人請過他們幾次,恰好子玉不在家中,太太便同了姨太太、小姐一起到延壽庵去。這時天氣正熱,她們入了延壽庵,尼姑是不用說極力的張羅,騰出一間淨室,讓他們坐了,另備素席款待。大小姐覺得席間一種素火腿,味兒甚好,不免多吃了幾片。飯後沒事,便在庵中隨喜隨喜,走到後迴廊深處,看看他母親已望前走得遠了,自己落單在後。忽聽得一陣打牌的聲音,回頭看時,那迴廊邊有一間淨室,大小姐只當是女眷在內碰和,伸首探望。猛見一個黑胖男子,挺著肚皮站了起來,大小姐吃這一嚇,非同小可,倒退幾步,趕緊想走,那裡走得快,只覺後面有人追來。好容易走到原坐的那間屋子裡,找著母親,心頭兀是突突的跳。太太見她面皮失色,嘴唇雪白,忙問她緣故,大小姐只不肯說,但催母親快回家去。太太還想看姑子們,化過一座蓮台再走,無奈愛女兒心切,沒法,打轎回家。
  那大小姐一到房裡,就覺眼睛前一陣烏黑,昏暈過去。太太著急,趕忙找些痧藥臥龍丹等類給她聞吃,又叫人替她挑痧,亂鬧一陣,小姐略覺清醒,卻渾身發燒,臥牀不起。姨娘一齊來問候,圍了一屋子的人,又怕他受風,把窗子關上。那熱天擱得住這般悶嗎?大小姐的病是更深了。太太只乾著急,一位姨太太道:「我聽說湧金門前,有一家看香頭的,那裡仙方極靈,何妨去求求看。」太太道:「不錯,我也聽說。只是叫那個人去求呢?」姨太太道:「總須自己人去,才能誠心禱告,才有靈驗。」太太道:「你我是去不得的,老爺今天就要回來了。」姨太太道:「大少爺時常出門看朋友,老爺不疑心他,還是大少爺去罷。」當下便在書房裡,喚了大少爺來,叫人跟著同去。那知這位大少爺很不信這些事,迫於母命,沒法只得坐轎前去。到了湧金門前,果見一家小小房子,上面掛了招牌寫道:「查看香頭,察理陰症。」旁邊還有一塊橫匾,是人家送的,說什麼患了怪症,全虧治好的話。大少爺推門進去,內裡有幾個帶發修行的女人,都來招接。只見當中供著一位女菩薩,紅袍鳳冠,非常嚴肅。一個中年婦人問了病症道:「這是遇著了惡煞,我來替你看看香頭看。」大少爺笑道:「不勞費心,只給仙方,待我檢一張便了。」婦人也笑道:「仙方如何檢得的?是要菩薩吩咐下來的。」大少爺無奈,只得依他擺佈,得了一張仙方,仔細看時,原來是紅靈丹五分。暗道:「這倒吃不壞。」隨即回家去復母命。那知事有湊巧,偏遇著子玉同了興亞以言回來,子玉見兒子坐轎出去,問他什麼事?那知他兒子受了母親囑咐,不令老人家知道,只不敢說。子玉動怒,叫他同到書房。見他懷裡有黃紙角兒,順手抽出一看,原來是張仙方,上面還印著什麼「察理陰症」這些混話,子玉追問起來,他兒子知道瞞不過,只得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子玉對以言興亞道:「我如今最恨這些邪祟事,內人們偏偏酷信,有什麼法子治呢?」興亞不語,以言口直,說道:「都是女學不興的原故,沒法治的。」二人辭去。子玉回到上房,埋怨太太不該同女兒到庵裡去。如今病了,又不該看香頭,要延醫診視。太太惱羞變怒道:「你把我們關在家裡,一動也不准動,又不是犯人,那延壽庵裡盡是姑子,又沒一個男人,去散散心何妨?女兒的病是受了熱所致,也不是出去一趟就會病的。看香頭是大家相信的,真有靈驗,比醫生的藥強得多哩。」子玉道:「我偏不信,不准吃。」太太大怒,兩下反目起來,直鬧了一個鐘頭。幸虧兩個兒子都來跪求,才算散場。
  子玉究竟是老年人了,▉▉▉▉,在西湖中受了些暑氣,回來本就不舒服。回家一受氣,再愁著女兒生病,幾樁不如意事並來,因此也發起了舊病,始而延醫調治,總不見效。太太因子玉的病,為合自己鬥口而起,覺得有些不過意,便一意討好,時來問候。子玉自從有病,就一直住在姨太太房裡。看看病有七八分不起,太太著急,發作起舊脾氣,便擅自作主,叫了一班和尚在大廳上念起經來,一念三天。子玉的病勢愈加沉重,太太又合舅老爺商議妙策。舅老爺道:「還是去請了凡和尚來唸經罷,況且妹夫本是玉佛托生,如今病到這樣,莫非原要玉佛救他。說不得我到蘇州走一趟,求禱求禱玉佛賜點仙水,或能醫好這病,亦未可知。」太太道:「你話甚是,早早動身。」舅老爺答應著,果然連夜搭船,趕到蘇州。不上五日,了凡領著一班和尚到來,玉佛的仙水亦求到,卻不叫子玉知道,和了參湯,給他呷下。子玉昏迷了幾天,得著人參的力量,覺得清楚些。忽聽得一片鐃鈸的聲音,又動怒道:「我一生吃了和尚的苦頭,如今死在眼前,難道還叫和尚來催命麼?」便問那個寺裡的和尚。旁邊小丫頭不知就裡,回道:「了凡師父。」子玉大叫一聲,昏絕過去。一家老小,聞聲齊集,叫喚了半天,忽見子玉回過氣來。連聲喊道:「玉佛害我!」一時痰湧上來。便瞑目而逝了,時年六十二歲。舉家哀慟,報喪殯殮,自不必說。到出材那天,太太還叫用了兩班道士、四班和尚送殯。子玉生平知己不多,倒是後來結交的幾位名士,做了些輓聯祭文奉送。王以言見子玉太太那般迷信,從前輸捐巨款,蓋造佛寺,壞了子玉的官聲,臨終又因和尚唸經,斷送了他的性命,只覺無限感慨,做詩兩首,以弔子玉。詩曰:
  前生莫問此生休,剎那光陰六十秋。
  一卷法華難解脫,愛河盡處未回頭。
  禪關勘破又情關,梵唄聲中擁翠鬟。
  為語涅▉無我相,幾能滅度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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