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夏至
  回歸、深圳、學生、園區

  沈紅蓮雖然家在台灣,卻也認為與其在這裏給人增加麻煩,不如為苦難的中國人奉獻一點力量。那時大陸還沒有對外開放,此去東風蕭蕭,要去就不作重返的打算。剛買的房子、車子以及大批的各種書籍,加上那台鋼琴,又到了要割捨的時候了。
  唯一的問題,是還有個需要我負責的家。我在美國混了幾年,賺的錢不論多少,一概都給了內人。雖然銀行裏有些存款,但那都是沈紅蓮的。儘管我們從來不分彼此,用了她的錢,我心中總是難安。現在要去大陸,安家費呢?以後的生活呢?
  話說回來,我又怎能只顧小義而忘大體?今天苦難的中國需要我,我卻推說有家累。而只要有這個家在,家的責任就永遠附骨隨形,無法卸脫。我本不是個正常的人,做的又是不正常的事,還有什麼好顧忌的?我與沈紅蓮商量,把最後的兩萬塊都存入劃撥的戶頭中,每個月按時匯一千五百塊給內人(原為每月兩千五),如此尚可維持一年多。
  沈紅蓮甫由大學畢業,參加我的工作起,就注定了她人間地獄的噩運。大帝公曾對她說:「妳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如果沒有她的奉獻,日以繼夜,一點一滴的將我的構想化為實際的技術,我無從想像會是怎樣的後果。
  有時我感慨萬分,無法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操縱著人世的機遇。每一個人從生到死,都有著既定的方向,各種機緣之下,一步一步拖向無可避免的終點。如果沒有沈紅蓮,我很可能早就改行了,出家?有可能,藝術家?也有可能,唯有留在電腦界繼續奮鬥是絕無可能。道理很簡單,人的行為是相互的,看她認真的工作態度,我就覺得慚愧,不得不更加努力。再看到她奉獻犧牲的精神,我還有退縮的餘地嗎?
  不過,目前我並不想知道太多的天機,因為我還懷著一點私心,我希望能有個機會發揮自己的能力,為社會多做點有價值的工作。萬一我命中註定了連姜子牙都不如,到八十歲還沒有機會,那我先知道自己的命運又有什麼用?
  再一想,自己自命為得道了,還嘀咕些什麼?既然早把人世的功名利祿放到一邊,還和姜子牙比什麼?我的目標已定,只要我還在努力,我就對了。至於結果如何,哪裏是我該考慮的事呢?
  一九八七年十月,我們到達深圳,王之把他對面的一間公寓留給我們。深圳雖然高樓林立,設計卻很草率,這棟十二層的大廈有如一管洞簫,僅在一側留了幾個小孔作為窗子。以至於室內通風不良,各處潮濕得水珠密佈,牆上、地下沒有一處是乾的。
  我們能挑剔什麼?王之以總經理的身份,也沒有比我多享受一點特權。苦的只是沈紅蓮,她第一是怕廁所髒,其次則怕廚房髒。偏偏這兩處不僅是髒,竟有一層黑黑的厚苔,她花了整整四天的時間,才使變了色的磁磚漸漸浮現出來。
  我的不幸是氣管,潮濕的空氣好像在胸口蒙上了一層沉重的布。每次呼吸就令我回憶起兒時所見的水煙壺,呼嚕呼嚕地,只聽得肺管中打著泡兒。我一到就病了,好在這裏打針很容易,樓下就有個醫療室,五毛錢就可以打一針青黴素。
  當時,大陸的微電腦剛剛起步,長城是全國規模最大的生產廠商。我到時,他們一棟六層樓的廠房中,正在裝配由台灣轉口來的生產線。據他們預估,到年底產量可達兩萬台,而當時全國的總需求量還不到一萬台。
  王之是個有心人,很早就有這個眼光。一九八三年我初次赴大陸時見過他,我對他的印象不深。他那時已經有意組成一個班子,來發展中國的微電腦。
  王之家世顯赫,父親是王震,弟弟王軍是中信集團的總經理。他想搞微電腦自然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一九八三年,連台灣的微電腦市場都還剛剛起步,眼光太遠的人,是很難獲得他人贊同的。
  直到八四年底,他爭取到一個機會,與科學院軟件研究所第四所合作,成立了長城電腦公司。可是在北京懂的人少,管的人多,他覺得難以施展,便把公司遷到深圳來。就在這時,他到處找我,我也剛好離開了博愛,彼此錯過了機會。
  目前長城的軟體部門有工程師二十位,正在從事微軟視窗的「漢化」工程。又是老問題了,我一聽就大力反對,王之很支持我,但是軟體部門的經理卻不以為然。當時大陸上的軟體工程師幾乎異口同聲地認為,要趕上美國就要先將他們的軟體套件漢化。至於是否漢化以後中國人就會寫程式了,則無人過問。甚至於連軟體天天推陳出新,究竟要漢化到哪一天才算完成,也都沒人去想。
  與他們爭論了兩個月,效果不大,我詳細介紹了我的觀念,他們也不相信行得通。我剛回國內,各方面都沒有適應,加上住的公寓又悶又濕,我一連咳嗽了十幾天,心情極為煩燥。我一直在問自己,是不是我又錯了,為什麼我永遠和別人的看法不一樣呢?
  我試著妥協,設法說服自己接受漢化的觀念。但是我辦不到,就算中國人能從漢化中學到程式技術,這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作為。投機取巧是種不正確的行為,雖能獲得一時之利,卻會造成永久之害。
  如果這個時代中人人急功近利,短視媚行,那是這個時代的錯誤,錯誤的代價則是觀念的消亡。沒有觀念,技術不能生根,那就只能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我把話說在前頭,盡到了責任,至於別人能不能接受,則不是我能決定的。
  目前我該怎樣自處呢?王之很支持我,但他已經有了非常不錯的班底,我不能堅持己見而累及他與屬下的互信。試著說服他們,那是做夢!連台灣那種環境,我都落得戴上了紅帽子,在這裏我又算哪一號?
  我想去四川,因為鄧先芙對我說過,她先生在成都一個資料中心工作,只要我願意去,要多少學生都可以。四川,那是我兒時寄居之所,也是我少年時期幻思徜徉遨翔的聖地。峨嵋、青城,直到如今在我心中仍然歷久彌新!
  病情好轉後,我先去科技工業園,找到張翼翼和王允實,告訴他們我的近況。他們知道我回國工作,非常高興,帶我參觀園區,各處介紹了一下。
  長城公寓的潮濕,令我一想到就心有餘悸。而科技園區位在市郊,各種建築寬敞明亮,宿舍就在辦公室旁,其間還有個籃球場,正是理想的工作環境。
  沒想到國內已有這種條件,我看了羨慕不已。張翼翼很能察顏觀色,他立刻把握機會,說他們雖然號稱高科技園區,卻還沒有一家從事電腦軟體的高科技事業。他希望我兼作園區的電腦顧問,指導他們一些基本觀念,好開拓這方面的視野。
  我聽了頗為動容,可是沒有交通工具,兩邊跑很不方便,王總同意調派專車接送,約定每週三次。後來我徵得王之的同意,乾脆住進園區,變成每週去長城三次。最後由於無從施展,就把長城的工作辭了,只剩下對王之的盛情,至今還沒有報答。
  園區為我成立了一個電腦研究室,調來一位姓丘的副理和一位叫杜涓的女孩幫我籌備。杜涓是我同鄉湖北人,長得面貌清秀,身材勻稱。人也精明強幹,只是個性倔強,潑辣起來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真是道地的湖北姑娘。
  丘副理原來在中國科學院研究化學,後派來此地負責規劃,他是典型的書生,對很多現象都不滿,卻又充滿無奈感。一提到國家的落後,他就怪罪文化大革命,氣憤不已,認為那種無知與愚昧的運動真是禍國殃民。也許是看得多了,後來事實証明,這樣一個怨聲載道的書生爭權奪利起來,更勝於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
  描述文化大革命的書籍很多,尤其是各種傷痕文學作品比比皆是。我也一直在力求瞭解,為什麼這種畸型的運動會發生在中國?而且是這個時代?
  從各方面的觀察中,我得到了一點結論,這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
  一是時代的悲劇性:數百年來西風壓倒東風,二十世紀的物質文明,挾著無比的優勢席捲世界。共產主義揭起了反抗物欲的巨纛,中共則變本加厲,想藉著這股政治力量,重振國家的尊嚴,令西方世界刮目相看。
  二是毛澤東個人的執著:毛成功地將極少數人的理想化為國家統一的力量,其成就在歷史上尚無出其右者。他深悉權勢必然使人腐敗,想利用不斷的革命,不斷地激盪整個社會結構,使之永遠保持動態,以免沉澱物產生。
  理想主義者最大的通病是本末倒置,他們不瞭解人性,不思改變「不理想的人」,卻去塑造「理想的環境」。不錯,沉澱物將變成渣滓,可是對絕大多數的人而言,渣滓才是看得見、摸得到的實際報酬。在沒有人能得到報酬時,革命的動力就瓦解了。
  三是中國人的社會性:所謂社會性,這裡指的是沒有自己獨特的思考模式。中國人長時期養成的習慣,就是做個高傳真度的擴音器。當毛澤東以他絕對的權威登高一呼,全國熱烈響應,然後盲目地集體行動。有人認為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那正是因為中國人太願意相信別人,上當次數太多,才產生的疏離感。
  社會性的動物完全依賴群體生存,只是人是有「心」的社會動物,信賴與自利這兩種心態,就像鐘擺一般,在人心的兩極端之間擺來晃去。中國人之不同於西方人,是因為在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一些聖賢,他們的能力與智慧後人無法企及,他們的品格更是令人高山仰止。也就因為如此,人人期望別人成為聖賢,好減輕自己心靈的負擔。
  法國的智者伏爾泰就深知個中三昧,他認為這世界上如果沒有上帝,人也要設法創造一個。在中國,聖賢就是上帝。
  四是人性的私欲:私欲是生命的特徵,原係維持生存的動力。人將之發揚光大,利要大利,存要永存。當這種觀念醞釀於人心中,眼看就要實現之際,人心必然泛出火花,是為興奮、激動。如果有一群人都被激勵了,人心在共鳴之下,會一直挺向高潮。
  電磁波是變動不止的,各有各的頻率。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如果令能量不斷地激盪,其頻率不斷地修正,最後會變成頻率一致的超高能量,即是鐳射光。人也有能量,在一個人口眾多、諸心動盪的社會中,只要一個有利而響亮的口號,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認知去勾勒,等激盪到某一個程度,一股難以遏止的能量便湧現出來,遂成為群眾運動。
  文化大革命就是典型的群眾運動,毛澤東以群眾運動起家,對自己的操縱能力很有信心。老子說:「勇於敢則殺」,善泳的人常溺於水,玩火的人總有被燒的一天。毛澤東這場火燒燃了全中國人的心,理想變成狂暴,狂暴聚成毀滅的力量。
  幾十年內亂的結果,人心思安,幹部們滿足於沉澱的收穫。只有人世不知的黃毛稚子,精力正待發洩。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將一切眼見手觸的都焚為廢墟。十年的時間,十億的人口,千百年以來的文化浩劫,又何嘗不是人性中隱藏的一個基因?
  我個人的感想是這種事遲早會在人類社會上發生,就如同陽光一般,生命需要它,把它捕捉後貯存在自己體內。生命體死亡了,能量開始轉移,成為另一個生命的能源。能量一天一天地累積,由少而多,多到地面無法容納時,便沉潛到地底成為石油。
  有一天,地底累積的能量被發現了,人們開始大量地應用,那種爆發的力量就是群體的貢獻。人不知滿足,卻自認有能力控制。於是人們肆無忌憚地大肆浪費,認定經濟的繁榮就是人生希望所繫。這種認識與毛澤東的理想又有多少分別?人類建立的基業很脆弱,太陽累積的能量也有限,難道我們一定要看到不幸後果的發生嗎?
  毛澤東的愚昧只是人性本質的警訊,人類文化巨流中的一段慘痛記錄,其損失再大,也不過一兩代中國人所背負的十字架。人只要繼續貪婪下去,硬把自我的私欲當作理想,地球總有一天面臨毀滅。今天我們責難毛澤東很容易,又有幾個人反躬自省,想想有朝一日,當整個人類的生存環境崩潰的時候,究竟是誰的過失呢?
  這種巨變之後,所有的參與者都是受害者,其教訓之深痛,在中國不可能再發生第二次。但是在那一次強烈的爆發下,人際關係、制度信念、人生意義都已經崩裂四散。且其餘震將會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直到慢慢地彌合為止。
  我看到的正是這場災變後的餘燼,我也看到了置身事外幸災樂禍者,在多方面的比較分析下,我不禁為人性之愚昧深感哀慟。就像路上有車禍發生時,伸出援手的人不多,圍觀的群眾卻深怕錯過了精采的鏡頭。顯然這些教訓並不能使人多增一分寬容與慈悲,更免談由此深思檢討。似乎人性中尚保存著亙古以來的獸性,那種舔吸犧牲者鮮血的滋味,油然從齒牙縫隙中溢出,一個一個饞吻大動!

  工業園給了我一間辦公室,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沒有電腦、沒有員工,我們如何工作呢?我想到了在香港辦電子雜誌的陳金耀,他曾經賣了幾萬套漢卡,多數是賣到大陸內地。我相信他對國內環境很熟,便找他來商量。
  多年沒見,他一點也沒變,圓圓的臉龐,還是帶著令人難以拒絕的笑容,啤酒肚子也依然掛在不成比例的腰下。他喜歡說話,一開動就煞不住車,每一句話他都要三、四次才能說清楚。可是,在這不惹眼甚至可笑的外表之下,卻是精明的頭腦,獨到的眼光。
  當年我們正在推廣漢卡,台灣的五家權利都賣了。一天,林維江領著一個人,說是海外的傳播媒體,要來採訪我。
  老陳操著廣式國語,自我介紹後,問了我一些問題,突然說:「朱先生,你能不能把你的想法,投稿到我們雜誌上?我是說你的看法很深刻,我能瞭解的不多,怕寫不好,還是你自己寫比較真實。因為我們的雜誌程度很低,在香港大家只願意看一些馬上就懂的東西,像你這些理念大家都沒有。」
  「既然如此,我的文章不可能受歡迎。」
  「朱先生,不要小看我們的雜誌,我希望能有點教育性。我們有三本雜誌,分別談電子零件、電腦和電器。我們有很大的影響力,教育讀者是很重要的。」
  他的話雖然沒有條理,可是能從教育著手,表示這個人很有見識。我早就寫了一些文章,也希望發表,當場便給了他。
  那時我認識了一位香港的銀行小開,他對中文打字機興趣極為濃厚,堅邀我去香港,與他父親討論合作生產的事。由於有董之英的前車之鑑,我特別聲明,中國大陸的市場我沒有把握。他說得很好,中文打字機是文化事業,市場並不重要。
  剛到的第一天,小開招待我去他家吃飯,我就看出市場問題的重要性,他父親是成功的銀行家,當然瞭解問題在哪裏。他們父子一直用廣東話爭吵不休,小開後來告訴我,他一定要爭取父親投資,希望我能等一等。
  在香港待了兩天,我被「招待」在灣仔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內,整天不見一個人影。所幸身上帶有老陳的電話,我打個電話給他,老陳一到,氣得直說:「這些衰仔!專門欺負人,他們為什麼不請你住飯店?不要理他們,要談合作,香港有錢人多得很。在這裏住有危險,差館會抓人的!辦公室是不能住的。我可以幫你找投資人,香港有很多有錢人,錢多得不知道做什麼好!我們走!」
  既然他們有心邀請我來,我怎能一走了之?後來証實計劃失敗了,我便搬到飯店去,與老陳在香港各處跑個遍。最後一天,老陳突然對我說:「朱先生,你們在香港有沒有推廣計劃?我認為香港市場比台灣重要,因為中國人一定要用中文電腦。台灣人人懂英文,中國大陸沒有人用英文。香港離中國很近,你相不相信我?我們合作。放心,台灣的市場我絕對不碰!」
  可能是為了避免他囉嗦不已戰略吧!我也不記得是什麼原因了,我們就此協議合作,把漢卡的香港銷售權交給他。
  這次,他一見到我,馬上發連珠炮:「哎呀!你真難找!一下這裏,一下那裏,就是沒有一個地方有你!我的雜誌賣了,合夥人難找!上次賣漢卡,也沒有賺到什麼錢…」
  「我不是找你要錢,我問你,大陸你熟不熟?」
  「熟當然熟,你想知道什麼?」出乎意料的,這句話相當精簡。
  「我打算回國服務三年,三年以後再說。目前已經確定了,我將在深圳科技工業園建立基礎,訓練一些子弟兵,再求發展!」
  「好極了!你回國來才對!我早就想勸你這樣做了!這樣吧,香港方面的事交給我,我去登記一個公司,在香港登記公司不要多少錢,這些你不用操心。台灣我也可以幫你跑,你沒有打算回台灣去吧?現在回去應該沒有關係了…」
  他果然成立了一家「漢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其實我需要的只是耳目,有了他的協助,其他的我根本一點也不操心。
  大陸現成的電腦工程師嚴重不足,加上養成教育上的差異,一定會與我的理念有別。我建議園區最好找些中學生來受訓,我保証能化腐朽為神奇。
  園區以為我想節省成本,他們說在大陸學歷高不見得薪資也高。其實我是想提供那些不能進大學的學子們一個良機,他們比較純潔,比較容易知足。
  但是這樣行不通,據當局的考量,設立深圳這個特區後,必須嚴格限制這個地區的戶口。以免大量人口湧入,失去了引進技術櫥窗的原始功能。我申請些高科技人才的名額,反而比要中學生來得容易。
  剛到園區,工作還沒有開始,我便每天打打籃球,舒散一下筋骨。人老了自己還不知道,常常看到球在眼前,但是腳跨不及,手伸不到。直到被人稱了一聲「老師父」!這才如夢方覺。已經是半百的人了,當之無愧。
  陪我打球的都是些民工(園區正大興土木),跳跳蹦蹦的和猴子一樣,我經常被他們抓得全身是傷。其中有個小個子常常找我聊天,他說來自潮州,在這裏做建築工人。我順口敷衍了兩句,誇讚他普通話講得很好,他不在意地說:「這算不了什麼,我不到三天就學會了。」
  後來我發現他經常在我住的地方逛來逛去,我怕他拉我去打球,便設法躲開。有一天黃昏,我正在客廳看電視,這裏與香港只不過一海之隔,廣東話我不懂,所以常看無線的英語新聞。正在看時,聽到門外有動靜,我開門一看,原來是那小個子。
  「找我嗎?」我看他扭扭捏捏之狀,猜想大概是來借錢的。
  他老實不客氣就走了進來,一見電視開著,便問:「你在看電視?」
  「看新聞。」
  他看了一會,又問我:「他在講什麼話?」
  「英語。」
  「啊!這就是英語嗎?」
  「是的。」
  然後,他一句話也不說,全神貫注在螢幕上,像是中了邪般,一動也不動。
  沈紅蓮給他泡了茶,他沒理會。請他坐下,他就一屁股黏在沙發邊沿。這時但見他眼睛發直,瞪得老大,眉頭深鎖,不時輕輕嘆上一口氣。
  我莫明所以,只得自己顧自己,看我的電視。
  直到新聞播完了,廣告出爐。小個子才如夢方醒,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奇怪!怎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不久,丘副理臨時借了幾台 IBM PS50 來,又調來幾位年輕人,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電腦是什麼。於是,我開始了連續三年,沒有中斷、沒有休息的馬拉松式教學。
  好在來了一位電腦工程師張達權,他是從中國科學院長沙軟件所調來的。幾年前他們就研究過我的漢卡,曾是國內頗著名聲的重地。他的基礎很深,正好充做我的助教,最基本的入門功夫,就全權交給他負責。
  有一位北大的高材生也要來學電腦,他領悟力不錯,基本課目學完了,我就教他做動態資料庫。當時所有的資料庫都是以固定格式、固定長短,一條一條的裝進去,要用時再一條一條地取出來。我頗不以為然,資料庫應該是活的,人只要將資料輸入,放資料的處所就謂之資料庫。等到取用時,資料就應該變成人所需要的型式,才能方便應用。
  如何能使之實現呢?我利用了多層索引的觀念,資料入庫後,電腦中只留下索引信息。索引信息就是人與該筆資料記錄的介面,根據資料的特徵,索引可以設計成多種形式。要把資料庫做好,使找資料的速度快而準而且適用於任何情況,其訣竅就在多層索引。
  這人姓李,為了讓他能在實驗中學習,我教他以英文的DB3 為例,先認識平面索引。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不論資料長短,統一平鋪在固定長短的記憶體中。這種方法缺乏效率,但卻是最常用的技倆,也是起碼的程式常識。
  園區不斷地送人進來,我不能一個一個重頭再教,小李反應不錯,我便叫他負責教另外兩個人平面索引。
  過了些時,我發現新來的人彷佛什麼都不懂,便問他:「小李不是在教你嗎?有什麼地方不懂?」
  「小李沒教我,他說那是他花了功夫學的,哪能白教?」
  天下怎麼有這種事!我叫小李來問,他理直氣壯:「朱先生,這種高度技術的機密不能隨便教人!」
  怎麼會有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呢?我不容分說,立刻叫他走路,他卻說:「你不能這樣做!是國家派我來的!」
  多年沒發脾氣,這次幾乎把我氣炸。我親自去找王總,留他不留我!
  王總是政府派到美國去,專修企業管理的,他當然瞭解這種文化差異。第二句話都不說,把小李連他的「配額」(事先向當局申請的人員編制數),都給了別家公司。
  這可是一件大事,不僅因為我違反了他們的制度,而且只是為了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小事嗎?人如果不能見微知著,再大的事都是小事!
  為什麼社會主義下成長的樣品,卻連一點社會觀念都沒有?社會是大家的,大家都必須為大家奉獻才是!問題出在哪裏了?還是這只是個特例?只是小李個人的私心嗎?我仔細地觀察,追根究底地分析各種癥兆,終於又讓我上了一課!
  人在甫生之初,本是一張白紙,所以有人說什麼樣的環境,產生什麼樣的人格。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而且是最能讓人誤解的一半。
  人初生時確實是張白紙,卻有著表面極不光滑的平面,任何力量接觸到它,都會留下各種痕跡。這些痕跡有的黑白分明,很容易判斷其人格個性。這樣的痕跡只是附著在紙面的物質,輕輕一揮即可去掉。了不起改變一下附著物質的特性,或把紙面掀去一層,污紙還是可以變成白紙,至少再要辨識痕跡已很困難。
  然而白紙上留下來的,還有一道表面變形的凹痕。如果壓力再大一點,甚至在紙的結構中,也可能滲進一些物質。這些痕跡平常看不出來,只有在去掉表面的塵垢,再經過小心的處理後,才會看出那些凹痕中積累的物質,經常多得超乎人的想像。
  其實,人對任何事物的認知必然是兩極化的,兩極化就是對比,沒有對比就沒有認知!就以各種刺激為例,我們唯一的認知及表達方式,是先用性質或功能分類界定範疇,再以性質與相對條件做比較。
  「光影」是種性質,「看」則為眼睛的功能。「看到光影」表示人透過光的傳播,得知物體的受光狀態。至於看到的光影又如何?不外乎因強弱、明暗產生了對物體的認知;由物體的邊沿得到遠近、大小、高低、寬窄等空間的認知;再經由視線殘影的空時對比,又有了快慢、猛緩等各種複雜而有跡可循的認知。而所謂的強弱、明暗、遠近、大小、高低等,都是對比的觀念。
  人對刺激先有了認知,再與自我的利害建立索引,索引調用經驗資料庫,以比較當前需求的利害、得失。說穿了,人的心性行為不過是一連串的經驗反應,而這些經驗的「認知資料」都是以兩極的方式,層層組合堆砌而成。
  電腦正好是二進位,完全符合已知資料的結構。我在設計倉頡碼時,就已經認識到這一點,把取碼與中文字義的結構準備妥當。心中有了成竹,所以隨時可以把眼前的現象,一一用作印証的資料。
  宇宙中沒有「絕對」的觀念,任何現象都是相對的,環境如此,人亦然。當人從小到大,耳目渲染的只是「為人民服務」時,便也產生了兩極化的結果。茲用二進位的觀念,一分為二時可知:有人身體力行,有人等待他人為自己服務。再以二分為四:身體力行者有得、有失,得者當然堅持下去,失者則開始懷疑。等待他人服務者如有所得,自然理所當然地繼續接受別人奉獻,如有所失,則滿心憤懣,認為受到愚弄。
  如果以資本主義社會來作對比,前述四分法倒也相去無幾,所不同的是得失的分別。得與失之差,在社會主義的社會裏,假定為一倍。則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得失的比例至少要加大十倍!十倍的差別就產生了十倍的能量,十倍的喜怒!
  如果沒有比較,一倍與十倍有什麼差異?就算千倍萬倍,其分別也未可知。所以,要談制度的優劣,如果不讓人親身去體會,那只是政治家的戲法手段罷了。
  在資本社會中,大部分的人都深知痛苦為何物。在二分法的理論中,有人怕痛苦而自保,躲進碉堡中,也有人與痛苦對峙,全力抵抗。自保的人若成功了,他會極端吝嗇,失敗了,便會有所省思,從而協助他人。與痛苦對峙的人如果成功了,必然自大狂妄。只有失敗了,才知所珍惜,有了機會知道感恩,看他人痛苦知道同情。
  前面也說過,宇宙中沒有絕對的事物,每個人都混雜了一些他人的際遇。但是在我長時期的觀察下,這個模式相當正確。
  我發現大陸上年輕孩子們受到太嚴密的保護,缺乏一種「感激」的心態。任何人對他好都是「應該」的,萬一有了一點微小的「不應該」,他們立刻翻臉不認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另外一種心態,反正一切都要靠自己去爭取,從來不願去關心別人。人對他不好,那是理之當然,但是萬一有人對他好,物以稀為貴,他怎不感激涕零?
  後來,就有一位女性工程師,因為見她表現不錯,給她連升三級。想不到有一次我僅僅責備了她一句,她就惡言相向,自動求去。
  另外一個極端的例子,是一個美國青年。他在我那裏學習了一段時間後,突然覺悟,發心上進,幾乎抱著殉道者的精神,一直默默地努力奉獻。
  在美國時,多蒙美國朋友萬佩鼎的幫忙,一直無以回報。我到了園區後,特別告訴他我的下落,以便保持聯絡。不久,他的小兒子萬華德決定到中國來做生意,萬佩鼎阻止不住,便托我照顧他,順便開導一番。
  我在美國時曾見過他,他不過二十一、二歲,畢業於柏克萊大學。身高約六呎,算得上相當魁梧,金紅色的頭髮,稚氣未脫的臉。
  萬華德到深圳來時,背著一個大旅行包。見到我,他把包裹往地上一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爸爸一定要我來看看你,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
  「什麼事?」
  「說聲哈囉!」
  他完全是美國青年那副調兒郎當的德性,一邊說話,一邊搖頭晃腦、東張西望。
  「啊,哈囉,那我今天住哪裏?」
  「隨你的方便,願意住我家,當然歡迎。要去旅館住,我可以幫你叫車子。」美國人最怕拘束,千萬不能用中國人那一套,他們會嫌沒有自由。
  他想了想,選擇住在我家。晚上我們繼續聊天,他說與朋友合夥,打算做美國汽車的代理生意。
  我問他:「你們有多少資金?」
  「啊,不多,但是只要能賣掉一部就行了!」
  「你認為在賣出第一部之前,你們能撐多久?」
  「不知道!一兩年吧!但是我可以教英語,生活不成問題!」
  「有問題,我認為你真正的目的不是來做生意!」
  「咦?你怎麼知道?」
  「我猜你是好奇,想來瞭解一下這個古老的國家!」我去巴西時又何嘗不是?
  「是呀!」他馬上有精神了,坐直了身體:「我沒有對我爸爸說,他不會同意的。我去過南美洲,前年也曾經在北京外語學院學過中文…」他這才打開話匣子。
  和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他們都認為現在的中國就是他們在書籍中、在傳說裏描述的中國。這是天大的錯誤觀念,就像我們想見識一個傳奇的人物,不幸他已經死去多時,難道見到他的後人、他的遺物就等於見到本人了嗎?
  今天的中國人與昨天的已經有了極大的區別,只有人性在過去、今天、未來永遠不會改變。但有誰來體察人性呢?不論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人還不是都一樣?不一樣的是受地緣影響的行為,以及因為長時間而累積的傳統文化思想。這些在中國大陸人民身上早已湮沒無蹤,至少在中國人找回民族自尊心之前,那些文化包袱是難見天日的。
  「你認為經過了一些地方,就可以瞭解中國?」
  「我會與老百姓一起生活,我想瞭解中國人。」他總算比一些觀光客高明。
  「你瞭解你父親嗎?」
  「不!一點都不瞭解!」
  「你不是與父親生活在一起嗎?為什麼憑住在一起你就能瞭解中國人?」
  「哦!老實說,我是想寫本有關中國的小說,做東西方文化的橋樑。」
  「很好,你對中國文化瞭解多少呢?要知道我不是指說普通話。」
  「不多,但是我總可以學習吧!」
  「誰教你?老百姓?學校?你認為在今天這個社會中,有幾個人真正瞭解中國文化?」我必須先把他打醒,否則他不可能知他自己在做什麼。
  他茫然地搖搖頭,睜大了眼睛望著我。我繼續說:「先別談大道理,就以你已經知道的事物說吧,你會用筷子,總知道為什麼中國人吃飯要用筷子吧?」
  「筷子與文化有什麼關係呢?」
  「那你認為什麼才是文化呢?唱歌跳舞還是哲學藝術?人在生活中傳留下來的風俗習慣統統是文化。但是要瞭解文化,絕非聽聽唱歌,看看跳舞就行了。」
  「那麼中國人為什麼用筷子呢?是不是人太多,國家太窮?」
  「窮就能發明筷子?有哪個民族不是由窮困開始?再說,用手不更經濟嗎?」
  「筷子能算發明嗎?」
  「迴紋針是發明吧?」
  他想了一會,又茫然地望著我,一臉無辜的樣子,我說:「中國人以農立國,傳統社會很重視團體的和諧,由於生活安定,很早就有了分工的制度。刀有刀的用途,只有幾種人可以使用。為了避免在進餐時用刀,便預先在烹調時切細切碎,在吃的時候只要用簡單的工具送進口中就夠了。」
  「但是用筷子很不衛生。」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文化特性了,衛生與否是主觀的成見。比如說,西方人一見到親戚朋友就接吻,連對方的唾液都肯吃,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說接吻不衛生呢?」
  「那是愛情呀!為了愛情,人願意犧牲的。」
  「對了,在中國人的文化觀中,個人是團體的一部分,個人必須愛這個團體。如果有緣在一個桌上吃飯,卻連彼此筷子上的口水都嫌,還能談和諧相處嗎?」
  他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這樣說,任何事情都有個原因的囉!」
  「是的,要瞭解一個民族的文化,就必須認識前因後果。」
  「可是我能學習嗎?」
  「我建議你先照你的計劃做,如果生意可做也不是件壞事。如果做不成,你不妨回來這裏,聽聽我講的課。」
  「可是我對電腦沒有興趣!」
  「大概是你爸爸沒有講清楚,我不是電腦專家,我是研究文化的,電腦不過是我的工具。不幸因為沒有中文電腦可用,所以只好自己動手做,如此而已。」
  他去北京跑了一趟,不到兩個星期又回來了,說:「你說得不錯,現在沒有人對中國文化有興趣,我來跟你學!」
  他是我的弟子中,對我的訓誨真真正正一絲不苟的執行者。他拒絕了因外國人身份而有的特權,甘願與其他人一同住在單身宿舍中。他的薪金也與大家一樣,大約兩百多人民幣一個月。更可貴的是他除了香煙錢,剩餘的全數捐給伙食團。
  人如果不能自我控制,能量就很難發揮,我教學的第一課,就是自我控制。我要求每個人每天做三件自己不願意做的事,以資練習。此外,我認為不論做什麼事,必須有意識地去做,只憑本能和習慣,那和行屍走肉沒有分別。
  有一次,我見到萬華德的香煙只燒了一點,就丟到煙灰缸裏。我問他:「為什麼你的香煙沒有抽完?」
  「因為我發現剛才抽時只是無意識地習慣動作,所以決定不抽。」
  他又指著煙灰缸裡兩排長長短短的香煙頭,說:「這是有意識抽的,那是糊裡糊塗抽的。」
  園區的宿舍分兩種,一為四棟四層的公寓,就在辦公室旁邊,多為幹部所住。另一為統艙式的單身宿舍,高達六層,每間約有二十到三十方公尺。
  我住在第一棟公寓的二樓,比起我在台灣的住家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有一點卻令我難以忍受,公寓沒有裝設電鈴,或許他們幾十年來已習以為常,根本用不著電鈴。要找人時,每個人就扯開天生的金嗓子,非喊到四山響應絕不休止。
  待人被喊了出來,山歌大賽於焉登場。宛如熱帶雨林的實況錄音,但聞吼猴互吼,鳴禽亂鳴,雖百里猶可聞。有時在東家高西家低之餘,又有第三部、第四部和音加入。那種傳統「大雜院」的樂風,委實讓我這山野俗夫難以領教。
  我們工作繁重,中午休息的時間極為寶貴,有好幾次我忍無可忍,一聲獅吼:「吵死人啦!」
  所幸我練過歌劇,也練過內功,一股丹田之氣,往往震得整個園區迴音盪漾,久久不歇。由於我的惡名昭彰,碰到大人還算管用。萬一是幾個初生之犢,那就不管有理無理,非得勞動我的大駕,找到家長不可。
  為此,我訂下一誡,絕對不許我們部門的員工大呼大喊,要找人,上樓去!
  除了我以外,園區還有一霸,就是駕駛同志。據說他們的地位至尊,連總經理也不敢稍有冒犯。剛到園區來,我就領教過一次,那是園區派了一部專車送我回長城公司去。因為粥少僧多,派車不易,一下子就擠上了好幾位搭便車的。
  車行到城內,有人要下車,司機同志很不情願,口出惡言。又有人希望能繞點路,司機同志就火大了,車門一開,把那人趕了下去。
  當時我是要回長城的宿舍,司機同志沒搞清楚任務,逕往長城公司開去。我忙說:「我要去長城宿舍,請在這裏轉彎!」
  「去你的!我管你要去哪裏!」
  我也火了:「那我不坐你的車可以吧!」為此我們自願下車,足足走了半個鐘頭。
  我們的籃球場就在辦公室的旁邊,由於空間大,順理成章地就成了停車場。司機同志們從來不認為有車讓人的必要,不看有人沒人,開著車就在場中橫衝直闖。好幾次正在專心打球的人,幾乎變成輪下冤魂。
  沒有人管,我便出面交涉,那些司機同志們其兇無比。有一次居然開車向我撞來,我站著文風不動,把馬步一擺,丹田真氣貫運全身。心想:「運功千日,用在一時」!且看我的氣功到底練得如何?
  到底是我的氣盛,司機膽怯了。打球的朋友也一擁而上,幾乎要痛揍他一頓。
  我的兇狠出了名,人人側目,卻也讓我增長了不少見識。俗話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如果沒有經歷過社會主義的環境,我的觀念就不完整,不可能認識到人心的真實。只可惜毛澤東沒有看到這些純潔工人的真面目,所以才會有那些幻想。
  我看到園區垃圾遍地,便發起員工「見到就撿」,我在場時自毌庸說明。我不在場時,則只有萬華德一個「傻真人」,不論什麼時候,他總是見到就撿。
  由於年輕,萬華德當然有不少毛病,他了不起的地方,是知錯必改。比如說他每天早上都起不來,這是多年懶散積習所造成,一時非常難改。
  我在園區組織了一個籃球隊,自任教練,每天六點半開始練習。萬華德球打得不錯,但早上起不來,經常缺席。我靈機一動,便叫他做教練。他很認真,把美國學校的那一套搬來,從基本動作半蹲走路教起,運動量非常大,隊員們個個叫苦連天。
  最初,每次練球都要隊員們三催四請,他不論多慚愧,就是起不來。最後我只好用苦肉計,親自到他房門口去等,等了幾次以後,他果然再也不遲到了。
  他的不修邊幅也驚動了王總的大駕,王總夫婦很欣賞他,有時會邀他去打一餐牙祭。他那一身衣著不僅是不合體,而且是又破又髒又臭。那還不說,他足下一雙球鞋已經穿破了底,他用些報紙墊在洞口,照穿不誤。
  王總可下令了,搖著頭,對他夫人說:「老趙(大陸的稱呼法)!這太不像話了,你怎麼看不見呢?」
  「哪裏?我這還比不上你們文化大革命又紅又專呢?」萬華德很懂幽默。
  「什麼文化大革命?我們已經實行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了!」
  「可是我們老美才開始流行這樣。」
  「別!別!老趙,別理他,趕緊給他全身上下重新包裝一下吧!」
  衣服倒是好解決,麻煩出在他那雙天字大腳,跑遍了深圳,沒有他能穿的字號。最後還是麻煩陳金耀由香港進口一雙,才得擺平。
  萬華德為了幫助同事學習英語,每週六晚上有二個小時的課程,其中包括了電視新聞、小說以及人工智能的相關資料。有一個週末他母親從美國到香港來玩,他便提前在星期五上課。他不知怎麼的講起馬了,因為不會分公母雌雄,只聽他「男馬」、「男馬」個不停,下面的同事也不好意思更正他。
  沈紅蓮正在裡間工作,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走了出來,對萬華德說:「你什麼時候去香港看女馬女馬?」
  另外有位小何,他的父親是暨南大學的教授,動用了不少關係才把他送到我這裏來學習電腦。小何很喜歡踢足球,是園區的足球王。由於我們的工作、學習時間排得滿滿的,連星期天和假日都有學習的課程。(早上雖是運動時間,但無人踢足球。)
  為了平息他心中的欲念,我與他約法三章。要他三個月內不踢足球,過了這一關,我便教他寫「表格處理」的軟體。他很痛快地答應了,可是一個星期下來,每當他看到圓圓的東西,便心上腳上都癢癢地,癢得難搔。
  小何苦不堪言,有一天下班時間,剛吃完晚飯,我見到他在籃球場踢球。他也看到我了,但卻神色自若,照踢不誤。晚上上課時,我問他:「還是足球重要吧!表格處理沒興趣了?」
  「當然是表格處理重要!」
  「可是我今天看到你踢足球了呀!」
  「朱先生,您不是教我每天要做三件自己不願做的事嗎?我不願意踢足球,所以才去踢足球。」

  到過大陸的人,一定都曾領教過一種奇觀。不論是西裝革履的白領紳士或是衣著時髦的窈窕淑女,每到吃飯時間,人人手中捧著一個大碗,在路上邊走邊吃!我當然能理解,在大鍋飯時代,人多地方小,無處可坐,幾十年下來就形成了這種特殊景觀。
  大食堂就是社會的縮影,我不知道內地如何,這裏的食堂卻有如戰場。首先是亂,亂哄哄,亂糟糟。其次是髒,髒兮兮,蒼蠅滿天飛。這些我都能原諒,國家窮有什麼辦法?可是窮歸窮,社會的秩序及規律總該遵守吧!不!買菜的小窗口永遠擠滿了人,一個個兇神下凡似的,拼命往前鑽。人若不插隊,就只有買殘羹剩飯的份!
  我看不慣這些,好幾次與人衝突,大概是看我一把年紀,別人多少還讓著點。萬華德一來,就差一點打起群架來。我向園區反應,園區覺得我們這些「外人」大驚小怪。他們很有涵養,表示這裏工人多,工人沒文化,忍耐忍耐就過去了。
  對他人無心之失,忍耐是美德。但對這種惡劣的行為,忍耐就變成默認,默認變成習慣,習慣一養成便終身難改。這種工人至上的社會,豈不又回到洪荒叢林的時代?
  這時我們的部門已經有了十個人,為了表示我的抗議,也為了維護我們的權益。我便向丘副理提出,要求自辦伙食。
  丘副理同意了,並建議我向園區爭取一個人,以後辦事就容易了。她就是王總經理的夫人,我們叫她趙阿姨。趙阿姨與王總都是東北人,塊頭大,心腸直,精明能幹。她曾與王總在美國待了兩年多,思想也很開通。
  園區明文規定,高級幹部的眷屬不可在本單位任職。這種立意甚佳的律法,總是在一些特權的蹂躪下,變成一紙公文。這次搞特權的是我,我錯在為了解決自己的困難,認為自己特別重要,享受一點特權算什麼?
  董事長張翼翼堅持不同意,我則不惜以離去作為要脅。爭執了很久,他只好同意「暫時借調」。他把腳蹺到書桌上,無奈地說:「你知道我今天同意你的代價是什麼嗎?」
  「我知道,是經濟起飛!」我們平時很談得來,這樣說只是故意沖淡氣氛。
  「可能吧,但是這種代價卻是犧牲原則換來的。」張翼翼是留俄的,他主修化學,在國家科學院中地位甚高。為了支持國家建設,他銜命籌辦深圳科學園區。居然能在沒有經費的支援下,由無到有,建立了一個數十公頃規模的高科技工業園。
  「請原諒,是我的錯。但是偶而變通一下應該沒有多嚴重吧?」
  「嚴重當然談不上,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來搞資本主義的那一套,難道不是變通嗎?其實,我反對的真正原因是為了保護你!」
  薑是老的辣!趙阿姨是個強人,只可惜生就女身。她對我們的幫助極大,沒有她,我的工作不會那樣順利。但也因為有了她,導致我與工業園的關係,最後幾瀕破裂。
  原先我住在園區的招待所內,很像臨時作客,沒有安定的感覺。辦公則在園區管理處的三樓,三樓共有五間,我們已經佔了兩間。趙阿姨一上任,就為我爭取到了一間二樓的宿舍,約有三十多坪,趙阿姨又為我們請來一個佣人,以便自行開伙。
  我以工作要求為由,希望員工集中住宿,另行開伙。趙阿姨果然神通廣大,又設法弄到幾間宿舍,一間作為我們的食堂,其餘的則一一分配給員工。
  不到幾個月,我們的人員一天一天增加,辦公室一間一間地擴張,最後第三樓全被我們佔用。最盛時員工有四十多人,電腦三十多台,而且全國知名。
  我知道要發揮人的潛能,首先要激起人的鬥志,然後才是觀念及技術的訓練。鬥志的培養最難,因為我所謂的鬥志,並非指個人而是群體,也就是說,個人對群體共同努力的方向之堅持。因為每一個人生存在不同的環境中,有著不同的需求,對事物也有不同的認知。
  「國無外侮,必有內憂」,這句話說得透徹已極,人若沒有外憂就很難調動積極性。我不能去製造外侮,其實也用不著製造,在資訊時代,文化上的外侮只有與日俱增,只是這種文化的層次太高,一般人看不見而已。所以,利用現有的科技知識,換上文化新裝,中文自然語言便成了我最理想的教材。
  從原始目的與方法來說,我所教的課題共分三類。一是積極性的調動,我以人工智能為課目,實際上是以國家興衰與文化存亡為內容。一是品格見解的提昇,以文學、藝術、音樂、電影等為媒介,寓陶冶於娛樂。最後才是技術的教育與工作的指導。
  不知是誰帶回來了「三大件」,其中有一套錄影器材,新奇歸新奇,不會使用也是白費。我以要發展電腦繪圖為由,把這套器材接收過來。我教學生們編導、表演,把全部員工分成三組,每週拍一部三分鐘的影片。
  這樣玩得還不夠,我又組織了一個合唱團,自任指揮。員工們也不甘寂寞,一時吉他隊、書法班、羽球隊等紛紛成立,每天從早到晚,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有天不知道是誰提議,男生剃光頭,女生留短髮,當場人人同意,卻無人去做。我不聲不響,自去剃了個光頭回來,萬華德立刻響應。第二天,園區突然冒出八個光頭來(其中有一位不是我們部門的),一時間竟成了大新聞。
  張翼翼叫我去,問我:「朱先生,你是不是在傳教?」
  「不是,這是訓練課程的一部分,我要看這些學生中,有誰敢說敢做?」
  「朱先生,你是不知道,在我們這裏,敢說敢做不是好事啊!」
  「果真如此,國家的希望在哪裏?」
  張翼翼只是默笑以對,但是市裏的公安部門卻不這麼想,來了好幾批人,要調查園內的「光頭黨」。所幸張翼翼替我說項,才沒有出問題。公安部剛走,深圳特區報的記者又來了,給我們幾個光頭做了篇專訪,大概的內容是:「台灣來的電腦專家與科技園的工程師們,為了要讓祖國的高科技衝出世界,特別剃了光頭,以示決心…」
  我們的作息時間是這樣的:早上六點半起,全體員工運動一個小時,內容有球類、內功等。七時半早餐,八時上班。中午休息兩個小時,下午五時下班,晚上八時到十一時上課。週六照常,週日則上午上課,下午休息。
  這種特殊的工作方式成了園區中各公司爭論的話題,最初很少有人給予正面的評價。即令不罵我作秀,也會說:「新開茅廁三天香,看他們能幹多久?」
  誰都料不到,三年之中我們除了內容偶有調整外,工作時間從來沒有縮水,甚至於過節過年都不例外,這才杜絕了悠悠眾口。
  當然,光是苦練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心中早就有了計較,我向王總保証,每年會繳一張成績單,而且每張成績單也都能保証全世界第一。
  「不必全世界第一,只要拿得出去就夠了。」王總顯然沒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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