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悟天緣樽前成八詠 迷富貴醒後卻三公
卻說當日了空等進了內衙,湛翌王隨請湛公與太夫人出來,叫他們拜見了。然後來拜見梅杏娘,獨令本白重拜杏娘四拜。杏娘道:「此是何意?」翌王笑道:「前日在庵內相知,祇有本白實係處子。今日夫人當以另眼看待,未知肯垂青否?」杏娘亦笑道:「既來之,則安之,況且僧來看佛面,那有不青目的理?」遂令送至後邊小樓中住下。各各蓄髮改妝,同了空等四人,俱納為侍姬。那夜,翌王領了杏娘主意,便與了空、本白等把舊日風流重整。正是:
不二真姬,好卻十六衣缽。無為仙媛,堪拋萬葉梵文。杳聽鼓沉,凡心轉盛。停看燈閃,慾火偏殷。入紙帳而梅花纏楊柳之腰,牽輕稠而桂子襲櫻桃之口。韓掾香,貽非賈女﹔宓妃枕,贈錯曹王。毒龍歸舊穴而垂涎,潭底泉流滾滾﹔頑象返上宮而攝餌,坡邊草長葺葺。色即是空,此刻青絲難亂﹔電猶如幻,今宵紅浪無蹤。且看他昏迷態,恰如禪定﹔番疑他相對處,正湊機鋒。
湛翌王自此,內有杏娘、佛奴,又令本白改名巧姑,了空改名翠娥,本空改名芳姿,本亮改名春媚,本悟改名蟾憐,共是七個嬌娃,真正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在任兩年。
一日,恰值暮春時候,川中氣暖,庭前牡丹盛開,翌王請湛公與夫人賞過,復設內宴,同杏娘、巧姑輩花前把盞,論舊談心。忽見一雙紫燕,環繞飛鳴。翌王笑對杏娘道:「昔年吟《紫燕》詩,分明如此光景。今復來此嬌啼,多應替我二人作賀。細想起來,若非紫燕,怎得走到園中?就走到園中,若不吟詩,怎得小姐聽見。此雙紫燕,真你我之月下老人也。今我與夫人,同諧魚水,須斟杯酒兒,謝他一謝。」杏娘道:「此言正合我意。」遂篩了酒,向空拜謝。那雙紫燕,卻也奇怪,便是有知覺的一般,竟停翅不飛,立在檐角之上,呢呢喃喃,不知叫些甚麼。拜謝纔完,巧姑輩俱各驚異。忽然又有六隻小紫燕,趁風翻至,隨了那兩隻紫燕,仍復繞戶飛鳴。翌王大加駭異。杏娘道:「相公不必驚疑,我看後來六隻燕,分明與佛奴、巧姑、翠娥、芳姿、蟾憐、春媚諸姬一般,連相公與奴家,共是八個。今紫燕恰好四雙,這段奇事,皆天賜禎祥,我等各宜敬酒一杯,奉酬紫燕,拜謝天地作合之恩。」翌王、巧姑輩,各俱應允。八隻紫燕,又復成對兒立住不飛,直待澆酒拜畢,然後連繞三匝,飛入雲端去了。翌王道:「如此異兆,千古罕有。敢請地夫人及諸姬各賦一律,以記紫燕降祥之意,乃見我八人夙世姻緣非同小可。待我先為首唱,遂吟道:
夕靄朝惲滿畫堂,差池片影拂春光。
翅凌貝闕玄衣淡,銜入瓊筵絳雪香。
對對雲中呼比翼,翩翩花外舞成行。
分明一段三生意,喜獲雙飛麗日長。
那時杏娘亦步韻吟道:
斜剪春風到玉堂,雙雙常幸沐恩光。
同棲金屋花梢影,共渡銀河月底香。
巢護紫封泥一點,羽翻紅浪錦千行。
樽前未識呢喃語,佇看翩躚降瑞長。
那時巧姑亦步韻吟道:
怯怯新雛隱法堂,癡情偏喜戀韶光。
不皈鸚鵡徵心印,肯逐蜂媒竊壽香。
齊掠錦窠花作雨,漫啼金粉玉為行。
祇緣輕薄東風好,引入簾前細語長。
那時翠蛾亦步韻吟道:
飄搖弱羽寄雲堂,偶學鴛鴦竊寵光。
入幕解傳幽閣語,穿簾分得賜衣香。
輕身翻出三千界,倦翮空隨十二行。
今日春歸雙舞處,啼痕益覺為情長。
那時芳姿亦步韻吟道:
聯翩飛入鬱金堂,繡箔同窺玉鏡光。
拂羽並回鸞影動,剪波雙點水痕香。
當年蹤跡依龍樹,今日翱翔列雁行。
相對啼花三月暮,小紅零亂晝初長。
那時春媚亦步韻吟道:
兩兩翻風認錦堂,巡檐難識舊風光。
斜驚釵上雙飛巧,日落枝頭萬斛香。
怨入空梁悲失侶,棲繞深院喜成行。
年來啄盡愁滋味,舞得遊絲幾許長。
那時蟾憐亦步韻吟道:
於飛燕燕繞蘭堂,雙尾橫拖黑綠光。
擲過落花風有態,趁來飄絮翅無香。
舌欺紫陌黃鸝囀,色暗青天白鷺行。
王謝風流都佔盡,烏衣聲價為君長。
翌王與杏娘等七人俱已吟完,這番輪到佛奴,佛奴道:「賤妾生平未曾讀書識字,以致前日錯取詩箋,招災惹禍,今日步韻,望夫人代妾一揮,以成八詠。」翌王道:「言之有理,乞夫人為彼賦之。」杏娘遂又復吟一律道:
銜出新愁悲翠堂,誤傳密語漏春光。
輕盈貼地身偏穩,綽約呼人口亦香。
常帶春泥四五點,曾沾花淚兩三行。
眼前瞥見雙飛翼,撩撥吟魂一線長。
杏娘代佛奴吟完了,翌王便遍閱諸作,贊道:「篇篇都借紫燕為題,實實寫出自己一生遭際。片言隻字,多從性情中得來。有比有興,深合賦體,雖李易安、朱淑真諸美復生,亦未易有此。下官回視首唱,不覺珠玉在前,對之形穢。」杏娘道:「奴輩蛙鳴蛩噪,安比得相公擲地金聲。」翌王道:「休要太謙,夫人乘此餘興,再與諸姬詠牡丹一絕何如?」
纔欲舉筆,忽傳進邸報:「兵部一本,為舉荐賢能等事。本內例舉各處才智武員,理宜大加寵眷,以固封疆。中間陶杞、湛國瑛、黑定國俱列名在內,已奉旨準奏。陶杞進爵靖湖侯。湛國瑛進爵南平伯。黑定國提督山東全省水陸官兵,駐紮省城,都督府左都督,加二級。」翌王看畢,佛奴輩六姬,俱舉杯稱賀道:「天邊紫燕呈祥,庭前牡丹散彩,嘉兆疊見,果然老爺有此高陞之喜。」獨杏娘愀然,不發一語。正是:
人人舉杯賀,我意覺堪憐。
識破浮雲趣,功名事了然。
翌王道:「夫人,我湛國瑛一介寒儒,叨居顯職,今又復蒙寵錫,此皆邀天地祖宗之靈,得以有此。方幸光前耀後,蔭子封妻,常享富貴有日矣。忽見夫人反有不悅之色,何也?」杏娘道:「奴家有心事。」翌王道:「有甚心事,試為下官一言。」杏娘道:「不必言罷了。」翌王道:「夫婦之間,有過相規,有善相長,樂則同之,憂則分之。夫人面有憂色,不與下官明言其故,非婦道也。」杏娘道:「言多不祥,今日相公榮陞報捷,所以難於啟齒。」翌王道:「但說不妨。你若不言,悶殺下官也!」杏娘道:「奴聞,寵不可極,位不可高。位高寵極,難以自固。然當居安思危,勿貪利祿。苟不戒懼,旋主覆敗,載之史冊,歷有明驗。今相公得此顯耀,眾口稱賀,歡忭之氣,萃於一堂,威武之勛著於天壤。據奴家愚見,還宜急流勇退,掛冠歸去。以父母甘旨為念,以山水登臨為樂。則優遊林下,菽水亦可承歡。放浪天涯,琴書皆能養志。何必苦戀功名,作此行險僥倖之事。一時鳥盡弓藏,雖欲牽犬東門,便不可得矣。相公以我言為何如?」翌王搖頭道:「夫人差矣。我聞國爾忘家,公爾忘私。此身許君,生死以之。若食其祿而避其難,屍其位而圖其安,非古大臣之節也。所以馬伏波至老,猶思以馬革裹屍,屈突通必欲以好頭頸為朝廷受一刀。孔明鼎足既成,尚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其忠肝義膽,足以炳照千古。正是功名垂於竹帛,勛績光於宇宙。這等人,纔叫做堂堂男子。夫人以急流勇退的迂談,誤我致君大事。」杏娘道:「相公之言甚善,但識其理,而未識其勢。得其經而未得其權,不足稱丈夫也。」翌王變色道:「請問,丈夫便怎麼?」杏娘道:「凡為國家任天下事者,必先量我生平才力,量我生平經緯。要使九重之上無疑主,同朝之列無疑朋。出可見信於萬方,入可無慚於社稷。請相公自去思想,老成練達,百戰百勝,你果能如馬伏波否?搗堅挫銳,勇略冠軍,你果能如屈突通否?三分預定,七縱成擒,你果能如諸葛孔明否?不過附會陶公,因人成事,僥倖建了平湖之績。驟得高位,不自損抑,罔知時執艱難,便輕易開口,把古大臣相比。此皆速禍之道,非安全之計也。」說得翌王滿面羞慚,又氣又惱,祇是與杏娘成婚之後,從未變臉,不好破得口。便大聲道:「且吃酒罷!」
佛奴、巧姑輩見天色已晚,收拾掌燈。又見顏色不善,連忙執壺的執壺,把盞的把盞,送過酒來。翌王接到手,連吃了十數杯,偷覷杏娘,坦然絕不介意。翌王反心上懊悔道:「早是我不曾發怒,看他度量,也到能容人。想他言語,也有些合理。今日一天喜事,也不是閑爭的時候,不如敬他一杯酒兒,陪個小心,等他說句好話罷。」隨手接過佛奴的酒,笑臉兒捧到杏娘面前道:「下官一時酒渴,打斷了夫人話頭。你責備我的都是良言,但喜的是恩從天降,且你飲此一杯喜酒,須把高興話兒說說再處。」杏娘道:「多謝相公美情,奴家酒到不吃。若相公厭煩言,待我細說一番。」翌王道:「願聞。」杏娘道:「今日相公榮封忽降,進爵為伯,三公九錫,指日可待。自當加額奉賀纔是,反說此掃興言語,逢君之怒,勢所必然。但奴家每見變幻無常,滄桑瞬息。季倫金谷,鞠為茂草﹔吳宮春樹,化作寒煙。當富貴時,歌姬逐隊,舞女成行。在家則珠履之客滿堂,入朝則節鉞之車塞路。前呼後擁,一箸萬錢。及至一朝失勢,那些趨炎附勢的,又傍別處門牆﹔那些獻諛承旨的,又向誰家奔走﹔那些追歡買笑、倚翠偎紅的,不為勢豪所佔,必為權要所奪。相公你目下迷戀榮華,道是此等境界,可以常恃。祇怕鐘鳴漏盡,連你我不能相顧。此身尚且不保,何況歌姬侍妾、官位、家室哉!」翌王當時,陪個小心,指望杏娘改口,說些興頭的話。如今聽了這番言語,更加講得厲害,酒兒越衝起來,心裏越加不快。便拍案道:「夫人,不吉利話也講得夠了。有此名花,有此良夜,且圖個目前快樂罷。」杏娘微笑道:「據相公看來,以為目前盡可快樂。據奴家看來,目前多是煩惱。」那時,巧姑輩見兩個閑爭不已,祇得各斟了酒,又送過來,翌王一飲而盡。又拍案道:「目前煩惱,是夫人尋出來的。若論下官,有何不快樂?」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可惜,相公聰明蓋世,懵懂一時。奴家適纔苦口之言,正為快樂地耳。」
翌王冷笑道:「酒也不許人開懷吃一杯,祇管絮絮叨叨,還要說甚麼快樂地、快樂天。」杏娘笑道:「相公,你在家尚無納言的度量,動不動怒發如雷。朝廷之上,不是你使性的去處。此等作為,眼見得奴家所言禍患,可以翹足而待。還不想及早回頭,尋個安身立命所在,直等到一跌難挽。」佛奴從旁勸道:「小姐改日再講罷,省得老爺祇管著惱。」那知翌王多吃了幾杯悶酒,早已鼻息轟雷,爛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巧姑和翌娥輩說道:「夫人,老爺已睡熟,夜已深了,風露之下,不當穩便,扶進去安置罷。」杏娘道:「且慢著,你們不可扶他進去。就扶他睡在牡丹臺邊草地上,把一塊土塊與他做了枕頭,不許一人相伴。我和你們,收拾了杯盤進房去罷。」佛奴、巧姑輩,俱不解其意。祇道夫人性格蹊蹺,一言不合,便使這般狠心。卻又見杏娘面上,並無怒容,心中再四疑惑。但是夫人之命,焉敢不從,好歹祇得依著做去。杏娘又喚取紙筆過來,寫下一首小詞,把石頭壓在翌王身邊,自己竟同巧姑輩,把門閂好,回至房內。
卻說湛翌王,睡在地上,直到四更時分,酒醒轉來。祇道是此身還在悲翠衾中,象牙床上,珊瑚枕畔,睡鴨香邊。不想放開眼來,冷露一身,月光滿地,到吃了一嚇。又疑是夢裏,仔細看去,早見身底下亂茸茸一片青草,頭頸邊冷冰冰半塊硬泥,連喚夫人幾聲,靜悄悄並不答應。再喚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憐一個個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來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顧園林,又依然牡丹臺、芍藥欄,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仔麼筵席俱撤,燈火俱無,夫人姬妾輩,竟不扶我進房,反拋我在亂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驚疑不定之際,祇見石邊壓著半張字紙。拿起來,向月光中看著,念道:
嬌娥盡散,綺筵忽撤。問歌舞排場安在?衰草殘花土一堆,這便是富貴收成境界。憐伊迷戀,怪伊顛倒,道紫綬金魚足快。伍子浮屍,文種亡,祇有五湖上,煙霞無礙。
翌王念完,跌足大笑道:「賢哉夫人,賢哉夫人!你睡我在草地上,又做這首詞來現前指示。我一時執迷不悟,乘著三分酒意,反頂撞了夫人。我湛翌王好癡也,我湛翌王好獃也。袛如此刻光景,祇身孤影,冷冷清清,喚人不應,進步無門,錦繡窠巢,嬌妻美妾,高官厚祿,卻都在那裏?細想起來,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樂。怎麼不明不白,把七尺微軀,被一圍玉帶、一顆金印、一紙皇封直纏縛到死,略無生人樂趣。今日報君,明日報國,萬一功高見忌,被人暗算起來,這條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場裏。呸!好不扯淡。這是二十年來的春夢,今日纔醒了也。」又大笑大叫道:「夫人,我湛翌王如今醒了。」那時,杏娘在內,聽見叫喚,即令佛奴開門出來,接了翌王進房。翌王就在燈下,連夜修成表章:親父母年逾古稀,有弟國琳,現任山東臺兒莊參將。使垂白雙親,溫清甘旨之節,無人侍奉,罔極莫報,孝道有虧。乞賜歸田終養。
陶公在任,聞知此事,歎息道:「梅杏娘不過婦人,尚且知機遠引。湛翌王乃係少壯,尚且勇決退藏。老夫耳順已過,兀自營營名利,何不達至此?」於是亦上本乞賜骸骨。黑仲襄曉得,也上本辭官,千里之外,皆望風棄職。三處次第奏聞,不一月,聖旨批下來。陶湛兩本,俱準了。獨黑定國本上,批道:「黑定國係陶杞螟蛉之子,告養雖出其孝思,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定國著照舊供職,以固屏藩,該部知道。」當時陶、湛兩公,曉得旨意允了,便即日離任回家,兩姓親朋,都來作賀。
單說湛翌王到家,也不去干謁當道有司,也不去乘轎答拜賓客,也不把黃傘炫耀鄉裏,竟奉著父母,仍退居柏秀村中。家裏有幾個舊僕蒼頭,數十個山童,一兩隊美婢,收拾起梅家的花園,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四時花卉不絕。除問寢視膳之外,引著杏娘、佛奴、巧姑一班,同去恣情遊玩。
一日走到飛仙洞口,對著佛奴笑道:「這是你耽誤我的去處,祇落得今日天台重到,劉阮尚存,仙姬無恙。」遂悵然有感,口吟一絕道:
玉洞桃花依舊開,仙郎仙子後歸來。
但看一曲沿溪路,卻比當年長綠苔。
翌王又走到挹綠堂上,對杏娘笑道:「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處,誰曉得天理昭昭,陷人不過陷己,害我卻反害身。今日兇殘絕影,難肋餘生,幸得重來會此。你看牆上美人賦,宛然尚在。」不覺撫今追昔,又吟一絕道:
挹綠堂邊草色昏,曾從此地暗消魂。
今朝重讀美人賦,壁上溶溶半淚痕。
杏娘此時,見題起前情,回想哥哥已亡,父母乏嗣,目前富貴,已不能與二親同享,祇留得煢煢道韞,接伯道之單傳。言念及此,不覺淒然淚下。又想當時,幾番顛倒,反成兩姓良緣。一紙錯箋,竟作三生公案。其中親變為仇,仇變為親,東牽西引,皆是老天撮合,必非人力所能。今日身歸故園,恍然若夢。遂漫成一律道:
歸來重問舊樓臺,畫閣朱肩一半開。
啼鳥戀人呼故主,殘花吹面撲新苔。
吟投紫燕情無種,蹤散紅閨禍有胎。
回首那堪成往事,幾行清淚獨徘徊。
湛翌王道:「夫人不必感傷,萬事皆有定數。我當日步進此園,不過春遊既倦,乘醉發狂,那有姻緣之想?誰料閑吟遣興,因興留情,因情惹禍,幾至喪身獄底。又蒙皇天眷佑,脫此網羅,逃入賊巢,甫離賊巢,復入慾阱,出得慾阱,不意又在湖中搏此微功,始得與夫人相會,幸諧百年連理。又復沉淪宦海流浪名場,重承指點,方知扭斷名韁,打開利鎖,來到此地。回思往事,如同隔世。要知一飲一啄,俱有命數,絲毫不可強求也。」遂吟一律道:
兩度癡狂叩洞天,昔年景物尚依然。
花間蹤跡瓊姬引,業上風流罪案牽。
挹綠近開金谷酒,飛仙新度舞衣煙。
重將舊事如愁說,一段紛更笑昏箋。
自此,翌王終日尋山問水,弄月題花。帶著許多侍婢姬妾,或有時到那大蓬山,看懸崖飛瀑﹔或有時到那太華山,望聳翠含雲﹔或有時上武擔山,探五丁遺跡﹔或有時往香雲山,訪伏虎奇蹤﹔或泛舟清白江、浣花溪、小桃源、千秋萬歲池中,誓必歷盡名山勝境。所過之處,惟有酣歌暢飲,載鶴抱琴。朝中屢次徵召,著原官起用,翌王立志不肯出仕。後來壽至八十六歲,官贈太保。然當時湛翌王,暴得功名,正好躁急心熱。祇為被杏娘一言喚醒,方保得此身遊行泉石,託跡煙霞,不受利祿所羈,不受爵位所惑,不為豐功勛烈所誤。卻也無拘無束,快活逍遙,同著七個美姬,安享半生富貴。
那醒名花梅杏娘,共生三子,長子名大雄,攀了陶景節的女兒為妻,改姓了梅,接續梅公之後。次子名大器,攀了戶部主事全汝玉為親家,以見不忘始終周全之情。梅富春止存一女,就把幼子大材來攀了,以明釋怨親親之意。佛奴亦生一子,名喚大度,攀了高巡按為親家,以報救命之恩。巧姑亦生一子,名喚大淵,又攀了陶藥侯螟蛉之子黑仲襄為親家,以聯知己骨肉之誼。其餘如翠娥、春媚、芳姿、蟾憐亦皆有子,不及具載。由是,陶、湛、梅、高、黑、全六姓,世為姻婭,子孫科第不絕云。
如今這段佳人才子的新聞,次第說完。看官們須要曉得,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一本章旨。若梅富春誣陷嫡妹,為非作歹,雖陶、湛兩公許以自新之路,而蒼天不宥,畢竟死於非命。陶藥侯忠厚老成,便得遇險建功,身榮子貴。湛翌王祇為一念輕薄,便至身陷囹圄,顛連慾海,後來悔過遷善,挺身報國,方得功成名遂﹔卻又趾高氣揚,幸喜頂門一棒,驚破黃梁,明哲保身,潛修碩德,乃有子孫科第之報。所以,其人一念好善,即賈龍大盜,皆可作王國之干城。一念為惡,則富春宦裔,竟忍以同胞為仇敵。祇祈看官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然福壽綿長,後昆昌大。如此看來,這部小傳,不惟贊梅小姐丰姿窈窕之美,貞靜冰雪之操,是以醒名花,亦可醒後世之薄待骨肉、逞兇肆勢、宣淫喪節、貪位慕祿者矣。有詩為證:
汨汨紅塵一片腥,幾番顛倒幾清寧。
陶公種德承天寵,湛子懷春陷黑囹。
姦盜不污梅女操,干戈仍殞狗頭形。
半編奇事從君說,喚醒名花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