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歸藏
  歸隱田園與都蘭山麓

  銜著輕風,跨著浮雲,透過飛機機艙方圓徑尺的窗戶,我俯瞰瞭望。銀翼平鋪,下面襯著太平洋的深藍,掩蓋了永恒的大地。在遙遠的一角,埋藏著我逝去的舊夢,摸不到也看不見。只有無盡的水色,迷迷茫茫的霧氣,徘徊在無邊無際。
  蒼鷹似的卑南大山,展開了翠綠的雲翼,被覆著連綿起伏的丘陵。順著林木蜿蜒,崛起兩座山峰,平鋪向東,延伸到海邊,一片袖珍的谷地。
  台東市街道精巧而通透,喚起陣陣兒時的情趣。那早已隨著世態消逝的恬寧,如同電影畫面,再一次浮現眼前。放眼看去,車輛不多,行人悠閒。連緩緩的和風也都帶著微笑,輕輕地拂過人們暖暖的臉。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蹉跎半生,我何曾享受過「舟搖搖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的境界呢?不是沒有機會,而是過於執著於自己許諾的心願。可是,就算我蠟炬成灰,碎骨粉身,世事又能有多少區別?
  為了証明中文的價值,我曾沉緬於技術,人為境縛,境隨心迷。所幸在黃昏夕陽的導引下,盞盞明燈也能照徹九幽。今後我要給自己保留一點時間,把生平的認知整理出來。這個時代有著太多的迷惘,既然不能逃避,何妨盡些力量?
  在陳老師的推薦下,葉隆雄先生同意將他的兩棟別墅借給我們。這一來,至少不必再憂煩於寄居的外殼,減輕了不少生活的壓力。
  那是一個和暖的早晨,陳老師開著車,載著我們穿過了純樸的台東市區,直奔濱海公路。在水泥建築物的盡頭,眼前突然開朗,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湛藍的汪洋!
  乘著海面薄薄的霧翳,不知不覺地,我的心緒早已航向未知的他方。陽光撒著輕網,籠罩了整個海面,兜起閃耀的銀色光芒。
  在天的另一角,一團暗綠的影子,載浮載沉。那是什麼仙山?是不是也長滿了長生不老的藥草?什麼?綠島!傳說中一個充滿血淚的地方。想是上蒼的恩典,讓失去自由的人們,還能得到一些寧靜的報償。
  沿著海岸線北行,右側是一條白綠相嵌的玉帶。時而湛藍,時而深碧,簇擁著暗黑的礁石,嬉戲在金黃的沙岸上。海面一望無涯,像是一整塊的織錦緞,不時有銀白的光華閃亮。海風帶來潮濕而清新的鹹香,迷漫在空氣中,平靜而安詳。
  放眼望去,廣闊的遙空,疏落有致地飄浮著一層層的雲絮,堆疊簇擁。東一團,西一片,嵌滿在淡青的天心上。近處,浮雲成帶,遠處,帶狀的雲層密了,積結成為厚重的帷幕。當陣陣罡風撕破了天幕,拉開了它陰暗的紗網。剎時,縫隙中漏出了片片金色的箭芒,一束一束地,由天空一直散撒到水面上。
  左側深處是連亙的山巒,沉著穩定,眼前則是濃蔭覆地,起伏飛揚。整潔的柏油路曲折蜿蜒,空曠無人,難得見到一兩部車輛。
  水往上流是當地的名勝,下行的路面旁,有一條農田灌溉用的水溝。水溝的稜線與路面交叉成為銳角,隨著路面下降,視覺差越來越大,人就認為水溝的高度增加了,故名「水往上流」。何必在意水流向何方呢?疲累的過客,善意的欺騙,也是一劑滌煩解憂的妙方!
  過了水往上流的轉彎迴道,就到了純樸的都蘭村。這裏有數百戶人家,一條小街和通往都蘭山麓的羊腸小徑。
  葉鄉長伉儷正在別墅裏,帶著幾個工人趕工。那是因為溝通上的誤會,直到前幾天,葉鄉長才知道我們東來的行程。
  能得識葉鄉長是緣,而有緣住進這間別墅,更是巧得不可思議。
  數年前,葉鄉長就大力在東和鄉推展中文電腦,極有成效。一年多前,陳老師曾邀我來台東參觀。那時他的別墅只有朝南的一棟,三房兩廳。後來葉鄉長想到停車問題,便又請人在朝東的空地上蓋了約二十坪的車庫。待車庫蓋好了,他很滿意,一時心動,便在頂上再加蓋一層樓房。
  這次因房東要漲房租,沈紅蓮氣不過,打算搬家。陳老師知道了,便建議我到台東來。我記得上次看過環境,我們一行近八人,除了住還要工作,顯然不夠用。
  陳老師說,一定夠用,不相信來看一看。
  果然,車庫正好可以改裝成辦公室,樓上則隔成兩間房。我和沈紅蓮各一間,其餘的弟子們統統可以住進朝南的那一棟,有三房兩廳。
  別墅座落在都蘭山麓的緩坡上,向東南望去,綠島正好在海的盡頭,好像抹著一條淡淡的灰影。略略下滑的地形,鋪了一片青蔥,掩映在濃翠蒼綠下的,則是點點的白牆紅瓦。再往下延伸,海浪吐著白沫,狹長的岩岸上,鑲出一片零亂的細沙。
  西邊,突然高聳著一道蓊蓊鬱鬱的翠嶂,那就是都蘭山巒,由平地飛拔而起。整個世界宛若分隔的兩個天地,我們背頂著山巒,由北向南,將海洋盡收眼底。別墅正好跨騎在都蘭山麓的坡腹上,朝可觀海,夕可覽山,入夜還有滿天燦爛的星光。
  山是青的,山頂的古木歷歷可數。時有白雲飛起,常在轉眼之間,幻化成為滿目的銀絮。有時那似有又似無的一片,在剎時之間,就揮灑出冥冥濛濛的蒼涼。
  海是綠的,海波粼粼,鋪著點點白花,無比的深靜。海上時有漁船出現,不多時,又駛向茫茫的他方。
  白晝的風雲變化無休無止,入夜卻是充滿了無聲的嘈雜。黃昏時,只要注目海天的角落,就會看到一顆明亮的疏星躍起。薄暮還拖曳著綿綿的細網,一轉眼,就撒下滿天明滅的碎鑽。這時宇宙遙空的天籟,便開始搖撼著大地,浸透每一個微顫的靈魂。
  都蘭山相傳是藍寶石的故鄉,人們為了那一顆顆堅實透明的石頭,已經把故鄉變成了墳場!藍寶石!但願妳仍舊披著神秘的風衣,讓卑微的我,獻上卑微的禮讚。美麗是內蘊的德性,要煥發出永恒的光芒,唯有永遠埋藏在地底!
  伴著清風明月,枕著寶石藍湛,耳中灌滿了海濤聲,心中是一片恬寧。這等福地仙山,對一個跋涉萬里的遊子,委實是太奢侈了。
  葉鄉長是個有心人,把公餘的心神投注在園子裡。園中種植了十幾種四時的水果,釋迦是台東的名產,一年兩熟。在樹上成熟後,只要一天就會腐爛。如果能及時採下,及時送進口中,那種又甜又香的滋味,真能讓人心醉神迷。
  波蘿蜜是熱帶水果,葉鄉長早有遠見,十幾年前就引進了很多不同的品種。如今一棵棵朝天聳立的大樹,葉片肥厚,泛著墨綠的光輝。波蘿蜜一年一熟,秋天採收。果實大得驚人,每個都有十來斤左右。
  芒果、香蕉、石榴、木瓜到處都是,蓮霧、水蜜桃、李子、梅子也參雜其間。最可愛的是滿地蔓生的小蕃茄和小苦瓜,每粒蕃茄有釦子般大,紅得剔透。小苦瓜也很嬌小,有著黃金一般的顏色,一旦熟了,裏面會蹦出兩顆朱紅色的種子。
  記得兒時家住北京時,院子裏就有各種水果,長大後一直夢想著能擁有一個果園。半個世紀後,經過了長途跋涉,居然這個夢想也能實現。
  人生的認知,就在於經驗的有無。我們平日買水果回來,洗了就能吃,吃的時候還要挑大揀小。現在自己院中有了果樹,平日要澆水、施肥、除草,還要定時噴藥。如果宅心仁厚,就必須忍受一些蠕動的小生命,在水果中突然冒出。
  院子裏的落葉天天要掃,地上的雜草經常要砍,樹木要修剪,環境要整理。近二千坪的院子,八個人每天要花費一個小時。成天與電腦為伍之餘,身體的運動加上心理的訓練,一失有一得,一得也是一失。
  院子裏有很多剩下的木條等建材,在日曬夜露、風吹雨淋之際,變成了無用的垃圾。這又是很好的機會,我教學生們搭建了一個三角形的木屋,既是運動,又是工藝。再加上創意、娛樂,大家忙了一個多月,院子裏多了一個勝景,搬家用的紙盒也有了歸宿。
  我採用傳統的教學法,堅持「黎明即起,灑掃應對」。記得在中學時,我們每個星期輪值一次,負責打掃教室內外。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投機取巧,敷衍了事。其實這是一種非常重要、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訓練,在態度上能培養認真負責,按步就班的美德。在行為上可以配合肢體的勞動,學習效率與技巧。更大的意義是可以藉此克服人性中最大的缺失--懶惰,戒除投機取巧,專挑輕鬆工作的心理。
  任何人如果對工作有所選擇,只挑重要的或只選容易的,這種人可以說是一無用處。因為工作的重要與否,不是一般人看得出來的。一個沒有判斷力的人,憑什麼選擇工作呢?當然是憑私心!私心重的人,其成就越高,對他人為害越烈!
  真正的技術其實就是觀念,然而技術好學,觀念難通。能力與能力之間,可以分成無限級次。能力差的人,彼此相差有限,主要的原因就是人的私心。人所願意學的,必係以滿足感官為目的,這種技術膚淺得如同一片浮萍,其能力不過隨波逐流罷了。
  觀念的學習永無止境,有與無之間也如雲泥之隔。因此觀念的學習不是一般人所能勝任,既非常人,則必須先把自己的私心摒除。
  我對掃地、擦桌子的要求和軍隊中內務檢查差不多,我隨時檢查,隨機查看。只要有一次兩次不合格,我就會勸他不要再學下去了。
  教學生要有原則,同是傳道、授業、解惑,也要把「道」清清楚楚地宣示明白。我將「白鹿洞書院學規」刻了一面座右銘,作為我教學的指標: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堯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
學者學此而已。
其所以學之序亦有五焉,具列於左: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
則自修身以至於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具列於左:
   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慾,遷善改過。
右修身之要。
   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右處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右接物之要。」
  在新店時,最多曾經有十多個人跟我學習,就像夫子所說的「有教無類」。可是我不收束脩,成立了一個公司卻又不事生產,人一多,便難免開支浩繁。每個月的生活以及營業稅金,總要十幾萬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這次來都蘭,經過了篩選,只剩下五位。有王傳宏,封家麒,劉金福,沈德昌和沈冰玉。此外,謝振孟仍住台北,他一時無法離開工作,便每週坐火車來台東上課。
  學生們來來去去,我沒有速成的計劃,也不打算教導一些應景的工匠。我們固定每週上一天課,舉凡生活瑣事,家國大義都是俯手即拾的課題。但是有兩本經書,卻是我教學的入門概要,那就是《金剛經》與《六祖壇經》。
  在大陸上,我教學三載,周而復始。我由各種觀念入門,結果是失敗了,學生們私心仍熾。
  這次我以《金剛經》作為「認識」的主題,讓大家能充分體會到個人生命與群體生命的依存關係。《金剛經》是綱領,講完了便講《六祖壇經》。《六祖壇經》是細目,一點一滴,無不射向人的私心。即令學生們一時還不能明心見性,也要心中有覺,念中能悟。
  佛經講完了(在新店開講,到台東講畢,共講了一年多),就開始老子的《道德經》。我一邊講,一邊準備講義,後來由時報出版,即《老子止笑譚》。
  這時,為了協助葉鄉長建設地方,我們向台東政府提出了以發展軟體工業為主的「都蘭計劃」。不料這個計劃引起了媒體的注意,一時之間,我們又成為新聞人物。
  我很清楚,在台灣,計劃永遠是計劃,人人所問的都是「牛肉在哪裏?」誰會關心如何養牛呢?可是葉鄉長是位可敬的有心人士,我之願意來到這裏,接受他的協助,正是因為他是個有心人。事實上,對任何養牛的人,我都保持著幾分敬意。
  我住在都蘭兩年多,我們僅互相請吃過一次飯,平時很少來往。我的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客套,但是也要有這種有遠見、量大氣宏的識者!不論怎樣說,我是免費住在他的家中,而他們一家人卻不得不擠在街頭狹小的房子裏!
  媒體曝了光,各種奇怪的報導都出籠。有一天,院子裏出現了一位腳踏拖鞋的老外。他名叫艾迪,太太是中國人,已在都蘭定居多時。
  他是法國人,以往做過律師。後來因與雇主意見不合,他退出了是非圈,開始追求人生的真諦。他到過印度學佛,也曾在斯里蘭卡學中國針灸,並曾主持過一項國際性的針灸會議。他有心於中國文化,但除了吃中國飯菜(他還是最喜歡法國菜)外,還想學中國語言文字(寫有國中生的程度,聽則不及小學程度),卻不知如何入門。
  為了他,我改用英語上課,也正好乘機學學英語。
  艾迪非常用心,由於我們的講義還是中文,他不得不在上課前勤查字典,下課後回去整理筆記。其實他對語言文化的追求倒在其次,主要還是人生的問題。回想當年在巴西,我也曾與那些西方的知識份子,共同徘徊在無所適從的人生邊緣。
  自從十九世紀,科學界宣稱上帝死亡以來。西方崇尚人文的知識份子,既難從《聖經》中尋得源頭,又無法接受物競天擇的殘酷事實。科學是一種有效的實驗方法,不幸的是,人類卻不是理想的實驗對象。
  心理學興起了,可是就像太早摘取的葡萄,入口還是酸澀不堪之際,人們就迫不及待地將它迎進了科學的殿堂。佛洛依德的夢境原本是一種人體的潛意識現象,過於重視的結果,早期心理學便成為精神分裂的前驅。
  在哲學上,幾千年的唯心、唯物之爭消聲匿跡了。在政治上,資本主義與共產思想分據了地球上的政治實體。但誰都沒有想到,真正改變人類社會的卻是地球表層之下蘊藏的大量石油,能源加速了生產,生產催化了經濟。幾乎在一夕之間,這個世界由物質的泛濫,感官的迷醉,急劇地邁向知識爆炸,導致資訊時代的崛起!
  人呢?一個新知接著另一個新知,一波的變化又引起另一個變化。人宛若一葉喪失了方向的扁舟,無助地漂浮在無邊的大海上。勤勞的學者好不容易在早上有了一點心得,還沒有等太陽下山,新的事物又呈現在眼前。
  性解放了,學校家庭成為理想的實驗室,保險套變成了五彩繽紛的氣球。夫與妻不時討價還價,男與女眼波一轉即共效于飛。以往曾是十惡不赦的犯罪模式,現在連中小學生都在「學而時習之」的校園中,集體玩起了各種成人遊戲!
  失去了神秘、憧憬、追尋的過程,性還剩下什麼呢?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力求在自己的感官中,追求那永遠得不到的諧和共鳴。身邊一個一個的伴侶不停地換下去,人與人之間可以共享的私密越來越少,少到身心都淡淡地,薄得如同一層六月的水汽。
  政體自由了,在重商的導向下,自己至上,金錢第一。每個人都高舉著自己的訴求,只有自己才代表真理正義。利益既得的國家捷足先登,佔有了土地、能源、礦產等資源。又藉技術、專利、資金等扼制了後繼者的商機。更狠毒的是教育,美其名為培養人才,實際上卻吸收了落後國家的人才資源,給他們洗腦,贈送他們自由競爭的觀念。最後,窮困無能的國家永遠不能翻身,任由強者為所欲為。
  在資本掛帥的巨纛下,利益就是力量,力量所至,金石為開。在同一社會中,沒有力量的弱者就變成了博物館中的樣本。嫌貧愛富的新貴族們在「人權」、「自由」的巧妙偽裝下,國家民族的觀念蕩然不存。
  思想變得虛無了,沒有一個人能批判別人的對錯,音樂、藝術、文學無一不是以商業利益為追求的目標。而最容易達到目的的手段,便是先利用媒體、宣傳顛倒是非黑白。等著社會大眾喪失判斷力,最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時,成者自然為王!
  是誰最容易喪失判斷力呢?當然是社會上最不具判斷條件的人。一種是白癡,他們也不需要判斷,另一種則是兒童、青年,他們除了學習、模倣外,根本不知道如何判斷。於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揚棄了傳統,代之以「愛的教育」,居然也蔚為時尚。在新教育下,放縱一無所知的青少年的感性,鼓勵他們唯我獨尊的私欲,自由思維、自由抗爭,最後一個一個都成為物欲世界的忠誠僕人!
  因為人性的特質,人在判斷力形成之前所經驗的一切,就是他們適應的基礎。當一個社會上,成年人唯功名利祿是問,青少年自然以生理感覺掛帥了。這時野火方起,想控制火勢尚且不及,再一煽火加油,立刻燎原。這個不幸的後果,在二十世紀,成為人類邁向危機的基因。
  家長有錢,青少年口袋當然不空,有了錢,唯一的樂趣就是購買。既然沒有判斷能力,分不清事物的好壞,行事也就全憑印象。廣告最多者,印象必深,銷售也越成功。於是,一種新的廣告文明誕生了,其特色是只重包裝而忽視實質。在廣告文明下成長的青年,大腦中除了聲光色相,其他的一概不知。
  這並不表示說,他們相信廣告,事實上,他們什麼都不相信!他們也是廣告的產物,舉凡接觸的環境、學習的對象、認知的事物、生活的指標等無一不是精密包裝下的商品。他們不能缺乏廣告,那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孔道,也是他們即將投入的遠景!
  這種現象與在威權統治下成長的青年,情況又有什麼分別?不同的口號,不同的利益分配,不同的手段,但是同樣地洗腦,同樣的效忠,也同樣的排除異己!唯一的不同是現在還來個「民意調查」,以檢驗洗腦結果。
  青少年成長了,進入了社會,他們的意識型態仍然是以表象為主。誰都沒有主見,但是誰都緊緊抓住一種自己所不瞭解的觀念。因為自卑所以自傲,因為無知極端自私,他們習慣於接受謊言,萬一有人告訴他們任何真相,他們也一概視作謊言!
  年輕人成長了,社會菁英就是他們,他們的經驗又成為下一代的教材!當反對的人聲音消匿了,當文化的內涵成了嘆息,人還保有幾分見識?
  三年之疾,尚需十年之艾。就算我知道艾迪需要的是什麼,我也不能僅僅只給他一個簡單的答案!因此,我一方面由文化史講起,講到社會現況。另一方面則由物理下手,專門討論人的認識與理解。綜合性的認知,則談人的思維,概念的結構,層次的演化,最後才是形而上的各種看法。
  直到一九九四年底,我們準備北返,在台東上最後一課。艾迪把所有的書及筆記都帶來了,他無法相信這最後一課,能夠滿足他滿心的疑惑。
  我把《智慧學九論》的層次論(四-處暑中有說明)講完了,黑板上留下了一個金字塔圖形。那是解釋人生現象,從宇宙進化至今,由數量眾多的基層物種,因量變而質變,排列組合而成一層層的結構。上層數量少而功能比較複雜,是由有生命進而有感覺的生物,再進而為有概念認知及思維的人類。在金字塔的頂端畫的是一個問號,我說:
  「該講的都講完了,各位有什麼問題?」
  「我有。」艾迪指著金字塔上的問號說:「朱教授,這個你沒有解釋。」
  「是嗎?」我故意賣個關子,教學的目的是要令學者印象深刻。沒有懸疑,人不會動腦筋深思。不加深思,任何答案都只是些早已熟悉而無認知的概念而已:
  「那不是兩年多來,我反覆不斷解釋的主題嗎?」
  「沒有。」他一面翻著筆記,一面說:「我想過這問題,你沒有說過。」
  「你的意思,是我從來沒有用概念表明過,是吧?」
  「是的。」
  「好吧,你不妨把這個問號當作X,那麼你又要問了,X代表什麼呢?其必要條件是功能高於人,數量少於人,進化的時間晚於人。又因為量變質變的結果,這個X不再依附在一機體上,而且在金字塔所有的基層之上。這是層次論的基本定義,同意吧?」其實這種說法,我已經一再重複了很多次了。
  「同意。」他想了一想,若有所思,是時候了。
  「那麼,在人類思維之上的,涵蓋所有進化的歷程的,在中國人謂之為『天』,有人稱之為『神』,『佛』,『自然』。在科學昌明的今日,我們稱之為『宇宙』,『真理』,『秩序』。至於到底是什麼名稱,又有什麼分別呢?」
  「啊!」艾迪恍然大悟:「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為什麼你不早講呢?」
  「你想知道的,只是這個概念嗎?這個概念誰不知道呢?連小學生都能告訴你呀!重要的是這個概念形成的過程,不要忘了,人生是過程,不是結果!
  「有謂條條大道通羅馬,如果不談條條大道僅談羅馬,那就成了宗教、神話。我告訴你的是通往羅馬的大道,已經走在大道上,不必管羅馬叫什麼名字吧!」

  在工作上,我是退而不休,隱而不沒。在新店時,我們將中文系統賣給詮腦,他們生產了小袋鼠,我們進帳一百多萬。小字庫也曾賣給芙蓉坊的林俊堯,得款數十萬。最大的一筆生意是來自NEC 的技術轉移,前後共是四百萬元,有了錢才得以逍遙山林。
  台灣的NEC 公司雖然規模龐大,但一向以替日本母公司銷售產品為主。自從白惠方做了技術部的經理,就一直想自行開發一些軟體,以為國人爭一口氣。
  謝振孟曾在NEC 工作,在他介紹之下,我得以將聚珍字庫的設計技巧,全部轉移給他們。來到都蘭後,有一天,一位年輕人林祺信來找我。他說想設計「個人資料助理」(PDA) ,希望我能在技術上支持他的計劃。
  我雖然退隱了,見他不遠千里而來,而且態度誠懇,提出的計劃頗有前瞻性。我連考慮都沒有,立刻痛快地答應了,我能支持的,是手頭上現成的明珠中文系統。因為空間小(全部連中文尚不到十萬字元),效率高,最適合超小型的機種。
  其次,PDA 必須用手寫輸入,正好我在訓練封家麒作視覺辨識,有一個目標,也能提起小封的鬥志。
  兩年後,林祺信的「神寶」成功了。剛好我們的經濟狀況又進入緊急時期,他的幾筆付款,又解決了我們燃眉之急。
  我們要求不多,能維持溫飽,能有教學及研究的環境,就心滿意足了。而這點微末的要求,在時空流程中似乎早有安排,多的沒有,少也未曾發生。
  最初,電影是我教學的主要題材之一。我真正要教的是智慧,而智慧無所不包,沒有固定的題材,也處處都是題材。電影的好處是已有很多經典之作,其主題明確,有助於智慧的學習。
  人要有智慧,必須要能在日常生活中,在所接觸的事物中,立刻抓住要點。然而人生的事務太複雜了,其中利害雜陳,千頭萬緒,有誰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呢?如果不能,那麼空有智慧,不能解決問題,其意義何在?
  要得到智慧,首先要忽略掉自己的利害,因為利害往往就是真相的塵障。能夠跟我學習的學生,雖然不能說都已做到無私無欲,但較諸同時代的青年,他們足可稱聖謂賢而無愧了。品德及格了,再教以觀念,觀念有成之餘,才教謀生的技術。
  找主題是種觀念,要在觀察之下,立生意念。一部夠水準的電影,如果旁觀者的智慧相近,一定可以得到近似的主題。所謂夠水準,就是劇作者的表達能力和導演的詮釋能力,都已經得到了客觀的印証。在這種情況下,要是還看不出這部電影所要表達的主題,很顯然這個旁觀者必然沒有判斷的能力!
  我先舉了一個範例,第一步是把劇情整理出大概的綱要,再根據人、事、時、地、物找出一再重複象徵的內容。最後,如果某些情節可以省略,就表示不是主題。一條條地考慮之後,剩下不能省免的,則必與主題有關。
  拜錄影帶之賜,我們看了幾百部片子,能買的也都買了。老實說,學生們進步有限。我一再分析研究,為什麼有些簡單得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主題,對他們竟是如此困難?電影經過整理,局限在一定範圍之中,有什麼不能瞭解的呢?
  記得有部名叫「大審判」(the Verdict )的電影,是二十世紀福斯公司所出,編劇是大衛馬默,導演是薛尼盧梅,男主角則是保羅紐曼。
  這部片子的主題是:「人人都嚮往正義,但是,人人都認為他自己就代表正義。」關於正義(justice )的定義,在電影中,男主角曾以法律從業者的立場加以註解:「法律不能給人正義,它只能提供一個公平的機會,讓人追求正義。」
  柏拉圖曾假蘇格拉底之口,要求他的學生對「正義」下一個定義。但是,人言人殊,沒有共同的結論。正義是什麼?是人類共同的希望,實際上只是人心在失衡下,所期望的補償而已。就如同在爭論上帝的有無時,伏爾泰巧妙的說:「我希望我的律師、裁縫師、我的太太都相信上帝,這樣我才有可能被搶得少一點,被騙得少一點。」
  這部片子之觀念、技巧均已到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每一個細節的安排,每一段關鍵的轉折以及戲劇性的營造,完全無懈可擊。
  故事大綱是這樣的:法蘭克(保羅紐曼飾)是位潦倒的律師,因為受到過去事業上的打擊而一蹶不振。電影開始時,他剛承接了一個民事案件:一位女孩因醫師的誤診而腦死,對方是名重一時的名醫以及規模宏大的天主教慈善醫院。
  教會因為怕名聲受損,故醫院有意和解。法蘭克力求振作,於瞭解案情後,知道本案穩操勝算,問題是怎樣做最符合正義。
  第一個正義的考量,是多少金額為合理的賠償?對法蘭克而言,賠償金十五萬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但是,當他得到另一位名醫「正義」的承諾,願意証明對方的誤診後。他知道自己的籌碼增加了,於是他心中的「正義」升到了二十萬。
  待他到醫院去,為那位已成為植物人的女孩照相,以便作為談判的証據時。他眼看一個青春的少女無知無覺,又無人照料地躺在毫無生氣的病床上時,他徬徨了。導演用靜止鏡頭,強烈地暗示了法蘭克心中的矛盾與情理的掙扎!
  教會正義的考量,是付給對方和解金額二十一萬!已經超出了法蘭克的底價。然而法蘭克拒絕了,他承認原來是決定接受和解的。但因有感於那位少女的悲慘遭遇,他的「正義」提高了,他要嚴懲誤診的醫師。
  教會聘請了最負盛名的辯護律師康格,康格心狠手辣,他的「正義」就是勝利!康格有龐大的律師群,分工合作,準備週全,且對法蘭克的動態瞭若指掌!
  主審法官召集兩造作最後的會商,法官也有他的「正義」。他主張息事寧人,又知道法蘭克名聲不佳,不可能是康格的對手。
  但是法蘭克堅持提出告訴,和解不成。在開庭的前一天,原來答應作証的那位名醫,他的「正義」被康格收買了,到國外旅行去了。
  事急無奈,法蘭克臨時請來一位願意出面作証的醫生。不料,見了面才知道是位年老的黑人醫師,這位老醫生的「正義」是專替誤診的訴訟作証。而被告律師給他的「正義」,則是他的資歷、身份與他所陳述的事實毫無關聯!因之在法庭上,法蘭克敗象畢露。
  在這段時間裏,法蘭克認識了羅娜。羅娜很愛法蘭克,卻與康格的工作有密切的關係。當法蘭克知道後,立刻對她有了成見,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
  最後,法蘭克找到了一位女護士,在事件發生時,她曾參與工作。她証實是醫師疏忽,事後又受到醫師迫害,遠走他鄉。但她保留了一份原始備份,呈堂作証。
  然而,康格提出抗議,並找到法律上的案例,認為不能以備份文件推翻原始証物。法官在法律的「正義」下,裁定抗議成立,命令陪審員不得採信護士之証詞。
  至是,法蘭克感慨係之,發表了他的結辯。他認為人人都有追求正義的精神,法律只是一種制度,目的在提供公平的機會,以期望得到正義。如今,在各種偏見之下,完全扼殺了這種機會,人們開始懷疑制度的可信度,喪失了對正義的信心。而最後的受害者,終將是我們自己!
  陪審團也有他們的「正義」,他們無視法官的指示,判決醫師誤診成立!
  導演開始畫龍點睛了!表面上是主張「正義」的法蘭克得勝了。但是,法蘭克這位堅持正義的人,卻一直不願意給羅娜任何「公平解釋的機會」。就如同那位法官和所有其他的角色一樣,在法蘭克的判決中,已經認定她有罪。
  電影就在電話的鈴聲響個不住,法蘭克無動於衷,明知對方是羅娜而不加理睬!電話的另一端,羅娜則仰臥在床,生死難測!
  影片曳然而止,螢幕上一片黑暗!究竟什麼是正義?誰夠資格談正義?
  在我看來,溝通就是一種藝術,表達的一方和接受的一方都要充分掌握溝通的題材與工具。電影的題材是實際的人生,其工具則是感官的刺激,一個活得好好的人,怎麼能連電影都看不懂呢?
  我試著要學生們表達他們的意見,他們似乎有口難言。我再試著指定一些書給他們看,看完講給我聽。我這才瞭解,一般大專畢業的高級知識份子,連最起碼的文字都沒有掌控能力。看都看不懂,能聽懂嗎?看不懂、聽不懂,又能表達嗎?
  我起先還不免責怪這些學生,後來仔細觀察,看看報紙上發表的各種文章。這才發覺那些天天舞文弄墨的人,也都好不到哪裏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是我神經不正常了,抑或是時代風尚?在一個工匠當道的社會裏,人的判斷標準只是金錢數字。有誰會管你我他說的是什麼?聽的是什麼?懂的又是什麼?也難怪金錢可愛,人人會數,數起來心曠神怡,多多益善!
  於是,我決定由文學教起,先教古文觀止,再教老子、莊子。這些我都沒有用心學過,可是基於多年對人生的追求,竟然與他們的智慧相通。這時已經到了台東,艾迪來了,他一聽教老莊,興奮得不得了。他有英文翻譯的書,正好對照著看。
  由於坊間有各種老莊的讀本,皆以解釋文字為主,大家都買了來,事先可以先看文意。我上課時以義理為主,一般的概念只為表達一種目標,或者說明一事件的過程,只要懂得概念的「體用」就夠了。思想則不然,思想最重要的是其「深度」。也就是說,一種有價值的思想,一定有背景的「因果」在,不明因果,就難以瞭解思想。
  這種思想的因果關係,就是意義與道理,簡稱義理。比如說,《莊子》裡的逍遙遊,一開始就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
  白話文的《莊子讀本》,便有了:「北海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做鯤,鯤的巨大,不知道有幾千里長… 」學子們看了,便說:
  「我懂莊子了!」
  「了不起,但是莊子所說的都是象徵與辯証,你懂些什麼呢?」
  「我當然懂!莊子那個時候知識不足,專說神話!」
  翻譯者對一本書的翻譯,正是他對譯文的瞭解與認知。語言、文字是一種媒介,是一種載具,乘載其上的,才是思想所要表達的。
  古人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故先對載具痛下功夫。待功夫深了,才能體會具有所載,就能瞭解所載為何事、何物。
  今人用白話文,但求簡單易用,如同速食飯菜一樣,一進門裝了就走。古文要學,學起來花功夫,學子們不屑為也。於是胡適之之流,為了造福社稷,大力提倡白話文,開啟了五四運動。從此,中國人成為白話人!中國成為白話國!中國等於白話!
  「北冥有魚」這句話與「北海有一條魚」有多大的分別呢?老實說,從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當我說「從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時,這話已經有了天大的分別!因為對《莊子》這種深奧的宏論而言,是絕對不能只看「表面」的。
  表面上,莊子看到了一條大魚,實際上莊子提到的是一種理想、境界。「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正因為不可能有幾千里大的魚,用之來諷刺一般人之無知,不能領會有些人高尚堂皇的理想。莊子感到寂寞,對凡俗的世人感到無奈,這是多麼深刻而發人深省的至理名言!
  如果不是經年在文字上下功夫,不是在古籍中打滾的人,是不可能看到文字的深度的。白話文並不壞,壞在太容易學了,不必下功夫也學得會。結果是劣幣驅逐良幣!良幣被反淘汰了,精緻的文化消失了,人的思維能力也降低了。一代一代下去,人只剩下一沖即吃,一開即喝的速效白話!
  天生萬物,物物不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環境背景,認知不一,功效懸殊!教育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也和工業生產一樣,用一個模子大量生產?
  可憐的是些難以適應的青年學子,一律齊頭平等,魚龍鳥獸不分,上駟下駟共育一籠。在毫無選擇的自由下,從幼稚園到研究院所,吃的是抗生素、營養品,聽的是出大名、賺大錢。人生彷彿除了填鴨似的急功近利外,就是等待煎熬的生老病死!
  是嗎?難怪我們翻開古籍,禁不住掩卷三嘆,豈真大德如空谷之迴音耶!蘇東坡在<三槐堂銘>中,最後之銘曰:
  「嗚呼休哉!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槐蔭滿庭。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卹厥德。庶幾僥倖,不種而穫。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鬱三槐,惟德之符。嗚呼休哉!」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我們怎麼能變成速食族呢?
  中文是載體,所載的乃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如果把所載的內容廢棄一邊,剩下一個空空洞洞的車架子,有什麼用?
  於是,我開出了書籍的清單,叫他們自行研讀,先由《古文觀止》開始。

  一九九三年三月,台大企管系的江炯聰教授到台東來看我,並邀請我參加每年一次,由台大企管系主辦的「李國鼎先生講座」。我婉拒了,一個人怎能從歸隱的山中跑出來,對著國內各界耆宿說:「請試試我曬太陽的方法吧!」
  江教授是從一個電視節目中,聽我談到要把中國文化放到電腦中,他非常有興趣,想知道我是怎樣做的。
  我最怕話投了機,我就從「宇宙萬象,不過一碼」的觀念談起。這時,我已經把中文概念做成了「生機結構的分類」。根據中文產生器的技術,將概念結構視作索引,應用在體用、因果的常識庫上。只要概念資料庫建妥,再用程式隨人事時地物運轉,電腦就能理解中文。
  常識庫我是根據中國文化的觀點,將各種事、物整理成為一個索引系統。當電腦接受到中文時,自然而然的,中國人的道德倫理觀念就成為電腦的認知!
  江教授看了,極力勸說,要我對國內各界發表。江教授是好意,我也同意不能敝帚自珍。但是,以我的經驗,除非我將產品完成,是不可能有人會相信的。
  記得在一九九一年,有一家電腦公司請我去演講人工智能。他們請了幾位國內專家,其中有一位姓唐的教授,非常年輕,據說是專攻人工智能的專家。
  我發覺會場中敵意甚濃,所以興味索然,只講文字概念。我還沒有講完,唐教授就不耐地打斷我,提出一個西方人杯葛人工智能的範例,他問:
  「你怎麼把情感量化?」
  「你認為什麼是情感呢?」
  「我希望你給我答案。」
  「好吧,我以中文概念來說明,情從心部,心在左側,指人心與對象的某種相互狀態。因此,我們需要設一個『狀態』緩衝區。在此一狀態區中,設有對人、事、時、地、物等的狀態值,一為向性,一為量性。向性指正、負,或者稱為利、害。量性則為一字元,有兩百五十六種數值。
  「感也從心部,但心在底部,是動態的心,指心受到影響。所以,情感就是人心受到前一緩衝區資料的影響。」
  「這又怎樣量化呢?」他不知是不懂,還是不快。
  「那就要看語言的前後文而決定了!如果說是人與某個人的情感,則要調用某個人的資料。如果指人與事的情感,就調用事的資料,資料中有記載各種量化的資料。人若沒有記憶,當然就無所感,否則每次交往與做事,都會有計量的標準。」
  「那麼愛情呢?」
  我一時按捺不住,拂袖而去。他雖然是有名的教授,但總該有點頭腦才是。情感與愛情不過是量化程度與對象不同而已,這問題是考我,還是套我?
  自此以後,我就拒絕與學電腦的專家討論人工智能。這次在江教授的盛意之下,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偏見太深,既要隨緣,誰知道是否緣熟?
  同年四月,我當著近百位專家學者,發表了<概念網路>一篇論文。結果倒是有一點回響。有一位留美的學人要求我將全部的概念結構公開,我拒絕了。這位學人認為我太自私,我不願意辯解。如果怕人工智能危害社會,我為什麼要發表論文呢?既然發表了,為什麼又拒絕公開概念結構呢?
  我不諱言,我對人工智能是又怕又愛。我教學生,與人溝通,發現還不如把人工智能做在電腦上來得有效。可是在我目前的條件下,即令有人提供資金、環境,我也知道絕對不能做,做出來就是一場災難!
  這就是人性,人總不能忘情一些虛榮,以我一個自命得道的人,也會像孔雀一樣。一碰到機會,那隻又笨又大的尾巴就自動張開了,恨不得比大鵬鳥更大!
  想不到的是,我這次去台北,收穫之大無與倫比。有天晚上,羅鴻進與葉中和兄到旅館來看我。葉兄拿了一本《野鶴老人占卜全書》,他說:
  「這本書很值得一看,我相信對你一定有幫助!」
  《易經》我是要研究的,可是占卜?這卻不在我的計劃中。基於葉兄的一片好意,我不便拒絕,一本又大又厚的書,對我一個慣於雙手空空來去的懶人,不能不算是負擔。
  時報出版社的總經理郝明義也來看我,我們是神交的朋友。緣在我被迫流亡美國時,郝明義到零壹公司採訪我,那時我已經走了。他明查暗訪,寫了一篇<走在孤獨裏的電腦怪傑-寫在朱邦復遠颺異域的1984>,登在二○○壹年雜誌三月一日第四期。
  這篇文章寫得極具感性,為罕見的佳作。他用辛棄疾的詞作為小標題,點出了全文的來龍去脈。他也很能掌握住整個事件的精髓,短短一萬多個字,將前因後果運用得恰到好處。我看了這篇報導後,根本沒想到主角是我,我只想認識這個能用筆的作者。
  只可惜後來郝明義做了時報出版社的總經理,地位是高了,離筆鋒也遠了。
  我帶了一些教學用的《老子》講義,郝明義見了,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出版?有了書當然方便得多,可惜講老子不難,要繼承老子的精神可就大大的不易了。
  老子的《道德經》並非刻意寫的。那是當老子看到周室朝綱不濟,準備歸隱時,路經函谷關。關令尹知其賢,請求留下他的塊壘,遂有此順手天成的《道德經》。
  今天郝明義多事,是如知機,不如不言。問題是我經常強調文化,既然有交情在,我又塊壘甚多,何不統統交給他去出版?
  待我回到都蘭,一看《野鶴老人占卜全書》,就像原子彈爆發般,突然把我原來的計劃炸得粉碎!
  我原來沒有打算學占卜,葉兄給我的那本書是手抄本翻印的,王體的蠅頭小楷寫得十分工整。我很喜歡研究人的行為,尤其喜歡由細處觀察,察隱於微。在我所知道的人中,只有沈紅蓮不論寫什麼,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每一筆都是一個德性!
  甫閱之下,這本書亦然,居然從頭到尾、一絲不苟!一個能如此認真寫字的人,而且寫的又是王羲之字體,不大可能會去做毫無意義的事。占卜雖然不能說是毫無意義,在我的印象中,卻脫不了江湖氣息。有這種氣息也沒有什麼不對,只是我的時間不夠用,不是必要的事,我沒有心情拉搭。
  所以,就憑這位文抄公--臨川李紱,我先是欣賞其運筆,最後隨筆所之,竟不知不覺被文字的內容吸引住了。
  我一看,占卜竟然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掐指一算」的基本原理!由於我對程式寫作已經瞭若指掌,一目掃過,就將該書中的各種陳述分析成為資料結構。我立刻動手寫流程,製作資料,不到三天就完成了大綱。然後,我交給王傳宏,叫他寫個占卜的程式。
  一個星期後,我們就有了電腦拿卦的程式,開始了一段奇妙無比的時空之旅。這就是機緣,若非先對電腦下了功夫,想要把占卜弄通,恐怕至少要十年苦功!
  照理說,我的書應該到此戛然而止,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然而人生既是一場戲,戲還沒有終場,我能鞠躬下台嗎?
  我原來自以為是旁觀者,所以看得津津有味。待看到「大花臉」出場,那副耀武揚威的霸道,我就難按心中的一腔怒火,恨不得飽以老拳。再看到小丑跳樑,捧腹嘻笑之餘,總遺憾其愚昧可悲。
  現在看到易卜的腳本,我才發覺自己竟然也是個演出者!只是我還沒有搞清楚,生旦淨末丑,我到底算是哪一門?回想半生,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有哪一段不是照本宣科?演得好壞是一回事,自己不要迷在戲中就好。今後呢?在大幕未落之前,我當然還要繼續演下去。
  總之,能「掐指一算」,就能知道人生的真相。而所算出來的真相,無不與所掐算的參數有關,說穿了只是感官對「時間」的認知問題。因為人太相信眼睛了,而眼睛「看」不見時間,於是人就喪失了「認識」時間真相的能力。
  在西方,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首先提出時間、空間是不可分割的,故稱「四度空時」。時間一度與三度空間是能量變化的四個向量,人類對空間所認定的狀態,對時間同樣有效。如果我們認為空間是靜止的,那麼時間也是靜止的,反之亦然。
  古人曾提出一則辯論的課題,叫「飛矢勿動」,前題是射箭。那是說,當一隻箭射出去,在到達目標以前,一定要先經過其全程的一半;而到達這一半之前,又得經過其前一半。如此一半一半地分下去,永無止境,所以那隻箭就永遠達不到標的。
  當然這與事實不符,大家都認為是一種「詭辯」,可是為什麼聽起來又那麼合情合理呢?難道我們以推理方式來思考是不正確的?或者是天下事不盡有理可循?
  這種錯誤的發生,其實是因為把時間與空間分成兩個不相干的向量。「飛矢」的定義為箭在一定時間內通過了一定的距離,是時間與空間為一體的明証。上述的辯題僅考慮到空間,可是在真實的人生中,並沒有絕對的空間與時間。
  如果只看事件的表象,不去深究,一切都只是「莫明其妙」。然而,在理性的前提下,再奇妙的事也都應該有一個合情合理的解答,只看人有沒有這種分析和歸納的能力。如果得到一個答案,可以印証到一系列的事件上,這就增進了一分認識。認識多了,歸納出一些規律和模式,舉一反三,世事的奇妙盡在料中,那才真是妙不可言!
  人還有一個錯覺,即看到青山屹立,亙古不變,就以為那代表了靜止的空間。其實,山石叢林朝變夕易,只是人沒有仔細觀察而已。人們又認為時間是恆動的,每一剎那都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過去走了,未來沒看到,我們只有現在!
  為什麼人只能感知到現在呢?是時間在動嗎?假定一個有經驗且負責的工程師設計了某建築工程的工作進度表。再假定沒有意外發生,工作都能嚴格按照進度進行。那麼,對這個工程師或者看得懂進度表的人而言,他不必去工地,只要看看時間流程表,就知道在什麼時間工程會達到什麼進度。
  工地(可以看做人生)的工作人員隨時面對著工作,所見到的永遠只是在進行的那個「現在」!如果不能升任為設計工程師,他就必須每天面對工作。他會說:「你看,工程是在時間流動下,一分鐘一分鐘完成的!」
  然而,工程師卻坐在冷氣房中,順手一指牆上掛著的進度表,他毫不猶地說:「一個月後,三樓的鋼筋就紮好了!」
  所以相對論又說,時空的狀態是動還是靜,完全要看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相對座標關係而定。再以人與火車為例,動與靜是相對的,當我看到火車在動時,是指火車相對於我為動。這時很可能火車沒有動,是我動了。也可能是火車動,而我沒動。
  人生是什麼呢?與造物者所設計的工程有什麼分別呢?只不過每一個人都是工作者,只看得見具體的建築。那是指滿足於辛辛苦苦的工作,浮沉在人世的喜怒哀樂之間,不思進取的人。但人有理性,能逐代地累積經驗,增進靈智。人絕對有可能看到工程的藍圖與進度,瞭解時間的流程。
  在人類文明中,很多的民族都曾在幾千年前,觀察日月星辰的進度,歸納出了時間流程的曆法。以天體之無垠、日月之至大、四時之交替、草木之榮枯都能依循著一定的規律,何況滋生於其間的人類。
  人生有兩個世界,一是主觀的虛幻,一是客觀的真實。主觀的世界繁複多變,但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利害的抉擇後,產生行為。行為現象是客觀的,有其適應的環境,有其固定的模式。如果以人的社會行為來觀察,人生之所作所為,也無一不有跡象可循。
  主觀世界是動態的,人只能藉主觀認知看到現在。只接受主觀人生的人,在其立場上必然堅信時間是動態的。而客觀世界則是一種規律,只有當人的主觀接觸到的那一剎,才能感知客觀的存在。換句話說,客觀與主觀是相對的,主觀時間既然是動,客觀時間必然為靜。
  是否能用一種方法,找出人生的規律,並根據此規律,看到「人生工程」的流程進度呢?這種觀念在幾千年前的中國,就曾有系統地加以研究,而且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這就是占卜,由占卜而得到「易」,由易而有了「宿命論」。
  站在真理探索的立場,我唯理是問,畢生努力不懈。等到自己知道了真相,看到人生的時空流程,我又畏縮了。緣因無知無能的人太多,很容易依附一棵大樹,成為宿命論的奴隸,一舉一動都要訴諸命運,不得自拔!
  然而,既然真的有人生的時空流程,造物者一定有妥善的安排,也毌庸杞人憂天。人生奧妙之處就在於有主觀也有客觀,有心也有物。有人有緣看到宇宙的時空流程,就有人緣慳一面,難窺廬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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