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看出會大開眼界 讀碑文獨創新談
卻說靈隱寺和尚和撫院差官,見了印度兵,不知為著甚事。他們不大到上海,不知就裡,正在驚疑。又見前面人如潮湧,都向新馬路口擠來,齊齊站下。那印度兵一般用棍子亂打人,後面還有些人手裡拿著紅黃藍的旗子,跟著外國巡捕,兩面打人。只見這班人避打,劈分兩下,中間讓出一條路來。四人想趁空走過去,卻怕打,只得站住。一會兒,一棒鑼聲響處,四匹衝鋒馬來了。馬上的人都掮著大旗,後面一隊一隊的執事,什麼「肅靜」、「迴避」等類,在人叢裡也看不甚清。又見許多把傘,有紅的,有黃的,有白的,有湖色的,有紫色的,有秋香色的,都是湖縐緞子做的,也有盤金的,繡花的,非常好看。這才明白是出會。傘過了,便是茶童,一色十幾歲的小孩子,打扮的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手裡拿著扇子,一路搖搖擺擺而來。再看下去,更奇怪了。居然有無數高蹺,一般扮成一出出的戲,扭扭捏捏的走。高蹺過了,便是抬閣。更難為他中間做個木輪,雜男雜女,扮成戲子模樣,坐在一塊板上,輪軸一轉。那些男女,七上八下,靈活非凡,只不開口。靈隱寺的和尚都懂得這些訣竅。差官是湖北人,卻是見所未見。少停,聽得唱曲的聲音,差官在人叢裡伸出頭去探望,卻被一個俄國兵用手一推,向前張看,原來他也是搶著看這個會的。差官仔細看時,又見或男或女,扮了些什麼《蕩湖船》等類的戲,一邊走,一邊唱,還要做出些嫋娜娉婷的模樣來,真是粉汗淫淫,分外吃力。最後大家扛了一條絹紮的龍燈,裝點些麟角,張牙舞爪,一路行來,大約四大王的轎子就不遠了。卻見一對對的燒臂香的人很多,那臂香是把香爐扣在一枝木桿上,上面用銅絲做成鉤子,紮在臂肉上的。差官詫異道:「不痛麼?」和尚道:「只要誠心,就不痛的。」
話未說完,一人手臂上贅著個大錫爐,約摸有十多斤重。雖然木桿上加了兩道繩子紮牢,臂彎尚是直墜下來,那人涕淚交流,不堪痛苦,卻不敢不跟著走。你道這人為什麼受這罪?說來也殊可笑。原來他姓尤,小名阿狗,本在上海新衙門裡充當刑皂的,打過人的板子,卻還不多,自己很覺不過意。一天進城有事耽擱,天已昏黑,來不及回家,就在城隍廟一個香伙屋裡,借宿一宵。誰知這一宿,便惹下了一場是非。本來他是因為沒飯吃,才充當這皂役的,性卻慈善,聽人講過什麼玉歷鈔傳,有些報應不爽的事,印入腦筋,深信那十殿閻王的靈異。走進廟時,兩廊一看,覺得毛骨森然,暗道:「我因混飯吃,造下許多孽,將來死了,免不得到他老人家面前走一轉。那刀山油鍋的利害,閣得住嗎?」這念頭一動,睡著了,便幻出許多大怪夢來。忽見第五殿閻王那裡,一對牛頭馬面走來,一根鐵索拉了他就走,正要分辯,牛頭道:「你造孽不淺,閻王要審你哩。」嚇得不敢則聲。又見那第五殿的上面,燈燭輝煌,閻王揭起一張鐵青的臉,指著階下一個女犯喝道:「忤逆公婆,應該下油鍋。」就有兩邊鬼卒,抬了一鍋沸油來,這女犯宛轉哀啼,那裡免得了。一會兒炸成渣子,陰風一吹,又變做一個人,只頭臉上有些烏焦的疤兒,兀自呼痛不止。阿狗此時,已嚇得魂不附體。只聽得閻王道:「帶他來。」阿狗縮做一團,跪在地下。閻王檢查簿子,勃然發怒道:「這人應叫他上刀山。」阿狗極聲求饒。閻王又說道:「他陽壽未終,且觀後效。」阿狗磕頭如搗蒜,只求放他還陽,情願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閻王不信,說道:「死罪饒了,活罪難免,罰你在陽世吃盡百般痛苦。」話說到此,又聽得霹靂一聲,阿狗驚醒,原來天光已亮,香伙開門,把阿狗驚醒的,他也不敢對香伙說。回家後一場大病,幾乎不起。許了願心,各處出會,他去燒臂香,提那極重的香爐。心神才安,病也好了。所以這金龍四大王出會,他也在裡面。他自己藏不住話,把那夢告訴了人,人家才知他燒臂香的來歷。閒話休提。
再說差官合和尚看過會,踱到燈吃鋪裡,過足癮,回到船上,恰好輪船已到,搭上就走。只一夜工夫,已到蘇州閶門。遠遠的見一座新蓋的寺院,山門上橫著四個大字,是「無量壽寺」,果然華麗。從岸上到寺門,一片空地上,都搭了彩篷,擺齊香案。岸上三三五五,大約是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等到九點鐘的時節,就有兩個騎馬的人,飛奔而來道:「大人吩咐,把玉佛端整好,轎子就要來了。」和尚合差官聽了,趕即請玉佛出了龕。佛身上纏著紅綠彩綢,眼睛眶裡、肚臍眼裡還描上些漂淨的泥金。又等了半點鐘,佛轎才到。原來不是什麼綠呢轎子,恰是用細竹編成,外面加上些絨球彩緞等類,非常好看。八個人抬來,停在船頭上。那些看的人,一般同上海那樣擁擠。不一會,有衙門裡的親兵,拿著皮鞭,一路趕人。這才見了凡和尚披著袈裟,戴著毗盧帽子,坐著顯轎,前面親兵開路,簇擁而來。後邊有些執事,引著太太的綠呢轎子,姨太太小姐的藍呢轎子,一串到了彩篷前歇下。了凡和尚直走上船頭,跨進艙裡,只問一句:「玉佛請出龕來沒有?」兩個和尚齊聲應道:「請出來了。」了凡和尚就在船艙裡對著玉佛合掌頂禮。其時香燭早已燃好,了凡嘴裡不知念的甚麼經卷,連那兩個和尚也跟著念。念了好些時候,才吩咐把玉佛請入轎子。兩個和尚一齊動手,把玉佛抬到轎中。岸上各寺院的僧眾,都來伺候。金鐃法鈸,敲動起來。玉佛上岸,那彩篷底下一座座的香案前,都有花枝招展、粉香脂膩的太太小姐們跪著。原來除卻衙門裡占了正篷,還有些大家紳戶的眷屬,捐過銀子的,也都來禮佛。迎玉佛的差官,私下議道:「倒是蘇州人有福氣,居然見著玉佛的面。可憐上海那些人,在毒日頭裡,站了一天,連佛面還沒見著哩。到底這一塊石頭有甚靈異,卻這般的崇奉他,不是發呆麼?」這句話被和尚聽見了,忙忙止住他道:「休得胡說!」嚇得兩個差官不敢則聲。話休絮煩。差官看見玉佛轎子上岸,兩邊看的人,也有合掌著手,嘴裡咭咕嚕念佛的;也有嘻皮笑臉,切切私議的。大約念佛的都是女人,看熱鬧的都是男子。只彩篷下的官眷,都跪著磕頭。
玉佛進了寺,了凡和尚早率領本寺僧眾,手拈一炷香,一路唸經,迎到大殿。原來大殿上本有一尊金身大佛,這玉佛只安在大佛底下坐著,大小相形,好像是金鑲玉的,分外好看。佛燈裡的油,早已貯滿點著,還有一對二十多斤的大蠟燭燒著。左邊是大鍾,右邊是大鼓,大木魚,蒲團擺齊。了凡率各僧跪下,一面敲鐘伐鼓,大眾唸經。兩邊擺了些板凳,請官太太們坐著瞧看。次日又是撫台太太出錢齋僧,後日又是本城紳戶盧太太念普佛。自從玉佛來了,佛事不絕。了凡看看各事濟楚,只是山門外少了一塊碑,沒處稱說撫台大人的功德,便與本城的讀書人商議。可巧狀元公田令枚在家,了凡就托人轉求他撰碑文,連做連寫,共送一百洋錢,令枚樂得把來潤潤筆。文人趁著筆鋒,那有什麼好話說。他偏帶恭維帶嘲笑的做了一篇,送給錢公看了,倒甚得意。了凡連夜叫匠人趕著做成,豎在山門口。可惜這寺的房子雖多,和尚卻還寥寥。了凡主意,只圖快活,不管寺規,便招羅些無賴的吃葷和尚進來,面子上規矩極好,骨子裡頭,喝酒賭錢,還有些下流的事,都聽他們乾去。了凡別的事都還將就,只婦女面上,卻很肯用工夫。
其時有一位江陰縣的秀才陳子虛,年紀不上二十歲,合他同志祝幻如,到蘇州考大學堂來。誰知來得早了,離考期還有半月多光景。二人商量,且在客棧裡住著等罷。誰知一連三夜,被臭蟲咬得慌,竟至徹夜不得合眼,弄到委頓不堪,沒法用功。想另租房子,又沒有合式的。二人閒逛,見閶門外一所大寺院,不免進去看看。子虛念道:「敕建無量壽寺。」幼如道:「還有一塊碑哩。」子虛是個近視眼,湊上前把碑文看了一遍,才知是錢中丞助建的,道:「他是玉佛化身。」子虛幾乎嘴都笑歪。幼如道:「我們中國人,要算是愚極的了。好端端一個人,那裡有什麼玉佛來投胎?不過是他父母的兩顆精化合成的罷了。」子虛道:「說玉佛投胎,固然愚妄。還有說什麼星宿下凡,什麼精怪托生。你可聽得人說,那平洪楊的曾鬍子,不過身上多幾塊癬,人家就說他蟒蛇精投胎。這樣誣蔑人,也不知道罪過。還有些大老官,喜聽這派話。人家說他是山妖木怪,他倒很得意,以為將來可成絕大的功業,不與常人同的。至於說是星宿下凡那句話,越發可笑了。你想天上的星,有行星、恒星兩種。恒星好比太陽一般,行星好比我們托足的地球一般,假如說一個地球來投胎,豈不駭人聽聞。造這謠言的人,只算全沒一些見識。我只怪有些文人學士,也把來當做正經話,做在詩文裡面,弄得兒童讀了他的詩文,終身不得明白,豈不坑死人麼?我看這個寺,不過糜費些贓款罷了。這篇碑文,做得甚好,流傳下去,誤人不淺。」幼如道:「這話不然,我道這碑文倒不妨事。愚人略識幾個字,也不能懂得這精深的文理。今後讀書人都從學堂裡出來,決不至聽謠言。只這寺造到成功,我看倒要很費幾萬銀子。現在財政困難,辦學堂沒經費,造兵船沒經費,練水陸軍沒經費,開製造廠沒經費,開鐵路沒經費;到是造佛寺有經費,齋和尚有經費,諷經禮懺有經費。說也不聽,勸也不醒,這些大老官的膏血,服服貼貼,被和尚、道士、醫卜、星相吸去,其實都被太太、姨太太、俏丫環吸去,為什麼呢?要沒那些太太、姨太太、俏丫環,也不至於信那和尚、道士、醫卜、星相的了。依我主意,只索把天下的寺院都燒了,叫那些和尚、道士沒托足之處。少了一個和尚,就少了一條蠹蟲,你道好不好?」子虛聽了,哈哈大笑。正是:
老僧自有護身法,豎子安知天下謀。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