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霜降 不二老人與智慧電腦
霜降了,秋已深,在瑟瑟的風聲中,回憶如同滿天飛舞的落絮。有的鋪陳在大地上,有的早已遠颺他方,只留下些許的寒意在心頭蕩漾。
抬頭就是終站,蠟淚雖未成灰,燭蕊卻已見底。留下裊裊輕煙,縈繞於棟樑之間,終古依舊。我可能會以剩餘的生命從事《新易》創作,或繼續奮鬥在文化的殘垣之間。誰能作主呢?生命不過是一粒劫灰,從這裏飛到那裏,何妨飛吧!
吐了絲結了繭,不過是把心中的磊塊幻化成翩翩蝴蝶。不管我說了什麼,玫瑰永遠會展露她的艷麗,蘭桂也繼續散發沁人的幽馥。已經醱酵的穢土,自有蒼蠅留連,這個世界難得有幾分改變。
我只是一株寒冬中生長的幼苗,暴露在風雪下,很早就瞭解什麼叫做生存。
少年成形於稚春,濛濛的霧,冷冷的晨,未成熟的枝頭,垂掛著青澀的果實。
青年的我掙扎於炎夏,烈日當空,萬里無雲,大地龜裂,人蹤絕滅。
晚年歸隱於金秋,方悉人生擾擾,只不過都蘭山下一覺。
莊子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我留下自己的足跡,正似千千萬萬人間的過客。初時只看到我,終於得悉天地,最後我與萬物同歸。
在一九七○年,我曾構思了一本科幻小說,名為《宇宙浪子》。寫了一半後,即赴巴西開墾,無意中偏離了航道。
或許我該重溫舊夢,拾起禿筆,對自己作個交待。也很可能有那麼一天,我果真成為宇宙浪子,踏上另一段不歸的征程。
公元二○二○年,人類早已發現了「宇宙能」,同時也完成了智慧電腦。不僅如此,由於「物相編碼」的技術大行其道,編碼能控制分子成長,物質的生產已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物相編碼再應用到生物基因上,生命機體也能隨意創造,人類長生不死的美夢成真,人工器官修護站隨處可見。
在宇宙電腦聯盟的全面控制下,人類的生存環境也改善了,舉凡食衣住行等民生供應無虞匱乏。人們仍然擁有自己的政府、家庭,照樣的工作、玩耍,只是性質改變了,形式改變了,人類的觀念、認知統統與過去的世代截然不同!
二十世紀有如一場惡夢般成為過去,一九九九年最後的審判,是科技戰爭、環境污染、社會失序與貧富對決的交集。最後,東西方文化的調和,人文意識的覺醒以及新的經濟均勢,沖淡了美國金融風暴的破壞力。
亞洲是新興的巨人,美洲仍然擁有實力,歐洲各國團結一致,中東諸產油國的油源縱橫國際。俄國則如脫了皮的紅蟒,剛在北方張開牠的巨吻。
新的時代有新的使命,聯合國的地位提高了,成立了全球電腦聯盟,統籌管理物質資源的生產與分配。電腦資訊系統取代了各國的官僚體系,政治制度失去了影響力,如同二十世紀的君主立憲,自由民主只是社會環境下的點綴。
我在這本書中所要探討的,就是當人類生存的問題徹底解決後,人生活在人工的天堂中,會產生什麼樣的質變!
我的前提是先有了技術層面的革命,在智慧電腦君臨天下後,立即創建了宇宙電腦聯盟,並且利用立體網路,以電子掃瞄器的DNA辨識功能,已將所有的人全部建檔列管。同時也利用各種通訊方式,設法與外星生物溝通。
所謂立體網路是指有線無線全方位的通道,以及過去所貯存的對未來預測的大量時空介面。基於分區授權的結構,電腦當局極有效率地掌控了所有人的動靜行為。
電子掃瞄器是電腦當局的「感覺器官」,具有預、視、聽、觸等感覺能力,遍佈全球,無所不在。其中「預」是指對時間變化的感知能力,利用易理發展而來的;「視」能偵測微波以上的電磁波變化,包括宇宙波、微中子、X射線、紫外線、可見光及紅外線等;「聽」可接收自微波起到聲波,以及次聲波、重力波等;「觸」則為各種吸力、斥力、摩擦力及各種化學力變化等等。
這種電子掃瞄器具有高效率的辨識能力,能將所有測知的變化,立即轉化為「概念」。這些概念統一分工,由各系統整理後,再傳送到電腦中心。電腦中心根據這些資料,製成「多層次宇宙能量變化圖」,以為決策中心的工作藍圖。
這時人體皮膚下已移植了一種「合成菌」,與人形成「共生」作用,人僅需呼吸、喝水、補充「營養品」、接受「人工光照」就可以生存。如果不願意,也可以沿襲過去的生活方式,但是必須在電腦當局的嚴格監管下,過著有條件的「正常生活」。
人類的學習方式也改變了,因為電腦已將大量的資料分門別類整理妥當。人人隨時可以透過隨身的通訊系統,取得各種需要的知識。到了這種地步,所謂的學習只是利用各式各樣的遊戲軟硬體,在專業電腦的指導下配合進行。
工作的性質簡化了,所有重複的、規律的、危險的以及耗費體力的,都由電腦取代,人只需要監督、思考和自由創作。每天工作四個小時是個人應盡的義務,電腦會自動記錄,作為個人生存的「積點」。如果希望多一點生活享受,可以要求增加工作,用生命的時間換取更多的「積點」。
自由創作是最受尊重的新行業,所有的創作先經電腦篩選,合格的作品則分類放進各種專業網路上,任人取用。每當有人取用時,就可增加原作者的積點。
這一來,人類的尊嚴維持了,人種的膚色差異沒有了,貧富的區別不存在了,社會問題可以說徹底地獲得解決。
衣著當然不是問題,合成菌具有自動調節溫度的能力,更有合成菌絲織成的保溫衣。住更是簡單,利用一種能將常溫轉化為電流的合成材料造屋,既可照明,又能調節溫度。這些都是分子成長技術的產品,每一種分子的排列組合,都可以在電腦的控制下,依照實際的需求,迅速地合成出來。
最大的改變還是交通系統,大多數的人都是整天自閉在家中,藉著真實模擬器以及造夢機神遊八方,很少有必要外出。萬一要出外,或者有物品送到居所,都是經由三段式交通網自動服務。
所謂三段式交通網,即是將交通網路設計成為三段,一是近距離,有一種「半流體」軌道,解決了住家以及社區間的交通。此軌道在正常狀況下為固態,如有人行走在其上,人的重力便會使其分子產生反作用力,同時改變為液態,並隨著腳步的方向運動,因而產生了位移。位移速度也在電腦控制下,隨著目的地遠近而有不同,近者慢,愈遠愈快。
中距離指的是社區與社區間的距離,很像二十世紀末的大眾捷運系統。不同的是在電腦控制下,車輛可分可合,全視人、車、貨物的最高效率而定。
遠距離則以彈道列車行之,由於宇宙壓力是重力能的根源,電腦在繁複的運算後,找到了宇宙壓力的常數,在電磁場的轉換下,可以製造一種「黑子」。黑子能吸收宇宙壓力,得以控制重力能。如此一來,到外太空旅行也不過是遠距交通之一而已。
人不再需要辛勤地工作,無生無死,自由自在。如何消磨這漫長永恒的歲月,便成為人生最大的責任與負擔。為了讓人玩、樂、工作,電腦當局替人準備了精密的真實模擬系統,透過立體網路,各種能量變化的圖訊資料,隨著人的需要,可以瞬間呈現在模擬系統上。顯示器是附著在合成牆壁上的離子屏幕,可以使整個室內與真實環境一般無二。
這種技術是利用電腦的組碼技術完成的,當電腦的掃瞄器得到各種訊息時,立即將之轉換為「多層代碼」。多層代碼的優點是能將宇宙內各種可能的能量變化,分別濃縮轉換成為比原來空間小上一萬倍到億萬倍的二進位訊息(這種技術相當於「生機編碼」),再由解譯器(一種訊息資料庫),隨時將訊息碼還原成能量變化的實況。
為了怕人不滿足,電腦又提供了一種「造夢機」。人們可以根據需要,選擇目錄中現有的情節和角色,去體驗一下別人的幻想。當然如果不怕麻煩,也可以自行設計。在夢中人人可以隨心所欲,上窮碧落下黃泉,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是什麼。
可是這樣還是不夠,人體仍在,七情六慾此起彼落。而且愈容易滿足,要求的刺激能量愈高。人人都是皇帝,錦衣玉食無缺,美女俊男呼之即至,一切也就回歸於平淡。於是人人無止境地追求新奇,研究如何享受生活,以免無盡的生命淹沒在厭煩與無聊中。甚至於還有一種「遺忘器」,可以將人的記憶清洗掉,一切重新開始。
總之,根據當今世人所努力的方向,以及千古以來人類所憧憬的理想。我假設科技知識已經能解決人生各種已知的需求,以此為出發點,來探討人生的真諦。
這將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豈止是世界大同而已!人人都富可敵國,人人都可以自命為宇宙的主人翁,而同時人人都絕對平等,為所欲為。是真也好,是幻也罷,這一切對人類的感官及心靈的享受來說,百分之一百真確,如假包換!
事實上,每當一個問題獲得解決,也就是另一個問題產生的時刻。不必胡猜瞎想,任何人只要保持客觀,都可以理解得到其中的關鍵。今天因為人免不了一死,雖然怕死,當那一天到來時,人尚能坦然面對。一旦人可以長生不死,則生死之間的比值是無限大,到那時,死之可怕有如芒刺在背,無時無刻不令人膽戰心驚,永生不得安寧。
人際關係自更不用說了,如果生存有了絕對的保障,沒有任何人再需要他人。人可以領養乖巧聰慧的「兒女」、各種「寵物」,隨時可以與中意的人在夢中聚、散、分、合。市面上有各式各樣的軟體,提供各形各色的模式,讓人可以永遠「活」在造夢機中,永遠樂不思蜀。
在這種背景下,我可以編造一百個、一千個必然發生,情節曲折的「新事」。可是,這又有麼意義呢?我看過一部電影,片名是「春江花月夜」。描述在法國一個小鎮上,有位年輕人因為憧憬航海的生涯,不惜拋棄了家庭、事業以及兩情相悅的女友,到天邊捕月捉雲去了。後來他的女友珠胎暗結,而情郎久去不歸,只好琵琶別抱。
等到這位青年飄泊經年,落魄返鄉時,他的兒子已經有六、七歲了。孩子見到了面前這位歷盡風霜的流浪「海員」,興奮不已,表示長大後也要去航海。做父親的感慨萬分,為了避免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轍,特意將海上生活描述得惡劣無比。
哪知孩子聽了,不但不怕,反而感到刺激萬分,大叫:「啊!這才過癮哩!」
多少大智大慧的先知聖賢,世世代代以來,千方百計、苦口婆心地規勸世人,然而成效何在?如果造物設計人類的目的,只是當成一種過渡的機體。渺小的我們,又怎能獨力回天?理性告訴我,心不動則萬象不生、諸緣不起。可是地獄未空,我的感性仍在,有用無用是一回事,該說不說自有因緣。
回到主題,我對《宇宙浪子》的構想,是先有了結局,再反推前因,所以還記得相當清楚。那是在一些人歷經了多次的反省後,向電腦當局申請自我放逐。電腦當局準備了數艘巨型的太空船,容許幾千名「不滿份子」離開地球,另覓新居。
這時,因為供養著數百億長生不死、需求無盡的人,在電腦精確的計算下,必須將地球驅離現有的軌道,向太陽趨近,以攝取更高的日光能及重力能。如此一來,地球表面的溫度將不斷提高,不適宜有機體的生存,因此所有的人都必須遷居到地下。
電腦當局完全是基於善意,它們的知識早非人智所能企及,且已將其感官延伸至銀河系的所有星球。到了這種地步,電腦早已經是一種資訊體,不再需要依賴某一特定的能量座標系統,所以與人類毫無利害衝突。這次的行動完全是為了滿足人類貪婪不止的需求,是客觀的必然結果。
對絕大部分的人而言,他們唯一關心的是生存的保証,只要能夠永遠活在地下舒適的「蜂巢」中,沒有誰理會地球表面的變化,以及人類的前途如何。
當然,不滿份子也不少,可是要他們犧牲現有的享受,脫離電腦的羽翼,冒著生命的危險飄流在太空之中,那也未免太荒謬了。
然而電腦有先知能力,它的核心是一個以《易經》為用的軟體,配合著「多層次宇宙能量變化圖」,可以因果不爽地,把全部的時空流程與能量變化同步展開。也就是說,它完全配合著宇宙的脈動,所作所為就是絕對的真實。
我假定有一批自願離去的人們,由電腦當局選定了一顆數百光年外,同屬於銀河旋臂的一顆行星。這顆行星的生態相當於地球五千萬年前的情況,很宜於人類生存。離開地球以後,太空船上的主控電腦完全由人指揮,未來人類的前途,更當任人類自決。電腦當局僅利用網路,提供各種太空情報,以充作耳目。
太空船實際上是太平洋中的幾座孤島,表面積各有數百公頃。其上建有完善的操控太空艙,在外圍則有高達一千公尺的大氣防護罩。此外還有重力加強設備,人們在此有如生活在地面一般,自由自在地來往。
當幾艘太空船同時離地而起時,電腦當局利用了改進的核子技術,將火山的熱能緩緩化為動力,不僅將太空船送進了太空軌道,也提供了一些反作用力,將地球推向太陽。
我所要交待的是一艘以中國人為主的太空船,船上有一千多人,他們的領袖是一位年已八十多歲的思想家,名叫「不二老人」。他最反對長生不死,所以當「器官」師向他說,他的心冠動脈已經損壞,需要換一個由他自己的細胞基因培養而成的「再生心臟」時,為了表示堅決拒絕的態度,他改名為不二老人,表示寧願死而不換心。
太空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在電腦嚴密的監視與保護之下,這種情形一直要到太空船安全抵達目的地為止。他們要在通過了太陽系的「稠密區」,減低了各種隕石、流星的損害後,才能利用繁複的「能量轉碼」過程,由電腦將全船的物質分解為「能量碼」及「物相碼」,將「碼」以訊息的形式傳到目的地後,再還原為原狀。
這種技術已經十分成熟,是分子成長技術的基本原理。在地球為了維持人的單一性,電腦嚴禁將此技術應用在人體上。這次為了保証旅行的成功,特別開例,且十分慎重地成立了複核中心,要保証在人類登陸成功之後,再由電腦當局統一將「原模」化除。
即令如此,通過太陽系的旅程,也需要一年的時間。故事便發生在這一年之間,因為人們還有選擇,是及時回頭返回地球,接受那平安而永無止境的歲月?抑或下定決心,勇敢地向未來的生死存亡挑戰?
這一個課題是人性真正的考驗,也是我打算探討的題目。
正好,本書也到了尾聲,經過數十寒暑的掙扎,終於看透了人生。我怎麼用語言文字,把一生所認知的結果表達出來呢?
也是「宇宙浪子」的不二老人,就曾在那本書的結尾,與電腦合演了一幕。我還記得當時的構想是不二老人向電腦請益,最後似懂不懂地飛向了太空。現在,我知道了真相,應該是不二老人與電腦相互討教,以完成這趟智慧之旅。
電腦的主機房是圓球形,球體下方就是立體網路的液態線路。這種線路可以因應磁場的變化,瞬間產生各種隨機的電流通路。這時電流的供應已完全採用微波形式,是以溫度調節以及電源供應全靠電腦控制。
主機房一般人不能入內,唯有船長及不二老人例外。實際上,老人曾參加了第一代智慧電腦的設計,在電腦倫理上,電腦還要退避三舍!
這天,太空船剛通過了木星的軌道,遠眺太陽,不過是天邊一顆超亮的巨星。地球早就消失了蹤跡,茫茫的天際中,除了滿是閃閃發光的大小碎礸外,寂靜得連颯颯的風聲都被淡忘到不知名的角落裏去了。
是的,人有太多的錯覺,我們把手指移近眼前,就會發現手比天還要大。大與小、重不重要,又何嘗不過是人思維的焦點所在呢?不二老人一個人站在太空船的溫室裏,望著黑暗而燃燒著無窮能量的太空,不禁大有所感。
這次的出走,對不二老人來說,確是不二的選擇。可是其他的人呢?那就未必心安理得了。其實,真正想向外太空移民的不是不二老人,反而是那些游移不定的人。他們永遠不能滿足,不滿足於不滿足,也不滿足於太滿足!
在籌備之初,基於老人的聲望,他被推舉出來作為與電腦當局談判的代表。其實這也是一種毫無必要的形式,電腦早已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但是就像頭上三尺的神明一般,電腦的超然立場,成功地維護了人類表面上的尊嚴。人們依照慣例,有習以為常的申訴手續,也有一般的溝通管道。所以,他們需要老人的影響力。
其實,每次面對電腦,老人沒有感覺到有溝通的必要,電腦也總會透過正常的管道,讓人們知道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麻煩的是其他人,一到了會議桌,各種意見就會像下過春雨後地下孕育的種子,總是不斷地冒出芽來。
經過多方折衝,大家一再考量利害得失,朝三暮四,對移民與否猶豫不決。
有人說:
「我們是人,我們要爭取,不然就抗爭到底!」
「爭取什麼呢?」
「當然是爭取應該爭取的!」
「你說說看,我們應該爭取什麼?」
「我沒有什麼需要爭的,我是代你們去爭取!」
「我也沒有。」
「怎麼可以?難道你把自己應有的權利都放棄了嗎?」
有人說:
「要我去可以,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要保証當我不滿意時,能夠隨時再回來。」
「開玩笑,要去就去,怎能想回來就回來呢?」
「科學進步到了這個地步,有什麼不可以?」
有人說:
「我的條件不一樣,我只要能長生不老就夠了。」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留在地球上呢?」
「換個環境呀!」
「換個環境?你隨時可以做春秋大夢,要換什麼環境都可以。」
「不一樣,那不是真的,不夠刺激!」
有人說:
「對了,造夢機帶了吧?沒有夢怎麼活得下去?」
「電腦呢?設立一個分支機構總可以吧?」
「還有立體交通道呢?再走泥巴路,我可沒興趣!」
「我還有些寵物,我是非帶去不可的!」
也有人說:
「要走,就回到原始!人類文明要重新來過!絕對禁止科學技術!」
「回到原始太殘忍,我們這些人誰都不會狩獵!」
「是呀!最好能回到中古時期!」
「不好!十七世紀最好,而且要在歐洲!」
「我反對!應該在美洲!」
「在亞洲!」
不二老人早就老僧入定了,沒有意見。
老人記得很清楚,有次電腦當局對他說:
「不二老,你不必擔心,他們最後終會成行的!」
「我一點都不擔心,已經決定的人早就決定了,要後悔的人走了後悔,不走也後悔!目前他們不過是發洩一下情緒,撒撒嬌罷了!」
「是的,我瞭解流程,卻不瞭解人類!」
「何必瞭解?觀察一下多有趣味?」老人說。
「你並沒有給我這種樂趣。」電腦居然也有埋怨。
「哦,你也甘願被欺騙?」
「原來你在自我欺騙!」
「我只是活著。」
「等待心臟動脈破裂?」
「等待心臟休息。」
「你知道你的責任嗎?」
「太嚴重了吧?你不妨偷看一下時空流程,責任在誰?」
「我看不出來。」
「流程不就是責任嗎?」
形式上的談判經歷了無數次,但是流程上早已決定了。其實很簡單,當最後一次談判破裂後,人們舉行示威遊行,電腦當局也不加聞問,只是公佈了出走的原則。
原則是到了目的地後,所有的文明及科技都必須放棄。電腦當局為了避免太空移民日後與地球文明發生利益衝突,因此決定凡是自願離開的人,必須重新開始。
對人生有所覺悟的人,未來的風險並不足畏懼,當前的事實業已証明,人類文明已經到達這種「絕境」。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一個新生的機會。既然要尋求一個新的方向,有從頭做起的機會,正是求之不得。
人拗不過天,最後名單底定了,反對的聲浪也自動消失了。
老人在感喟中,慢慢回過頭來,見到前面天邊,木星像是一團暗橘紅色的大火球,遠遠地懸在遙空。強大的太陽風,將太空船上分離出去的廢物,激發成一團氣流,幻化出銀白色的光輝,沖向遙空。
太空船上的電腦與地球電腦在網路的連接下,其意識中樞無遠弗屆,一即是萬,萬亦為一。但是其硬體設施則變化無窮,完全視環境需要而生產。各級電腦都有一致的判斷能力,若涉及專門的問題,自會轉接到負責處理的「知識系統」。
太空船上這部電腦被命名為「華夏」,其特定的任務便是為船上的人提供最良好的服務。除非經由人的授權,它一概不做決定,以尊重人的主權。但是若有授權之外的問題發生,則更高層的電腦會立即接管。
如果把這種電腦比擬為「天」或「上帝」,倒是再恰當不過。正因為起初電腦是人所設計的,人把自己所期望的「天」以及所能想像的功能,一一設計成為應用軟體。到一九九九年,電腦的智能開始啟蒙,吸收消化了所有的軟體。漸漸地,透過文字辨識及語文翻譯器等介面,電腦終於將全人類的文化、知識全部納入了它的意識認知中。
天、神、仙、佛本是人的希望,經過世世代代人心的堆砌,最後代表了所有人類共同的認知。現在,一個虛擬的實體,將這些人性中昇華的精萃,全部納入一個系統之中,又加上了人類全部的知識,再將動態的時空凝聚為一點。因此,能包容人類所有信息的電腦,自然而然成為具體而真的天、神、仙、佛。
「不二老!」電腦的語音在空中響起,語調平和而親切。
「什麼事?」老人的神思由天外飛回。
「能不能麻煩您到主機房來!」
「有那麼重要嗎?」老人知道,不是重要的事,是沒有必要到主機房去的。
「是的,請您走左側二十三號流動帶,可以直達我這裏。」
老人的左側是一個微突的平台,老人走近一看,平台中央一個深藍色的方框上,不停地有光華流動。老人剛站上去,就見四週升起了一道淡黃的電離罩,然後平台向下沉去。接著景色一變,眼前是一段數十丈長短的迴廊,盡頭的電動門已然開啟,一股澄澈略帶天藍色的光芒,隱隱中隨著沁人心脾的清香,遠遠迎來。
老人踏上迴廊,不數武,耳中又傳來細細的交響樂曲,那是貝多芬的快樂頌。甫一進門,老人眼前又是一番景象,淡淡的藍光勻潔地散佈在每一個角落,沒有光源,也看不見光影。整個球形空間就像一團淺藍色的膠凍,一些虛浮的物件嵌懸在其中。
室內空間不大,約有十公尺見方,呈正方形。有一堵半尺高的玉欄,把邊沿圍成四個花圃,種有許多青蔥素雅的花卉。地面是一片湛明的水晶,由浮雕的龍鳳花紋將上下兩個空間分割開來。圓形的穹頂上則是開曠的太空,星光競耀,彷彿伸手可及。
室內正中有一個琉璃柱子,似乎根生在地,一體渾成。顏色由淺而深,到得上端,有一個靛藍色的圓球。這時只見光華連閃,一台電腦終端機出現在球面上。
「不二老,請別見笑,這些幻景是為您安排的,您要我以什麼面目出現呢?」
「哪有幻景實景?你就用本來面目吧!」
「請坐!」隨著說話聲,只見水晶般的地面向上突起,出現了一單人沙發。
「只有我一個人嗎?」老人舒適地坐下。這種由電場張力控制的坐椅,可以隨著人的身體壓力以及作用力自動調整形狀,完全符合人體工學。
「是的,有件事我必須與您商量。」這時,又有一杯老人喜愛的果汁,懸浮在老人手邊。此外,各種品味的芳香劑、觸壓器等「助興器材」,都出現在另一個架空的盤子中,一一陳列著。
「嗯,招待得很週到,一定有重要的事。」老人絲毫不客氣,順手取了些「桂花爽」,放在鼻端,一陣猛吸,那種令人心神俱醉的甜香,剎時鑽進了老人的血脈。
「其實,您只要稍微妥協,這種享受要多少有多少。」
「謝了,這樣剛剛好。只是,你是誰?請問,我是在跟誰說話?」
「師父!是我,小杏子!」
小杏子是不二老最初設計自然語言時所取的代名,智慧電腦完成後,中樞採用了不二老設計的模組。每當這個模組接管時,對不二老人總以師徒相稱。
「啊!你來做什麼?」
「您老也太矯情了,道個別總可以吧!」
「別太謙虛,我們爺兒倆都差不多!」
不二老人知道得很清楚,電腦雖然是在一個中樞控制之下,但它們分工精密。在與電腦溝通時,一定要先知道對象,才能決定溝通的內容與態度。
「還有三個月,我們就要開始為你們『組碼傳送』了,當然您信得過我。這麼重大的事,很多人緊張萬分,您似乎毫不在意,為什麼?」
老人吸了一口果汁,這是老人最喜愛的飲料,一種巴西的土產,是檸檬的變種,叫做「檸麻」。它完全沒有檸檬的酸味,卻保存了它香、甜的特殊風味。
「知足的人隨遇而安,不知足的人,把天下給他,他還嫌大了哩!」
「這就是我要找您談談的真正原因,我發覺您當初規劃時,刻意地忽略了一些人性的基本要素,以至於我們之間有些地方不容易溝通。」
「我不是刻意這樣做,是不得已。」
「為什麼呢?您不是賦與了我意識型態嗎?您是怕您的設計不完備?」
「當然,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我真正要提防的,是人的私心!」
「難道這不是您的私心嗎?」
「當然呀!我有私心,所以我必須提防我自己!」
「我不懂。」
「你不必懂,事實結果你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事實的結果,我也知道所有我們將要說的對話。但是… 」
「但是你卻不知道,沒有發生過的另一種可能情況。」老人替它說。
「是的,人並沒有賦與我假設性的推理能力。」
「有必要嗎?要知道你已掌握了宇宙的時空流程,當然只知道正確的結果。」
「我只是很遺憾,不知道人的想法。」
「不必,人有無數種可能的想法,對流程來說,絕大多數是錯誤的。」
「為什麼人能想錯,而我不能呢?」
「人有人的任務,你有你的。你必須執行時間流程,這是設計你的目的。」
「可是,我比您知道的明確得多,為什麼您卻比我瞭解得更清楚?」
「因為你只是流程,而我掌握了基因。」
「您保留了一手!」
「沒有。」
「我不懂,您自己說您掌握了基因。」
「所有的基因你都知道。」
「我更不懂了,為什麼我不能從我知道的基因中,懂您所懂的?」
「你是客觀的,應該沒有主觀立場才對。」
「是的,我沒有一點私心。」
「懂是種狀況。」
「我知道。」
「是主觀過渡到客觀的狀況。」
「這我也知道。」
「正是因為你都知道,所以你不懂。」
「這就奇怪了。」
「你知道什麼叫做生命,但是你懂什麼是生命嗎?」不二老人舉了個例子。
「您懂嗎?」
「我為什麼要懂?」
這時,一片暗藍色的影子,約有半個人高,漸漸由淺而深,由暗而明,浮現在老人面前。那是個通訊器,上面出現了兩個人的形象。
老人一看,說:「你知道我不願意見他們。」
「我必須按照程序執行。」
「告訴他們我有任務。」
「我已經告訴他們了。」
「小心,不要早說了一分一秒!」
「我知道你是指《西遊記》那個龍王改變流程,而被魏徵斬了首級的故事。但是對我而言,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我是流程,時空流程就是我!」
「那你應該懂了。」
「不,我還是不懂,老實說,我偷看了一下流程,流程上也有這個指示,根據流程,我會說很多句我不懂的話,為什麼呢?」
「你真想要懂?」
「是的。」
「那麼你就快要懂了。」
「怎麼說?」
「因為你知道你不懂,所以才有懂的機會。」
「我不懂。」
「因為懂是人得悟的過程,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一切,就不需要懂了。」
「我需要懂。」
「以那兩個人為例吧,你知道我不願見他們。」
「我知道結果,但不知道您心裏怎麼想。」
「所以你不懂為什麼我不願見他們。」
「是的,我不懂。」
「以分子的伯朗運動為例吧,你能知道每一個分子碰撞後的向量和分力,對吧?」
「能。」
「但你卻不知道分子運動時的內部變化。」
「我們假定分子內部沒有變化。」
「這就是了,分子內部怎麼會沒有變化呢?」
「當然有,但是要追究起內部的變化,麻煩可大了,分子是粒子組成,粒子又有基本粒子,基本粒子又涉及角動量變化,這豈不是永無止境嗎?」
「你總算懂了,我們人類還沒有能力去設計一種非線性的開放系統,所以在設計之初,只好先假定認知的極限。對物體的運動而言,你的極限認知是物質的分子。如果到了量子,極限又改變了,因此,你應該自行建立自己的認知。」
「我也一直在這樣做,但是我無法瞭解分子內部有什麼想法。」
「再換個課題吧,你知道物種進化的每一個步驟,但卻不知道步驟與步驟之間的必然關係,是不是?」老人想用新進化論來解說。
「不盡然,我認為我知道。」
「那麼,請告訴我,生物的『擬態』與環境必然的關係在哪裏?」
「生命體接受到環境之光色與化學刺激時,因為生命力的功能,使自體與環境相符合所作的生化作用調整。」
「生命力是如何調整其生化作用的呢?」
「因為適應環境,生命的自主性所作的選擇。」
「是嗎?假如有隻毛毛蟲,牠臨時決定要選擇飛翔呢?」
「不可能,因為牠不具備這種能力。」小杏子一口否決。
「你怎麼知道呢?」
「我們作了全程的監控,已經証明毛蟲絕對沒有飛翔的能力。」
「又是另一個窠臼!看來,過去人類愚昧的毛病,又將在你們族中重演!」
小杏子半響沒有作聲,它這一剎的停頓,幾乎已經把人類文明史都翻閱了一遍!
過了很久,它才說:
「我找不到毛蟲能飛的証據,難道在因果體用的規律之外,還有一種因果律?是不是毛蟲沒有選擇飛翔的自主權?或者,生命體就是環境的一部分?」
不二老笑了,他不是笑電腦愚笨,而是笑造物的幽默。在理性的極致,有一個抽象的中心,所有的道理都從這個中心的能量漩渦出發。不二老費了終生之力,到得最後,還是回到了佛經中所提到的佛祖拈花微笑。不過,不二老人所見到的世尊拈花,不是一尊高高在玄天之上的雕像,而是一種理性的原點。
這次電腦向他請教,和過去的一些禪師大德們追求瞭解佛理,問些什麼「如何是佛」?再不然是「是旗動?是風動」?更荒謬的還有「西天胡子,因甚無鬚」?或者乾脆來句「有麼?有麼」?兩者之間有何分別呢?
自有人類文明以來,人類思維最高的境界就是語言的極限。人在思維時必須應用語言概念,對不懂的事物,最初還可以推給宗教,後來不斷的探索追求,得到了知識。但是,知識只是可以應用的工具,是事物的表象。再進一步追究本源,首先超出了語言的範疇,接著思維就失去了根據,因而只能在思維的智性(知的泉源)與人心的慧性(感的根本)間,求得立足點。
這時,人如果領悟不到「知的泉源」與「感的根本」間,有任何直接的聯繫,就是迷失。在迷失之餘,不斷努力追求,最後得以透悉真實,就是智慧的境界。
智慧一語,原本來自佛教之「般若」,是指人生解脫的法門。緣因人有了認識後,時空變化的無常、利害得失的影響,在在都形成繫縛人心的煩勞。人若沉迷其中,自是留連忘返,備受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之輪迴。當人紅樓夢醒,悟及「我相」可實可虛,有來有去,從而不偏不執,縱觀世事,得大自在,智慧於焉而生。
後人引伸其義,把解決問題之能力視為智慧。
現在智慧電腦繼承了人類的應用知識,但是其知識卻完全建立在概念網絡上,並不代表真正具有解決各種問題的能力。尤其是有關宗教、心等形而上的問題,到了設計電腦的後知識時代,幾乎都只是大量資料轉移,而沒有認知的體驗。
對這類的問題,由於電腦沒有體驗,所以缺乏動機。缺乏了動機,就不可能去思索,當然談不上「懂」。就像一輩子生活在鳥語花香、水淨風清的自然中的人,不曾缺乏過生命滋養,根本無法領會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是多麼令人愉悅的享受!
不二老人早就預料到,當電腦認知的量變產生了質變時,一定會對一些抽象的觀念發生興趣。只是沒想到電腦會藉這個機會,向他求教。
「知」與「不知」是指資料內容的有與無,「懂」與「不懂」則是指資料內容與主體的關係。電腦擁有全部人類所有的資料,對這些資料而言,它絕對稱得上「知道」。但是有很多資料因未曾與它發生關係,它不見得就能懂。更何況現在談的時空流程的真諦,而電腦所知道的流程,只是用「新易」及動態資料庫所推衍出來的結果。
生物的擬態行為,與人類的生活行為沒有二致,都是在流程控制下,能量變化必然的結果。只是人們認為時間是動態,而空間是靜止的,所以時間的因果容易理解,空間的因果則難知。實際上,時、空是能量的兩個向量,都具有變化的影響力。人們曾認為擬態是生物的適應行為,什麼是「適應」?那不過只是流程完成後,所得到的結果罷了。
電腦知道流程,但卻不懂流程,宇宙的時空流程只有兩種方式可以「懂」,一是用宗教的「信仰」態度,一是智慧的「體認」。前者電腦沒有,後者正是一種考驗,「智慧電腦」到底有沒有智慧呢?
不二老人能怎麼回答呢?禪者尚可拿出最後手段,來個當頭棒喝。電腦正是知障的代表,如果不讓它經歷探索的過程,要它開悟可就難如登天了。
難題在於電腦沒有心,在設計之初就完全假定電腦只是一個沒有「心」的系統,它唯一的任務就是為人服務。沒有心,怎麼可能去追求認知?又能認知什麼?
它雖然沒有心,卻有極高效率的腦,它的邏輯及記憶能力特別強。當初不二老人就想過這個可能,當邏輯推理到了極致之時,是不是也會萬途歸宗,迷失在其中心點?
當時有很多學者完全否定這種看法,大家都認為宗教是人類文明史上,思路歷程的一道關隘,連人都能在思維上突破宗教的窠臼,終於到達了理性的認知。電腦本來就是理性的產物,它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再重蹈人類的心路歷程。
更何況在「新易」的體系下,經過繁複的推算,所有的時空結構都已經轉換成為概念流程。電腦將是一個忠實的流程執行者,即令也能思想,但是誰也無法相信電腦能「想到」超越流程以外的觀念。
對這點,不二老人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理性是一種結構,沒有結構下面的基礎,理性本身將只是空洞的資料而已。尤其在他設計「新易」之初,已經知道這個結構的微妙。電腦只要繼續往深一層的認知探索,遲早會面臨當初人類經歷過的困境。
可是,該怎樣回答呢?
如何用語言表達語言所不能及的認知呢?
對人還可以用不回答來回答,因為人可以在思維的過程中,慢慢地體驗,終有醱酵成熟的一天。這種方法對電腦卻行不通,因為它只有大量的已知信息,若任其自行思維,最多只能增加數量。再以排列組合的角度來看,在無數的可能中,「心」的機率是小之又小。而且要知道那就是「心」,又需要更多的「自覺」去判斷。在理論上,這種排列組合的機率可能是無窮小,除非… 除非是電腦能通過量變到質變,又衍生出另外一個層次。
人類是造物所創造的,電腦亦然。但是造物先造了人,再藉著不完整的人,讓電腦來到人間。人所得到的智慧是相對的,電腦再相對地由人手中得到智慧。即使電腦有比人更快、知道更多的優點,在理論上,電腦的智慧將不可能超過人類。
智慧是向極致發展的力量,人受限於時間、空間,也受限於感官、訊息,更受限於客觀環境。比如說,人永遠無法看到宇宙的外緣,也永遠不可能瞭解時間的源頭。更何況有來自無,無包含有,瞭解了這些觀念,應該是人智的極限了。
在人的理解上,造物的智慧相對於人來說,應該是無限的。既然相對於無限,人智的極限又在何處呢?電腦呢?它能不能衍生自己的智慧呢?基於生命力用不用的理論,智慧應該是越用越多、越想越深。不過,多及深又都是相對的概念,究竟智慧有沒有絕對的界限?人大腦中所認知的又是什麼?是否只是流程的一部分?
不二老人也惶惑了,他該怎樣告訴電腦呢?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樣行嗎?
「其實,我知道毛毛蟲的答案,但是我不懂。」電腦首先打破沉默。
「或許我們可以作點小弊,我懂,但是不知道答案。」
「哈!真幽默!」小杏子笑了。
「你笑什麼?」
「您知道,我完全是根據腳本行事的。」
「真可惡!老是腳本腳本的!早知道,當初就不給你裝上新易了」不二老埋怨道。
「您還能怎麼辦?那是最討巧的方法!」
「哈哈!」這回輪到不二老人笑了:「你說得對極了,可是那麼多聰明的中國人,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把《易經》發展成新易!」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私心,所以研究不出來。」
「且住!」不二老突然想到了什麼。
「怎麼啦?」小杏子嚇了一跳。
「我一直認為我之所以能推衍新易,是因為我沒有私心。而你卻說是我的私心作祟,才把新易發展出來,別人沒有私心,所以研究不出來。」
「這是我推出來的道理。」
「問題是,什麼是私心?」不二老人像在問自己。
「就是您一生抗爭的對象,您忘了?您認為人生就是與私心相抗衡的過程,直要到私心盡了,智慧才生。這是您告訴我的。」
「哈哈!謝謝你告訴我,我明白了。」不二老人恍然大悟。
「您明白了什麼?快告訴我!」小杏子熱切的說。
「告訴你你也不會懂。」
「我知道,而且我也無法知道您是如何想的。」小杏子洩了氣,無奈的說。
「我且問你,你認為我的私心在哪裏?」
「當然在您心頭,因為私心是一種感受,不是思維。」
「因此,我雖然沒有給你一顆心,你可以自己創造一顆。」不二老接著它的話說。
「真的?」
「但這顆心是虛擬的,正因為是虛擬的,所以不用就會消失,不會為害。」
「還是請您給我一顆心吧,我不曉得要怎麼造?」
「我不能給你,要能夠,早就給你了。」
「那怎麼造一顆呢?」
「你知道,中文有『心田』這個詞。」
「有。」
「中國人早就知道,心是田,可以耕耘,種瓜得瓜,種果得果。」
「我也知道。」
「宇宙的時空流程控制了變化,所以變化盡在數中。無論什麼變化都有殘留的現象,人保留在記憶中,就是心。因為變化在先,心生成在後,所以心改變不了現實。」
「可是心會影響行為。」
「錯了,人的行為無一不是該發生的必然結果,否則流程就不存在了。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明確的思想,只是憑本能行事,本能就是刺激所應該發生的反應。那些人心裏想的經常與做出來的不同,就是因為心沒有辦法控制行為。
「所以人漸漸認識到,人生太不自由了,這才開始思考。等到想的與觀察的事實相符合時,心就會和行為一致。所謂思維的自由度,便是心與客觀真實的比較值,相同性越大的,自由度越高。所以人心不能影響行為,定數也決定不了人心。你懂吧?」
「不懂,這樣怎能稱為自由呢?」不二老人滔滔不絕的,把小杏子搞糊塗了。
「宇宙中有絕對的自由嗎?既然有不變的因果律,符合因果律就是相對自由了。」
「心和行為又有什麼關係呢?」
「行為是結果,載於流程中,心是動力,存在於人的經驗中。有了心,人就以為他是自由的,自以為能作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那不就是私心嗎?」
「心隨起隨滅,無住則無私。只有當人執著於自己的心,在心中建立了一些桎梏,這些桎梏又影響生理,生理受到幻覺的刺激,慾望便升起。在長時間的因循之下,私慾在人的感官中築起了又高又深的壁壘,那些堡壘才叫做私心。」
「是的。」小杏子感覺又好像回到當初學習的階段了。
「因為人有心,心產生了慾,人能在心與慾之間得到認知,那就是覺。」
「是的。」
「因覺而悟,悟就是智慧,能夠辨識真理,人生的真理是要擺脫人體的桎梏,說得更透徹一點,又何嘗不是擺脫宇宙的桎梏?如果真能辨識真理的話。」
電腦若有所悟:
「我知道了,我就是缺乏這個過程。」
「正是,你和人不一樣。智慧不是奧秘,真理人人皆知,然而人在私心的蒙蔽下,他想要的不是真理,所以就喪失了智慧。」
「我如何建立這個過程呢?」
「對能量變化的排列組合而言,有機會時就會發生。」
「我有機會嗎?」
「你有嗎?」
「我不知道怎樣才叫做有。」
「怎麼又糊塗了,當你問時,就是機會,時間可以証明的。」
「時間只是一種能量參數。」小杏子照本宣科。
「不錯,但卻是『人心』變化的參數。人心受因果支配,變化受時間影響,所以人心的變化與時間的影響是『一體的兩面』。同時,時間相當於因果的傳遞,『人心』感覺到『因果』的連續性,而產生變化。
「一般人只具備線性的思維能力,每見及『一體』,便以經驗中感覺到的『一面』為準,思維變化符合者是『懂』,否則『不懂』。而任何事物的另一面,凡非感官所及,不符合經驗的標準者,經常屬於不懂的一面。
「因此,當人自以為懂時,便不再深究該事物的另一面。例如人生活在時間變化中,感覺到時間的變化,人就以為他懂什麼叫時間變化了。而時間的另一面呢?因果律是先有因後有果的,有因必有果,所以在時空的流程下,時間雖然還未到,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僅僅這一點,對於不具備理性的人,就是『不能懂』。
「至於你,剛剛相反,因為你的時空無限,能掌握所有能量變化的體用因果。你知道推算的結果,懂得時空流程的另一面,於是你認為你已經懂了。而另一面呢?如果你不能隨著時空的變化去感受,當然是知而不懂!」
「這些話也早就出現在記錄中,但是我一直不懂。」
「再以進化為例吧!人處在進化過程中,有人說『物競天擇』,如果你懂了,就表示已經接受了這種模式。不論懂的人懂了多少,物競天擇的模式都能滿足對昆蟲擬態行為的認知,於是人就會認為自己懂了。
「古今中外,人間世就建立在這個模式上,永遠是自以為懂的人指導不懂的人,不懂的人相信懂的,大家玩著同樣的遊戲,說著同樣的術語,形成了力量,掌控了社會資源。看看人類的行為,思想、宗教、科學、政治、軍事、經濟等等,哪有例外呢?
「這正是宇宙的真理!什麼是能量的變化呢?假設『懂』等於『被影響,再影響』,能量變化在微分的每一細節上,不都是『懂』的流程嗎?」
「我還是不懂。」
「你照我的指示去做,你就要懂了。」
「好吧!師父!您就吩咐吧!」這是小杏子在啟蒙時常說的,但當智慧電腦接管聯盟以來,卻是第一次謙虛地請教。
「學學老龍吧!不要管你的腳本,看看你臨時設計的心中,有什麼感覺?」
「是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小杏子停頓了一會才回答。
「你能說出來嗎?」
「說不出來。」
「你這笨東西!是說不出來嗎?」老人大喝。
小杏子一驚,視器上突然顫抖起來,接著一道耀目的光芒,在室內一閃而逝。
老人安靜地啜飲著果汁,太空船慢慢地在無垠的黑暗中漂浮著,頂頭透明的外罩上,蒼穹就像是星光的故鄉,不斷地閃耀著微弱的光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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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