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敲木魚勾通灶下養 迎玉佛哄動市中人
卻說了凡和尚,當晚想定主意,次早便去找尋錢太太的奶媽李氏。到得門前,先念了聲阿彌陀佛。李氏是聽得出他口音的,知道了凡師父來了,趕忙迎出門來說道:「師父為什麼許多天不到此地?」子凡道:「如今比不得從前,不好時常出來了。」李氏請他進去坐下,了凡道:「我從前聽你說在什麼嚴貢生家裡,給他小姐吃奶。那小姐是不是如今錢撫台大人的太太?」李氏道:「正是。」了凡道:「也有你這般沒主意的人,你為什麼不去找他?」李氏道:「噯唷,師父,說得容易。那般大的一座衙門,我那裡進得去?況且也沒盤費。」了凡道:「不妨,盤費我借給你,我同你去。總要替你想個法子,叫你見著那位太太。」李氏大喜,當晚了凡就在李氏家裡住了一夜。次日回寺,取了些銀錢,合袈裟木魚等類,二人一同起身。不多幾天,早已到了蘇州。路上把心腹話一一告知李氏,叫他如此如此的用計。李氏本來乖覺,點頭會意,果然到了撫台衙門口,被把門人攔住。李氏大罵道:「我是太太的奶媽,他帶信叫我來的,你敢擋住我麼?」把門人聽說太太叫他來,那敢怠慢,就回了二爺們,傳到上房。太太果然叫他進去,自然留他在衙門裡居住。李氏湊空說起靈隱寺,把了凡見過一尊玉佛非常靈異的話說了出來,太太起初還不在意。誰知從這日起,每天清晨,牆外的木魚聲,敲得震耳的響。太太的臥房背後,正靠著後花園,早被他們買通了廚房那條路。了凡和尚每天進來敲一清早的木魚,太太不知就裡,便問李氏,李氏道:「了凡師父說的,他得過夢兆,說玉佛合老爺太太有緣,要募化十萬銀子,替他蓋造廟宇,保佑老爺升官發財。不然便有禍事臨頭,這木魚聲諒來就是那玉佛顯靈的。」太太大驚道:「這還了得,你知道老爺做了幾任清官,那裡有多餘銀子?我不信玉佛有那般神通。」李氏道:「太太不信罷了。這衙門裡水洩不通,離著街上又遠,那裡來的木魚聲?」太太一想,果然不錯。只得叫人四下找尋那木魚聲,幾個丫環都說尋不著,又叫人去問外面的小廝,都說這裡離街甚遠,沒有人敲木魚。太太將信將疑,事有湊巧,子玉因勞傷過度,病倒了,便吃些參茸,也不見效。太太擔憂,又聽得木魚聲敲得更響,隱約有人念什麼救苦救難西方玉佛菩薩。太太被他吵得慌,又聽了奶媽一派妖言,不由得有些信服,當晚挨不過,便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子玉。子玉自從有病,才在太太房裡睡覺。他是病虛的人,聽見太太這番說話,不覺感而為夢。夢中見萬道毫光,顯出一尊粉裝玉琢的如來佛,對他笑迷迷的合十著手。等到醒來,頗覺精神爽健些,便想道:「玉佛的話,莫非果有其事?」次早叫奶媽李氏來問端的,李氏道:「了凡師父是個極有道行的和尚,他再不說假話的。」子玉道:「這和尚現在那裡?」李氏道:「他在靈隱寺做住持哩。老爺要請他來時,只消差個人去便了。」子玉就差人到靈隱寺去請了凡。此時了凡已得信,連夜乘船到靈隱。果然錢大人的差官來了。寺裡僧眾,見撫台都來請他,覺得這位住持,真是個活佛降世。閒話休提。
且說了凡同了差官,再到蘇州,直入撫台衙門。子玉請他臥室相會,了凡只不過合十一回,口裡卻說道:「大人是佛門大護法,些些小恙,不足掛心,壽數還不止百歲哩。」子玉聽他恭維幾句,很覺快活,不免提起玉佛的話來。了凡道:「這玉佛的來歷,說也奇怪。小僧也是聽人傳說。那西天佛國的錫蘭島,有一尊玉佛,是如來化身。本來靈異,不知那年降居四川成都府。可巧小僧掛單雲遊到了四川,見過這尊玉佛,背上還有幾行小字,不知用什麼墨寫的,洗都洗不掉,卻是番字,沒人認得。聽說有人翻譯過,說只待一位有緣的佛門護法,就隱藏著大人名字,要替他創建寶剎,普度眾生。」子玉只是笑,並不答應。擱不住旁邊有些姨太太小姐,都深信其言,早有捐助的意思。過了幾日,子玉病勢又重,那太太合姨太太私下商量,答應了了凡和尚一萬銀子。一面看定地基,蓋造琳宮;一面派人去迎玉佛。了凡有這萬金做了底子,再到各紳戶處去捐募,居然湊到三萬金。有了錢,辦事自然容易。就在閶門外面,買定一處地基。不上數月,大殿造成。這時子玉的病也好了。
不多幾日,玉佛已到漢口。子玉照會招商局,特派一隻輪船去接。那迎玉佛的人,就是靈隱寺兩位大和尚合江蘇撫台衙門裡的差官,在漢口等了多日,輪船已到。兩僧兩俗商議,租了頂綠呢轎子,八個人把玉佛抬上輪船大菜間裡放下。船上的人,除卻船主大副以下,那些買辦等人,都來拈香頂禮。特地備了一席上好素菜,請兩位大師父果腹,差官是吃大菜不提。這個信息,一傳開去,那上海人本來得風是雨,最喜聚觀新鮮事兒的。其時有個流氓,姓王行七,外號叫做小熱昏,探聽了這樁事的始末,就想在西園茶館裡衍說一番。瞥眼看見一張茶台上,坐的是爛和阿四,醉鬼週三,馬夫李大,王七便朝著他三人說道:「後兒江天船到,我請眾位看樣稀罕東西。」眾人忙問什麼東西。王七便說是玉佛。週三道:「後兒我沒得空,要看金龍四大王出會哩。」阿四蹺起一條腿,正在那裡吃香煙,聽他說錯了話,便罵他道:「你真是個醉鬼。昨夜三更天,灌了黃湯,今天還沒醒哩。出會是禮拜日,今兒還只禮拜三,你後天倒想去看會了。」王七道:「休得囉唣,大約這玉佛的來歷,眾位還沒知道。」李大道:「正要請教。」王七道:「你請我大馬路寧波酒店裡吃酒,我便告訴你們。」阿四道:「怪不得人家說你小熱昏,什麼玉佛金佛,我也見過。小孩子身上帶的,有什麼稀罕?也要人家請你吃酒,才肯說呢?」李大道:「王七哥向來不造謠言,他說的玉佛,定然是件新鮮故事。我來作東,咱們就近到四馬路去罷。」當下惠了茶東。
走到四馬路,揀個小酒館坐下。王七叫道:「快燙酒來。」這酒館裡的堂倌,認得他們這一干人的,見面就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敢怠慢,連忙趕來擦桌子,擰手巾。一會兒酒菜齊備,王七猶可,週三早喝了兩碗,王七慢慢說道:「你們要曉得這玉佛,是西天佛國裡幾千年前傳下來的。據說我佛如來降伏齊天大聖的時候,伸出一隻蒲扇般大的手,叫齊天大聖站在他掌心裡翻個筋斗,試試看,跳得出跳不出。大聖聽了暗笑道:『我一個鬥能翻十萬八千里,區區跳出手掌,何難之有?』打定主意,便跳上他手掌。誰知一個鬥翻去,卻見前面五根肉柱。大聖只當天盡頭,那知如來把手掌翻轉,變成一座五行山,恰恰壓在大聖身上。當時雖把齊天大聖收伏,我佛如來也出了一身冷汗。如來赤著大腳,不肯穿襪,眾位是知道的。其時他腳下一點汗淋到蓮台底下,一會兒凝成一尊玉佛。西天諸菩薩要見如來的面見不到,只要去朝這尊玉佛,如來就知道了。這叫做心到神知。說也可怪,這玉佛在西天享他的清福,何等不好,偏偏墮落中華,投胎為人,就是我們這位撫台大人了。」王七說到這裡,李大插嘴道:「噢,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看見撫台大人的相貌,賽如一尊玉佛。大耳方口,皮膚比玉還白。」王七道:「那個自然,他本是玉佛下凡的。目今忽然想起前身的事,就差了兩位官員,到西天去迎來供奉。差官說:『下官是俗眼凡夫,認不得西天的路。』大人背後,轉出兩位聖僧稟道:『弟子情願接引他去。』這是前年的事。昨兒我遇著招商局裡一位朋友,說玉佛已經迎到漢口。這裡局裡,派了江天輪船去接。後來定然可到,我們務必去瞻仰瞻仰。得見玉佛一面,有大大的利市,逢賭必贏,逢災必脫,打發財票就得頭彩,逛窯子不生楊梅瘡。」王七信口開河,把玉佛衍說過,酒也騙到口,喝得醺然了。要想叫碗麵當飯,再到三分燈吃鋪上去呼三筒,然後回寓睡覺。誰知把那醉鬼週三,馬夫李大,哄得十分相信,商量去看玉佛。週三道:「我明天一滴酒也不吃。李大哥,你把馬車拉我去看玉佛罷。」李大道:「呸,你也要算是熱昏。我明天為著玉佛,生意都不做了,倒來拉你不成?」週三道:「你走去,走得慢了,恐怕錯過,還是車去好些,我搭你的車,又不是專誠拉我,難道還要我兩塊錢一趟不成?」李大笑道:「別人只要兩塊錢,你是個曲辮子,定要四塊。」阿四道:「好了,不用吵。那玉佛我倒不稀罕看他,正經去看會,還有些意外的好處哩。」
不言兩下爭論,只王七的話,傳到鄉下人的耳朵裡,若大若小,都要來看玉佛。到得那天,江天船才並碼頭,那馬車東洋車小車已擠滿了,巡捕拿著棍子趕,哪裡趕得掉,坐車的倒還退後些。第一是拖男帶女,那班走來的人,還有些念佛婆婆,穿著天青布的外套,手裡捏著一箍香,低聲宣佛號而來,拚命望前擠去,齊齊站在金利源碼頭候著。再說靈隱寺的兩位大和尚合那差官,正想叫人把玉佛運送上岸。買辦走來,連連搖手道:「這是上不得岸,你看人山人海,擠在岸邊,連路都塞住,等他們散開,再想法罷。」四人應命。那知等了半天,他們兀自不散。在那毒日頭裡硬曬,也是不怕。直等了一天,見船上沒得動靜,這才各自散去。內中有些人並且住在上海過夜,就便看會。說起這金龍四大王會時,更加荒唐了。原來上海人信奉菩薩,分外稀奇。即如四月初八那天,各鄉村的牛,都要牽了到靜安寺打個圈子,這才伏伏貼貼的耕田哩。那出會的說法,大約也同牽牛到靜安寺一般無稽。但是十分好看,不特旗鑼傘扇制備的濟楚,還有許多新鮮花色。其時正是三月天氣,不寒不暖,迎玉佛的兩位差官,既被眾人攔住要看玉佛,不得上岸,耽擱了一天。次早才設法把玉佛運到內河一隻滿江紅的船上,電報已到蘇州,等那邊派小火輪來拖帶。差官沒事,便同了和尚到四馬路逛了一天。次日正逢禮拜,僧俗四人吃過飯,又踅到岸上,意思想去抽煙。才走到新馬路口,只見兩個印度兵騎著馬,背著刀,慢慢而來,四人吃了一嚇。正是:
佛本無靈難護國,兵為人用太酸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