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試相法狀元改扮 釋疑團名士談天

  卻說錢子玉攜眷南行,在輪船上遇著風浪,險些兒出亂子,聽得喊叫之聲,心膽俱碎。那船的顛簸,從來未有。躺在牀上,不住嘔吐,直覺得九死一生,這番性命休矣。正在沒奈何的時節,又聽有人說道:「好了,天妃娘娘來救我們性命了。你看那一陣鷗鳥,不是他的巡海使者麼?」子玉本不信神怪之事的,到了此時,性命要緊,由不得有些希望,勉強抬頭,向玻璃窗外看去。果見船邊一片飛鳥,跟著船走,似乎覺得風浪小些。當日直鬧到天黑,船才略略安定,船上的搭客,也能起身呷些茶水。子玉對他夫人說道:「我們今天的性命,是白拾了來的。到底神道是有的,我一向就聽見人說天妃娘娘的靈驗,只因素性不肯說神說怪,恐怕惑世誣民。如今說不得,我到了湖北,倒要替他老人家立個神位,朔望拈香,你道使得使不得?」原來李氏夫人大有母風,最喜見神見鬼,信那女巫姑子話的。當時聽他丈夫說到這話,正中下懷,便附和道:「那個自然,天妃娘娘自小出家,道行本是極深的,專肯救人苦難。我母親一向就虔奉他,所以過江過海,都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子玉道:「到底有些靈驗。」
  次日,輪船到上海,子玉上岸,拜見幾位招商局總辦,製造局總辦,都是候補道的職銜。那招商局總辦何大人,薦了一位書啟師爺,是極有文名的,姓胡名游,表字子偃。子玉也久聞其名,便命輿拜訪,當即送關聘請,約他同赴湖北,鬍子偃自然允從。
  過了幾日,子玉到得湖北,一切接印等事,不須細表。幸喜鹽道缺的公事甚簡,每天卻有一百兩銀子的進項。子玉一做三年,手中很有幾文,便撤開來結交京裡的幾位老師同年,因此內裡傳出信息,有將子玉升臬台的意思,卻被一位相面的魯先生打聽一個仔細。原來子玉自從經過黑水洋風潮之險,既信了天妃娘妨,把他供奉在衙內,就換了一種性情,相面也信了,算命問卜也信了,覺得人生一生名利,都有神明管著,不由自主的。門上的二爺們,見他信這一門,不免招了些九流三教的人來湊趣。這魯先生是江蘇揚州府人氏,本是世代書香,他到湖北覓館,同鄉都不肯招呼,因而流落省城,只得在黃鶴樓上,擺了個相面桌子。他雖看過幾部麻衣相法等書,卻是本領有限,仗著心思活變,口才伶俐,能探得出人家的心事,所以話多奇中,傳揚開了,生意極好,不免自己誇張起來。換了一塊招牌,寫了七個大字,叫做「魯半仙揣骨神相」。武昌城裡幾位有錢的富翁,做官的鄉宦,他差不多都相過了。半仙既積攢些相金,手頭有了幾文,便收了許多徒弟。那徒弟是不叫他學相法的,只要他四路八方打聽,那裡來了闊老官,他是怎樣出身,將要營乾甚事,那裡來了個讀書人,他是一榜或兩榜,是否來覓館的,或是打抽豐的,官場裡有些升遷調降、委缺委差的消息,都要探聽詳細來報。每月給他徒弟若干錢,都是半仙相金裡面多餘下來的。耳報神多了,生意分外好。當時便有一位新科狀元田令枚,合他同年張仲瑩庶常,路過湖北,張羅些散館盤費,合本地一位學堂總辦支大名士同年交好,席間談起魯半仙的神相來,令枚只是不信,說這些江湖上的人,那有本領,不過仗著會說騙飯吃罷了。支大名士道:「可不是,我起先也不信他,特地叫他來試試,誰知他很說得不錯。上科會試,他道我氣色不開展,勸我不必去,我不信,去了,果然臨場大病,幾乎不起。後來我想運動魏帥,開個學堂,問他成不成,他道我文星透露,定然要居講席,果應其言。所說是小道可觀,老同年且慢看輕了他。」仲瑩道:「這事有法試驗。我們初到此地,他是還沒知道。如今改了個窮人的打扮,叫他相相看,令枚也是高興。」支大名士便叫家人們取到兩身粗布衣褲,二人換了,踱到黃鶴樓上。
  卻見一個小小相麵攤子,支著布篷,一塊白竹布招牌,大字居中,寫著「魯半仙揣骨神相」,圍滿了一簇人,挨次相去,只幾句話,那被他相過的人,便欣然的掏出相金。有些極窮苦的,他還不取分文哩。二人在旁邊聽了多時,也測度不出他的妙用。後來人漸稀了,令枚擠上去要相,忽然走來一人道:「魯先生,人家裡有封信在此。」魯先生且不相面,把信拆開一看道:「我知道了,還有兩位貴人相過了便回。你路過我家裡,叫他們不要著急便了。」那人自去。這才把令枚仔細端詳,又把他身上幾根要緊骨頭摸了又摸,口中喃喃的道:「這也奇了。」便問令枚道:「你現在做甚營生?」令枚道:「我是跟周大老爺出京的,如今他不留我了,我想找個地方。不知道氣色怎樣?財運好不好?」半仙呵呵冷笑道:「狀元公,你休騙我,你這相應得今科大魁天下,你先送我五十塊的相金,我替你細談。若要相欺,我便不談了。」令枚道:「魯先生,你不是瘋了麼?我跟周大老爺來到江夏縣衙門,也到過這黃鶴樓兩次了。我認得你,你認不得我。像我也會中狀元,那天下的人,都會中狀元了。」半仙只是笑,不做一聲。令枚沒法,只得推仲瑩上去。半仙有意買弄本事,只略略一觀道:「你二位都是金馬玉堂中人物。這位張大人,是骨格差些,所以退後一步;然而後福倒好,大約兩湖一席,將來是有分的,相金一百塊,少便休談。」二人被他說得心動,原來功名心熱的人,最易著迷,只被半仙幾句話,便服服貼貼的肯出錢。先是仲瑩認了自己是個庶常,然後令枚也自認做狀元,只請相金減半。魯先生笑道:「我也是遊戲人間,並不在銀錢上計較。因二位大人有意相欺,故敢口出大言,只隨意惠些,將來在下的話驗時,休要忘卻便了。」於是再把令枚細相,說他那一部運應中舉,那一部運應得大魁,底下就說是留館放差,官到侍郎,壽逾六十,只不能外放,說仲瑩卻須散個部曹,將來怎樣放出府道來,甚時便升臬藩,甚時便升督撫,家私百萬,壽有八旬多,兩子送終。半仙說完一番混應酬的話,田張二人甚喜,每人身邊掏出台票兩張,都是二十吊錢,遞給了他,半仙接在手裡,有些不足的神氣道:「田大人宦途清苦,在下倒不計較。張大人是富貴雙全的,還要叨惠些。」仲瑩沒法,只得又掏出十弔來給他,高高興興的走回支宅,換過衣服。支大名士道:「何如?我說他有點本領。」令枚道:「我始終不信,為什麼他說我中舉的年分不對呢?」支大名士道:「他據部位說的。那得意年分,須看當時氣色的。」仲瑩卻很信其言。
  這話傳到鹽道錢大人的耳朵裡,子玉正因盼望升臬司,還沒確實消息,要找個算命先生決一決。聽說有這魯半仙的神相,如何不相信?隨即差親信門丁,把他暗暗的請進來。這天子玉上制台衙門回公事,飯時方歸,吃過飯,踱到簽押房,問跟班的道:「魯先生請到沒有?」跟班的道:「早半天就到了,在門房裡伺候著哩。」子玉怒道:「何不早來回我?快去請來相見!」跟班高聲應了幾個是,便把魯先生引進。子玉見他是四十多歲的人,蟹黃鬍子,穿件灰色搭連布夾衫,天青大呢棉馬褂,胸前掛著鯊魚皮的老光眼鏡套子。子玉略抬身體,命他坐下道:「聽說足下的相法神奇,久思請教,只因衙門裡不便奉邀,他們既把足下請了進來,你順便替我看看罷,出去卻不可洩漏於人。」魯半仙連稱不敢,相了一會,說:「大人的根器厚得很,天庭開闊,地角也稱得過。況且河目海口,是人間有一無二的相,將來位極人臣,名揚中外,不用小子說。據目前看來,眉毛間隱隱有些黃氣,天庭裡光彩也漸漸發露了。照相書上說來,是就要升遷的。不是小子冒昧講,只怕這臬憲的苦缺,要輪到大人了。看這光景,不過數日內,定有上諭下來。為什麼呢?大人方交顴運,正主掌生殺之權,現在又沒用兵的事,只臬台可掌這生殺的權柄,所以說大人要升臬台。」子玉聽他說得有理,很是佩服,當晚留他吃飯,就請了書啟胡師爺文案陸老爺相陪,子玉亦坐在一旁,看他們吃飯。席間談起他的神相,就舉田張兩翰林的事告知胡、陸二人。原來這陸老爺,表字省夫,是一榜出身,大挑知縣到省的,肚裡甚是博雅,就只做官不甚相宜,以致到省已久,沒見過一個紅點子。還是子玉到了,知他文才好,才委他當了文案,他只合鬍子偃談得來,二人都不信相命等事,見子玉這般著迷,也只好唯唯答應。子偃道:「晚生從前遇著一位算命先生,見他替人算命,都有三五個人,背後跟著提拔他,所以有時說得很準。如今這位魯先生,名不虛傳,果然一望便能看出人的貴賤來,竟可稱得神仙,不但是半仙了。」要知子偃的話,是有意調侃子玉的,明說江湖伎倆,不過如此,休去信他。子玉卻不悟,只道他贊揚魯半仙,聽得甚是入耳,倒把個半仙臊得面紅過耳。原來正說著他的心病,嚇得再也不敢開口。
  當晚席散,子偃邀省夫到自己書房裡閒談。省夫道:「道憲這樣一個聰明人,怎麼會相信那相面的?」子偃道:「省兄有所不知,世間有兩種人喜信命相。一種是貧窮的讀書人,心上只想怎樣功名發達,做官做府,弄些昧心的錢,回去享福。這個念頭一動,就有多少金玉錦繡、高廳大廈、粉白黛綠的美妾嬌婢,應了他這念頭,一套套的演出來。擱不住一場一場的落第,依舊過他那寒酸日子,愈不得意,愈要指望。殊不知指望是空的,就沒法知道將來的事,只得去請教算命先生相面先生,聽他幾句恭維話。縱然是假的,也博個眼下快意。還有一種是富貴人,他已經得過好處,只是人的志願,那有足的?做了府道,便想做藩臬,做了藩臬,又想做督撫,有了十萬銀子,就想積到百萬;有了百萬,又想千萬。只皇帝不敢盼望做罷了,餘下的體面事,都要輪到自己,才覺快活。所以也肯信命相,為那算命相面人說的,都是什麼位極人臣,家私百萬。這樣入耳的話,那有不願聽的理?常言道,窮算命,富燒香。窮人指望富,誰知富人還想再富,燒香是恐怕保不住富貴,求神明保佑他多活幾年,好享用這個富貴。他卻不悟,富貴是自己掙得來,與算命相面什麼相干?壽數在乎自己保養身體,譬如一件器具,屢用便壞,自己把身體糟蹋壞了,與神明又什麼相干?這樣愚人,世上多著哩。我們中國做官的人,並不靠本事得來的。既然大家都沒本事,為什麼一般的人,一個就那般尊貴,一個就那般微賤,只得說他的命好相好,這就是信命相的病根所在。我們東家,少時本不信此,如今也著了這個迷,恐怕到老亦不會悟的了。」正在說得高興,只見小廝趕來說道:「大人升了臬台了。」正是:
  錦上添花容易有,雪中送炭本來無。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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