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善掃興又遭惡掃興

  紅樓易登,雅人堪戀。王孫芳草春風面。五陵裘馬入平康,萬兩黃金埋肉塹。金盡花憎,囊空柳厭。豪華才子遭輕賤。依依新結並頭鴛,淒淒舊日穿簾燕。右調《踏沙行》
  說那地板上響的一聲,原來是江干城的肚兜線腳斷裂,內中一封銀子掉將下來,故此一響。馮人便忙去拾起,打開看時,是六錠雪白紋銀,驚道:「幸喜掉下此處,倘若街坊行走時掉下了怎好。」桂媽滿面春風接口道:「看來此銀,大數該是小女的。」干城笑道:「原是要送與令愛的。想是肚兜壞了,故此掉下,即請收了便是。」桂媽歡容笑口,接了銀子,即進內拿出一個繡花肚兜來,說道:「此是小女繡與我用的,如今轉送江爺。」干城接來看時,繡得佳妙,做得細巧,贊歎作謝了兩聲,就換下了腰邊的舊肚兜。
  桂媽忙叫鴇兒備酒。干城即攜媚娘之手,登樓入房。馮人便也隨著。只見房中有胡琴,有琵琶,有笙簫,有羯鼓,凡取樂之物,無不週備。更有:
  金鼎名香熏翠被,妝台青鏡理雲鬟。
  二人並肩對鏡,媚娟把雲鬢扶扶,朱唇點點。干城笑道:「鏡中又有一娟姐,我將呼而出之。」媚娟笑道:「鏡中人今夜月明時,少不得到郎君枕上,何必相呼?」馮人便把手一拍道:「好趣話兒。」不多時,樓下酒已整備,鴇兒來請。三人下樓敘坐,呼盧行令,飲了一番。
  鴇兒去取了鳳簫、胡琴來。媚娟接過胡琴,輕舒纖指,彈出一套《月兒高》:
  流落煙花院,棲遲奈何天。背影偷彈淚,逢人強取憐。恁的情懷,有甚風流妍?無聊謾把、謾把絲弦綰。那更怨聲淒斷,寂寞轉添。夭強移步,向花前,倩花來排遣。誰是瀟湘一段緣?
  這首詞兒,是媚娟自傷薄命,遭此離亂,陷入煙花的話兒。干城與人便雖然不曉,也胡亂稱歎了一番。
  媚娟又取過鳳簫,吹了又歌,歌了又唱。有了酒,桃腮愈豔,聲調越清,引得江干城欲情如火,將蒙朧醉眼注著媚娟,半時不轉睛。馮人便明白,抽身告別。干城忙忙一送,即轉身來,攜了媚娟登樓,閂了房門,急急抱了媚娟就枕。解去囉衣,但見酥胸白潤如脂,金蓮窄狹如線,真可愛殺,膿情難禁,不一時,雲收雨暢矣。
  二人起牀,天色已暝。鴇兒高燒紅燭,又送晚酒入來。兩人牀前對坐。飲未三杯,干城問道:「姐姐今年貴庚了?」媚娟答道:「十九歲了。」干城又問道:「仙鄉何處?有何親人?係何來歷?」媚娟愀然蹙眉,低回想了一刻,答道:「妾今已為牆花,君來無非浪蝶,不過博一場歡娛採取而已。若欲說起根由,妾將青衫淚濕。君無益於妾,妾貽戚於君。倘使我媽知之,道我對客悲傷,必加譴責。幸君開懷飲酒,妾當鼓琴以勸。」干城心中想道:「只為他姿容態度彷彿前妻,故此有心一問。但覺交淺言深,未免唐突了。」但聽媚娟鼓胡琴,唱吳歌。唱道:
  姐兒窗下繡鴛鴦,薄福郎君,搖船正出子個浜。姐見子個郎,來針搠子手。郎見子個姐,來船也介橫。
  干城道:「小生船已橫矣,姐姐莫非針搠了手麼?」兩人笑飲一回。飲罷,媚娟添香剪燭,漱口洗腳,做了一番上牀的工夫,雙雙又入了被窩,尤雲殢雨。
  次朝,直至日上欄杆,方才起牀。慢騰騰的梳了洗,理了妝,抹抹骨牌,彈彈絲弦,下下圍棋,打打雙陸,不是茶來,就是酒到,一連度了五日。
  到第六日早間,桂媽走到門邊,叫媚娟出去,故意響響的說道:「江爺之物,今已完成,恐有他客到來不便。今日可辭了他。」媚娟回言道:「曉得,且看。」桂媽道:「不必看,辭他便了。」媚娟點點頭,轉身來理妝。干城在牀上聽見,想道:「鴇媽從來無義,但覺此人更惡!我十二兩紋銀,難道住了五夜,就來逼我出門?只是不捨得娟娘。便再破幾十兩,這也是說不得的。」也就起來,梳洗完了,對媚娟道:「適才汝媽所言,我已聽見。卿之恩愛,何忍遽拋!我去再拿銀來,重圖歡會。只是一件,今日倘有客來,賢卿可曲辭之,我立刻即至矣。」媚娟道:「既然如此,郎君可速去速來。」干城應了一聲,急急抽身出門,忙忙走到寓中。只見寓門鎖得牢牢的,十分掃興,就急急的去問鄰人:「可知我家江升到那裡去了?」鄰人道:「他連日為主人不歸,在此啾啾唧唧的掛念。今日想是來尋你了。」干城連連跌腳道:「誤事!誤事!我有緊要事情,要銀子用,那裡等得他來?」
  鄰人見他急躁,往內拿出一把椅來,說道:「江大爺,且坐坐,他想必就來。」干城坐了又立,立了又走,走了又坐,東衝西撞,竟似見鬼的一般。鄰人問道:「大爺有何急事?」干城道:「近邊可有銅鐵匠人會開鎖的麼?你們肯去叫來,我情願送二錢銀子。」鄰人道:「去叫了來,盛價好到了,何苦又破鈔呢?」干城自念道:「咳!此時決有客了,怎處?怎處?」鄰人道:「大爺,有何客人?在那裡?如此慌忙。」干城道:「這鎖你們有舊鑰匙可以開得麼?」鄰人道:「這是一把徽州八面須的好鎖,沒有這樣的鑰匙。」干城自念道:「小的是不的,只怕老的無情,決要另接了。」鄰人問道:「那個無情?大爺莫非與他角口,故此要銀用麼?」干城道:「你們可看見這老奴才往那一頭去了?」有一鄰人道:「我看他望南去了。」干城道:「我去尋他。」鄰人道:「尋人不如等人好。大爺可耐坐片時,他自然來。」干城道:「不好了,遲了,決決有客了!我去望一望,訂一訂又來。」急急亂跑去了。
  剛剛干城轉身,江升已回來了。鄰人看見,說道:「你主人方才在此,有恁急事要銀子用,好不焦躁。看他言顛語倒,竟似著鬼的一般。我們留他坐了等等,他說道『我去望一望,訂一訂又來』,不知有何事故。」江升道:「我主人五夜不回,必然去嫖了小娘,著了魔神,故此又來拿銀。」鄰人道:「哦,是了,是了。我們方才問他,他口中自言自語道:『此時決有客了,怎處?』我們又問他有何客人,如此慌張。他口中又說道:『小的是好的,只怕老的無情,決要另接了。』後來又說來說去,只見叫一聲道:『不好了!決決有客了!』亂跑而去。」鄰人大家笑了一笑,各各走散。
  且說干城急到媚娟家來,只見門兒緊緊閉著,叩了兩下。桂媽出來開門,干城一頭望裡邊闖去。桂媽忙忙將身截住,道:「今日有客了,乞江爺暫寬一夜,明日來罷。」干城聽了,就如一桶冰水潑來,十分掃興,呆了半晌,說道:「我方才與令愛訂約,原說拿銀即來,教他辭客,為何又接了?」桂媽道:「我們子妹人家,見了銀子,是要接的。難道現的放去了,倒望賒的?小女也曾再三婉辭,因他是個上京兵部公子,勢頭大,擔當不定,只得招接了。」干城沉吟了一回,無奈,含羞走出。踱了回來,咬牙切齒,恨著江升。
  到寓中一見江升,亂跳亂嚷亂罵道:「老狗才!主人不在,你該守寓,竟丟了去頑耍。要爾這誤事奴才在此做恁?」江升分辯道:「小人因主人連夜不歸,心中掛念,特地來尋。有何誤事,著何緊要,破口罵小人?主人若要銀用,只須拿去用,不管小人事!」一面說,一面取出箱來,捧將過去。干城含了怒氣,開了箱兒,把十兩一封的取了五封,又取碎銀一小封,放入腰間,竟自出門而去。
  江升想道:「主人今日破面罵我,我便飄然去了,這也不難。只是他入了迷魂陣中,這四五百銀子,一勺水,有幾次徜徉,少不得到鄭元和地位。我係三代老僕,豈忍見主人落泊飄流!畢竟候他意氣和平時,苦死阻勸一番。倘主人執性不改,然後飄然辭去,他無怨,我無悔了。」按下不題。
  且說干城拿了銀子,行了數百步,恰好遇見馮人便,作揖道:「數日不見,如隔三秋哩。」人便問道:「江兄可在媚娟處出來麼?」干城道:「噯!說起真個心疼。」人便道:「為何?」干城把老奴誤事,媚娟有客,如今有銀之事說了一遍。人便道:「江兄既然有銀,小弟同去交與桂媽。今日自然罷了,明日依舊為入幕之賓,竟圖久計,豈不是好?」干城道:「小弟正是此意。」
  二人踏到門前,叩了兩下。裡面桂媽出來,問知是馮相公,開門,看見干城同在,說道:「今日偏背江爺哩。不知馮相公有何話說?」人便道:「江爺要與你女圖個長久歡娛,先有白銀五十兩在身。」未曾說完,桂媽便笑堆滿面道:「此處不便說話,公子相公正在小女房中。請進裡面坐談。」引了到自己臥房中坐下,擺出許多茶果,恕殺許多罪過,又笑說道:「江爺今晚不要去別戀新人,忘卻了小女。」人便道:「看他性命俱在你女兒身上,這也不必多慮。」江干城只為面前不見了媚娟,不比昨日能笑能言,竟似呆木一般了。正是:
  分明人在小樓中,咫尺猶如隔九穹。
  楊柳依依不改綠,桃花又向別人紅。
  江干城入了迷魔,看得五十兩銀子就如石塊一般,軟軟的取出來,送與桂媽了。當日,人便見干城無聊無賴,又引到一妓家過夜。只因心在媚娟,雖然一般做事,只是點名畫卯而已。
  次日午前,到媚娟家來,又回說公子花園有酒,要接去侑觴,還有四五日哩。干城心中煩惱,邀了人便,踱到自己寓中,意欲談談心事,消遣消遣。叫江升:「拿拜匣來,我要銀用。」江升吃驚道:「大爺昨日拿去的五十兩銀子呢?」干城道:「是我的銀子,是我用去了,難道要你管我不成?」江升只得送過拜匣。干城取出碎銀,稱了三錢,叫買魚肉酒菜之類。江升接了銀子,只得去買辦,見主人將銀亂潑,口中叫苦叫屈,眼中不覺垂淚。
  干城沒有心機,竟引了人便,直到自己臥房坐下,大開拜匣,將銀子一封一封取與人便看看,說道:「此物乃弟與娟娘天長地久之物也。」然後收拾鎖好,放在牀頭。俗語說得好:「財不露白。」黑烏目朱見了白銀子,除是正人君子才不動心。只道人便是個好人,那知他肚中已做成一篇銀子文章了。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生平假忠義,見利也偏心。
  且看馮人便做這些銀子的文章,如何入手,如何立局,如何結構,再看下回分解。
  評:媚之淒惋處愈見風情。中末擬鴇家之惡態,寫干城之風癡,無不曲肖。媚令人憐,鴇令人歎,江令人笑,此(後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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