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長安街舊僕報舊主日

  正長兮風正暖,香浮官闕爐煙。車馳馬驟好長安。相逢故舊,說起話纏綿。聖主憂勞臣宵旰,還愁塗炭東南。一封詔下九重天。君恩特重,分重女嬋娟。右調《臨江仙》
  且說江干城得了媚娟之銀,竟去各路收買茶葉,凡湘潭鬆蘿,洞山岕片,粗粗細細,各等置些。上了箬包,搭在糧舡上,不兩月,已到京畿,投了牙家。可喜來得湊巧,茶客少,買客多。湘潭色濃味厚,北人家喜;鬆蘿味香色清,南人極愛。粗者粗人買,細者細人爭,不數日賣完,賣了數合之利,約有七百兩。
  干城滿心歡喜,想道:「值此擾攘之時,正是用人之際,何不去圖謀一個武官做做,風騷風騷。一則榮祖宗,二則可以完媚娟之事,豈不是好。」心中又轉思道:「京師做事,甚是煩難,倘有差遲,利名兩失。不如依舊回去,做些生意,倒也穩實。且到外邊頑耍幾日,回去了罷。」隨即鎖了寓門,踱到長安街來。只聽見後邊長班吆喝之聲道:「下來下來,狗囊的下來。」旁人道:「兵部大堂老爺來了,還不迴避。」
  干城立過一傍,看他轎過。後邊有許多管家隨著,內中一人,像似江升,又定睛一看,果是江升。挨擠上去,叫一聲「江升」。江升回頭看時,認是舊主人,忙把手中拜匣交與伙計,竟轉身來,跪下磕了一頭,說道:「主人為何在此?」通問些寒溫,隨即邀了主人,到酒肆中接風。
  入店,撿一幽雅座頭坐下。那店中認得是兵部府中王大叔,只揀好肴好酒,擺了一桌。干城上坐,江升立了斟酒。干城就責昔年盜銀之事。江升叫屈叫冤,發誓發咒道:「小人只為主人敗銀,苦口阻勸。難道小人反盜主人之銀?這也是天理難容了!」干城道:「這事如今也不究了。我目今反虧娟娘扶持,置買茶葉進京,賣了七百銀子。意欲圖個武官,你可有門路麼?」江升低頭一想,道:「這個不難,老爺與公子道著小人老成能事,忠厚小心,十分得意,說一句聽一句的。況且主人身材長大,勇力過人,小人引主人去見一見老爺,求老爺持題一本。主人打點三百贄儀,送與老爺;一百贄儀,送與公子,自然妥貼了。」干城歡喜之極。當日不題。
  次日,果然依計而行。打點兩處贄儀,隨江升去叩見了兵部老爺,又叩見了公子,各各送了贄儀。兵部見江干城魁梧,是個將材,又當堂試他勇力,十分歡喜。次日,特題一本,乞皇上擢用將才,以佐太平,以固疆圉事。內中有「浙東倭夷甫靖,須材甚亟」等語。不幾日命下,欽差特簡擢用補選浙江寧波府總鎮。
  命下之日,借了袍服,進闕謝恩。隨即在京招了二十名家丁,做了各色繡袍戰衣,買了兩匹高頭駿馬,又買了二十餘副弓箭腰刀,分給家丁。又置一副銀盔鐵甲。日日拜客,忙了半月。
  一日,有揚州府李知府的封君來拜。干城見了名帖,忙忙出外,迎進中堂,分賓主坐下。干城道:「晚生有失親依,未遑叩謁。蒙老先生光顧,有何見教?」封君道:「小兒待罪揚州,學生有一急切家信,敢煩老欽台行旌附至。斗膽勿罪。」說完,即立起身來,到管家拜匣中取出贐儀一封,深深一揖道:「區區不腆,聊做程途一餐,萬祈笑納。」又取請帖一個道:「明午敢迓老鎮台少敘,敬聆清誨。謹候光臨。」然後送過家書。干城收了家書,將贐儀、請帖再三推辭。封君執意要收,只得收下。又坐了,通問些官途事務,告別不題。
  次日,封君果然置酒,請了干城過去。干城早已有心,要借揚州知府風力,完媚娟姻事。叫管家帶了紅毯,又開一個禮帖,備一封代禮,寫道:「誼男江武韜頓首百拜。」打點停當。待酒過數巡,干城說起要拜封君為父。封君驚起,連稱不敢。只見管家將紅毯早已鋪下,干城一頭拜倒。封君回禮不迭,便並拜了四拜。干城即將代禮送過,也下了次日的請帖。封君推辭一番,也收下了。重新入席,又叫了幾個吹彈歌唱的,進來侑觴,盡歡而散。
  次日,干城整酒,迎了封君過來。相見時,封君雖然不敢稱兒,干城自然稱父。酒過數巡,干城立起身來,道:「男有一事,特求老父周旋。」封君道:「有何事,可說來。」干城道:「容稟。男昔年在揚州,相與一名妓,名喚媚娟。男見其姿態不凡,頗溺愛之,便有贖身之意。因此時力有不及,只得中止。後來究及根由,乃岳父之甥女,先妻之表妹也。六年前為倭兵所擄,陷入煙花。此女背地悲傷,歸宗之心甚切。男進京時,曾與訂終身之約矣。此去,所慮鴇媽龜子作祟,不肯贖身。若以勢壓之,與之爭奪,便費曲折了。必須令其貼服而不敢抗衡,方為妥妙。故此敢求老父大人,移翰於令郎長兄,祈長兄風力,為之周旋,則不勞而事成矣。老父與長兄之洪恩,容男兒□□□須報。」封君道:「這事不難,明日送書來便是。」當日也叫了吹彈歌唱的侑觴,盡歡而散。
  次後,干城擇日起程,封君著人送書過來。起程之日,封君親來送別。干城帶了二十名家丁,一路威威風風的,來到揚州,駐在北門城外。當晚不題。
  次早有事,忙到午後,著晚,穿了管家破碎襤褸的衣服,叫家丁們不用相隨,自己踱到媚娟家來。進門之時,只見媚娟在那邊嗚嗚咽咽的哭,一見干城,反加高聲大哭起來。原來,這一日有一個活丑的嫖客,桂媽要媚娟招接,媚娟不肯,桂媽打他,故此在那裡哭。干城不知恁故,進門便去」淚。那桂媽見媚娟高哭,又擔了鞭子,出來要打。干城忙忙截住。桂媽見干城身上破碎,便放肆起來,說道:「不要你來閒管。我女兒當初迎新送舊,極是周旋。是你前番來過一次,到如今只是躲頭躲腳,簇新做出閨女兒的體態,須知我們是恁樣人家,容得這蠢才妝嬌作勢的?」干城笑笑,就腰邊取出二兩銀來,說道:「桂媽不必煩惱。令愛不肯接人,依舊接了我罷。」桂媽便嘿嘿無言,拖了鞭子,洋洋的走進去了。
  媚娟一面哭,一面偷看干城,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上人回來,驚的是見他襤褸,想來必無好處了。干城見桂媽進去,便攜了媚娟之手,同上幃房。媚娟忙忙低低的問一聲道:「郎君此來,為何如此模樣?莫非又敗完了?」干城回一聲道:「也差不多兒。」媚娟便不再問,只是低首無言,汪汪下淚。
  那妓家的規矩,不拘好歹,得了銀子,茶茶酒酒是不少的。只見鴇兒來上了燈,送酒進來。媚娟只是慘然不樂,竟不陪酒。干城道:「多蒙娘子昔時訂約,料難負盟。我今遠別而歸,正該歡暢談心,為何一味愁慘?」媚娟道:「一自郎君別後,日日無心待客,被我媽打罵多少,度日如年!指望郎君歸來,必然得見父母,可了終身。誰知郎君全不記苦,竟又狂敗而歸,教我怎不悲傷!」說罷,涕淚一齊滾下。干城挨至身邊,將衣去「媚娟之淚,說道:「娘子莫要悲傷,我小江今日回來,少不得偷也要偷娘子回去了。」媚娟見說得好笑,不覺「口不」的笑一聲,道:「如何偷法?」干城道:「我今夜三更,將你馱在身上,輕輕開了門,竟一溜兒跑到杭州便是了。」媚娟道:「果要私逃,被人捉將轉來,豈不同同受刑?」干城道:「若是捉到揚州知府面前,他還要請我二人雙雙上坐。」媚娟就吃驚的問一聲道:「這等說起來,郎君做了官了?」干城道:「官是也未必做,只是討得個門路在此,故此偷了去也不怕他。」
  媚娟見干城並無真實說話,心中鶻鶻突突。又見他只顧吃酒吃肉,把肴物吃得精光,不好去再問,只得罷了。當夜,媚娟雖然勉強交歡,卻是偷垂眼淚。
  次日,干城與鴇媽講贖身之事,還了三百兩。鴇媽說道:「銀子是死貨,要他做怎的?我家有了女兒,一家人要靠他過活。寧使江爺不常來光顧光顧罷了。」干城道:「五百何如?」鴇媽道:「這使不得,便是五千也難奉命。」干城道:「既然如此,只索罷休。」說了,一竟出門而去。鴇媽做嘴道:「好個油臉兒,來扯這們光淡。」媚娟心中也道:「是敗完了,故意在我面前撮空弄舌,我枉結識了他!只是我的魔緣未斷,還要在此消受!」苦楚了一番,倒也安心罷了。
  評:此回步步生情,行行發趣。有江之戲謔,愈致媚之嬌啼;有媚之嬌啼,愈致江之戲謔。吾不知作者之心何等靈空。能得神妙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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