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仗佛力和尚犯規 覓仙水賢姬罹厄

  卻說陳子虛聽了祝幼如的話,大笑道:「你又來說孩氣話了,無論你一個人燒不了這些寺院,就使聚了一班國民,把寺院都燒了,閣不住做官的人深信和尚,必至替他報仇,辦你們放火的罪名。況且一座寺院燒掉,再造一座,有何難處?豈不更糜費了有用的資財。依我講,總要叫那些信和尚的人,自悟其非才好。」幼如道:「他們那些愚人,只當和尚是一尊佛看待,如何會自悟其非呢?」子虛道:「這卻不難,多開女學堂。女子明白了道理,男子跟著他明白起來,那裡還有和尚吃飯之處!」幼如點頭稱是。兩人一路談天,不知不覺,走到大殿上。見那玉佛,原不過小小一尊石佛,兩人相視而笑。此時僧眾正念過經下殿去了,院中寂靜無聲。兩人到處隨喜,不意走到一個小廚房,覺得路徑曲折,有些奇異,不免進去張探張探。只見一個廚子,在那裡刮洗金華火腿哩。旁邊站著一個和尚,穿的是哆麻短衫褲,兩眼注定火腿,饞涎欲流。瞥見他兩人走來,連忙笑臉相迎道:「二位施主請客堂裡坐。」一手攔住他們,不叫他們進廚房。兩人會意,只得同他出來,那知這和尚就是寺中住持了凡。當下了凡合一個小和尚使了眼色,那小和尚飛奔而去,一會兒取了一件長衣來,了凡接著,披在身上,這才讓他們兩人進了客堂坐下。開言道:「二位施主,莫非要拜懺,還是念普佛?」子虛道:「都不是,我們只來請教大和尚,我佛如來不惜以己肉喂飢鷹,如今大和尚是不惜以豬肉飽饞腹,難道現在的佛法也改良了麼?」了凡道:「敝寺戒律最嚴,沒人敢吃肉的。」子虛道:「方才廚房裡洗的什麼?」了凡紅著臉道:「施主眼花了,那不是廚房,是浴堂。施主休得多心。」幼如道:「我不信,再去認認看。」了凡並不推辭,同他們走遍了寺中,那裡找出個小廚房來,浴堂倒有三四處。二人留心看不出破綻,只得罷休。
  子虛卻見僧寮後面,有三間極好的客房。牀帳桌椅,擺設得齊齊整整,觸動機關,便對了凡道:「這房子可好賃居半月?」了凡不肯,子虛道:「我們情願多出房金。」了凡料想拗他不過,當下就講定了二十塊房金,十塊膳費。子虛幼如回到客棧,把行李搬來。了凡接著道:「如今我們僧俗一家了,有些不週到處,還望二位施主海涵。」子虛道:「我們貪圖此地僻靜,可以用功,不管寶剎閒是非的。大和尚但請放心便了。」了凡才安心自去。二人住了這個軒敞潔淨的房子,覺得比客棧有天淵之別,如何不樂?溫習些功課外,也時常各處隨喜。見了些男男女女燒香的人,絡繹不絕。
  一天不知什麼故事,寺中燒香的人,分外來得多。這日子虛到城裡看朋友去了,幼如悶坐無聊,不免去看熱鬧。跟著燒香的人,隨意走去。卻到了一個偏殿,平時關鎖著的。幼如去看時,原來殿裡別無所有,只一尊金佛睡在牀上。那帳子被窩都是上好綢綾做的,上面飄帶上還寫著字道「信女某門某氏敬送」。幼如氣憤不過,卻看不出他什麼作用。只見那燒香的女子,對著睡佛膜拜,口中悄悄祝告罷,站起來在佛身上摸了一摸,臊得滿面通紅,撒下一串錢就去了。幼如只覺好笑,止不住問香伙道:「這算幹什麼?」香伙道:「少爺你不知道,這是求子的。」幼如道:「靈麼?」香伙道:「怎麼不靈,你看那菩薩的牀帳被褥,不是人家得了子來還願的麼?」幼如尚欲追問,只聽得板壁外,一個女人聲音,喘吁吁的道:「要死了。」幼如詫異,想尋聲去探察。於是出在了偏殿的門,沿著牆壁走去,卻是一片草地,並沒別的房屋。幼如道:「這又奇了,那聲從何處來的?」凝一凝神,再想道:「呀,我睡佛殿裡,分明見四面是板壁,如何到得外面?看來都是磚牆,事有蹊蹺,再進去一看,便見分曉。」想定主意,踅到睡佛殿門口。那知一根粗木閂,把兩扇三寸厚的窗子反扣在上,一把五寸長的大鐵鎖鎖著。幼如雖情知有異,也無可如何。看看日已銜山,那大殿前十八棵松樹上的烏鴉,呀呀的叫。殿上晚鍾敲動,空中香靄紛霏,幼如踅回自己臥室。正從大殿上走過,卻見散下一群村嫗,都是一色真青布的對襟外套,髻上插根檀香木扁簪,七寸長的尖頭鞋子,垂頭下視,一邊走,一邊拉長了嗓子還在那裡念:「南無佛,南無法。」幼如見他們這個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想我來時見過多少俏麗女子,怎不見他們出去?此時遊人稀少,村嫗散後,悄悄無人,幼如轉過大殿,才見女客堂裡,開了幾桌素席。院子裡停著轎子不少,堂中燈燭輝煌,照見那些女客。有坐在席上的,也有喂孩子吃奶的,也有坐在裡間房裡掠鬢的。有些丫頭、老媽子圍隨著,嘻嘻哈哈的很熱鬧哩。幼如正想走開,迎面遇著了凡道:「施主也出來看熱鬧麼?」幼如道:「正是。」了凡匆匆的趕入女客堂裡去了。幼如要看他舉動,只見那些婦女,一見大和尚進來,一齊站起,口稱「師父」。了凡亦著實趨奉一番,然後紛紛的散去。
  再說子虛這日晚方歸,幼如合他談談白天所見的光景。子虛道:「我看那賊禿,臉上一團邪氣,曉得他不是安分的東西。其中包藏著複壁地室之類,都是有的。」幼如道:「我們倒要仔細查察查察,果然有不法的事,何妨出首,為大眾雪恥。」子虛道:「我也有這個心,只是查察不易。況且我們既住在他這裡,萬一查出他破綻來,他肯放我們出去宣揚麼?那時性命不保。」幼如道:「我不怕他,敢害人麼?」子虛道:「豈敢,和尚的心最毒,我們只好不動聲色,無意中察看便了。」自此二人隨處留心。一日晚上,天氣甚熱,睡在牀上,兀自汗流不止,幼如睡不著,披衣起來納涼。子虛卻睡了一覺醒來,急欲大解,趕忙跑到後面毛廁裡。解手後回來,卻見後一並五間樓上,似有火光。近前看去,窗子大開。上面點著一盞琉璃燈,有男女說話之聲。子虛壯著膽子,躡足潛蹤走到樓下聽時,只聽得和尚的聲口道:「你既立志受戒,怎麼不依我的規矩?」歇了一歇,只聽一個女子嬌怯怯的又帶著哭音說道:「這個規矩,我寧死不能受。」子虛大怒道:「這賊禿如此可惡,待我上去打死了他罷。」轉念一想道:「不好,萬一打他不過,倒鬧壞了事。寧可用謀,不要恃勇。」主意已定,仍復走回。
  事有湊巧,被子虛一夜裡偵探著兩樁奇事。他從後樓房下,轉過殿角一間小屋,反鎖著門,一個女人在內啼哭。原來那間屋子外面,向來還有一重屋門鎖著的,今晚不知何故開著?被子虛撞破,子虛大膽走近門前,低聲問道:「你是那裡的女人?我來救你。」那女子不敢則聲。原來這女子嚴氏,家住楓橋鎮上,他丈夫沈二,在滸墅關席鋪裡做伙計的。只因春間得了一病,時寒時熱,頭暈眼花,身軀軟弱,不能當伙計,只得歇在家裡。嚴氏素性賢惠,見丈夫病了,朝夜服侍,要想替他延醫調治,又沒得錢應用,心下很是憂慮。看看他病了兩個多月,還不見好,隔壁李家阿姆道:「二嬸子,你家官人這個病,為什麼不替他醫治醫治?」嚴氏道:「可不是,近處沒得好醫生。要到城裡去請,又沒有這注錢。生成的苦命,罷了。」說罷,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恰好鎮上一個周虔婆走過,見她在那裡哭,想道:「這是一件好貨。記得無量壽寺裡的大師父,曾經托過我,只要對勁,肯給我五十塊錢的謝儀。待我來說法他同去燒香,只要給那大師父見面,他自有本事降服他的。」主意打定,便湊近前問道:「嬸嬸,你為什麼事這般傷心?」嚴氏素聞這人作事不端,懶怠理他,勉強答道:「我家裡有病人。」周婆道:「快休悲切,我知道你二官人病了兩個多月。但是不妨,如今閶門外寺裡,有尊玉佛,靈感得極,求子得子,求財得財,並且還有籤詩仙水,救治人家的病。我同你去燒炷香,求求他,包管二官人的病就好了。」嚴氏似信不信,閣不住李家阿姆也在一旁攛掇道:「果然,我也聽人說起,那玉佛是西天來的,就同活佛一般。他那仙水,果然有效。西村裡有好些人去求,都吃好了。」嚴氏本不甚信仙佛的,因丈夫病得長久了,若有差池,正是不了,因此也想試試看。仙水若靈,醫好了丈夫的病,豈是不好。沉吟之間,卻被周婆猜透,道:「嬸嬸不須多心,我明日一早來同你去。」當晚嚴氏與丈夫商議。沈二久病盼好,聽說仙水靈,就催他妻子去求。嚴氏道:「我去求仙方,你在家裡,那個照應呢?」沈二道:「我自己勉強起來,煮點粥吃吃便了。」嚴氏道:「不妥,隔壁李阿姆,年紀也不小了,合我們來往也很勤的,我央他來替你煮頓粥罷。」當下嚴氏又去敲了李姆的門,央求她照料丈夫。李氏一口答應道:「只盼求得仙方回來,治好了二官人的病,就好了。」
  次日周婆果然僱了一部小車來,嚴氏是檢出一個銀戒指,預備到城當了錢,好做香錢。周婆道:「你也太小器了,些須費用,我替你墊了,你有錢時還我便罷。二官人病好,正要發財哩。」嚴氏點頭暗道:「人都說周虔婆不是好人,誰知這般直爽,可見人的說話,是不可信的。」當即別了丈夫,坐車上城。那楓橋離閶門不遠,不到一個時辰,已經到了。周婆把車子打發掉,對嚴氏道:「這時求仙水還太早,要等和尚做完了佛事,方能開缸呢。我有個親眷住在這裡,我們同去坐坐何妨?」嚴氏深悔來得太早,只得合周婆同到他親眷家裡。乃是寺門前一爿香燭鋪,一個中年婦人迎了他們進去,燒茶煮水,十分慇懃。那婦人看看嚴氏,異常風韻,歎羨不已。嚴氏一心只想早早求得仙方回去,醫丈夫的病。那知周婆偏合他親眷絮絮閒談,只不起身。嚴氏催他幾次,周婆道:「還早哩。」他親眷滿口招呼,留她們吃飯,卻不見她抬身,弄得嚴氏焦躁非凡,說不出的苦。正是:
  已入網羅難擺脫,為迷神佛惹災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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