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求仙求佛無計挽回 即色即空偏多牽惹

  卻說鬍子偃正合陸省夫談得高興,恰好小廝來報導:「大人升了臬台,老爺可上去道喜。」子偃道:「胡說!這是電信,不能作準。要等見了上諭,才算呢!」小廝掃興而去。陸省夫看表上,時已不早,告辭歸寢。次早,果有許多候補官員前來稟賀,都是為著昨晚電報來的。子偃只得隨眾,也送了個晚生帖子去道賀。
  且說子玉接了臬台印,便把魯半仙養在衙門裡,甚是信他,還想設法,替他捐個小功名到省。爭奈這半仙福薄災生,他又冒充懂得看甚陽宅,說這臬台衙門上房的對面,一堵牆不好,擋住了南方旺氣。子玉立時叫匠人把牆拆掉。哪知不拆便罷,一拆之後,不上三天,太太病了。始而發熱頭痛,還不要緊,請了三位醫生診治,各說各的話,子玉也不知聽了那位是好,左思右想,沒得法子就把三張藥方,疊成方勝,在天妃娘娘的龕前,拈香禱告,隨便揭起一張,卻是用的麻黃石膏之類。子玉不問好歹,叫人熬給太太吃了下去,誰知發熱更是利害,甚至說些胡話。一會兒變了北京口音,要子玉預備若干供品,若干銀錠紙錢,子玉那敢違拗,立時叫人照辦了,方略略安靜些。一會兒又大聲怪叫,說什麼哪吒太子,帶了十萬天兵,殺下來了。原來這位太太小時,看的小說最多,什麼《西遊記》、《封神演義》等書,都印在腦筋裡,到得病糊塗時候,自然口裡要說出來,本沒甚麼奇怪的,只把子玉急得要死。知道醫生是沒中用的,但除卻他又沒第二個法子。事有湊巧,子玉有位同鄉屬員,在湖北候補多年,是個通判班次,姓段名匡,表字高生。這人最會鑽營,擱不住合子玉又有些瓜葛,便不時進來走動。今聞太太病重,特地進來探望。子玉正因太太病重,要訪求良醫。知他久在湖北,熟悉本地情形,不免請到簽押房相見。高生如逢異數,見面後,請過安,問了太太病情,子玉一一說知,便問本地有好醫生沒有?高生道:「本地醫生,只能醫本地人的病。我們浙江人的身體柔弱,擱不住他用那些猛烈藥品。」子玉道:「你這話雖是,但如今是沒有法子,只好短中抽長,請來試試。」高生道:「大人不知道,如今曾公祠裡,住了幾位讀書人,善能扶乩,替人家開方治病,百不失一,很有效驗。遠近都去求教他們,他們又不受謝,只收香燭費一百個錢。大人要信他時,只消卑職去代請便了。」子玉道:「果然有有麼?」高生道:「卑職不敢說,只外面人都說他有效驗,送的匾額也不少。」子玉正在情急的時候,只得托他去請。不到半天,那扶乩的先生們已到。帶了乩壇乩筆,一共五個人,不過是什麼秀才童生等類。子玉為著太太的病,只得分外謙恭,請在內花廳相見。五人道:「事不宜遲,就派人收拾屋子罷。」子玉道:「就這裡間,倒還潔淨。諸位看使得使不得?」五人齊入裡間看道:「甚好,也不用收拾。只預備香燭果品,黃錢銀硃筆硯便了。」子玉一一照他吩咐,五人一齊動手,還有段通判幫忙。一會兒壇場擺設整齊,內中有位道號參寥子的,執筆書符,在燭上點著焚化了。就有兩人立近乩傍,手扶著乩筆,一會兒,那乩筆微微轉動,盡在沙盤裡畫圈,忽然大動起來,龍蛇飛舞的,寫了七個大字道:「吾龜山道人是也」。參寥子便命子玉磕頭,子玉只得朝上一跪三叩,起來站在一旁,又見乩上大書道:
  錢子玉是玉皇案前的司香吏,李夫人是王母侍女。因一笑之緣,墜落塵凡,結為夫婦。俗緣盡後,便各歸位,不須久戀紅塵,吾神去也。
  子玉大為失望,高生更是著急,面色都變了。那參寥子卻動也不動,又在那裡書符焚化。此時乩壇肅靜,一會兒乩又亂動起來,寫道:
  朝游碧海暮東吳,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郎吟飛過洞庭湖。下書「岩道人錄舊作」。子玉知是呂仙,不待參寥子吩咐,趕緊磕頭默禱求方。乩卻停了一會兒,又寫四個字道:「參寥子進。」那書符的人,上來磕過頭,站在一旁,乩又書悟真子進;又一人也來磕頭,也站一旁,乩又書道:「錢子玉為官不正,結交權貴,妄想高遷,吾本不願到壇,因徇龜山道人之請,勉來賜方。如其不癒,乃天命使然,勿再相瀆。」參寥子又叫子玉跪下,子玉只得長跪在地,待藥方開過後才起來。旁邊有人錄下。那藥只三味,是大白芍三錢,甘草五分,青果三枚,子玉見了甚是躊躇。高生道:「仙方都是如此,不在乎藥品,得些仙氣,就可以治病了。」扶乩的人收拾乩壇,匆匆辭去。子玉送他二十金,不受而別。子玉把仙方叫人打藥給太太吃下,似乎神氣清爽些。那知到晚間,又是火炭一般的發熱,依然喃喃譫語。子玉的表弟替子玉去問課,遇著個拆字的,拈起一個「苑」字,被他拆開上面的草頭,加上幾筆,成了葬字。又把底下個字,加上一畫,成了個死字,便說道:「這病藥吃錯了,葬送了他,恐怕死在早晚。」子玉的表弟恨極,丟下幾文錢,便走。那拆字先生還要合他爭時,背後有人拉他衣服道:「你不識竅,他是臬台衙門出來的。」嚇得拆字先生連忙收起攤子走了。子玉的表弟又去起課,卻得了個「吉」課,回衙告知子玉,略略安心。這子玉又有個寡嬸母,在內代主家政,卻是一口長齋,專信佛事的。看看這姪媳婦的病,明知難好,便私自作主,替他拿出些錢,叫人在城隍廟裡拜了一堂延生懺。又許願心,待病好了,捐助燈油。又聽了女巫的話,燒了無數紙錢。各廟燒香,各處齋僧,都是無用。挨到次日午時,這位太太痰擁上來,雙睛一眨,伸腳去了。子玉大哭一場,百忙中,只有那寡嬸,替他燒路引等事。子玉既喪了妻室,聽得家裡人說,都是拆了那堵圍牆不好,要不然,前任住在裡面,好好的多年的房子,好動得麼?子玉果惑其言,把魯半仙辭去。自此傷花感月,不能自遣。
  隔了半年,就合一個美丫環串上,收了房做了姨太太。幸喜他官運亨通,接連署藩司,升撫台,後來調任江蘇巡撫。陛見後,告假修墓,順便葬妻。又在江山船上納了兩個妾,只因內裡沒人主政,又在家鄉說定一頭親事,隨即過門。丈人嚴姓,是個老貢生,本合他老太爺認識的,早已去世。內兄名乾,表字子楨,把妹妹送出閣,左右沒事,也跟了子玉赴任,當舅大人。子玉到得江蘇,那時各處正鬧著開學堂,子玉是趨時的,也談談新學,催各屬開辦學堂,自己把省城裡的大學堂,整理得十分濟楚。又送了許多學生遊學外洋,官聲倒也甚好。只是子玉一生合佛事有緣,他這位夫人,又很信燒香禮佛及一切誦經拜懺的事。所恨在衙門裡,不便時常出去。蘇州幾個大寺院,都曉得撫台的太太信佛,便有理無理的,想出許多法子來,沾取幾文。又仗著勢頭,在外面欺壓人。這風聲傳到杭州城裡,就有些遊方僧道,起了念頭,想鑽營這位撫台太太的路子,弄幾個錢,只恨沒有名目。還是靈隱寺裡的大和尚有主意。原來這大和尚法名了凡,俗家姓餘,是淮安府人氏。他名阿五,從小也讀過幾本書。十五歲上染成一病,只是懨懨懶怠。茶飯無心,面黃肌瘦,百醫不效。他母親周氏,許下願心,帶他到天竺進香,進了寺,就遇著一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把她兒子摩了摩頭頂道:「哎喲,這位小官,只怕不得長命,不是出家人說不利市的話,至多活到十九歲,便逃不過難關了。」他母親既然深信和尚,又且自己的兒子多病,本是擔心的。聽到這話,那能不著急,就求那老和尚救他,甚至下跪。那老和尚道:「隨你我佛出世,也沒法救得他,這是生死大數。」周氏再三哭求,老和尚道:「除非剃度了,才能長壽,還有些根器哩。」周氏那裡捨得,老和尚道:「一子成佛,九祖昇天,人家求都求不到,女菩薩倒還不願麼?」周氏聽他這般說,意思有些活動,只是剃度卻還不肯,便道:「我把兒子寄養寺裡,仗著如來佛保佑他。老師父看顧他,有些用處沒有?」老和尚道:「那要看他造化,總比在家好些。」周氏疑疑惑惑,拿不定主意,當晚就在寺裡宿了一夜。次早趁船回到淮安,看看這兒子的病,一天深似一天,自己又沒一個親人可靠,所存此子,那能不在意?真個想盡千方百計,總不見好,又想起那老和尚的話,除此別無他法,只得咬咬牙齒,把家中田產變賣,帶了兒子徑上杭州,找到了老和尚,合他說明,把兒子寄養在寺。自己就近賃了兩間房子,將就過活。說也奇怪,她兒子在寺中住了月餘,那病倒漸漸的好起來了。不上幾年,周氏一病身亡,阿五隻得回家料理喪事,把他母親靈柩送到淮安埋葬。自己想著一身無靠,錢也用完了,真是山窮水盡,沒法過活,就回到天竺,拜求老師父代他剃度,取名了凡。他卻情願掛了單,到處雲遊,從此逢寺打齋,遇廟住宿,倒也無掛無礙,十分自在,東奔西走。
  有日到了雲南,走入緬甸地界,只因言語不通,川資缺少,不能前進。卻見那緬甸國有種石佛,據人說,是西天錫蘭島來的,名為玉佛,只覺玲瓏可愛,了凡想這件物事,倒好帶回去,做個紀念。便請了一尊,帶到四川。為他累墜,寄放在成都府的萬壽宮裡。後來了凡回到天竺,恰值老和尚圓寂,遺命叫了凡做了寺裡的住持。還有四句偈語贈他。了凡不意做了大寺院的住持,那飲食起居,不用說是舒服的多了。常言道:飽暖思淫欲。這時了凡要想找點兒葷腥吃吃,弄個把女人陪陪,那是萬做不到。為什麼呢?靈隱寺戒律最嚴,動一動就被眾和尚看輕,這把交椅,是不好坐的。幸虧三天竺是著名之所,遊人士女,絡繹而來。那村的俏的奶奶小姐,不絕見面。了凡解了眼饞,碰巧還要打起精神,細細膩膩應酬一番。一天晚上,睡到五更頭裡,覺得熱火上升。說不得披衣起來,盡著念南無阿彌陀佛,尚是禁捺不住。因想道:「我囚在這牢籠裡,永遠也沒得出頭,總要設個法兒,自己創造一座寺院。那時由我開心,誰能管得!只是那裡去找這個大施主,捐助若干資財呢?噢,有了,聽說江蘇撫台的太太,很信佛事。他的奶媽,倒合我很說得來。碰碰機會看,但是要捐他一筆巨款,須得有個名目。」真是福至心靈,忽然想起四川那尊玉佛來,不覺喜開一張彌勒嘴,笑著自言自語道:這般這般,定叫他入我的圈套。正是:
  幻出西方佛世界,好迷南國俏佳人。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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