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好朋友盜金娶美婦
曲水千回瀾百繞,競壁奇峰兀斝。莫過人心機狡,對面情難曉。雖有丹青絕樣巧,畫出蜃樓海島。難盡胸中杳緲,做出忠奸了了。右調《憶故人》
且說江升買辦烹調停當。江干城與馮人便賓主談心,江升斟酒。畢竟說到妓女身上,干城道:「昨嫖之妓,未為不佳,總不如媚娟之妙。弟思怎得開交?不如將匣中之物,贖了媚娟之身何如?」人便道:「銀子是死的,媚娟是活的,他怎肯換與江兄?除非一千,方才動得他心。」江升聽說,忍耐不住,只得放了酒壺,跪下磕了一頭,說道:「小人有一苦言稟勸大爺。當初老主人曾與小人生理,一文也不捨輕用,穿著粗疏,吃用淡薄,故此做得這幾分家業。今大爺竟把祖父苦掙之銀,撇如石塊。即如目今在此做鹽生理,受盡了許多苦楚,難道便已忘懷?況且先大娘已過,大爺無妻無子,做家之事,毫無把柄,如何全不思量?豈不曉從古無情之物,莫如小娘,日日迎新送舊,有銀即是親夫。直弄到破家蕩產,也還填不滿他的溝壑。昨日小人來尋大爺,尋到一妓家,只見有一嫖客,面如黑鬼,須是銅絲,麻點猶如鹿皮兒的斑斑,鼻頭就似鷹嘴兒的曲曲。那一位花枝般的妓女,與他捧須親嘴,豈不羞慚!他原與銀子捧須親嘴,那管他貴賤香臭。如今大爺只管念戀娟娘,那娟娘若接了黑鬼銅須的銀子,只怕也不記念大爺了!」干城聽到此處,怒氣激潑,將手中酒杯劈面擲去,江升讓過,撇在地下,大罵道:「你這奴才,反敢大膽來教訓我?點綴我?」江升應口道:「小人只怕主人日後沒下稍,與鄭元和一般,故此苦勸,是好話兒。」干城道:「哦!你這奴才,還要罵我麼?」竟拿起一條門閂,劈竹亂打,打得手酸方才住著。
馮人便一面拖勸,一面有心將桌上鎖門的徽鎖連匙竊在手中,說道:「江兄且息怒,小弟大便急,去解了即來。」急急抽身出街,走到前邊銅鎖店中,付他三分銀子,說道:「你替我依這鎖樣,配一鎖匙。這鎖就要拿去鎖門,你可看得明白,速速一配,明日來拿。」那銅店將鎖門、鎖須、鎖匙細細一看,道:「我明白了,將這鎖拿去了罷。」
人便拿了鎖,回身到干城寓中。只見干城還罵個不了,人便勸道:「盛價粗人,不會講話,語言唐突了。不必認真氣惱,出外舒散一回罷。」悄悄將鎖兒仍放在桌上,竟邀了干城出門。干城復身轉去,取了一把碎銀,二人又往妓家去了。
且說江升被打,哭了半晌,呆呆坐了。思量主人如此行徑,決沒下稍。在此看不過,未免多慮,只有打罵,何苦煙柴與赤眼相對?欲要仍回衢州,衢州左鄰不知,必然反來罪我;欲要在此近地,自家做些生意,此後眼見主人流落,心中不忍;欲要盜取主人之銀,遠去他方生理,只因今日勸他受打,不過為他敗銀,如何我反拿他之銀?本心不可,天理難容;意欲拱手空身遠去,腰無盤費,寸步難行。想了一時,只得出外,鎖了寓門,街坊閒走。見街心有一乘大園轎抬來,轎後隨著兩個管家。江升抬頭看時,見內中一個,像似衢州賣小菜的吳一官,上前通問,果然便是,問道:「你因恁到此?前邊轎內是何人?」吳一官道:「是現任兵部老爺的公子相公。我今投托了他,故此隨他上京。」說起衢州也遭倭兵之難,流離外竄。
二人一面說,一面走。那公子的轎兒,抬到一官宦人家,門上遞了帖子,迎進內廳,敘談去了。吳一官在門前,問起江升近來之事。江升便把主人嫖蕩,今日受打,意欲他圖之事,說了一遍。吳一官道:「我們相公起行之時,原要帶一個久慣江湖、老成能事的進京,只因一時少有,將就帶我兩人而來。若江阿哥肯去,我對相公說知,必然收用。你心何如?」江升大悅,道:「吳一哥若肯作薦,一路上程途之事,我俱會得,十分停當。千萬替我留心。」吳一官道:「我相公今日花園有酒,此事不及說了。明日午前,你可到騾子巷何媚娟處來討信。」江升道:「全仗,全仗。」
只見裡邊送客出來,江升別了回寓。一路心中想道:「我們主人戀的正是媚娟,原來公子也在他家。明日去時,倘遇見主人,如何是處?」又想道:「倘然遇見,只說來尋主人,胡答亂應便了。」
次日挨到午前,竟到騾子巷去,遠遠望見主人與馮人便搖頭搖腦,講話而來。江升躲過一邊,候他過去。只聽見馮人便口中道:「明日一定起身去了。」江升躲過主人,尋到媚娟之家,吳一官正在門首,撒手問道:「昨蒙阿哥所言之事,今已如何?」吳一官道:「對相公說過了。相公道:『既是老成能事,可叫他來見我,收用便是。』你且站站,我先去稟知,然後引你叩見。」吳一官去不多時,出來引了江升進內。只見相公正與媚娟下棋,江升叩頭立起,站在一旁,偷眼看娟娘時,果然好朵花枝,想道:「怪不得我們主人迷戀!」
公子下完了這一盤棋,數時,是公子輸了三著。公子回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江升道:「小人叫做江升。」公子道:「我家姓王,改作王升罷。我明日起程進京,你須在此俟候同行。」江升道:「謝相公。」就替公子打扇送茶,添香斟酒,服侍了半天。晚間到自己寓中,收拾鋪陳衣服,不覺淚下腮來,想道:「主人,主人!非我負你而去,若然在此,你我俱無結果。我今隨公子進京,倘有好處,還來報答主人也。」鎖了寓門,竟到公子寓中過夜。
次日,公子果然起程。江升恐怕主人撞見,一早稟過公子,先到城外尋船俟候。正是:
人生聚散似浮萍,今日維揚後帝京。
主僕一朝離與合,王升原是舊江升。
公子傍午起行,干城與人便早已在外候著。公子出門,二人隨即進門。干城見了媚娟,就如拾了一件無價之寶,喜之無極。媚娟伏侍了公子三四日,小心矜持,就如陪閻羅的一般,十分不耐煩,如今見了干城,就如見了親親的丈夫,歡容笑口,瀟灑唱彈。干城捏手捏腳,就攜媚娟上樓,抱抱親親道:「小生這幾日之間,獨舍姐姐,魂靈欲出,幾乎斷送殺也。」媚娟笑道:「妾亦猶是。」二人遂相抱上牀。
馮人便與桂媽說此閒話,見二人上樓,久不下來,想必是赴陽台了,心中有事,一別而行。忙忙走到鎖店中取了鑰匙,遠遠望一望干城的寓門,是鎖的,又東西顧探,不見江升,便大模大樣,搖搖擺擺,走到干城寓門邊,堂堂然將匙兒開了寓門,一頭進內,尋出拜匣來,將鎖環扭斷了,取出匣中銀子,藏些在腰,藏些在袖,又堂堂然,大模大樣,仍舊鎖了寓門,搖擺而去。此時雖有兩個鄰人看見,都道是干城央他來的,全不關心。
馮人便竊了銀子,竟到城外家中,買些酒肉,燒個招財福紙。晚間,將銀計數,乃是三十封,每封俱是十兩,當晚計較了一夜。次早起來,竟到瓜州地方,尋了一所精潔寬大的房子,陸續置些雅當的傢伙。中堂掛一幅古畫,四邊俱貼了名人的鬥方手卷。討一對小使,收一個管家,竟做起清客來。
一日,那防邊海的官兵調換進京,到瓜州,將徐海帳下的宮娥賣與民間。馮人便得知,就去官兵行伍中踏看。看得一婦人標緻異常,骨格有些相像媚娟,官兵要五十兩,竟用五十兩討了回來。隨即又用二十兩買了兩個粗花大葉的,做了服侍。竟招接任宦男女客官,朝朝歡樂,夜夜春風,好不受用。只丟得那江干城苦到頭了。正是:
不結子花休要彩,無義之人切莫交。
交時甜口渾如蜜,擂斷頭皮斲斷腰。
且說干城在媚娟家,戀了半月,見媚娟帶來帶去是這幾朵花枝,穿來穿去是這幾件衣服,意欲替他打些奇巧首飾,做些輕薄時衣,走回寓中取銀。只見寓門鎖著,心中恐怕江升走來,又要阻勸,忙到前面銅鎖店中,叫了鎖匠來,扌典開進內。取拜匣看時,吃上一驚,正如:
一片青天逢霹靂,滿腔熱火遇冰澆。
看那鎖兒竟已扭斷,內邊三百銀子竟沒有了。開口搖頭,跌腳歎氣,呆了一時,罵道:「此必是江升萬剮的奴才盜了去了!」一頭出外,詢問鄰人。鄰人道:「卻像有十餘日不見盛價走動了。」干城道:「是他了,不消說了。」忙忙進內,將櫃開鎖看時,內中一百銀子幸喜還在。又進裡間去看江升的鋪蓋,俱已沒了。想道:「是他無疑。」意欲告官緝獲,諒來必然遠去,只得忍氣吞聲,將自己牀帳被臥什物,收拾做了一擔,僱一鄰家小使挑了,拿了這一百銀子,依舊鎖了寓門,到媚娟家來。將江升盜銀逃走之事,對桂媽與媚娟說了一遍。桂媽聽了,只當盜他的一般,歎氣不絕。干城就把手中百兩付與媚娟,這一擔兒,叫鴇兒挑入房中。
可笑江干城癡迷了心,竟思量在桂媽身邊過世的一般。卻被桂媽估度,是這一勺水兒了。但不知後來怎樣開交結局,且看下回分曉。
評:天下事盡有湊巧的冤情。如三百銀子,江升倘若不去,干城必然告官,官司必然加法,冤屈何伸?江升如今隨了公子而去,冤屈更何伸?可見世間為官的,凡事須詳慎;為人的,凡事須真誠,到底自有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