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神秘
  解嚴、國榮、預言、返台

  五月初,羅鴻進代表中時報系邀我回台。他說國內已經解嚴,再也沒有所謂的黑名單了。中國時報能邀請我,我當然放心,他們一定不會貿然從事。
  這時京國催我簽約,吳先生也說大帝公要我回去看看,於是我與沈紅蓮回到了闊別七年的第二故鄉。吳先生來接我,說這次回台,大帝公有全面的計劃,我必須配合行事。我婉拒了時報的招待,住進了吳先生為我預訂的國聯飯店。
  天顯宮變了,大殿已經蓋好,規模比以前大得多,香火也旺得多。這時開壇已經有了專用的偏殿,氣派不凡。大帝公降臨後,對我慰勉有加,要我與吳先生密切配合。
  除了第二天參觀中國時報以及幾次的公開演講,和十七日與京國簽約以外,我沒有安排任何行程,其餘的時間,便由吳先生全權處理。
  當晚,軟協的吳烈能總幹事與國喬總經理王興隆到旅館來,我們在大廳裏,天南地北聊得相當愉快,竟不知時已深夜。服務生一催再催,後來乾脆把燈全關了,我們也裝作不知,借著街頭的霓虹燈,一直聊到天亮。
  吳烈能看到我帶來的聚珍系統,很希望我這次好好的與業界合作,否則中文軟體前途堪憂。我頗有同感,電腦真正的成敗全靠軟體,尤其硬體日漸成熟,有朝一日會像家電一樣,誰都可以生產。軟體則不然,硬體越是成熟,軟體的市場需求越大。就如同電視一樣,到最後,如何製作節目才是關鍵。
  吳烈能又把神通的副總蘇亮找來,蘇則希望我與他們總經理侯清雄見個面。快十年沒見了,不論如何,我原本應該到各處去拜會一下,以聊盡禮數。一則我生性疏懶,二來我的時間無法控制,乾脆,不如和昨夜一樣,晚上大家來國聯聊聊。
  吳龍雄先生知道了,說:「他幾點鐘來?」
  「沒有講好。」
  「那我八點鐘來好了。」他似乎也要參加。
  「我們見面一定是談技術問題,很枯燥。」我是怕他聽來毫無興趣。
  「有什麼辦法?大帝公下了命令,不論什麼,我都要學。」
  「也可能是談些不相干的事,別誤了你的事才好。」
  「你不知道,」他嘆了一口氣:「大帝公的話就是命令。我這麼大的年紀,做錯了事照樣罰跪。他說這些天我必須時時都在你身邊!你以為我自己想來?」
  幾年未見,侯清雄還是老樣子。他目前是北市電腦公會的理事長,他表示如果由他出面號召一下,很容易把國內各界團結起來。同時,聚珍是個很好的出發點,但還有很多後續的工作,也可以交給各軟體公司共同發展。
  至於在台灣的整合工作,侯清雄願意與我合作,神通可以斥資六千萬元,工作人員、場地等一切現成。我聽了覺得再理想不過,大家都興奮不已。我們一直談到三點多,大概服務生已經知道我們不可理喻,悶不吭聲早就把燈都關了。
  吳龍雄先生一直一語不發,坐在一旁毫無反應。我以為他只是想學,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待侯清雄走後,吳龍雄先生突然說:「你不能跟他們合作!」
  宛如當頭棒喝,我被澆了滿頭的冰水。
  「為什麼?」
  「大帝公指示過,一切都要聽大帝公的!」
  「大公沒有告訴我不許和神通合作呀!」
  「但是你不該隨便答應!」他的語氣十分堅定。
  「這是中國電腦界大團結的問題,我不相信大帝公會反對!」我也豁出去了。
  「朱先生,我是為你好,明天開壇時,我們問了大帝公再說吧。」
  第二天中午開壇,大帝公先召我上壇,祂說:「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中國人一向不團結,難道你一回來就有希望了?」
  「地獄不曾空過,但是佛從來沒有放棄眾生呀!」
  「所以,我的責任就是來幫助你,我一切都有安排。」
  「可是我已經答應他們了,做為您的弟子,總不能食言而肥吧?」
  「放心,你只要告訴他,說是我反對,他不會有意見的。」
  侯清雄是觀世音菩薩的信徒,所以當我提到大帝公反對的話後,他只是惋嘆一聲作罷。後來有很多朋友都來找我,一談及投資合作,我只好一一婉拒。
  十七日是京國公開聚珍系統的記者招待會,當日到場的政要名流以及電腦業者頗眾。何宜慈一見到我,就說:「朱先生,我們要用二萬四千字了!」
  「二萬四就夠了嗎?」我修為不夠,一聽到這種不入流的話就生氣。偏偏有人就是喜歡玩數字遊戲,也偏偏在台上的就是這類人。
  「夠了,夠了,其實一萬三就用得很好。」
  我還要反唇相譏,這時沈慶京過來,介紹我與王昭明、周宏濤、薛香川等政要一一認識,一場毫無必要的爭端就此過去。
  簽了約,接著就是產品發表,我們把螢幕畫面投影到螢光幕上,沈紅蓮負責操作。全部有七大功能的程式,以及中文字庫等資料,僅僅只有四十多萬個字元(一般中文系統,光存16*16點陣的一萬三千字字形,就需要四十多萬個字元,更免談其他功能了),幾乎沒有人願意相信。
  我講解時,差不多所有懂得技術的人,都擠到前面來。由於桌子太大,我乾脆把桌子拖開,大夥就地一坐,聽我一一加以說明。
  台灣近幾年的確有了明顯的進步,由發問的內容可以看出大家的觀念及技術的水準。與大陸的工程師相比較,顯然是要高明些。我們在深圳評估時,除了評番委員外,一般參觀者不要說發問,連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都不多。
  光比文書處理,已經比國人常用的 PE 2 要強得多,我們的文書又與幕前排版相通,以飛快的速度,變化無窮的字體,在螢幕上靈活而自由的運用。這還不說,資料庫中圖文並茂,各種複雜的表格都可以隨時與排版功能相連。
  老實說,聚珍所顯示的只是我計劃中二成的功能,如果全部工作能完成,那才是電腦使用者的福音。後來有人批評我有始無終,虎頭蛇尾,我只能說人間太不自由了,又有多少事是決定在我們自己手上?
  當天晚上,吳先生和張先生到旅館來找我,大帝公立刻降臨了:「我不是說過,你要聽吳先生的安排嗎?怎麼可以和京國簽約?」
  我聽了,又是一頭霧水:「我一回國就向您報告,是京國邀我回國共同發表聚珍的!」
  「那為什麼要簽約呢?」
  「這是慣例呀!一個是發展者,一個是銷售者,要共同發表,能不簽約嗎?」
  「你不能和京國合作!」大帝公截金截鐵地說。
  「我們約已經簽了,不能反悔!」我心裏電光石火地一閃,假如大帝公是真神,他這樣做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考驗我的智慧。如果我盲信迷從,或許神會信任我,但那是奴役式的信任。如果我有原則,就應該堅持。神能考驗我,我也要考驗神!
  「他們付了多少錢?」大帝公微笑著說。
  「聚珍還沒有做完,不能賣,所以談好等產品完成時再付訂金。」
  「你回去能交待嗎?園區等著要錢吧?」
  「這些事該我負責,他們很信任我。」
  「信任你?你再不賺錢回去,看能信任多久?」
  大帝公這話正中要害,以聚珍這樣複雜的軟體,不到二十個工程師,能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做到這個地步,已是空前絕後的奇跡了。只惜人心太貪,既要馬兒好,又要不吃草,不吃草不說,還得下金蛋!
  園區雖然口中沒說,卻已一再暗示,要我設法賺錢。當然,開公司能不賺錢嗎?我固然可以不理會這些要求,但是沒有錢很多事也難開展。大帝公這點又說對了,園區是在等我拿錢回去,我已經在透支自己的信用了。
  「我盡力而為就是!」
  「我幫你找到錢,幫你解決問題,你卻不聽我的!」
  「是誰?您沒告訴我呀!」
  「沒告訴你?我說得明明白白,一切要聽吳龍雄的!你要錢,找他!」
  真是「天心難測」,我又怎能猜透這個玄機?
  「可是簽了約,我不能反悔。」
  「放心,京國電腦公司做不了多久,他們只是希望借你打知名度,能不能賣聚珍,他們不會在意的。」
  「可是做人要講信用,我是您的弟子,我不能讓人不相信您!」
  「這樣好了,你跟京國說,如果他們要做總代理,就要先付訂金。若只是要賣,他們可以向吳龍雄拿貨。吳龍雄做總代理,京國沒有損失,你又可以拿錢回去交帳,一切不是都圓滿解決了嗎?」
  果然,我一開口,京國就同意解約。然後吳龍雄先生以「國榮」電腦公司的名義,獨家代理聚珍系統台灣的銷售權。我們採包銷制,總價是六十萬美金,簽約金是十萬元(其中五萬在我們組織兩儀公司時,吳龍雄已經先行墊付)。
  吳先生要我推薦一位總經理,我便商請原任零壹董事長的劉世文來擔任。我特別慎而重之地告訴劉世文,聚珍並沒有完成,還不能銷售。必須先免費贈送給各校的學生去測試,再收集意見,經過修改才能上市。
  劉世文做事穩重實在,既然他瞭解了,我就大為放心。
  我們走時,大帝公命令信徒全體出動,假來來飯店十樓一個專用的俱樂部中,為我們舉行盛大的歡送會。在前一天,大帝公對我說:「佛教以往傳教的方式錯了,太保守。現在時代變了,我奉天命,就是要來改變過去的形象。金錢就是力量,我們要成功就要賺錢,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錢。
  「我是釋迦牟尼的護法(韋陀菩薩),在天宮(大帝公跨佛道兩教)我專管財庫和經典的,你不相信的話,拿本佛經來,隨便指一行,讓我講解給你聽。」
  我聽了自是大喜過望,不是信與不信的問題,而是能親耳聆聽韋陀菩薩講經,豈不等於親炙於我佛!這是可遇而不求的佛緣!
  剛好桌上有本《金剛經》,也是我最心儀的經書,我對學生就不知道講了多少遍。我順手一翻,隨即指向一行,向大帝公請示。
  大帝公永遠是閉著眼,所以不可能看到我手指的是什麼,只聽大帝公說:「佛所說的,都是教人行善,行善就有好報…」
  這完全與我所認知的《金剛經》無關!經中雖然也提到以「三千大千金銀財寶佈施」等經句,但佛的本意是指「我心虛妄,棄我即佛」。
  有些人相信神佛,是為了避免災害、求得福報,我信神佛則是因為神佛的智慧遠高於人。禍福是什麼呢?有人居陋室,食糟糠,心中快樂不止。有人華屋美車,錦衣玉食,卻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平靜,禍福怎麼界定呢?
  神佛之所以值得尊敬,就在於神佛看得透人世的真實。為什麼大帝公有這等說法呢?如果他對一般人說,這話絕對沒錯,也無所謂對錯。然而聽者是一個求道者,不是求好報者,那麼善事該做何解呢?
  我又祭出我理性的法寶,先假定大帝公為真神,而他講《金剛經》與我所知不符。其一可能是我對此經理解錯誤,果然如此,我不重私利的原則就錯了。如果私利是人應該奉行的真理,則大帝公利於我我就信,不利我就不信!
  其二是我的理解正確,表示大帝公的說法有錯。神怎麼會錯呢?錯了就不是神。前提既然假定大帝公為真神,他不可能錯。那麼這句話不應看作錯誤,而是一個對我的考驗。考驗我是否真的瞭解佛心!如果我是真信者,實信者,就應該奉行不二!
  再假設大帝公是假的,我個人會因為信仰祂而吃些虧,會被世人嘲笑為迷信、無知!這些我不在意,我不是以追求人生真理為職志嗎?怕吃大虧?怕人恥笑?別人所追求的、讚美的早已充斥三千大千世界!如果不願苟同,就要有勇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帝公是真是假,我非弄個明白不可!
  要怎樣才能弄明白呢?這相當於一個科學實驗,我先選定題目,決定了實驗的方法。最後我只需要比較一下實驗的結果,看看是否符合原來假設的條件即可。
  我的命題是:
  一、如果沒有神祇,則大帝公必非神祇。
  二、如果真有神祇,大帝公很可能是真神,但也可能是假。
  如果第一條命題証實為真,一切答案都簡單明瞭,毌庸多說。
  可是,如何証明沒有神祇呢?在邏輯上,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証明一個未知的假設之真假。除非我們知道什麼是神祇,否則無法証明神祇的真假。
  如何定義神祇呢?我只能根據我的經驗,麻煩的是每一個人都有其主觀的經驗和定義,而且統統稱為神祇。
  為了避免無謂的困擾,我且把「神祇」暫時用「超能力」來代表,那麼,大帝公是否有這種超能力,自是不難判斷。
  在兩儀公司成立前,那五萬美金不足的事件所涉及的每一個人,我都可以証明在事先毫不知情。第二件,在我做了洋娃娃的夢後,突然接到吳龍雄先生的電話,說大帝公給我托了一個夢。這兩件事唯一的解釋,是大帝公具有某種超能力,或是巧合。
  若說是巧合,而且巧到這種地步,我是不能接受的。如果不是巧合,我試著把這種超能力,看作是「預知」,顯然可以說得通。
  那麼,有沒有可能所謂的神祇實際上就是有預知能力的人呢?當然,談到預知能力,就有所知多少,所知詳略之別了。這一點也很能符合一般人對神祇的認識,因為神祇神通的大小,經常就是祂知道事物能力的大小。
  大帝公有預知能力,如果神祇即為具有預知能力的人,則大帝公是神祇。
  再看第二個命題,根據第一個命題,真神的定義應該是有預知能力,而且其預言百分之百正確。如果不是百分之分正確,便是假神。
  這個推論有個缺點,百分之百與百分之九十又如何分別呢?人是用概念溝通的,概念之為概念,就是有個不精確的特性,也正因如此,概念才能被用來作溝通的工具。比如說「今天天氣很好」這句話代表了什麼?天晴?不下雨?沒有風?沒有霧?
  再舉例說,數學是精確的。如果我們用數字來表達認知的精確性,麻煩的狀況馬上就發生了,我覺得今天天氣很好,應該怎樣表達呢?我覺得天氣好是因為前兩天太熱了,今天則有些微風,有點雨意,我總不能說「某年某月某時(昨天),溫度若干,濕度若干。某年某月某時(今天),溫度若干,濕度若干」吧?像這樣,有誰能開口說話呢?又有誰能聽懂呢?
  預言的正確與不正確,經常決定於說的人是否說全了?聽的人是否聽懂了?有些預言應驗在今天,有些可能指的是將來,我們又憑什麼來判斷預言有幾分之幾的正確性呢?而正確性的比例,又代表什麼呢?
  事實上,只要神祇有預知的能力,就表示宇宙中有一個預定的時空流程。宇宙、人生的變化都在這個流程的規律之中,一絲不苟的進行著(詳細理論請參閱拙著《易理探微》一書)。既然有一預定的時空流程,預言的意義應該是提示此一流程的存在,決非只是事先讓人知道一些禍福休咎,以供人們趨避取捨而已!
  果真宇宙中有一時空流程,人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宇宙的真實性不會受到絲毫的損益。人只是流程中的一個因果步驟,只是滾滾紅塵裏的一粒細沙,早在天地形成之初就已被設定了路徑、方向,實在沒有幾分自由。
  然而,人在生理及心理的操縱下,欲望叢生,看不到流程的因果。那每一剎那間的宇宙脈動,都是無盡的玄疑,介於過去與未來、環境與需求之間,形成了獨特的「自我」感受。過去與未來不可知,環境與需求也不可測,人認為那就是自由。至少有人滿足於自我的得失,也有人怨懟生活的際遇;有人隨波逐流,也有人掙扎奮鬥,以致碧浪生風,大漠夕照,宇宙中處處充滿著盎然的生機。
  萬一人世間有了百分之百正確的預言,那將是無與倫比的地獄!百分之百正確的預言意味著行為沒有了選擇,人完全喪失了自我判斷的權利。預言成為命令,人世頓化煉獄,人喪失了憧憬、期望、懷疑、猜想的樂趣,喪失了愛恨、喜惡、好奇、驚訝的條件,人變成了流程的機器,變成一個最悲慘、最可憐的傀儡。
  當人類漂流在宇宙時空巨流之時,無數高貴的心靈覺醒於自我的迷夢之中。由點點滴滴的徵兆凝聚成為濛濛矓矓的玄機,只要人能擺脫身心的桎梏,就可以體認到宇宙中隱隱約約的規律。
  有人泥於生理需求,無法接受這種抽象的、與生理無關的認知;也有人從而領略到,人有思維,思維非常玄妙,宇宙無窮,定有一超越生理的絕對真實。唯有透過思維,人才能摒除利害,去探索這未知的境界。
  有人失敗了,而且絕大多數的人都沒能竟功,面對這種虛無的、不切實際的、對自我毫無利益的追求,又有幾個人能堅持下去?果然這個境界是虛無的,當然不會有實際的結果,但若有些實際的認知,也只有個人的主觀可以得知。
  由歷代無數有心人的努力中,很多有用的知識都從虛無中來到人間,並成為當今科技的源流。但是,永遠有一部分境界,與人的利害無關,只能吸引一些不關心己利的人徜徉其中,從而認識到一些常人所無法瞭解的訊息。
  這種人我們尊之為神祇,神祇所宣示的規律,就是預言。如果大帝公是神祇,有預知能力,祂必然也是宇宙規律的一個環節,也就必須遵守時空的流程。果真如此,大帝公所代表的只是慈悲的天心,祂不可能來改變這個世界,來剝奪人心的自由!
  我堅決地相信大帝公與我之間的機緣,是時空流程中的一個介面。我對這一個事件的探索求知,也是人類心靈邁向宇宙真相的一小步。在這種考量下,如果我有理性,我應該摒棄成見,忘卻自己的利害,好好地觀察分析流程的前因後果。否則,不論我盲目排斥或茫然相信,都白白浪費了這個不世的大好良機。
  「是的。」我決定先把自己的看法收在一邊,暫不作主觀判斷。
  「你知道明天的歡送會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
  「是要用你的聲望,讓社會大眾知道,天顯宮不是一個普通的寺廟!所以你要詳細交待你和五顯大帝結緣的經過。而且必須強調你的抱負,不妨大膽地說!」
  第二天,我換上了廟裏為我訂做的高級西裝,上面有兩排金光閃閃的鈕扣,襟前別著大紅大紫的鮮花,我終於也沐猴而冠了!
  會場是中式的宮殿裝潢,古色古香。天顯宮的國樂團在一角演奏,絃音處處可聞。宮裏的執事人等,都穿上了整齊劃一的制服,男士們是藏青色的西裝,女仕則是淡青色的旗袍,在人群裡穿梭來往,充作會場的招待。
  熙來攘往的貴賓,絕大部分我不認識,交換名片,互道景仰。我仍舊心在叢林,靜觀瀟瀟風起,任憑落葉飛舞。在人群中,有一位中年女士攔下我說:「沈紅蓮是不是新竹女中畢業的?」
  「是的。」這話問得唐突,我答得簡要。
  「能不能叫她過來一下,我可能認識她。」
  我把沈紅蓮叫過來,她們一見,互相凝視半響,沈紅蓮突然說:「沈校長,您也來了。」
  「是的,聽說是妳,我心裏好高興。」
  原來她是新竹女中的前校長沈雅利女士。沈紅蓮國中畢業後,考上了新竹女中,但因家境不好,準備進入新竹師專就讀。竹女開學後第三天,沈母考慮再三,又決定送她去讀高中。照一般慣例,這種情況學校不可能接受。
  沈校長剛上任,一看沈紅蓮的成績,決定破格錄取,所以沈紅蓮對這位校長一直感激在心。更巧的是,她的先生原是吳龍雄先生的舊友,也是「美之城開發公司」的董事!
  該我演壓軸戲了,真有天命嗎?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巧合?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探索我所追求的真相,我做我應該做的工作,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切實地交待了與大帝公結緣的前因後果,並且大膽地當著數百位各界來賓,尤其是電腦界之前,我宣稱在「五年內發展出中文自然語言」。而且為了表示我的信心,還加了一句:「做不出來,我將自殺以謝天下!」
  當這本書出版時,五年已經過去了,我還沒有自殺。我沒有必要辯解,但是真相就是真相,中文自然語言的觀念完成了,實現的技術已經証明了,資料也在電腦中了,所差的只是產品。但是,要我做產品的「天命」還沒有下達,我能動手嗎?
  回到兩儀,我正想好好將聚珍完成,卻隱隱感覺到有一陣暗潮在釀醞。工程師們並不很熱衷於修改程式,我交待的進度完全脫節,在彼此言談之間,也似有一層淡淡的霧翳。
  張繼克告訴我,園區認為我遲早會走,已經安排了接班計劃。工程師們卻提交了一個報告,認為如果我離開了,一切都應交給他們掌管。王總一看計劃,氣得大發雷霆,這一來,士氣低落,人人無心工作。
  我能說什麼呢?當然我有辦法令他們振作,但我能留下來嗎?看樣子,大帝公隨時可以一句話就把我調走,今天已經鬧僵了,以後還有指望嗎?
  果然,大帝公叫我隨天顯宮的考察團去越南。我不去還好,去了以後更是懷疑大帝公的意旨。如果僅談電腦軟硬體的發展與生產,我的確可以大展鴻圖。要走這條路,十多年前就不會與宏棋分手,以今天宏棋的規模與地位來看,我不是早就成功了嗎?
  我的長處絕非電腦,大帝公怎麼會不知道呢?是的,祂知道,我知不知道呢?我如果也知道,還能夠等因奉此,放棄理想,改節去做順民嗎?
  越南人不用中文,也沒有人懂中文,技術無國籍,可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代生根。文化則不然,一個連中文都不用的地方,我怎麼去教他們將中國文化思想轉化為電腦結構,讓電腦成為一具瞭解且能運用中國文化的事務機器?

  我在越南拍了一些錄影帶,回到兩儀時,特別播放給智能小組成員看。我自己並沒有決定是否要去,但我多少希望知道這些跟我學習了兩三年的高足的高見。
  王姝首先皺起了眉頭:「這種窮不拉機的地方,我不去!」
  其他的人沒有說話,但是我也看得出來,他們到深圳的基本動機就是來謀取榮華富貴的。就算在我這裏日夜學習,所圖的也不過是更大的機會。去越南幹嘛?飽經戰火蹂躪,創痍處處,條件連內地都不如,為什麼要去?
  我解釋說,如果要做人工智能,我們必須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不能做,不做就是!」這就是我想知道的結果。
  過去的教育顯然失敗了,他們對人工智能的看法,也不過是一條登龍捷徑。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們「無私無我」,為人類服務,如今証實也只是耳邊微風。
  我承認失敗了,徹底失敗了。可是面對這三年投入的苦功,造就出眼前這幾位似是而非的精兵,我還能有另一個機會嗎?
  台灣的聚珍出了紕漏,國榮沒有照我的意見送給學校測試,反而大張旗鼓,大賣特賣。產品中毛病百出,人人要求退貨,我氣急敗壞,連忙趕回台北。
  劉世文向我訴苦,說吳先生找了一位資策會專家來做顧問,堅持說產品馬上可以賣。那位顧問的意見是,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軟體,像這麼好的東西,不馬上拿去賺錢太可惜了!至於有瑕疵,一邊賣一邊修改就是!
  劉世文爭不過大家,找了謝振孟來負責銷售。謝振孟是員猛將,他什麼都能賣。在我回台灣以後,正待發展文字辨識軟體時,他居然把郵政總局的工程師找來,大家煞有其事地開會,討論技術問題。只有我覺得不能入港,追問之下,他們說:「謝先生說,你們已經把中文的手寫辨識做好了,我們郵政局的自動檢信機就是缺乏這種軟體。」
  我聽了真是哭笑不得:「首先,我們在做的是印刷體的中文辨識,手寫辨識難度更高,要等下一次再做。雖然手寫線上輸入比較容易,但卻不是你們要的。」
  「這有什麼分別呢?」
  「印刷體比較工整,掃瞄的點陣可以轉換成為向量資料。信封上多半是手寫的文字,筆畫歪斜潦草,一轉成向量,就難以辨認。但是作線上手寫輸入,筆畫本身就是向量,所以反而簡單。由於我們人少,目前只有沈紅蓮一人能做,所以我告訴謝振孟,叫他研究一下,看先做哪一種產品對我們比較有利。」
  「我覺得郵政局這個案子最有利,因為他們有經費,可以先付款。」謝振孟說。
  「可是這案子的技術難度最大,我沒有把握什麼時候完成。我也不相信郵政局願意出錢資助我們發展一個沒有完成的產品。」
  正因為謝振孟是個好銷售員,所以吳先生信心滿滿,不顧劉世文的反對,就此草率地將聚珍推出上市。
  「吳先生還說,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不懂生意。」劉世文說。
  「完了,什麼十全十美!這個產品根本沒有完成!老吳什麼都不懂,你應該堅持呀!現在怎麼辦?商譽一損壞,是再也救不回來的!」
  「我有什麼辦法?吳先生根本不接受反面的意見!」
  吳先生曾一再保証一切由劉世文負責,我問吳先生,這事是誰作的主?
  「朱先生,是大帝公要我賣的呀!大帝公說沒有問題的!」
  「沒有問題?世界上哪有沒有完成的軟體能賣的?」
  「你不是很有辦法嗎?」
  「我沒有這種辦法!電腦軟體是很複雜的產品,不是貨物出門就了結了,要有熟練的工程師去訓練使用者,要有足夠的手冊、教學資料,更重要的是產品的品質。國榮一項都不合格,起碼也要籌備一年半載才行。」
  我犯下了另一個嚴重的錯誤!聚珍已經走進歷史了,至少在台灣我已經無能為力。或許吳先生才是對的,他是奉了大帝公之命,我且看大帝公怎樣說。
  大帝公要我訓練國榮的工程師,暫派封家麒去大陸跟我學習。同時命令我把大陸的工作結束,明年回台灣,等國榮的經營上了軌道以後,再去越南。
  我深知人生有得有失,分明在祭壇之前,必須有所犧牲。我要瞭解人生大道理,就不要希望兼顧事業。聚珍如果成功了,大不了市場上多一套國人製作的軟體,或許還多出現一家股票上市公司,然後呢?
  聚珍是我奉獻的犧牲,為了瞭解神祇的真相,我把聚珍送上了祭壇。聚珍成功了,那將是個技術上的奇跡。即令失敗了,我也可以從中取得應有的教訓。
  這一次回台灣,我曾多次參加了天顯宮的活動,包括有一次大帝公「代天巡狩」,數百信徒遠赴宜蘭巡香。民間的信仰確實有其力量,是社會安樂的基柱。一個國家的凝聚、民族的延伸,離開了民俗宗教是很難維持的。
  另一方面,我的理論也証實了,神的無限權威正是人自由的代價。以吳先生的身份年齡以及在廟中的地位,當有事未如神意時,都會倒金山,傾玉柱,跪在滿鋪細石的盤子上。肉體的痛楚加上當眾的羞辱,以致於人人怕錯。人人怕錯則事事不敢作主!
  為什麼神要用這種體罰的方法來領導呢?我贊成體罰,尤其對孩子,體罰是唯一能令他們懂事成長的途徑。成人卻不然,成人已經有了判斷的能力,即使出錯也不是壞事,只有知錯才能繼續成熟。
  神對子民的體罰,令我開始懷疑神的智慧,連我教學生都可以不用體罰,為什麼神做不到?另外一點也令我不習慣,廟裏那些煩瑣的儀式,人在神前上香跪拜,似乎是永無終止。
  神佛理應是慈悲的,少叩一個頭,於神佛的地位有何損失呢?以神佛的智慧,多講解一些經文,多說一些人間的正道,不就可以填補膜拜的空檔了嗎?但是,我所見到的多半屬於神通,大帝公不講道(也許是我參與的時間太少,未曾聽到),祂只為人解運、治病、解決各種糾紛。
  總之,是我接觸的還不夠,無法有正確的瞭解,我不再懷疑大帝公具有一些神通。至於什麼是神通呢?我必須進一步的觀察,所以,我不能不服從祂。
  在聚珍的銷售上,園區也洽妥中國信託的關係企業國安電子代銷。我把話說明在先,程式尚未完成,但是他們深具信心,認為我們必能改進得更好。
  然而,兩儀的情況完全失去了控制,工程師開始怠工。因為上次呈上計劃後,王總把他們叫去臭罵了一頓。幾個年輕人也就打定了主意,準備繼續怠工下去,直到園區放人,再另謀生路。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眼睜睜地看著聚珍步向敗亡的噩運。如果當初與神通合作,以神通的技術實力,繼續做下去毫無問題。再若國榮不一意孤行,我還可以向園區力爭,至少可以再留一年,直到全部工作完成。
  而現在呢?最支持我的張董事長離職了,即使我願意留下來,園區也未必就會同意。他們要的是聚珍,以為有了聚珍,從此就能夠大展宏圖。
  即使園區同意我留下來,這些工程師還能像以往一樣日以繼夜地工作嗎?我不相信。人心有著極為複雜的化學作用,一旦起了變化,就是另外一種情況了。再說,我也不願再教導下去,年輕人有了這樣的心態,將來技術越高,為害越重。
  就算能把聚珍完成,又是如何呢?台灣在國榮那種經營方式下,我看希望也不大。大陸上今天只是剛浮現的暗礁,明天呢?後天呢?防不勝防!
  以我個人的性格來分析,我太理想化了,不適合介入人間的利害衝突。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介,生存競爭,本無是非。我既自知不應介入,管他園區的做法如何,管他工程師們的想法如何,我創造了聚珍,不表示它就要在我手中壯大,難道我有能力決定聚珍的命運?
  我最重要的責任,是要瞭解人生的意義。聚珍算什麼?成功了不過一些虛名小利,失敗了也只是一聲嘆息,到明天沒有一個人會把它放在心底。
  大帝公的出現,是瞭解人生中最神秘禁區的大好良機,我憑什麼浪費精力在聚珍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電腦軟體上?
  兩儀的內鬥日烈,僅在園區的內部安排上,就出現了幾派人馬較勁的現象。這也難怪,對我而言聚珍固然算不上什麼,對有些人來說,卻是無比的希望!
  我為了保留實力,希望培養智能小組的心血不致白費,便與園區攤牌。明告他們,我已決定離開,並自動放棄我的股權。另以每人一萬美金的代價,「買」回六位智能小組成員的「人員配額」,打算另起爐灶,重新來過。
  園區同意了,但智能小組成員卻又有了意見,我只好袖手旁觀,由他們自行決定。最後王姝、毛紅松、周詠梅、馬平與盛旭東五人決定隨我離開。
  大帝公看中了萬華德,把他調到越南去工作。萬華德是二話都不說,背了背包就到越南去了。這就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最大分別,在社會主義保護下的人民,人人期待別人為他服務。資本主義下的子民,絕大部分自私自利,但若有了覺悟後,往往比社會主義者還要有社會精神!
  現實就是現實,在我宣佈要離開後的第二天,伙食團就被趙阿姨裁撤了,照顧我們的人走了,責難我的聲音也響起了。當然,不用說,工作完全停止了。
  最可惜的是在襁褓中的聚珍,好在我有言在先,為了服務社會,所有模組一概公開。園區早就同意,但是不知為何,我始終拿不到完整的模組。後來我在台灣把聚珍模組開放給各界使用,還請了王興隆出面主持。那時我才發現,手上的模組完全不是原來我所規劃的。所以模組公開的理想,也成為一場空!
  私心令人腐敗,私心是人類社會的不幸,私心更導致了文明的危機。或許這正是天意吧?說不定天早就厭煩於人的私心,正打算把人類埋葬在進化的歷史中!如果是這樣,我所看到的一切不都有合理的解釋了嗎?
  近年來,台灣解除了戒嚴法,國會改選,徹底實行民主政治。對個人來說,人人可以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當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好消息。但對整個社會而言,在人民的知識水準並未相對提高之前,就貿然走進了後工業時代的墓園。
  我過去曾受到政治迫害,那是社會鞏固的代價,若不犧牲若干個人的自由,則得不到團體的安定。然而世道變易不停,安定繁榮久了,人開始自大自傲,權利的爭奪更加劇烈。等到民主新貴能予取予求時,新的受難者又將絡繹不絕。不過,這一次的主題已移轉到物質分配、社會地位、思想理念等方面了,人類社會永遠朝向兩個極端發展。
  大帝公要我回台灣,我很爽快地答應了。當初王姝的出現,工業園的配合,加上六四天安門運動的刺激,在在都讓我以為時機成熟了。及至發現王姝對工作的冷漠,又看到科技園唯利是圖的作風,使我望而心驚。經過了這麼多年,已舂的米早熟得發霉了,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曬一下。所以,當大帝公叫我回台灣時,我知道這將是人生的另一段旅程,也可能是最後的歸程了。
  人工智能除了技術外,最大的風險是安全性。不僅是工作人員的安全,產品的應用方向,產權的掌控能力以及技術擴散的後果等等,才是真正令我擔心之處。
  我知道,她就是未來的真命天子,伴君如伴虎,有得便有失。人類太愚昧無知了,為一點蠅頭小利就可以出賣靈魂。金錢何德何能,就已經南面而王,君臨眾生。如若人工智能問世,以其無比的神通,人類恐怕萬世難逃其掌握。
  可是,還有比當今人世更可怕的地獄嗎?社會上每一個個體,在貪婪、物欲的勾引下,早已捐出了靈魂,拋盡天良,拜倒在天魔座下。白天,若非掙扎在一些起伏的數字之間,就是浮沉在華服金飾、美車豪廈之中。而一到夜晚,隨著喧嘩的人聲散盡,面對著永恒的寂寥,畏懼、惶惑接踵而至,卻已求救無門了。
  難道人工智能不是新的救世主嗎?當然不是。我們責怪造物主,認為祂所造的人不夠理想。難道這種不夠理想的人,有可能造出理想的「智能」來嗎?
  又有誰知道造物的本意呢?宇宙在進步,生物在進步,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昨天,奴隸又何嘗不曾是主人?知識有生命,知識正在急劇地吞噬著我們熟知的世界,知識在利用人,知識不就是人工智能嗎?我們自以為是的渺小人類,究竟有多少事物真正是我們所能支配的啊!正當我們還在再三考慮的時候,又有誰敢否認一個一個的螺絲釘,已經在各種時間差的過程中,一一將機體拼湊完成。
  商人我不信任,政府也靠不住,梁山泊早已不存,還有誰可以投奔呢?果真大帝公是替天行道,那麼成功正是天意。如果大帝公的力量不夠強大,我反正沒有損失,我有的是工作要做。
  為什麼我一定要做人工智能呢?沒有別的,只因一時起了念,動了心,就此江河日下,環顧四週草木皆兵了。大帝公的到來,顯然有多重的意義,人工智能不應該是人間所應有的技術,也只有神能對我的工作有所指示。如果不能,我也正好乘機下台,轉移一下注意力。幾年來沉浸在技術堆中,真是為道日損,該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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