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化育 教學思維與人的能力
謝振孟是個覺者,他最初跟隨我,是覺得我在電腦界有點小小的名氣。待我離開了國榮,他還執意要跟著我,我說:「我不打算成立公司,也不可能做生意,你跟我做什麼呢?」
「我發覺自己知道得太少,想跟您學習。」
「你要學什麼呢?我所知道的都沒有價值,自己三餐都難以為繼。」
「沒有關係,只要您教,我就願意學,有沒有用沒有關係。」
等我把《金剛經》講完了,謝振孟對我說:「朱先生,我覺得好像懂了一些,可是不知道懂的是什麼。」
「好極了,如果你知道你懂的是什麼,那你就什麼都沒有懂了。」
「為什麼呢?」
「《金剛經》是大乘佛法的總綱目,是最高乘的渡筏。老實說,連我都在學,學無止境。任何人只要沒有到達彼岸,就還沒有全懂。」
我再講《六祖壇經》,講完<懺悔品>我就不講了。
謝振孟又來問我,說:「朱先生,後面還有四品,為什麼不講了呢?」
「那四品一看就能懂,還需要講嗎?」
「可是經中每一段,在您講前我都以為我懂,您一講,我才知道原來根本不懂。我怎麼知道下面幾品是懂還是不懂?」
「你聽經的目的是什麼?」
「想知道自己有什麼過錯。」
「好極了,你現在知道有什麼過錯了嗎?」
「知道!知道!」他很不好意思地說,臉都紅了:「我的私心太重!」
「人之大過除了私心之外,還有什麼?」
「假如我真懂了,應該是沒有了。」
「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剩下的幾章不能告訴你更多。」
「那麼以後呢?還要讀什麼經?」
「你人生目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我… 我… 」他嚅嚅半響,作聲不得。
「是了,人生沒有目的,做人行事就失去了判斷的原則。」
「為什麼呢?」
「我問你,如果你要去香港,該怎麼辦?」
「我會找旅行社,辦手續。」
「再如你沒有決定去哪裏,你又該怎麼辦呢?」
「沒有決定去哪裏?那… 」
「人生也是一樣呀,人生沒有目標不是等於沒有決定要去哪裏嗎?」
「那麼,什麼是人生的目的呢?」
「在自然的條件下,人生的目標不是人自己能決定的,人只是環境變化的記錄器。環境與人是互動的,在環境沒有變化時,人只是生存生活的機器。只有當環境有了變化,變化的大小決定刺激的強弱,有了刺激,產生了動機,人才會有目的。人生的目的取決於每一個人對人生的認知,沒有認知就不可能有任何目的。」
「這樣說,沒有人生目的是很正常的了!」
「太正常了,對絕大多數的人而言,除了生存、生活,是沒有目的的。」
「那麼,怎樣決定人生的目的呢?」
「那要看你認為人生的問題是什麼?如果沒有問題,何必決定?」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問題。」
「你不是剛剛才說,你的私心很重嗎?」
「那也算人生的問題嗎?」
「如果你滿足於你的私心,當然不是。否則,當然是!」
這時,我們已經搬到台東了,謝振孟每週一次,坐著火車奔波於台北與台東之間,兩年來沒有間斷。
我開始講老子的《道德經》,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是有欲無欲的問題。我花了十幾個小時,專講欲與私的關係,並一再與《金剛經》中的「我相」與「有欲」相提並論。
謝振孟已經有半年多沒有正式的工作了,他在各處免費教授倉頡輸入法。我一方面沒有多餘的經費補助他,一方面也在觀察,看他這樣能做多久。偏巧,這時他的腎結石開始惡化,加上了看病的支出,把原本不多的積蓄花個精光。
NEC 的白惠方與謝振孟是好友,力邀他回去工作,謝振孟堅持要教書。我對他說:「沒有生存,就沒有生命,沒有工作,你如何生存?」
「朱先生,我以往賣產品時,除了賺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我知道錯了,錯在沒用心,不肯下功夫去瞭解。現在我瞭解到中文電腦是中國人的根,也看到別人犯了和我以往同樣的錯誤,我應該去幫助他們。生活的問題很容易解決,以往錢多的時候,我總嫌錢不夠,現在錢雖然少,生存卻有餘裕,沒有問題。」
為什麼一個人能改變得如此徹底呢?在國榮時,曾經有一個時期,大家都很討厭他,儘量與他保持距離。而現在,他老遠從台北來,台東市到都蘭還有四十分鐘的車程。每次只要他的電話一到,人人都願意去車站接他。
沒有別的,這就是我堅持用文化作為教材的結果!人類在長時期的經驗中,漸漸認識到人與社會是一個整體。由於人看不見自己,就把別人的行為當作鏡子,供自己參考改進,這些寶貴的經驗便是文化。
沈德昌是另外一個例子,他是沈紅蓮的弟弟。在我們剛成立零壹公司時,沈紅蓮曾把他帶到台北來,想好好培育他。
沈德昌是老么,從小聰明伶俐,小學三年級就對電子機械著迷不已。沈紅蓮對她的繼父非常感激,很想以教導弟弟作為報答的一番心意。但是,由於零壹公司創業之初,我們的工作非常忙碌。那時她的心智品德也還沒成熟,無法兼顧對沈德昌的教育。尤其是台北各校的風氣敗壞,打架勒索每日層出不窮。不得已,沈紅蓮只好又把弟弟送回家去。
待我們這次回台,沈德昌已經從五專畢業了。他在楊梅鎮上找到一個賣車的工作,又兼賣電子零件,收入頗豐。他一個人自得其樂,買了各種電器,經常把自己關在屋裏。
不料,社會這個染缸專門向那些對人生還沒有充分認識的人下手。他的生活太悠閒,腦筋又經常跑到生活的前面,他太有自信,以致於不知不覺地有了毒癮。他的二姐夫游淳秩熱心快腸,想盡了辦法強迫他去勒戒,但始終被他一個「拖」字訣打敗。
沈紅蓮對這件事深感內疚,認為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我們回台後,沈紅蓮便叫他過來同住以便於監督,但他不肯。我們搬到新店後,有了自己的天地,再一次把他叫來。我一眼看去,就知道他積習已深,到如今不到焦頭爛額,是不可能醒悟的。
沈紅蓮也知道沒有辦法,但又不甘心放棄,苦口婆心地勸說。沈德昌始終是一副:「你們這些人,大驚小怪!」的神氣。
我做嬉皮時曾吸食過大麻,見識過迷失在人生旅途的悲哀。沈德昌所面臨的問題,雖然與那些人大不相同,或許我能盡些力,我找他過來說:「我抽過大麻,也算是過來人。」
「我知道!」他冷冰冰的聲音是告訴我,少管閒事!
「其實,抽大麻沒有什麼不好,吸白粉也無所謂。」
他一聽,糊塗了,不知道是該表示贊成,還是繼續反抗。他不動聲色,寧願保持冷漠,把自己鎖在築就的碉堡中。他不說話,我也樂得仔細觀察,研究他的弱點。
他裝得毫不在乎,移動著目光,打量著室內。他到底在意些什麼呢?這是場戰爭,不能知彼就不能勝彼!
年輕人的反抗是不自覺的,正因為他們沒有能力作正確的判斷,他們更需要堅持。至於所堅持的是什麼,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跟他們討論時,決不能先讓他們找到反對的立場,那樣只會把雙方的關係弄僵,最後反目成仇。
「在學校裏是不是有些同學喜歡擺闊、騷包、獻寶?」
「是的。」他猶豫了一下,但又不能不表示同意。
「你覺得他們怎樣?」
「討厭,我從來不理他們。」
「如果是被一些火氣很大的同學看到,又會怎樣呢?」
「揍他們一頓!」
「為什麼?」
「也覺得討厭吧!」他一定覺得我很白癡,不經意地說。
「你知道為什麼一般人把吸食白粉叫做吸毒?」
「不知道。」他很警覺,看了我一眼。
「因為人生無聊,吸了白粉這一類的東西,覺得很有趣。因為有趣,就會經常想吸,這種現象叫做上癮。凡是能讓人上癮的東西,都叫做毒害!」
「啊!」他不安地扭動了一下,低下頭去。顯然,他知道什麼叫上癮了。
「你知不知道?打架會上癮!做官也會上癮!」
「啊?」他聽得有點興趣了。
「所以官也有毒害,『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是這個意思。」
「噢。」
「上了癮的人,就會受到社會的排擠,你知道吧!」
「知道。」他玩弄著他的手指。
「為什麼會受到排擠呢?」
「不知道。」
「因為吸了以後,人很容易知足,自得其樂。」
「是的。」
「知足是件好事吧?」
「我不知道。」
「是的,是件好事,知足的人從不惹是生非。」他抬起頭來,帶著訝異的神色偷偷打量我。我裝著沒看見,停了會說:「這個社會就是不知足的人太多,人不知足才會努力工作,才會爭取社會的認同,最後控制了生死榮辱的大權。官就是控制者,他們是大毒。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大的專管小的,大毒欺侮小毒。」
有成效了,這些話他聽得進去,誰不是只接受自己願意接受的理由呢?
「知足的人常常說:『我們只要求吸食一點白粉,我會乖乖地躲在屋子裏,既不調皮也不搗蛋,為什麼連這一點自由都不給我們呢』?
「不知足的人說:『那樣會毀壞了你們的身體,不可以。』
「知足的人說:『是我自己的身體呀,我有我的權利!』
「不知足的人說:『這是民主自由的社會,我們是人民選舉的,所以誰有什麼權利,該由我們來決定。你如果不同意,選出議員來修法!』
「知足的人說:『我與世無爭,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以吧?』
「不知足的人說:『不可以,你們該出來工作,否則這個社會就會落後!』
「知足的人說:『進步為的是什麼?落後又有什麼不好呢?』
「不知足的人說:『進步是為了快樂,落後會痛苦。』
「知足的人說:『可是,我不吸才會痛苦!』
「不知足的人說:『不行!我們不能讓你吸毒!』
「知足的人說:『這不是自由社會嗎?為什麼我沒有選擇痛苦的自由』?
「不知足的人說:『你是我的選民呀,你只能選擇我!』
「知足的人說:『那我該怎麼辦呢?我寧願痛苦!』
「不知足的人說:『那麼你來吧,到我這裏來,我能滿足你的痛苦!』」
我說完了,他還想聽下去,一副急切的樣子,我問他:「你知道去哪裏吧?」
「不知道。」
「這個地方很近,叫做監獄。吸毒被抓到要坐牢你總知道吧!你想去嗎?」我這樣說只是為了營造氣氛,以便進一步勸他。
「為什麼要坐牢?我不知道吸一點海洛英就要坐牢!」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不像在撒謊。怎麼會呢?這是起碼的知識,他已經在勒戒了,難道不知道吸毒是犯法的?「我只聽說,販賣海洛英是要坐牢的!」
「販賣海洛英是死牢,吸食則是坐三年牢。」
「我吸的不多。」他有點著急了。
「多少是自由心証,只要檢驗出了,就要坐牢!難道以前真的沒有人告訴你?」
「我不記得,可是,我已經戒了!」他的臉色發白,很顯然他知道,但是從來沒有放在心上。根據我的經驗,同是一句話,表達的方式不一樣,人對它的瞭解就截然不同。由於這種身歷其境的說法,這句話才進入了他的心中。
其實我原來的打算,是要把監獄描述成十八層地獄的光景。要像拍電影一樣,先培養氣氛,導入主題,最後來個大高潮的結局!對他倒是不必,他太善良了,連想到坐牢都已心神難安,嚇得已經夠了。
他是否戒了呢?我看不出來。但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只要知道怕,就有希望。
過了一陣子,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有一次,他居然陪一位癮君子去買毒品,被警察逮個正著。他自稱已經戒掉了,正在服用一種代替的戒毒藥,藥中還有些許毒性。驗尿時尿液呈陽性反應,於是,他被警方提起公訴。
這次,他乖乖地來了,準備接受我們的考驗。
據我兩年多的觀察,他的確是戒了,只是身心上的傷害卻不是短時期可以恢復的。在我們這裏生活,對他最大的困難,是晚上難以入眠,早上起不了床。兼以他多年來,每天無所事事,東晃西蕩,沒有責任,沒有目標。而我們這些人朝夕工作不斷,坐在電腦前有如入定的老僧,這種生活對他來講實在難以適應。
沈紅蓮給他的任務,是要他瞭解自己的身體,買了很多生理書籍給他看。人都有好奇之心,他很聰敏,很會討巧,又每每得逞,所以才變得又懶又閒。他看書倒很專心,書中提起,當神經組織受到海洛英等的毒害之後,會影響一生的健康,甚至會傷害到腦細胞,影響智能。他越怕,看得越用心,看多了,興趣也與日俱增,最後成為我們這裏的蒙古大夫。
外來的壓力比不上人自己內心的動力,一旦他動了起來,就不用擔心了。他除了對生理學與電腦有興趣外,為了能看原文書籍,對英文也猛下功夫。待聽了《金剛經》及《六祖壇經》以後,他才開始關心別人,才知道過去生活在一個狹小的天地中。
他不再擔心坐牢,他也計劃好了,在牢中可以教別人讀書,學佛。人的心理一振作,精神也相對提高。不久,他也習慣了我們的工作方式與作息,極積努力地學習。
待我們搬到都蘭後,他與艾迪竟成了忘年之交。艾迪已經與他約好,有天要帶他暢遊法國及歐洲各地!
並不是所有來我這裏的人都有這種堅持的決心與毅力,有的只來了幾天,就已經消受不了。我從不勉強別人,人生聚是緣,散也是緣。我不能決定別人的生活方式,但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卻是一絲一毫都馬虎不了。
堂兄朱星垣的次子朱逢偉,我也叫他來學習。不幸因堂嫂已作古,堂兄年邁,需要子女在旁照料。朱逢偉一再考慮,心神難安,最後還是回去了。他是對的,我們無權決定人生的機緣,只有正確的抉擇,才有緣熟的一天。
王傳宏跟我較久,我對他的要求,在心理層次上只有定心、靜慮,智慧自生。在工作學習方面,則是多讀古書,擴大視野,以後從事人文電腦系統之發展與應用。
封家麒最初是為技術而來,但卻在觀念上生了根。不過他個性拘謹細心,比較適合精雕細琢的工作,所以我讓他由文字辨識著手,進一步發展各種感官辨識系統。
封家騏與沈紅蓮的妹妹沈冰玉戀愛成婚。她是學會計的,在這裡是總務,什麼都要操心,多餘的時間則學著輔佐她先生的工作。也多虧她的犧牲奉獻,我們這個小小的團體才得以無後顧之憂。
自從我們在媒體上曝了光後,經常會有人遠從南北各地,跑來看看我們這些現代隱者。通常都會有人帶著他們東看看,西逛逛,觀光了事。
我也收到了幾封信,表示希望來隨我學習,我是來者不拒,但要來者來前三思。最重要的是要有人生目的。其次是在五年之內喪失了一切的自由,而且,先由掃地學起!我這個法寶還真管用,但聞舊人走,不見新人來了。
我曾想過,這樣做是否過於矯情,萬一有不世的天才,豈不是被我埋沒了?
再一深思,我認為不會,天才成之於天,不是任何人教得出來的。以我的條件,我只能教覺者,而且最多只能教三五個人。實際上也只能算是引導,按照各人的條件,指點一個適合的方向而已,所以連到學校教書也不夠資格。
天才不是可以誇讚的榮耀,天才是一種詛咒,是生命燃燒後的餘燼。在當今功利社會中,天才更是可悲,有人發掘天才,有人捏造天才,更有人利用天才。人人眼睛中見到的,都只是天才這種「商品」的附加價值!
在任何一個角度來說,人人都是天生之材。因為人是上天的傑作,都具備了人應該有的機能。每當環境有所需要,上天會在恰當的時機、利用正確的手段,讓準備充分的人來做應該做的事情!
可是,一般人所謂的天才,是指某些人的成就,超出了他個人的認知。有誰願意相信自己無能?有誰自甘與犬馬相比,勞心勞力太辛苦了!為了推卸責任,也為了使自己更能原諒自己,最簡單的辦法,是把那些有成就的人當作天才。
更進一步,人們會說,天才不食人間煙火,天才具有超越人的能力。天才之所作所為,絕非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能夠企及!
人是現實無比的,不現實就不能適應生存,早被環境淘汰了。有人說,天才與白癡之間只有一線之隔,說得更明確一點,他們的分別只是成功與失敗而已。
人人希望成功?不!人人所希望的,只是享受成功的果實!成功太辛苦了,犧牲的代價太高了,為什麼不等待一些天才去努力呢?他們的成功失敗,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名聲,而他們成功後的結果,卻可以讓所有現實的人分享。
因此,一個一個的天才,便被奉獻在人間的祭壇上。而活生生的人們無不吮吸著天才們所創造的蜜汁,一方面讚揚,一方面期待著下一個天才。
人間是人組成的,人則是肉體所支撐的,肉體全靠感官提供利與害的訊息,所以人間只有感官的活動空間。凡是重視感官的人,都有一個中心點,那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他的喜惡是他的主觀成見,任何有異於己的都是敵人。
當一群人擁有共同的成見,他們就有了無比的力量,為了鞏固這力量的核心,成了群便結為黨。同黨便合流,滔滔洪流便不分青紅皂白,形成現實!
現實的社會有如一池渾濁不明的死水,生活的意義不過是養得魚兒肥、蝦兒壯。弱肉強食的殘忍,再加上教條似的枯燥,死水漸漸乾涸。人們既不能離開營養,又期望流水的通暢,一般人沒有這種能力,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天才身上。
在同一時代、同一社會上,人人受到了現實的污染。重重懸浮的養分都在眼前,現成的利益只需要張開大口,還有誰看得出誰是「天才」?俗話說:『伯樂能識千里馬』,從古到今,千里馬不知道有過多少,可是伯樂卻只有一個!
在教育的立場,因材施教比「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有價值多了。教育的對象是人,人有能力,能力有高低,這又決定了一個人在社會上的價值。
一般人常用聰明與愚笨來形容人的能力,事實上這種說法不但不精確,也不見得正確。人受到人體結構的影響,為生活環境、學習過程等所左右。能力當然不能用一、兩個簡單的概念就可以說明。可是如果我們不能說出人有哪些能力,也不知道這些能力的性質,我們又如何從事教育,訓練學子呢?
人體是一種結構,必定具有結構力,人體之結構力即為「體力」。人體結構與結構之間的介面控制,則為「反應力」。人體又有各種感覺器官,感覺器官對於各種訊息有「辨識」的能力。人又有大腦,大腦有「記憶力」、「聯想力」、「分析力」及「判斷力」。最後,最重要也最難獲得的,為「自制力」。人若沒有自制力,其能力越大,行為的危險性也越高。
「思考」是大腦最主要的功能,是神經電流在腦神經網路中動態的導通過程。在導通的瞬間,大腦的神經中樞在一短暫的記憶區,能「感受到」各種導通的訊息。那些訊息都是靜態的資料,一旦聯通,在時序的動力下,就產生了一種「幻覺」(與電影的放映一般,電影片也是以靜態的資料,使之連續變化而成。)
人類即生活在這種幻覺中,其中的記憶訊息,我們稱之為「往事」。人就是不斷地把「往事」調出來(即回憶),並與當前的訊息相比較。而每一次所調用的「往事」又與「現今」相交連,記憶的資料也不斷混合。這個複雜的整體,在中樞神經的導通下,形成一個籠統的感受,人稱之為「我」。
由於記憶中的資料都來自感官,感官就在辨識的過程中,提供了利害的成見。所以,人很容易受到記憶的影響,把過去的我與現今的我,連結成為一個利害中心。人有著趨利避害的本能,不斷地想方設法維護「我」的利害中心,這種現象即稱為「自私」。
人的能力成長,肇始於自私,以圖生存。人類在長時期的生存、生活過程中,對各種變化的利害關係,逐漸有了更正確的認識。記載流傳下來,便成為思想、文化。人藉此便可以由「小我」的「自私」推己及人,得到群體「大我」的「大公」。小我有小我的能力,大我有大我的能力。小我的能力及表現用眼睛可以看到,且只及於當時,而大我的能力及表現,只能用時間來証明。
我且概略地將這八種能力簡述於下,以供讀者參考(節錄自《智慧學九論》):
一、體力:
體力指的是骨骼支撐力以及肌肉與肌腱運動作功的能力。體格越大,肌肉越結實,體力則越強。這種能力有利於體能上的工作,多由遺傳及鍛練而得。
二、反應力:
是自主神經的訊息傳輸與控制身體的機構配合的作用。在正常情況下,反應之速度與體格之大小成反比。因為訊息傳輸之速度決定於神經生化電流傳遞之快慢,體格短小者需時較短,機構所需要的能量也較少。這種能力是天生的,後天的訓練增長有限。
三、辨識力:
辨識力全賴感覺器官的靈敏度,在各種感官中,以聽覺之差別最大。有些人能聽到某種頻率的聲波及特殊的效應,有些人則一無所聞。視覺的影響比較複雜,舉凡眼球的移動,顏色的接受,光暗的感應等都有差別。這種能力也是天生的,訓練僅對特殊領域有所助益。舉凡音樂、美術等依賴感覺器官的工作,辨識力的靈敏度特別重要。
四、記憶力:
記憶是大腦皮層與神經原的導通關係,從理論上說,大腦皮層的細胞數越多,其記憶力越強。事實上現代人大腦的細胞數目相去有限,人記憶力之好壞,完全決定於思考的性質與頻度,此能力可經由學習與鍛練而增進。
在這裏,我僅就「思考」與「記憶」有關的三種性質,討論如下:
一是專注性,思考時,人腦在一種「動機」的電流脈衝下,驅使具有相關感應的皮層細胞產生電場。因而與神經原導通,而將感應傳至中樞神經。「專注性」相當於「動機」,為一種控制電流脈衝的方法,可以透過訓練而獲得。人只有在注意集中之下,才能使大量的電流將腦中的神經網路導通,形成記憶,或將已經記憶的訊息導通。
二是單純性,思考之內容宜單純,不僅有助於注意之集中,更因訊息之單純,不致將各種記憶資料混雜。尤其在導通時,若訊息涇渭分明,效率良好。
第三種是組織性,是將許多複雜的資料,利用單純性的特性,達到以簡馭繁的效果。這種組織的過程需要有系統的訓練,而且要有複雜而深刻的經驗。這種系統觀念相當於「動態資料庫」,如果索引建立得精確有效,資料的層次深厚完整,則可以用最小的記憶空間,貯存最多的資料訊息,而且能迅速有效地將貯藏在腦海中之資料取出。
這種能力先天後天都有關係,對智力有很大的影響,單純的記憶力較適合於技術性的需求,僅具有資料存取的功能。組織性的記憶力則對資料具有完整而正確的認知,能夠靈活應用資料(《易經》即為組織性資料結構的代表)。
五、聯想力:
各個單一事件之間,有許多共同的概念因子相互關連,由於因子與因子的聯結而想到另一事件,即為聯想力。人的經驗愈複雜,所貯存的訊息交互糾結,聯想力愈強。聯想力強有利有弊,如果沒有良好的組織性,則常漫無頭緒,易流於胡思亂想。
這種能力完全導因於環境的壓力,人只有在壓力加身,設法逃遁時,才會在過去的經驗中尋求解決之道,漸漸地便養成了聯想的能力。聯想力再加上豐富的知識,便適於創造、發明等工作,能解決疑難問題,否則空泛的聯想多無實用價值。
六、分析力:
人從生到死,各種刺激紛至沓來,相關的訊息有些記住了,有些又湮滅無蹤。如果不能把所記憶的資料加以整理,就算還存於記憶的某個角落,卻也難以應用。記憶是些感受,在神經的導通下,以概念的形式儲存。人對原始的感受無法控制,卻可以利用思考的方法,分辨概念的異同,這種能力就是分析力。所謂分析就是分辨概念記憶中概念的異同,並自動解析為相關的類別。換句話說,就是分門別類,將概念組織成為系統資料。
分析能力是人具備智慧的第一步(記憶力與智慧關係不大,但卻為基本條件),透過分析人才能知道各種現象,在無窮的排列組合中,哪一些現象的本體與其功用如何,哪一些現象在何種條件下,所可能發生的原因與後果。
分析力多經由訓練及學習而來,只因今人對智力的瞭解不足,忽視了分析力的重要性,並無專門的訓練方式。數學、邏輯、物理等科目都需要分析的能力,然學者們只能根據經驗,不斷地自我練習而已。
有了分析力,再加以訓練,就可得到歸納力。那是在對事物各種關係都能掌握後,將分析的諸多因素,用象徵的概念,把各種關係以簡馭繁地納入一完整的體系之中。
《易經》是分析、歸納的總綱目,自漢朝設置易經博士以後,在清代以前,中國的「讀書人」無不以《易經》為最重要的學習對象。是以能培養出開闊的心胸,經世濟民的卓見與天人合一的認知。
七、判斷力:
當某一種變化發生時,這時必然有多種可能選擇的情況,這時就必須有判斷力。判斷也就是以變化的結果與既定的目標作比較,在利害雜陳的關係中,選擇最符合目的者。人之能與萬獸有別,分析力與判斷力兩者乃不可或缺的因素。
判斷決定了人的行為,人也常以判斷力之高低來評定他人的表現。從廣義來講,判斷力也可以視為從觀察經過聯想、分析,最後與目標作比較選擇的全部能力。
判斷力的正確與否是人生最為重要的指標,理論上說,判斷力強則成功率高。但是每個人有不同的目標,加上「成功」二字本身也很難定義,所以在此僅提供參考。有些人終其一生毫無判斷能力,僅憑本能的直覺,卻也生活如常。如果環境條件允許,固定的經驗模式可行,自然不需判斷。一旦所遭遇的環境有了變化,判斷的重要性才會被彰顯。
不論如何,在一般情況下,判斷能決定成敗。作為一個團體的領導者或決策人士更必須具有判斷力。然而,人判斷事,事定於環境機運,人無法掌握人世間所有的正確資料,因此再高的判斷力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準確性。故每當判斷時,只能針對已知蠡測未來,一切盡其在己罷了。
形成判斷力的要素有:
1.建立明確的目標:前面說過,判斷是以當前事態與目標相比較。人如果沒有目標,就沒有判斷的標的,也無所謂對錯、是非。目標不同,則對同一事件的判斷可能南轅北轍。我經常看到人們在一起辯論,大家都不願暴露自己的目標,然後各說各話。
判斷力的訓練首重目標的認知,當一個人完全瞭解目標的每一個細節,甚至於可以做到如同程式執行一般,判斷便成為簡單的比較動作。但是人生相當於有無窮個目標,面臨著無窮種變化,有長期有短期,也有臨時發生的。即令是一個簡單的目標,有關如何定義目標,如何定義比較參數等,對於一個沒有受過思維訓練的人而言,在在都是大問題。
2.對因果體用充分認識:判斷只是一個步驟,但是判斷的結果卻經常是一系列的得失後果。後果是一段時間流程,往往要到全部經歷完畢後,才計算得出得與失。人生苦短,怎能凡事一一經歷?何況得失影響身心至大,若能事先充分瞭解事件的因果,自然而然人的判斷力會因為對因果的預知而提高了效率。
3.面臨後果重大的抉擇:在日常生活中,面對一個蘋果和一根香蕉,雖然也算是一種選擇,但這選擇的成敗與否能導致重大的衝擊的機率很小,因此不可能調動心理上的動機,去作判斷思考及練習。判斷的過程經常是痛苦而無趣的,唯有當得失的痛苦更甚於判斷的痛苦時,人才會調動積極性去思考判斷,這種機會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才會說天才是「天」成的。
八、自制力:
有人認為這就是意志力,事實上意志是因自制而產生的。以正常的觀點來看,自制可以說是違反人性。話又說回來,水性是由高往低處流,如果任其流逝,則所作的功無法供人類使用。因此,築壩將水攔截,或用之發電,或以之灌溉,才能造益人類。人性正如水性,如果不加以匯聚,不強行制約,人之一生亦將如水之流逝,產生不了有利的功率。
自制力常被人刻意忽略,人性貪逸惡勞,自制需要忍受極大的痛苦。因為害怕受苦,人便隨波逐流,若是僅求生存則無可厚非,若已有既定目標,則難免中途變節。自制力的產生是在一定的動機下,因動機產生了目標,目標的判斷使得自我身心的利害有了明確的選擇。在這個前提下,當人選擇違反自然,將生命力化為一種意志,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基於生理的本能,自制力必須經由訓練而獲得。訓練的方法只有苦行一條路,唯有吃苦多了,成為習慣,人才不怕吃苦。
由上述之八種能力看來,有些是先天的,有些是後天的,各有利於或不適於各種不同性質的事件。如果將其優點用在適當的情況下,功效自然顯著,對事後有先見之明的人而言,那就叫做「天才」。萬一人不自知,忽視了自己的優點,用弱點去從事不適合的事情,結果不倫不類,平白把天才化為蠢才,豈不可惜?
基於對能力的認知,我對學生不作選擇,而我的訓練則從自制力開始。在我的經驗中,人如果沒有自制力,則是天生的「生存天才」。所有來自先天的能力,都是上天提供人求生用的。所有其他的生物也都是生存的天才,只是上天希望改變一下進化的途徑,讓泳溺在河流中的人,有機會掙扎到彼岸去。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被本能主宰著,萬萬千千年來,在生命的洪流中生生死死。如果有一個人看到了岸,他大聲疾呼,不幸水流湍急,風浪太大,沒有人聽見。如果又有人掙扎著上了岸,他對水中的人說教,但河裡的人游累了,雖聽見了卻未必有氣力向岸上游。也有原不想上岸的,聽了教誨能開始思考,產生了上岸的動機,就有了選擇的目標!
我們知道水有水分子的本體,也有向下流的本性。人則有身體,也有思想的能力。水不能不往下流,人也不能不思考。此外,水性之一為水能蒸發為水汽,水蒸汽是不會向下流的。人的思想之一為探索人生的方向,人生的方向未必就是趨向死亡。
當水在蒸發時,水分子相互衝撞,激發出能量,能量大者便能上昇。當人在思考時,會感到痛苦,唯有經得住痛苦煎熬的人,才能獲得對人生方向的認知。
人對人生方向的認知,必須經過追求的過程。追求的方式不外由求知而認識,進而實踐。求知的結果,人間便衍生了大量的知識,每種知識有其適用的範圍及目的。最後,人生的方向變得複雜不堪,名、利、福、壽,酒、色、財、氣不一而足。
在這些方向中,絕大部分符合了生存的法則,但是卻與探索人生方向的原始目標有異。於是生活在這萬流匯聚的大海中,人就失去了主宰,無所適從了。如果沒有一種持續力量的吸引,人心就如同脫韁的野馬,亂衝亂闖,太多的選擇令人難以自持。人唯有在心神被佔據下,專注於思考籌劃,始得免於痛苦煩惱。
人只有在目標的追求下,才能專注於思維,而人除了生存及生活是本能需求外,其他的目標都不是生而具有的。目標的形成有兩個不可或缺的條件,一是環境的影響,一是自我的認知,前者來自外在刺激,其條件越惡劣,對人的影響越大,求變的需要越是迫切。在和諧與安定的環境下,人們知足幸福,必然安逸惡勞,依循著生存的本能,把享受當作最終目的。另一種自我的認知則是主觀的感受,由於每個人主觀的複雜背景,沒有統一的模式可循,但無一不是基於主觀對利害的認知而定。
水就是水,水沒有環境好壞的分別,也沒有痛苦幸福的感受。水不需要改變,它也隨時隨地在變,變與不變毫無分別。其實人體也與水無異,痛苦煩惱出在人心。人體自從出生的那一剎,就注定步向死亡。人心是人體的過客,來觀察週遭的狀態,以便歸納出環境變化的法則。
這才是人類的目標,人類由個人所組成,個人代表某一時空的系列認知,此認知必然偏頗不全,可以視為成見。成見又為人類整體融合的障礙,這種矛盾交互的發展,即為變化。變化在時、空不斷的發展下,由個人的覺悟開始,再經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傳播,成見去異存同。時間久了,空間大了,逐漸累積下去,人才能認知全方位的整體利益。
在整體的大利之下,成敗與得失也與個人的認知關係不大。當人遠眺天際時,青山只是一脈陰影。待看得近了,山石樹木歷歷在目。而只有走在山道上,鳥語花香方始沁人心脾。也就是說,人只有近距離的主觀感受能力,而人類豈止是遠山?不具宏觀思維,又怎能認知?
所以,整體利益的達成與否,主觀與客觀的立場迥異。人把成敗委之於機運,機運是指環境的必然性與自我處理能力互動的結果。達到目標最佳的策略,是令主觀與客觀的立場一致,主觀是人,客觀為天,這就是傳統讀書人所強調的「天人合一」!
如果能將個人對萬事萬物之異,透過系統的認知,合而為統一之大同,就是主觀的一。再若能將環境的同一分析為萬異,再一一與人生之認知相結合,是客觀的一。人生存在環境的變化中,此為「天」,「天」不能沒有「人」的認知,故「天、人」必須合而為一。人生的真實目標,宇宙的真正意義,也就是「天人合一」!
瞭解了「天人合一」,人自然看得到目標,一旦走上正路,人無後顧之憂,心就安定了。只要意志堅決,勇往直前,痛苦煩惱悉皆消失。再若能夠不計成敗,盡其在我,一切順天行事,這就是「道」,也就是人生唯一之真道。
所以,我只教「覺者」,覺者就是能夠體察感官的虛幻,能嚮往「天人之道」,並下定決心,矢志追求人生真實者。
莊子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是一隻蝴蝶,他醒過來以後,想到人生無常,生死只是須臾之間的事件。人在經驗中得知夢是虛幻的,並不存在於客觀世界中。可是對客觀真實而言,人的一生難道就不是虛幻的?蝴蝶短暫的一生又何曾真實過?
假如人可以夢到成了一隻蝴蝶,為什麼蝴蝶不會夢到變成人?所不同的是,蝴蝶的生命比人的生命短暫,所以其夢也短。而夢到做一個人,就得熬過這數十年的歲月。
莊子當然知道他的存在並不是因為蝴蝶做了個夢,只不過是用此來比喻人生而已。人喜歡用「夢」字來描繪人生,我國有「南柯一夢」的典故,有「紅樓夢」的文學巨著。莎士比亞也有「仲夏夜之夢」,甚至於以往的心理學家,也以析夢來解說人的心理狀態。
夢是什麼現象呢?現代心理學家研究的結果,認為夢是一種潛意識的活動,與人生的真實事件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我對夢也一直很有興趣,兒時曾惡夢頻頻,青年時期則寄情於綺夢,以調劑乏味的生活。後來,我幻想能有具造夢的機器,或者是控制夢境的方法,以便在那片僅屬於自己的天地裏,建立一個與人無涉的世外桃源。
經過多時的努力,我利用打坐及冥想,集中精神去捕捉腦海中一閃即逝的印象。久而久之,在恍惚的狀態下,眼前漸漸呈現了毫無規則的光影。這時最重要的是心情平靜,一任自然,在那零亂的光影中,去辨認似有若無的形象。只要稍微緊張或者興奮,人就會清醒過來,幻象立刻消失了。
在我的經驗中,由那些光影,聯想自然景物效果最好,一旦彷彿「見到」了山光水色,就隨意所之,保持心境的活潑即可。再下去至少有七成的機會,可以悠哉遊哉地跨入夢鄉虛無飄渺的重門,一旦失敗了,則必須重新來過。
用這種方法,在真正睡著前,可以做上短短的一段「假夢」,這時聯想力還受到控制,依稀間可以「看」到似真如幻的形象,漸漸地,人的意識就會被隨機的因素牽引到不知名的他方,無法控制了。
那是在大二的時候,我練習了一年多,做了些記錄,記得最長的一次「假夢」,由開始冥想到自動醒來,共有一個多鐘頭。夢中的內容多半在自己的支配之下,細細追憶,竟然是一個極佳的短篇小說,起承轉合無不絲絲入扣。
對於一個事事不如意的人,藉著做夢來抒發一下心理的鬱悶,的確有助於身心的平衡。我曾把這個方法教給幾位朋友,有的很有效用,有的卻意外的學會了自我催眠。
做夢時我們真的「看」到了形象嗎?我認為不可能,因為我們所看到的每一幅畫面,都有數以億計的光子在作用,人腦沒有這樣龐大的記憶體來貯存形象。人在夢中所「看」到的,正確地說,應該是人內部記憶所「感到」的(請注意,未經過眼睛,不具視覺辨識作用),是電流導通了大腦神經網路的某一段,連通了某些片斷的記憶。
睡覺的定義是大腦中樞神經的作用中止,人的意識就是中樞神經作用的結果,所以人在睡覺時不可能意識到在做夢。但有時作用後的電流影響尚存,醒後還能在殘餘的電荷中追憶,意識連接到記憶中的訊息而有感受。基於習慣性的認知,人的活動有九成以上受到視覺的支配,這個重新組合的感受,就是「認為」看到了。
睡覺時由於意識在休眠,人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只要做過夢的人,就可以體會一個不具備判斷力的人生活的實際狀況。夢中的事件絕大部分是隨機發生的,有如電影棚的剪接室,到處都是殘餘的片段。把它們連接起來,連續放映,就會和夢境一樣。
當日有所思,且思考的強度甚高,高過生理上自動休止的程度時。這種訊息的電流會直接經過神經原,導通記憶的感受,或間接經過聯想,將若干信息提供給意識感知。
我一向以自我作為實驗對象,當然不會錯過研究自己夢境的機會。我發現醒後回憶夢中所看到的形象,經常似是而非。比如說我夢到一個朋友,但仔細再分析,我憑什麼知道夢中之人是這位朋友?最後才發現兩者毫無關係,甚至連夢中的形象都記不清楚,那麼為什麼我會認定是這位朋友呢?只有一個理由,是我先想到了那位朋友,如此而已。
有人認為夢中沒有顏色,我記得分明是有。入夜,我便專心一致地查看夢中的顏色,漸漸地,影象呈現了。我好像是一隻大鳥,飛翔在天空,俯瞰著大地。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看看有沒有顏色。剎時,大地上一片各色鮮花,艷麗無比地在眼下掠過…
醒過來以後,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真的看到了那些萬紫千紅的花朵,那不是顏色又是什麼?可是經過我一再潛心地分析,除了確知一件事實,就是「我看到了我想看的顏色」之外,我並沒有看到「花」。這不是很矛盾嗎?顏色是花反映出來的,沒有花,顏色從哪裏來的(這就是目前科學界尚未瞭解「辨識」之主因)?當然我可以說因為太高了,所以看不清花的形態。既然太高了,我怎能確知那是花的顏色?
我沒有做鳥的經驗,也沒有在飛機上看到過這樣大片的花海,或許有可能在電影上看過,也可能是圖片。然而,我卻分得很清楚,花的顏色和夢中所看到的顏色有著極大的區別。若非當時我仔細的去分辨,時日一久,印象模糊了,我會發誓賭咒一口咬定我看到了有顏色的花。
就算我沒有看到花,卻不能否認看到了顏色吧!連這一點我也懷疑,正因為我想看顏色,我認為我看到了,並不表示我真是在夢中用視覺看到的。
根本的問題在於視覺訊號能不能記錄下來?如果能,我們就可以倒轉其過程,「放映」出來給視覺神經「看」。如果不能,姑不論是否在睡覺,我們又如何看到已經不存在的各種事物呢?
由夢中是否真的看到影象,可以瞭解人腦的真實結構。此又有助於瞭解人處理影像的方式、辨識事物的過程以及對自我的認知。
人要先擺脫視覺的局限,才能具有抽象思維的能力。在抽象思維下,人明確地認識到視覺的形象其實只是主觀的幻象。正如《金剛經》中佛所宣示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在夢中能「辨識」一個人?人居然會信以為真!那麼人在夢中與不在夢中,又有多大的分別呢?當我認為我看到一朵玫瑰時,我憑什麼知道別人與我的「感受」有多少是相同的呢?既然人所看到的影像實際上只是些「感受」的信息,「感受」不盡相同,所見當然有異!(客觀上我們將視訊稱之為影像,主觀上即為感受。)
人腦的細胞雖然多,但要用來貯存天文數字般的影像,那是絕無可能的。我們對影像的認知實際上都是透過各種特徵的聯想,間接地獲得了組合的印象。而對印象所能聯想的特徵,也不會超過幾千種基本的因素。
這些基本的因素有著不同的性質,是經由各個感官分別傳送到大腦的。意識是神經網路整體的效應,能以不同的刺激訊號作為導通局部網路之「索引」。當這些索引與認知的網路作用時,實際上即相當於一個極其複雜的「相關性資料庫」。人類發展出一種策略,即以一種「概略的念頭」代表相關的一些感受,一般通稱為「概念」。
概念只負責把概略的念頭集合成為一個交集,「玫瑰」是一個概念,當人看到玫瑰時,他腦海中貯存的印象,是玫瑰的形狀、色彩、香氣、環境、場合等的總集合。每次看到玫瑰的時空都與前次不同,人內心的認知和感受也完全不同。雖然「玫瑰」這個「概念」依然,但是該概念所代表的交集,也因經驗的增加而有了一些變化。那麼,「玫瑰」與「玫瑰」之間,還有多少相同?
不僅是夢,人囿於主觀的成見,對願意相信的事物常視以為真,完全不顧客觀真實。話說回來,人世本來就是主觀與客觀交互組成,缺一不可,這種現象又何嘗不是客觀真理呢?所以莊子說夢,夢中正是客觀人生,誰是蝴蝶?誰又是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