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陶藥侯重荷天恩 范雲侶復申仙語

  且說陶公獎敘了眾將,又問賈龍道:「如何貴部下有道人之號?」賈龍稟道:「恩帥有所不知,這人姓卜,名元,本貫江西人氏,曾在龍虎山張真人手下出家,略得了些道術。後酒醉犯事,逃往他方。又遇一異人,授以五雷正法,便會呼風喚雨,遣將驅神。聞得小將在川中聚義,他竟望風而來。屢次官兵來犯,都虧他作法設計,殺敗而去。又不喜人叫他名字,因此小將們祇叫他卜道人。」陶公道:「有如此異人歸我,何懼些須小寇?況仗足下神勇,昨已敗過一陣,他銳氣先喪。但這卜道人,宜請來與老夫同住署中,早晚可以與他談論軍機。就煩足下一行。」賈龍領命,便到了自己的任,把陶公之命,傳諭眾將,俱各歡喜。便教卜道人到帥府授謁。不題。
  忽見外面喧傳,京中詔到。陶公便同各官出城遠接。到了館驛,天使即便開讀:
  詔曰:咨爾江西參將陶杞,本係開國元勛,誤因宵人蔽路,遂致擯斥能臣。今朕覺悟,放流匪類,特為起復,敕授此職。今用兵鯨浪,恐難威振兇殘,復除爾提督江西全省水陸諸軍務事,都督府左都督,掛平湖將軍印,榮封二代,加賜蟒玉一襲。督撫諸臣,毋得彈壓控制。又給兵部空頭文札四十道,以便填授在陣有功諸人。嗚呼,推轂之誠,特弘大典,吉甫之勛,爾其毋忘,宣佈德意,勿負朕懷。故詔。
          年 月 日詔
  陶公等三呼萬歲,謝恩已畢,便捧了詔書入城,設宴款待天使。那天使是正行人,姓張諱明經。當下領了陶公酒席,便作別起身,赴京復命去訖。到了次日,便傳令合營新舊諸將,齊到轅門聽令。便教賈龍代了己職,蔡大能以下十幾人,各加委官職。湛國瑛署建南總鎮,其餘本營參府所屬舊員,俱加一級。另給文札,照舊供職。一面又修表奏請朝廷,著兵部另行加級升授。
  不題各人受職之事,且說湖寇。那一夜被賈參將殺得大敗,有幾個在船逃回的,報與賊首得知。張彪便大怒道:「這班不知死活的狗頭,怎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便聚起手下賊將,當下來了:古
  三眼狗包春   舒項虎武貴
  破傘鬼徐洪   清水雞傅大用
  獨腳蟹楊勇   赤毛頭徐必弘
  油腿猴張吉從  繡佛匠李 泰
  縮頸龜楊山   賽二郎神周蘭
  不怕天孫子青  活地金剛顧奉竹
  霹靂砧沈定嘉  退色泥神樊二珉
  小太保錢仁   打弗殺李益
  船扳鬼朱壽山  花竹筒吳五申
  夢裏七煞馬清  巧畫眉桑仰桐
  賽柳兒吳招福  雌老虎張三姐
  羅剎娘朱大嫂
  共是二十三人,連殺死的飛天煞朱虎,按著二十四氣。內中祇有包春、武貴與賦首郜長彪這三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女將張三姐,即張彪的妹子,朱大嫂即船板鬼之母,本事倒與張彪等差不多。其餘都是武藝精通,殺人如草芥的。又查點散眾嘍羅,將及萬數。當下商議報復朱虎之仇,便撥賊將十二員,嘍羅五千人,大小戰船三百號,分為三路,來敵官兵。探子報入中軍,陶公傳令各營將校準備廝殺。又請出卜道人來問計,卜元道:「元帥領眾出城,待小道相機而行,管教得勝便是。」陶公便同公了景節、湛翌王等一班親隨將佐,盡披掛上馬出城,離小渚營十五里紮住營腳。卜道人便請陶公,同看四下地勢,佔著一處空闊戰場,自己獨上一隻小船,在湖中北邊一帶,相度水路淺深,以備水戰。看罷回營,已是未牌時候。忽見一陣西南風起,便對陶公道:「天教我等成功也。」便教參將賈龍,千總陳龍、陸梓,領新兵一千,戰船二十號,埋伏小渚營南三十里蘆葦之中,聽中軍號炮起,一齊向西殺出,不可有誤。教守備蔣奇,千總翟士賢、張吉,領本部兵一千,戰船二十號,埋伏西北萬家灣蘆葦之中,聽中軍號炮,一齊望西南殺出,不可有誤。又教千總朱正、施國仁,把總毛應、雷安邦、程元領各部兵五百,小船五十隻,內裝灌油乾柴蘆草,藏著火種,祇做漁船模樣,貼近湖口兩邊,各分埋伏,等賊船進得湖口,便一齊包圍外港,祇要放火,不要攻殺,不可有誤。撥湛國瑛、仰愷、官貴,領本部新來馬步兵一千,馬兵長槍,步兵短刀,埋伏左路林木之內,看中軍火起,便橫斜殺出救應,不可有誤。又撥蔡大能、龍士彪、侯先領各部馬步兵一千,馬兵長槍,步兵短刀,埋伏右路高岡之後,看中軍火起,橫斜殺出救應,不可有誤。如違令失機者,不論兵將,梟首示眾。諸將各各聲喏,領計而去。陶公自將中軍人馬三千,將校湛輔廷、黑定國等十二人,在於河東大路屯紮。公子景節,領馬兵一千,各處救應。前隊先鋒荀有義、王義領步兵五百,盡張弓弩,專等賊至交鋒。
  正打點停當,探子又報:「賊船將近,祇在三十里之外,大小戰船,約有三百餘號,分為三路而來。東路賊首將包春,西路武貴,中路郜長彪,各率其眾,揚帆破浪,搖旗吶喊,聲勢甚大,乞老爺準備接戰。」陶公即上將臺觀看,果見西南之上,賊船漫湖而來。又傳令各處,著實嚴防。須臾賊船近岸,五六里紮營,教人挑戰。叫罵兩個時辰,日已銜山,前隊先鋒荀有義,覺得賊氣已弛,棄陸登舟,直搗賊營,弓弩齊發,賊眾被箭落水死者,不計其數。郜長彪知得右軍失利,即驅眾盡上小船殺入,留大船虛張聲勢。又湖邊水淺,不便搖踏。先鋒荀有義見賊勢浩大,便望後搖動,賊趕入內港。荀先鋒領眾,復捨舟登陸。賊眾看見官兵狼狽,便上岸追殺。相近中軍,荀先鋒回身復戰,殺傷兵校二十餘人。陶公便教放入荀有義等,賊便把中軍圍得鐵桶相似。陶公傳令軍中,不得妄動。卜道人作起法來,霎時天昏地黑,風雷大作,刮起木石沙土。先打得賊眾個個立腳不牢,傷顱破腦,偏遇我軍盡皆無害。中軍號火一起,湛國瑛、蔡大能等伏兵看見,便兩路一齊殺出。湛國琳在中軍,見哥哥伏兵已出,同黑定國亦奮勇殺出。正遇賊將包春手執雙斧,勢如狼虎,大叫殺來。蔡大能接住,戰上三十餘合,不分勝負。正酣鬥間,湛國瑛亦來夾攻,包春支持不來,早被國瑛一戟,刺入咽喉。大能又復一刀,早已夢入南柯。便乘勢掩殺,又遇郜長彪,頭裹赤幘,手持大刀,大罵「殺不怕的狗官兵,怎又來尋死!」千總董德山接戰,鬥上三合,被郜長彪砍死。官軍看見,盡皆膽寒。忽見空中無數兵馬,從上殺下。賊眾慌亂,尋路上船。那時朱正等五將,看見賊船入港,早已把小船排得停當,專等他敗回,便一齊放火。西南風又緊,賊船在內港盡被燒著。郜長彪看見急得手足無措,奪得幾祇小船,過湖望西繞岸而走。賈龍在萬家灣,看見賊船進港已久,不見動靜,料必官軍為利,要弄他一個首尾不能相顧,不等中軍號炮,竟同蔣奇,兩路盡向賊營大船放火。郜長彪落荒,拼命而走。約有一個時辰,卻被賈參將抄過其前,大叫殺來。湛總府提了本部得勝人馬,亦緊緊趕上。賊眾料不能免,盡棄甲拋戈,拜伏於地。郜長彪正在驚惶,豈知賈龍忽然一陣心痛,略緩一步,早已追趕不上,被武貴殺來,接應去了。賊眾被官軍斬首八百餘級,生擒五百餘人,衣甲器械共十餘船。比及天明,諸將都到中軍獻功。當時有詩為證:
  金鐙齊敲唱凱還,戟門鵠立聽傳宣。
  旗翻細柳軍容整,刀簇寒花步伍連。
  亦幘裹來賊首碎,紫騮飛到角弓懸。
  將軍喜獲平湖績,笑指征袍戰血鮮。
  那湛國瑛斬了包春,署了平湖第一功,餘各紀錄有差。殺牛宰馬,大享士卒。又將新降賊兵,分編各營,點名入冊。點到一半之後,內有「梅富春」名字,陶公便教住了。想道:「好不奇怪,天下果有同名同姓的,難道竟是那人?」不說陶公心下暗想,原來正是狗低頭。當時高知縣為看座師面上,祇把他問得流徙,詳了上司,竟批準所擬。後來梅富春該配江南鳳陽衛軍,路經河口,恰被一夥湖寇劫去落草,故此番亦在數內。當時陶公叫梅富春上來回話,那狗低頭便爬上堂來。陶公早已看得明白,故意喝叫押在一邊,直至點完了名,已是黃昏左近。
  內衙傳令帶進,陶公便同翌王弟兄、自己兒子坐在後堂。富春進見,便跪了。陶公喝退閑人,叫他起來問道:「你為何如此形狀?」富春等不及問完,便哭告如此如此。又大哭道:「內姪不肖,致使遠辱祖先。」瞧見了湛翌王弟兄,曉得對頭在彼,便道:「今日不願求生,祇願一死,速見先人於地下為幸。」陶公見他如此光景,反惻然道:「你如今可有自悔之念麼?既覺得辱及祖先為恥,為何從前作為,盡是喪心滅倫害理之事?要做好人,必須明篤五倫,方可無愧於世。你□□□□□視為寇仇,這是胡說!你今果肯痛恨前非,我也何必執著你已往所為,依舊親者不失為親,或有上進之日。若執迷不悟,則爾為爾,我為我,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狗低頭此時,實實痛恨前非,便含淚對陶公道:「姪兒雖然不肖,然一點良心,人皆有之。即從前作為,盡被一班無賴迷惑,致使罪孽難逃。業已嘗盡荼苦,涉盡艱險,蒙面偷生,實欲得一遷善之路,以蓋前愆。今蒙姑爹加以不殺,示以自新,怎敢再負高厚?」說罷大哭不止。陶公亦含淚道:「你果如此,我豈不念親情。」一手指著湛翌王說道:「你曉得這是何人?」富春假意道聲不知,陶公道:「這就是你花園中所拿之盜,你表弟的阿舅湛翌王是也。」富春伏地道:「姪兒該死。」陶公笑道:「老夫欲與你們冰釋前仇,同聯姻好,不知你可肯把妹子許翌王兄否?」富春道:』但不敢仰攀。若得姑爹作主,湛爺肯不念舊惡,姪兒再生在幸矣。」湛翌王聽到這句,覺得慘然。況且又在陶公面上,便起身下來,與他相見。富春跪地不起,口稱「罪該萬死,總求海涵」。翌王亦跪下去,你要拜,我要拜,兩人推做一團。陶公對富春道:「不消如此,祇要你認他是妹丈,就勝是伏地請罪了。但是,你妹子不知何處下落。」富春滿面羞慚,祇得起來與翌王作揖。輔廷、景節亦走過來敘了禮。朝南一椅,陶公坐了。餘各依次昭穆而坐。
  少停入席,陶公叫梅富春道:「瑞臣,你一向家中之事,不必問了。祇把你擄到賊巢,他的虛實光景,可細說來。我目下便有勞你之處。」富春便把前後事情,湖中光景,一一分說明白。陶公正在默想破賊之策,翌王接口道:「今據瑞老所言,親臺莫若做個裏應外合。即煩瑞老一行,庶不致曠日持久,易於報功。」陶公道:「正合愚意,但未知瑞臣果肯為朝廷出力否?」富春道:「姑爺差遣,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陶公歡喜道:「必如此如此,方為萬全。」當下正是二更時分,即傳令各營,即有幾個將校,到轅門聽令。陶公密密授計。又吩咐了富春,要緊言語,即教他同諸將前去行事。忽又見中軍官報入:「轅門外有一道者,自稱范雲侶,說夤夜而來,有要緊話見元帥。卑職不敢擅便,特請鈞旨定奪。」陶公正在躊躇,祇見翌王道:「此即小姪常道及的雲侶道人也,宜速令其進來。」說罷,走進後邊,竊聽他說些甚麼。
  陶公傳令請進,祇見他從東角門內,昂然大踏步而來。到得堂上,見陶公,長揖不拜。陶公不即為禮,假意問道:「足下是何方遊道,有何事來見?」雲侶不慌不忙答道:「特來助公平寇,並要會湛翌王先生之面。湛先生此時為何不來迎見貧道也?」翌王在堂後聽了,即忙出來,讓陶公先與他作了揖,然後亦敘了禮,說些契闊之談。又向陶公稱其術法道行之高。陶公便起身道:「夜深不便相款,後堂便飯,幸勿見罪。」一齊到內來,景節、輔廷等俱拜見過。入席後,並無一言道及軍中之事,祇草草飲了幾巡酒,便同翌王等書房歇宿。翌王與雲侶同榻,直至就枕後,兩人方纔抵足而談。雲侶道:「先生大難已過,好事將近,還有幾日虛驚,亦是天數,莫可逃逭。然貧道不來,恐亦難保無虞。」翌王道:「多荷仙翁覆庇,無以為報。今又蒙指迷,幸示其詳。」雲侶道:「日後便知。」翌王又道:「承賜皂囊,已驗其二。要訣四句,亦驗其半。餘者還是如何?」雲侶道:「所存皂囊,祇在旬日間便當用。至要訣四句,已驗其三,先生為何言其半耶?即末後一句,已驗七八。」翌王道:「小子愚昧,乞仙翁詳解為幸。」雲侶道:「前者朝廷詔下,令親家重荷恩寵,先生亦沐榮光,捧詔者非張明經乎?故曰『逢經驚喜』。湖寇郜長彪,雖一勇之夫,然上應列宿。若以強力取勝,不啻殉師損眾,幸先生輩以義招來賈龍,其號非應辰乎?彼亦上合天宿,以狼制鼠,所以得勝,故曰『得辰人寧』。湖寇授首之期,祇在旬日間耳。先生幸勿以此言語人。」翌王道:「未來之事,仙翁皆洞悉如見,殊令人欽敬。」兩下又說些閑話,一覺睡去。時人有詩云:
  雲侶遺囊指點良,今宵何事話偏長。
  仙機卻比軍機密,但許更深示翌王。
  不題湛、范二人之事,再說當夜梅富春,領了陶公之命,到得營中,便有幾個降兵遇見,問道:「你為何這時候纔來?為何點名時獨留你在內?為何你身上都是濕透的?」富春假做個謊道:「不要說起。我本是陶提督同鄉人,我在家時,曾得罪於他。今日撞在他手裏,正好報仇。因見眾人在下,不便獨奈何我。直至發放了你們,纔將我綁在丹墀之內,方要施為,恰被裏邊軍師請議事,進去了好一會,祇見黑暗裏一人走來,像似酒醉的模樣,問我道:『你是甚麼人?』我便以實告之。他道千死萬死,總是一死,前死後死,也祇一死,不過你造化低,先死幾個時辰。我便問他為何如此說,他道你不曉得麼,方纔軍師請元帥到內議事,道是日間這些降卒,不該編入隊伍,恐其中有變,為害不淺。明日元帥開門時,傳諭眾將,你們這些人,盡行斬首了。可憐,可憐!說完竟去了。我正心慌無計,幸喜老天救我,祇聽得咯的一聲,卻是綁索斷了一股,被我乘勢用力繃斷,便尋空越牆走出,又從水門底下扒將出來。特與你們商議,不如趁此夜靜更深,大家一溜走回湖中,豈不為妙。祇是同來的此時俱在睡夢裏,如何是好?」要知眾人商議甚策,接看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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