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俠窈窕私蓄贈傭人
憶昔尋歡列畫屏,花前酒後好風情。春殘緣盡,飄泊一浮萍。難得嫦娥偏有意,虛堂又見月痕生。冰心偏熱,兩次贈卿卿。右調《相思引》
江干城將一百兩銀子和盤托出,早被桂媽估絕了。又與媚娟歡戀了數月,桂媽便冷言冷語,將媚娟似罵非罵,說道:「我們子妹人家,須要迎新送舊,方糊得一家口活。誰似我家蠢婦,只戀了一個,叫我們俱餓死不成?」說了兩次,干城雖然聽見,只作不知,勉強住著。媚娟見桂媽罵不過,只得開口道:「妾與郎君,非不欲天長地久,奈我媽變卦,諒難久留。郎君可裁一長便之策。」干城含淚道:「向非惡僕盜銀而去,此三百金,或可圖謀贖身之計。今既盜去了,前日些須之物,又已罄在娘子之身。如今飄泊無依,為之奈何?」媚娟心中不忍,憑他又住了兩日。
初時門是閉的,後來竟大開了門,招接了有勢之客,立逼媚娟趨迎。媚娟道:「客已在庭,妾往趨迎,郎君將置身何地?」干城道:「這氣難受!為今之計,只好揮淚永訣而已!」說了,淚如雨下。媚娟也不覺垂淚道:「乞郎君再圖後會可也。」干城只得垂頭低眼,將扇子遮面,趨過中堂出門,抱恨走到寓中,恰又遇房主人來逼討房金。干城此時腰無分文,心中一想,假妝大模大樣說道:「我銀子俱在妓家,一時不帶。寓房我今退還,這些桌椅碗鍋之類,我已用他不著,主人可收用了罷。」將手一拱,竟自走出了門,望南而行。心中戚戚,口內啾啾,一路上自嗟自歎,自怨自悔,不知不覺,已走到了瓜州地方。肚中飢餓,心中想道:「我小江日日弦歌,宵宵歡宴,見那魚肉都是醃月贊的,如今要一碗飯吃就不能彀了!」望見木場邊鬧熱,就踱到木場邊,見許多掮木的人,一瓶酒,一缽肉,一籮飯,在那裡吃,想道:「不如入了此行,也強似叫化。」見內中一人,係鹽行相熟的,候他吃完了飯,扯過一邊,與他商議。那人吃驚道:「江大爺是有體面的財主,豈有此理?莫非取笑?」干城道:「是真的,我只為嫖了小娘,浪去了二三百,又被惡僕江升盜去了三百兩,弄得精光,叫化不得了。」
那人道:「哦,原來如此。江兄果肯掮木,這個容易。你可吃飯不曾?」干城搖搖頭。那人道:「可就在此吃些便飯,同我們掮木便是。」干城就脫去了寡紗衣,除去了時興帽,竟入此一行中。
後來干城有時看見馮人便,見他華麗闊綽,自己羞慚,不敢抬頭。馮人便也不時看見干城,只為這三百銀子,賊膽心虛,不敢扳說。光陰迅速,不覺掮了一年的木頭。你道好不苦呵!
一雙腳,不論冰霜常是赤;
兩個肩,那拘日月不曾停。
截腰衫子,破綻又破綻;
短腳褲兒,補釘又補釘。
舉人進士的棋桿,時時有分;
高堂廣廈的梁棟,日日相親。
正是:
昔日歡娛嫌夜短,今朝苦楚恨天長。
且說瓜州有一木客,要接一位表子,因本地沒有好的,對主人商議。主人道:「我有一敝朋,慣在此行,必須去問他便知。」竟到馮人便家中來問。人便道:「揚州騾子巷有一媚娟,姿容美麗,人物風流,兼會吹彈歌唱,好個人品。」主人即回身與木客說知,隨即打發管家們去接媚娟。當日有客,次日接了而來。
馮人便得知媚娟接到,穿了闊服,走去望望。媚娟道:「馮相公,為何久不到妾家枉顧枉顧?」人便道:「為俗事羈絆,久失親依。」媚娟道:「江郎自從上年相別,不知音耗,未卜近日在那處存身。馮相公可曾相會麼?」人便道:「此人只為姐姐,如今落泊之極。雖然有時看見,只因他自己羞慚,遠遠避去了,故此不能相敘。」媚娟道:「為何?」人便道:「如今在木場上掮了一年木了。」媚娟歎道:「咳!這也可憐!」又沉吟了一刻,道:「千乞馮相公,可邀他來見我一面,我有話要與他說。」人便道:「既如此,我著小價去通知他。」
人便別歸,即叫管家吩咐:「到木場上去,尋那掮木的江干城,尋著時,說揚州媚娟在木客寓中,要見一面。可引他同去。」馮管家應了去尋,果然尋著,引去見媚娟。
媚娟見干城面皮紅黑,手足粗蠻,穿一身破落衣裳,十分憐憫,說道:「江郎為何再不到我家來一會?」干城道:「昔年有銀之時,多住了一日,桂媽便有許多激聒,如今如此叫化形景,若走來時,莫說討賤□,也要笑殺了人。」媚娟道:「這也是。但是你如今這般苦楚,無非為我。你可也恨著我麼?」干城笑一笑道:「我小江能得與娘子這樣風流標緻的人品歡娛了半載,死也甘心。恨只恨江升盜我三百銀子而去,日夜切齒。」媚娟道:「往事休言了。你明日可措辦些衣服,到我家來一會,我另有話說。」說完,手中將五兩銀子,密付與干城袖中。干城接了銀子,恭身謝謝而別。
過了兩日,打聽得媚娟回揚,隨即也到揚州。去典鋪中買了兩件半新不舊的時服,穿著停當,依舊妝些浪子的態兒,搖擺到媚娟家來。那桂媽鴇兒看見是舊時的江姐夫,畢竟良心發現,也覺歡喜。可幸此時還未有客,媚娟就接住了江郎,待茶待酒,是不消說得了。
當夜,干城是苦中作樂,雖雲雨之間,也覺老成,不比當年狂蕩了。睡了一夜,聽見雞鳴,便輕輕叫醒了媚娟,問道:「蒙姐姐教我來此,歡會之外,更有何言?」媚娟道:「江郎為我而貧,若在掮木行中,有何下稍結果!我今贈你五十金,可去做些生意。以後須要老成質實,不可再入煙花。明年此時,不拘趁錢折本,必須要再來會我,不可忘懷。」干城道:「只恐娘子見棄,所以不敢相親。若依我小生之情,雖會而再會,亦不嫌多,豈至忘懷!但蒙娘子厚賜,當努力苦門爭以報之,決不敢有負也。」兩人仍復歡娛一場,濃睡一覺,不覺日上欄杆。媚娟將五十兩銀子悄悄付與江郎。干城小心囊束在腰,辭別娟娘出門。
一路計較生意,心中不定。到課店中起一課兒,還是依舊販鹽好,還是嚴州買漆好。那先生卜得買漆的課,利微穩當;做鹽的課,成敗不一,還有兇險。干城聽了,一竟到嚴州買了漆,到杭州來賣。
來來往往,做了一年,有一百五十兩在身。此時已將近媚娟訂約之期,記念在心,要到揚州相會媚娟。畢竟路由杭州北關寫船,干城寫了舡,只因客人未齊,還要明早開船,乘閒在大橋頭踱踱兒。忽然記起七八年前,在龍游起身,宋岳父說有一妹夫俞月湖,挈了妹子在此大橋邊開一麵店,教我通個信兒。因前屢次開舡忙促錯過了,今日何不去訪問訪問,也知他一個下落,隨即去各麵店中問詢。旁有一老人道:「俞月湖當初麵店大興,可有千金。如今兵火之後,竟已消散了。他的妻子俞老娘,為兩個女兒被倭兵擄去了,兒子又殺去了,哭得眼睛都雙瞎哩!你來你來。」隨即領了過橋,到一間小小樓房裡邊,叫一聲道:「俞老娘,你們有一令親在此探你。」那老人竟自去了。
只見裡邊果然有一個半老的瞎婆兒,摸出來說道:「大爺上姓尊號?是那裡來的?」干城道:「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麼?」那婆子道:「正是。」干城道:「小親姓江,號干城,衢州宋老爹是岳父。老娘是姑婆老娘哩。」宋氏道:「原來大爺是內姪夫,是一家的骨肉。難得到此,請坐坐。等我家主公來,慢慢有話。」干城道:「俞姑父何處去了?」宋氏道:「每日挑柴去賣,距晚方回。」干城道:「宅上更有何人?」宋氏道:「咳!說起心疼。一個小兒,前年被倭兵殺去了。還有兩個花枝般的小女,也被倭兵擄去,故此我的眼兒都哭壞哩!」干城道:「咳!原來如此,甚是可惜!令愛如今算來有多少年紀了?」宋氏道:「大女兒擄去時十七歲,今年有廿二歲了;次小女擄去時十五歲,今年有二十歲了。大女名喚福姑,次女名喚祿姑。江大爺在江湖上,可替小親打探打探。萬一有相會之期,也不可知哩。」干城道:「小親自然留心。」隨即起身告別,竟到舡中。
次早開舡。一路心中想道:「昨日姑婆老娘,目雖瞽,面雖老,骨格之間略似媚娟,媚娟又略似先妻。先妻係宋門所出,莫非媚娟亦宋氏所生?日後相會之時,不免把言語探他一探,便知分曉了。」
不止一日,已到揚州。急急去見媚娟,媚娟接住。此時干城有了銀子,又覺舒暢起來,依先同媚娟吹吹、唱唱、彈彈,度過一日。黃昏房中小酌,媚娟低低問道:「郎君生意何如?」干城亦輕輕答道:「多蒙娘子厚惠,生意如心,今有一百五十兩在身。目今意欲置買茶葉進京,只因本少難行,故此躊躇。」媚娟道:「須多少本銀乃可?」干城道:「須再得一百五十兩,湊成三百,便可做了。」媚娟道:「這也易處,妾為圖之。」干城拱手道:「蒙娘子如此用情,容圖銜環之報。」媚娟道:「妾有萬千心事,欲托郎君,奈今尚非其時也。」干城忽然記起宋氏姑婆所托之言,便探一探道:「娘子的根由來歷,莫要瞞我,我已略知一二了。」媚娟道:「知我何人?」干城笑道:「娘子今年二十二歲,名喚福姑,是不是?」媚娟吃驚道:「福姑乃是家姊,郎君何以知之?」干城見探著了,大笑一笑,低聲道:「令姊是福姑,則娘子是祿姑不消說了。」媚娟道:「誰對郎君說來?」干城道:「已曾見過令堂了。」媚娟又吃驚道:「果然是真的?」干城道:「難道謊你不成?令尊可是俞月湖麼?令堂可是宋氏麼?」媚娟正容道:「果然是了。可知家父家母近日如何模樣?」干城道:「昔日叩見時,令尊暫出未會,令堂因長子見殺,二女被擄,哭得雙目俱瞽了。」
媚娟早已眼淚汪汪,說到此處,不覺滂沱如注,嗚咽難禁。只見門外鴇兒添酒進來,忙忙「住了淚,故意撫弄胡琴。鴇兒去後,媚娟道:「此時恐怕窗外有人,未可談心,少頃與郎君牀上枕邊言之。」二人無心飲酒,用些飯,竟吹滅了燈,上牀而臥。
媚娟急欲談心,干城又求歡會。事畢,媚娟問道:「郎君與家母,何人指引,何地相逢,得以知之親切?」干城道:「衢州宋之臣,係是我之岳父,依今說來,乃是娘子之母舅也。令堂係先妻之姑娘,先妻乃令堂之姪女。我昔年出門生意之時,岳父曾吩咐,若到北關,可尋至妹家俞月湖處望望,討個平安信兒。此時若然造宅,與娘子也有一面之識了。奈因開舡急促,不及造宅耳。日前來時,特特尋訪,只因遭倭夷兵火之後,移換變更,後生多有不曉。虧一老人家引去,相見令堂。說起,托我江湖上訪問兩女消息。我思昔年初會之時,便問娘子根由,娘子拒不肯言,不料今已尋著源頭了。」媚娟道:「郎君昔年究妾根由,非妾拒而不言,只因此時郎君不過是浪蝶游蜂,言之無益,還恐見笑於君。依今所言,妾與郎君乃表姊之夫,叨在親親。況且妾乃遭患難之女,郎君已歷過患難之人,竟欲以終身之事,全托君家,幸君家勿以殘花敗柳,棄而不取。則歸宗複本之圖,仗郎君為妾主之。」干城道:「我自去年究問娘子根由,便已有心贖身,豈但今日。但歸復之謀,於今勢有不能,力有不及,必須待我京中賣茶回來,或我自圖之,或與令尊共圖之。那時,出死力以謝娘子,亦所不辭。」媚娟道:「郎君可早去早回,無辜妾之所望。」說了,即起牀來,將平日所積之銀,暗中摸來,做了一大包,用帕兒結好,交付與干城道:「此銀約有二百兩,今已盡付郎君矣。」干城將手一摸,接來放在牀頭。次日起來,收藏在身,別了出門。
看江干城此番生意,不知趁錢折本,怎生回報媚娟,且看下回演出。
評:□□□□□□□□□□□有合處,雲霞風雨之致,□□□□□□□□□□□□忽而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