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電腦
  倉頡、天龍、零壹、漢卡

  聽說在我還沒到三大以前,有一位先生發明了用水來代替汽油,並曾表演給蔣將軍看。蔣將軍認為如能以水取代汽油,對國計民生將有大利。於是介紹了一位高雄拆船業的鉅子,準備投資生產。
  這時,蔣將軍想到了中文電腦,也勸這位拆船鉅子投資。不幸那位以水代油的發明人一口咬定要先付錢,否則拒絕接受化驗。我的中文電腦更有如神話,尚在未定之天,自然更令人卻步。
  蔣將軍介紹大同公司與我合作,大同公司也很有興趣。林挺生先生請我吃飯、合影留念,並令其技術人員我討論了所有的技術問題。最後,大同公司慎重其事,由律師給我開出合作的條件:我負責提供所有的技術,他們全權生產銷售;我的全部報酬,則是一台中文電腦。
  我看了合約,簡直是匪夷所思!我便向蔣將軍報告,他聽了只含蓄地說:「邦復,別急,我會給你找一位有見識、有能力的人來合作。」
  蔣將軍再接再厲,又找了一從由海軍退役的應先生,他的夫人是位有名的模特兒。夫因妻貴,應先生經營服裝賺了錢,他特別向蔣將軍表示,要以實際行動,回饋社會。
  自與應先生初次見面後,每次討論時,應先生都帶著一位律師。談到實質問題時,我說需要三四位研究人員,他聽了大為訝異:「要三四位研究人員做什麼?蔣將軍說已經可以生產了。」
  「即使可以生產,也要設計應用程式,開發新產品呀!」我耐著性子,一一地為他解說。
  他頗不以為然:「那麼研究人員薪資要多少呢?」
  我已經看出來,連三四個工作人員都計較的人,一談到錢可能就吹了。為了使計劃成功,我只開出一般行情的一半,每個人每月一萬二仟元。
  「一萬二仟元?我們服裝公司薪水最高的才一萬元!」
  「應先生,搞電腦不是賣衣服呀!」
  我談不下去了,我倒不是想與服裝公司的人比什麼,而是看出來應先生的格局不外乎指揮一條船、管理一個店面而已。
  雖然以後還陸陸續續地談了幾次,問題卻越談越多。到最後我才知道,在他的想像中,所謂中文電腦事業是坐在辦公室裏打打字,印出幾個中文字來。
  一再的失敗,我很難向蔣將軍報告,難道都是別人不對嗎?但是我自信沒有做錯,只是蔣將軍介紹的人大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將軍前後都有兩套嘴臉。
  我決定自己去找,找誰呢?有個朋友介紹了一位上海幫的企業家,說是有名的鬼才,最能賞識有創意的科技,而且在好些有名的電子公司都有投資。
  我邀了沈紅蓮同往,為的是怕說錯話弄砸了大好機會。
  會面的地方是中山北路一所高級餐廳,我訴求的重點是投資報酬的利潤。談了一會,他很禮貌地打斷我說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要做事就要有錢,對吧!搞什麼中文呢?當中國人都要改用英語時,在做生意的立場來看,這就叫做機會,誰會放著賺錢的機會不做?」
  沈紅蓮聽了,差點氣炸。我們痛定思痛,決定不再求人,最好自行籌錢,自己動手!
  說來簡單,到哪裏去籌錢?而且還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們打聽了一下,當時王安電腦的2200T 售價是一百六十萬元。東元只有終端機(主機是大電腦,連想都不要想),售價六十萬。伏羲也有中文終端機,可以獨立作業,售價記得是兩百萬元,神通電腦公司則聲稱半年後他們也將推出中文終端機。
  幾乎要放棄了,突然看到一則廣告,是一部稱為「小教授」的學習機,售價不到十萬元。雖然是學習機,卻是唯一買得起的「電腦」。生產小教授的是宏棋公司,我特別到他們公司去,看看還有什麼更好的機會。
  當時的宏棋公司還在民生東路,一棟四層樓的公寓,他們佔用了一半。小教授名符其實是一部學習機,連螢幕都沒有。由於當時宏棋主要的業務是電動玩具及電子零件,不像王安和神通那樣,有著寬敞的門面與操作展示的陳列室。我非常失望,只好把死馬當作活馬醫,臨走時,順便問他們一下,有沒有賣電腦。
  接待我們的業務員也姓朱,叫朱和昌。他說:「當然有,有微電腦,也有發展系統,我們賣了好幾台呢!」
  好幾台?一定是太貴了,沒有幾個人買得起。我小心地問:「大概多少錢一台?」我心裏猜,一定在三百萬以上。
  「MCZ 售價七十萬,發展系統另加…」
  「是電腦嗎?七十萬?」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當然價錢還可以談,要看你要些什麼…」
  七十萬!可是到哪裏去找七十萬?我想向葉條輝借,回到台北房屋一看,發現情況不對。各關係企業都在,只有台北房屋的招牌不見了。
  所幸工作人員都還認識,打聽之下才知道公司已經被楊天生副董事長接管。葉條輝只保住了「台北房屋」這個老字號,早就被掃地出門了。
  剩下唯一的希望是把房子賣掉,打聽了一下,目前市價可以賣到一百多萬。可是行得通嗎?不要說開口跟家裡商量,我自己都認為不妥當。
  有一天,廉廣全和雷俊到我家來,廉廣全說要由軍中退休,可以拿到一筆退休金,但是不知道投資什麼才好。我便順口提到中文電腦的事,他們聽了都很感興趣。
  「那麼開個公司要投資多少錢?」雷俊問。
  「開公司倒不要多少,一二十萬足夠了。但是我要先把機器做出來,要做就得先買設備,目前還差幾十萬塊。」我說得很含糊。
  「幾十萬?那算什麼?我們幾個哥們一湊,不就出來了?」雷俊拍著胸脯說,他在黑白兩道還有些朋友,這些錢對他應該不成問題。
  果然,不到三天,雷俊找來了幾個功夫界的朋友,加上廉廣全、趙藍平等。他們每個人各湊了十來萬,共有百把萬。其中六十五萬借給我做樣品,其餘的打算投資組織公司,連名稱都有了:豪邦電腦公司,甚至連辦公室也找到了。
  江湖人做事總是大刀闊斧的,也就難免粗心大意,一切想當然耳。
  「你們現在就把公司成立起來,不怕冤枉花錢嗎?」我問他們。
  「哪裡?你看我們這個名字取得多好,筆畫是名家算過的,上上大吉。豪是指豪俠,邦就是你老哥的名字,電腦公司!嘿嘿!」趙藍平答非所問。
  看他們那股勁,我也不忍心多說。但公司做什麼生意呢?買賣電腦要大本錢,我的東西還沒有做出來。即令做出來了,也不是憑一個空辦公室就有生意上門的。
  不過,我倒想到一種事業可以讓他們開始,就是教別人用電腦。這種工作只要懂一點技術就好了,就算他們不懂,以我學習電腦的訣竅,也可以負責訓練。
  「不行!不行!我學什麼?打架還差不多!」藍平說得很坦白。
  「我也不能學,這麼一把年紀了,只能學做老闆。」雷俊也說。
  「這樣好了,我們請些小姐來,你負責訓練她們…」廉廣全比較冷靜。
  「對!對!我負責管小姐!」這邊叫。
  「我負責挑選小姐!」那邊喊。
  於是,我向宏棋公司買了一台MCZ (Micro Computer of ZILOG) ,價錢是六十五萬。為了安心工作,我離開了三軍大學,和沈紅蓮兩個人,在內湖麗山街租了一間房子當作我們的實驗室,正式下海。
  老實說,我當時對電腦根本是門外漢,只懂一點 BASIC語言。要問我憑什麼敢這樣孤注一擲,我確實說不上來。但是,我有信心我能從頭學起,不破釜沉舟,還談什麼奉獻?再說,既然電腦是人做的,別人能,我就沒有學不會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成功及失敗的問題,我只覺得應該做。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繩子,早已把我栓得牢牢的,非得走上這條路不可。至於萬一失敗呢?我不大相信有這種可能,大不了重頭再來。事實上自從我覺悟的那一剎以後,整個人的身、心都起了變化。「我」只是一個殘留在世間的機體,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至於怎樣才叫「應該」,判斷的原則也很簡單,即以長遠的大利為依歸。
  總之,我開始學習Z80 的組合語言、研究電腦的硬體結構。幾天下來,我立刻找到了問題核心--這部電腦沒有圖形功能,所有英文字符都由硬體提供。而沒有圖形態,我又不能改變它的硬體,就不可能顯示中文。
  解決方案之一,是加圖形功能,再不然得由顯示器的英文字符產生器下手。
  我立刻打電話給朱和昌,說明當前情況。他建議另加圖形卡,要價十萬。並對我買電腦的動機極感興趣,特別來我的實驗室造訪。
  朱和昌聽了我的介紹後說:「聽起來很有意思,但是我不懂技術,能不能請我們總經理來看看?說不定我們能夠合作,對大家都有好處。」
  第二天,宏棋的總經理施振榮和朱和昌來到我們的實驗室。在仔細聽完我的講解後,施振榮慎重地考慮了一會,說:「我不太懂你的做法,可是假如能做成功,我們公司很有興趣合作生產。你願不願意到我們公司去,向我們的工程師講解一下?」
  我原本就希望找人合作,宏棋雖然規模不大(當時的確如此),但卻有眼光。不論如何,以他們的技術及人力、設備,哪一點都比我強,當然能合作最好。
  那時他們公司總共有二、三十人,我講解時,所有主要成員都到齊了。小小會議室中,坐了十來個人。我畫了一張流程圖,由於不是科班出身,只會土法煉鋼。每逢有分支的流程,我就在流程下方貼上一小張紙片,展開來好像亂七八糟的刺蝟。
  內行與外行的分別,就在於會不會說「行話」,也就是所謂的專門術語。我所用的「行話」都是自己發明的,對宏棋的專家而言,無異天書。
  講了一個上午,由他們的眼神以及若干人的睡姿中,我心裏早有了最壞的準備。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責任,有宏棋參加最好,不參加,我也得做,沒有什麼分別。
  等我講完了,施振榮站起來,對大家說:「說老實話,我還是沒有聽懂,問題很單純,你們看可行不可行!」他面向前排左方,一位瞇著雙眼,彷彿還沒有睡飽的青年說:「施崇堂,你看做得到嗎?」
  我一聽,完了,在我講解的過程中,他多半雙目緊閉。要問他,準沒指望。
  施崇堂慢條斯理,帶著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說:「以他這種做法,不僅可行,而且簡單得不可思議。」真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認知,接著他轉過身去,像是徵求大家的意見:「我覺得奇怪的是,這麼簡單的方法,怎麼會沒有人想到過?」
  會場上激起了各種迴響,施振榮又緊跟著問道:「那你看要多少人多久時間做出來呢?」
  施崇堂想了一下,肯定地說:「三個人,半年可以完成!」
  這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底,我們簽定了合約,將來銷售所得,提出百分之十作我的權利金。至於豪邦電腦公司,則由宏棋負責提供各種協助以及各種優惠待遇。基於感恩圖報,我也捐出我所得的百分之十,以降低豪邦的成本。
  豪邦的兄弟們對這些倒沒有什麼意見,只是他們整天在辦公室裏晃來晃去,面對一大堆我送過去的電腦資料(全是英文的),簡直不知從何下手。
  趙藍平心直口快:「媽的!咱們來搞中文電腦,為什麼還要學這些洋玩意呢?」
  雷俊把腳蹺到桌子上:「這就是做總經理的好處,孩子們,你們好好學吧!」
  不知是誰替他們請來一位由加拿大回來的電腦博士,來審核我的計劃。結果這位博士給大家澆了一頭冷水,他首先認定中文電腦在技術上絕不可能。其次,根本就沒有中文電腦的市場!至於宏棋公司,他不屑地說:「台北電腦界我熟得很,什麼宏棋公司?沒聽說過!再說,計劃誰不會做,但失敗的佔絕大多數。尤其是中文電腦,連美國政府和 IBM公司都做不出來,你憑什麼?不到產品上市,親眼看到東西,打死我,我也說不可能。」
  誰能反對專家呢?尤其是歸國的電腦博士?這群豪客人人聽得面如土色,他們決定散夥。實在難怪,幾個兩肋可以插刀、胳膊上能走馬的彪形大漢,天天窩在辦公室中。面對如山的「蝌蚪文」資料,全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他們能委屈多久?
  我還沒囂張到認定中文電腦只有我做得出來的地步,可是天下事變化萬千,時機非常重要。假如「天龍」晚幾年問世,誰知道中文電腦又將是如何呢?就以我這段歷史而言,如果要評功論賞,這幾位江湖漢子才是真正的幕後英雄。好在中國遊俠一貫的精神就是不居功、不貪榮祿,大家聚是緣,散也是緣。在飛砂走石的大漠裡,或是山道崎嶇的綠林中,刀光劍影,馬嘶人嘯,笑談千古佳事,亦一樂也!
  後來我在中央日報上看到有一位姓許的教授發表了一篇文章,說美國空軍研究部門曾與IBM 公司合作研展中文電腦的內幕。自一九六○至一九七○,前後十年,共耗資六千萬美金,動員的專家以千計,最後只得到一個結論:中文不能在電腦上使用。
  但對我們而言,一切進度都在控制之中。我與沈紅蓮負責系統分析及資料結構,施崇堂則帶著兩位工程師郭欽陽及黃豐約編寫程式。
  由於我的目的明確,對自己設計深具信心,所以很容易看出過程的癥結。在他們每寫一段程式之前,我先詳細解說處理的方法及原則。施崇堂很謙虛明理,他總是耐著性子,仔細聆聽。黃豐約則不然,他認為我從來沒有寫過組合語言程式,理想歸理想,實踐歸實踐,所以有些方法不見得行得通。
  我在解說的過程中,等於已經把組合語言全面流覽了一遍,精要已能掌握。施崇堂採用組合語言是絕對正確的,不僅是執行的效率高,更能夠直接控制一應的細節。我之所以能夠在電腦界站住腳,施崇堂的幫助至大,因為第一步走對了,以後才能水到渠成。
  人與人的溝通是門大學問,要有會講的人,尤其難的是要有會聽的人。好幾次程式不能執行,他們認為我的理念有問題,我則指著程式,一條條地說出錯誤所在。後來黃豐約乾脆把印出的程式鎖在抽屜中,不讓我看。這一來,又激起了我的鬥志。花了兩天時間,我自己寫了一段程式,交給施崇堂,請他測試。
  黃豐約笑得很曖昧:「朱先生,程式寫起來很容易,但是要能夠執行才行!」
  施崇堂則把程式仔細地看了一遍,說:「朱先生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行得通,你照這樣去改過來。」
  幾個月的合作,雖然難免小有爭執,但大家相處得非常愉快。由於施崇堂的指點,我發覺組合語言很像武俠小說中的築基功夫,是認知邏輯的根本。學者要有耐性,要有恒心,更要心思靈活,不斷地練習,以至成為一種本能式的反應。這時,人便能專心思索所面對的問題,透過精簡有效的步驟,加以實現。
  不錯,很多人都會寫程式,不會的,花上幾個月也能熟練。但是組合語言真正的價值並不在於把程式完成就好,段數的高低全看其中處理的過程、採取的解決方案。因為組合語言相當於機器碼,直截了當,對電腦有絕對的控制力,其實現的方式最具效率。
  人的能力大小,說穿了也就是效率的高低。瞭解了組合語言的效率根源,人在不斷練習的過程中,再加上自我的反覆印証,思考力絕對可以提昇。當然,只把組合語言當作吃飯工具的傢伙,等於是賣《金剛經》的書商,只為賺錢,是得不到明心見性的智慧的。
  我們的做法有兩大特色,一是小鍵盤的中文輸入設置;一是圖形及中文字庫。當時所有的中文輸入觀念都把中文當作特殊的例外,不是用2,400 鍵的大鍵盤,就是約 300鍵上下的中鍵盤。唯一的小鍵盤是王安的三角號碼,但它只用數字鍵而非英文字鍵。
  (註:當時之中文系統皆為「終端機」式,王安的三角號碼用十個數字鍵。工技院中華一號到中華三號,採用 228鍵。神通 CCRT 280 中文終端機採用 332鍵。台大之研究計劃中,採用江德耀教授的字根輸入法,有 40 鍵。東元採用周俊良之注音及四角號碼輸入法,有 100鍵。通用伏羲4674,採葉晨輝博士的大鍵盤輸入,每頁有2400鍵。)
  我的理念則不然,既然有英文文字鍵,而英文系統已經成為舉世通用的標準,所以中文必須與英文鍵共用,僅留一鍵供中英文的選擇。可是當時同意我觀點的人不多,甚至與宏棋合作時,還有人建議改用大鍵盤。其立場是為了便於行銷,因為當時至少有二三萬個打字小姐都已熟悉了大鍵盤的操作,不需要再教育,馬上就可以進入市場。
  我堅定不移,再加上成本的考量,施振榮也全力支持,所以小鍵盤才能定案。此外,字庫是成功的關鍵,我用向量組字法,把每一個字的座標值設計成為一種壓縮式的資料,以倉頡輸入碼的字首及字身分別指向其字形資料。當使用者輸入倉頡碼時,立刻可以找到該筆資料,並根據資料結構立即畫在所指定的位置上。
  我們收取的字根,足可排列組合成三四萬個有效的字形,僅需不到60KB的空間。話雖如此,當時我們所用的MCZ ,其最大容量只有64KB,全給了字庫,別的工作就不能做了。施崇堂提出了一個巧妙的解決方法,是疊加一塊記憶板供產生中文字形用。在工作時,若要中文便轉換過來,待字組成了,再轉回去。
  我們的理想是全用中文操作,且有中文的語言程式。由於人手不足,宏棋大肆招兵買馬,每天都有新氣象,隨時會見到來來往往的新面孔。辦公室也擴充了,計劃中的項目越來越多,生產、文宣、包裝一一浮上檯面。每個人都興奮不已,到處忙碌的人們像是處身在剛發現花蜜的蜂巢中一般。
  六月初,雛型完成了,字庫也好了。幾位小姐在沈紅蓮的指導下,在鍵盤上飛舞地敲打著中文,我不禁志得意滿。原是一些縈繞在腦海中的構想,由無到有,一一實現成為具體的成果。這些字形雖然在螢幕上已經不太美觀,但還能接受。一旦把中文印在紙上,我又開始慚愧了,這些長得七醜八怪的中文,能夠見人嗎?
  我找施振榮商量,想找些美工,尤其是要字寫得好的,重新調整字形。施振榮正忙得不亦樂乎,一會是會計談錢,一會是生產談零件,一會文宣談主題。
  施振榮抽空問我:「朱先生,你想做什麼?要用電腦來印書?」
  「為什麼不?」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自從在巴西四月文化公司看到了他們的出版效率,我早已決定了人生努力的方向。
  「朱先生,這是電腦,不是印書機…」又來了一批人,他實在太忙,我只好告退。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急的,我何妨自行規劃,以後再說。
  我也沒有忘記國安堂的預言,他曾截金截鐵地斷言,我不過四十二歲生日不可能成功。十月就是我四十二歲的生日了,早一兩個月也應該算是說準了。
  國安堂的情況還是一樣,暗暗的廳堂,靜座排隊等候的人群,神秘的氣氛。偶而隨著算命先生的一句話,引來一陣驚訝的迴響,我又與沈紅蓮坐了下來。
  待我意興風發地把近況一說,算命先生抬起白髮陡增、更形蒼老的臉,顯然記起了我這個執著的客人。我注意到他是先看米卦所排出的卦象,然後掐指算了又算,這才去看我的生辰八字。
  最後,他放下手中的字條,慢吞吞地搖搖頭對我說:「沒有辦法,卦象不好,你的命又硬,秋天的木頭!不管你做什麼,一定要到秋天,而且要過了中秋節以後。」
  施崇堂聽了我的轉述,笑得非常可愛:「朱先生,想不到你居然相信這些?放心吧,我們已經決定在陽曆七月推出,不必等到秋天,夏天的木頭長得更茂盛!」
  這時,宏棋公司已經把辦公室擴大到整棟大樓,貨進貨出,上上下下熱鬧非凡。最忙碌的要數文宣部門了,宏棋原有一份刊物「園丁的話」,為了這個劃時代的中文電腦問世,史無前例,文案人員簡直傷透了腦筋。宣傳文件、介紹資料、教學題材、應用手冊等,無一不是破天荒的創舉。
  由宏棋公司動員的情況看來,我也深慶能與他們合作。否則以我的條件,絕不可能把一個新產品變成人盡皆知的大震撼。由這件事我不禁想起當年在台北房屋推出專案的盛況,商業到底就是商業。尤其在今天的社會上,人們習慣了包裝良好的成品,至於裏面裝的是什麼,價錢的高低如何,反倒並不重要了。
  我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緊接著是中文系統、程式語言及應用軟體等的製作。施崇堂更忙了,手下增加了四五個新來的工程師,又要教導,又要自行動手。這些工作我只能提供些建議,此外完全幫不上忙,只好在一旁看武俠小說。
  產品的命名是一項大學問,在台北房屋時我曾領教過。他們徵求我的意見,我正好在看金庸的《天龍八部》,心中想的是《易經》的龍飛在天,便說:「天龍」。他們認為太俗,可是想來想去,這個不妥,那個太差,選來選去,還是決定了用「天龍中文電腦」。(只惜當時尚未看到《倚天屠龍記》,否則就不會有後來的倚天了。)
  七月在一片混亂中過去了,所有一應準備工作都已就緒,但是「龍胎」卻嚴重難產。施崇堂面色蒼白,疲倦得眼睛都睜不開,幾個工程師面面相覷,卻一直找不到毛病。
  施振榮天天臨場督戰,急得直叫:「你總得告訴我什麼時間能夠完成呀!不要希望做得十全十美,只要能夠公開展示就行了!你看,展示場地要預訂,媒體廣告也要配合,到底八月底行不行?」
  施崇堂眼中泛著紅絲,慢條斯理地說:「八月底?我沒有把握。」
  「老天,那九月呢?九月再不行,十月就來不及了。十月節慶太多,場地、廣告早被訂光了!怎麼樣?九月初?」看看這些工作人員,施振榮實在不忍心再逼下去,下定決心說:「這樣好了,我們訂在九月廿八號教師節,還有兩個月,可以吧!」
  一九八○年九月廿八日,「天龍中文電腦」在師範大學正式與國人見面。十多年後,有不少後見之明的人,還在爭論誰先發明了中文電腦。但在當時天龍中文電腦之問世,卻不啻一顆炸彈爆炸,讓中外專家學者們紛紛跌破了眼鏡。
  我不認為是我「發明」了中文電腦,電腦本不分中外,增加了中文算不上是發明。我對中文電腦的貢獻是「中文字母」的觀念,只可惜國人太輕視觀念了,以致看得不遠。當年若非天龍適時出擊,後來中文電腦的發展方向,很可能是大鍵盤當道。人們一旦習以為常,就會認為理所當然,壓根兒也不知道天下還有另一種更好的選擇!
  不少才智之士略有成就即沾沾自喜,從此陷入名利的漩渦中。我的目標太遠,遠得自己都看不到。就算有達到的一天,我也知道還有更大的目標在前面,永遠沒有自滿的一天。就以眼前為例,我對字形不滿意,決定做一套可供電腦排版的中文字庫。等字形做完,還有辨識、語音、語意等在排隊等著。
  天龍中文電腦只是一個開始,打破了中文不適合電腦的迷信。今天所有曾經反對中文電腦的人,都已噤口不言,甚至有些人搖身一變,又成為中文電腦界的先驅。誰都難免因一時成見,以致判斷錯誤。可怕的是電腦本是科學技術,一片清靜的淨土,如果太多投機分子因利之所趨而大軍集結,電腦天下必將亂矣!
  天龍是龍飛在天了,我卻仍處於潛龍勿用的境地。政府頒發「行政院長獎」給我和宏棋,我卻拒領了,因為我不需要任何獎勵。至於與宏棋的合作,也到了必須分手的時候。我還要繼續改進,施振榮則認為我過於理想化,不切實際。我們的看法在各方面都是南轅北轍,我認為電腦未來的趨勢必是越來越小,小到能放在口袋裏,施振榮則認為大型的迷你電腦才是主流。我們爭得面紅耳赤,各行其是才是上策。
  宏棋公司信守諾言,前後付了三百多萬權利金給我,我以此創辦了零壹科技公司,開始了另一段艱苦的奮鬥歲月。
  事後我才發現,「天龍」公開的日子,正是中秋節後三天。由於這件事情的印証,國安堂的預言深烙我心,使我不斷徘徊在科學與玄秘的道路之間,不能自已。

  我的公司取名「零壹」當然是因為電腦的二進位碼,然而卻還有一個更深的意義,那就是用零壹象徵「陰陽」。我想用電腦來研究易理,過去讀書人尊《易經》為百經之首,今天《易經》卻淪落為算命、卜卦的工具。
  有人視《易經》為真理,有人則說是迷信,倒底孰是孰非?真正有心追究真相的人,何妨先行瞭解再說!人不可能接受所不明瞭的觀念和事物,而《易經》的確難懂,連孔老夫子都自怨自艾:「使吾五十而學易,可以無過矣。」
  我曾問過國安堂的那位算命先生,《易經》是不是很難學。他說:「不是難學,而是難通!」
  道理很簡單,《易經》是以有限的符號,象徵無限的時空組合變化。一個人就算能耐著性子,把符號和文字概念連接起來,這已經要花上幾十年的功夫。等到具備了人生足夠的經驗,悟出了那些符號與時空變化的關係時,人生已近黃昏,時不我予了。
  這個千古的懸案,時到今日,應該是水落石出的時刻了。因為有了電腦,電腦的優點正好彌補人之不足。用電腦來研究《易經》,應該是事半功倍。
  話說回來,怎樣教電腦瞭解《易經》呢?不論是先有雞或是先有蛋,當前總要有其中之一才是。我繼續推理下去,如果我先學《易經》,再用電腦分析,看似可行,其實此路不通。因為等我學會易理時,已經是求仁而得仁,還要用電腦研究什麼?如此說來,先讓電腦學《易經》才是最理想的捷徑。可是,什麼叫做「讓電腦學易經呢」?
  設身處地的想,我學《易經》只要花些功夫,認真去學習書中的文字概念,終有一天能懂它說的是什麼。更進一步,能知道《易經》為什麼這樣說,這就算通了。由這個邏輯推理中,我突然發現,根本的問題是我如何瞭解文字概念的。如果電腦能瞭解文字概念,則不僅是《易經》,幾乎天下所有的事都可以交給它去處理。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在潛意識中,我經常同時平行處理很多問題。我一方面設法改進中文字庫,一方面動手設計中文打字機,另一方面,我要徹底瞭解一個人類始終未能解決的大玄秘,就是人是怎樣認識這個世界的。

  零壹公司成立的宗旨,是以中文電腦的推廣與應用為唯一的目標。最初只有我和沈紅蓮,正好,三大的劉世文與熊黎民退役了,我一併邀請他們加入。由於要做的事很多,人手不足,便登報招請員工。我原指望找四位中文人才、一位美工、四五位學電子的。結果除了學中文的來了不少外,其餘的一個也沒有。
  我相信緣份,也不願強求,好在人材可以訓練,而機會卻不是我所能控制。中文的人才濟濟,我選上楊美芬,許其清,姜有謨三位。第二批則有輔大物理系畢業的林維江,另外一位中興大學統計系的林曉星,由於態度誠懇,也加入了我們的陣營。
  我用人從不作嚴格要求,全憑個人興趣自由發揮。在招聘員工時,我特別設計了一張卡片,由劉世文、沈紅蓮、熊黎民三個人各持一張,把守頭關。通過了他們,才輪到我來面試。卡片上有三個人所標的暗記,以便參酌他們的意見。
  林維江進來時,顯得有些緊張,手足無措。我一看,是學物理的,那時我正在研究一些課題,很喜歡與學物理的人討論。
  「你是學物理的?」我順口就問。
  「唉呀,別談物理啦!那是現代的神話!」他的手勢也很絕,就像在趕蒼蠅一般。
  我心裏想,這種人能用嗎?可是再一想,我又好到哪裏去?
  「你懂電腦嗎?」
  「可以說懂,也可說不懂!」他倒是很誠實。我再一看第一關所做的暗記,居然三個人意見一致,建議無條件錄用!
  「那你認為適合什麼工作呢?」
  「有什麼就做什麼!」他不安地在座椅上扭來扭去,好像在游泳池裏掙扎。
  「我們缺少一位工友。」這樣調侃很不合「君無戲言」,但我不想做皇帝。
  「沒問題!」
  後來,我有一次曾有意無意地問林維江為什麼他願意來我們公司,他說:「因為那時候你們公司不像個公司的樣子,我喜歡自由。」這就是林維江,他思想很亂,但為人心熱腸快,做什麼都很投入,頗具唐吉訶德的任俠精神。
  他一進公司就看出我們人手不足,常主動到處拉人。在展覽會場中,他結識了兩位交大的學生林夢輝與周至元,他認為是不可多得的人材,由我們提供助學金,以便畢業後為我們工作。又在一個朋友那裏找來林嘉勳,成為硬體部經理。甚至於在公共汽車上結識了陳建全,就請陳替我們介紹業務。
  有人能替我分憂,讓我全神貫注於研究工作,自是求之不得,我便任他發揮。我面對的問題是如何改進字庫,字庫改進後,有什麼便宜而可行的電腦,使之具有中文的能力。此外,我不能忘情中文打字機,我在三軍大學時,曾偷了幾箱報廢的電子零件。打算以那些零件、用克難的方式,自行動手,做一台樣品。
  不料電子技術進步飛快,那幾箱報廢的零件果真完全報廢,一點都沒有派上用場。為了能專心設計打字機,我花高薪請了一位程式設計師來寫字庫的程式。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前後整整耗了半年,我費盡口舌,這位程式師就是無法苟同於我的觀點。有一天,他又來囉嗦,認為我說的是天方夜譚,根本不可能實現。
  我早就耐不住了,所有的細節在心中不知流過多少次,程式雖然沒有寫出來,但原稿都在腦海中。當時氣往上沖,不禁大吼一聲:「你不必做了,我來寫,保証在一個星期內寫出來!」
  他笑著說:「那你就自己寫吧,一年也行。」
  我日以繼夜的寫,果真以一個星期的時間、完成了他認為絕對不可能的一段程式。當然,他無顏再做下去,而我也決定自己動手,不再求人。從此我由硬體改行進入軟體,也幸而有這個機緣,令我得識軟體無限的發展空間,成為一個虔誠的逐夢者。
  林維江不甘寂寞,自動跑起業務來。他找到了全亞電腦公司,因為宏棋的天龍中文電腦售價七十多萬,而全亞的PA 800僅售台幣八萬元,而性能卻相去不遠。於是我們與全亞合作,將之改為中文電腦,並以四萬元一台的價格,大量上市。
  一九八○年十二月,我們初次參加在松山機場舉行的資訊展覽,所展出的產品是四台全亞的PA 800。我一向反對宣傳廣告,所以只印了一張實實在在的「工作報告」。而且在最醒目的地方,用大字印出我們的主題:「中文電腦,中國人的驕傲!」
  下面則是中心思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在整個會場上百家廠商中,我們是唯一以中文電腦為訴求者。結果不僅門可羅雀,即使偶而拉了幾個人進來,我們簡陋的設備,寒酸的裝潢也令參觀者渾身不自在。到底在這個勢利的社會中,有沒有中文沒有幾個人關心,有錢有勢才是人人所嚮往的。
  林維江在外面很熱心地散發「工作報告」,他對學生尤其抱著期望。他的看法是老一輩的人觀念已經定型,只有年輕的學生才是我們應該爭取的對象。
  有兩個身著大學制服的青年,從我們攤位前走過。林維江忙迎上前去,送上了兩張工作報告。那兩個學生瞄了一眼,雙雙丟在地上。說:「媽的!什麼中國人的驕傲?」
  林維江氣得頭上冒火,撿起被丟在地上的紙,就打算衝上去理論。幸而同事們都看到了,一齊擁上把他攔住。
  這種事我已經司空見慣,而且對那些看不見中文電腦者的心態,也頗表同情。學生接受師長的教導,而師長們則是社會的中堅。在上上下下都還沒有認同中文電腦之前,憑什麼學生能有見識?
  不久,一場電腦的風暴到臨了,蘋果機被翻製上市。由於當年電動娛樂器的大量盛行,國內大小廠商競相投入生產抄襲,而導致各種電動玩具泛濫成災。政府凜於情況之嚴重,下令取締。所有生產廠商一時血本無歸,便紛紛翻製蘋果電腦。大家一窩風的結果,互相賤價競銷,一片主機板在最便宜時只要台幣五千元就買得到。
  蘋果電腦的功能與 MCZ相近,而它最大的好處是其主機板上有七個插槽,可以任意擴展。且其軟硬體資料開放,人人可以成為體制中之一員,以爭高下。在當時這是一種革命性的觀念,因為電腦公司都有錢有勢,雇用了大批工程師。不論軟硬,大小通吃,外人難以分羹。
  蘋果機是一個高中生史蒂夫加柏,在其車庫中自行裝配而成。他請不起工程師,便將電腦的資料公開,歡迎一般大眾或工程師來共同開發。此舉立即引起了社會的共鳴,有了共同的硬體環境,軟體工程師們就可以大展身手。一時,全美有數以千計的軟體工作間成立,蔚為風尚。
  我們也看到了這個機會,立即動手設計中文漢卡。先將中文字庫改成蘋果機的機器碼,再把其系統程式之字符輸入處加上了中文的功能。當時周至元參與了部分作業,尤其是最後的收尾工作,可是他卻在畫面上擅自加上自己的名字,燒成硬體後我才發現。
  這是個人英雄主義的表現,明示他不會甘居人下。剛好,神通又委托我們代為設計小型的中文電腦「小神通」。我便把全部工作交給周至元與他的同學林夢輝二人,這一招是中華文化的精華,我學自《左傳》的<鄭伯克段于鄢>。
  果然,產品完成後,周至元向我提起神通想用高薪挖他們二人。
  「我們公司小,薪水不可能提高,我贊成你們去神通。」我淡淡地說。
  「朱先生,我並沒有說要去神通。」周至元解釋說。
  「為什麼不去呢?」
  「我們在這裏比較有前途,因為神通公司大,發揮機會小。」
  「我同意,可是別忘了,我的目的不在於做生意而是做研究。」
  「你做你的研究,只要你肯把公司交給我們兩個來經營,保証我們可以比史蒂夫加柏還要成功!」他們信心滿滿。
  「我相信你們有這種能力,可是這卻有違我個人的宗旨。既然你們的理想不在研究發展,我倒有個建議,你們倆與陳建全合組一個公司,正好大大發展一番。為了目前的生計,小神通的案子送給你們,電信局的終端機也算你們的,而且我的中文技術也同意你們免費使用!」他們一聽,楞了半響,作聲不得。
  當時還有一件案子,是陳建全介紹來的,電信局有一批中文終端機交給我們設計。設計者是林夢輝,進展得不錯。但是我有一次聽到林夢輝抱怨,他認為「為人作嫁」很不值得。此外,陳建全一直勸我好好做生意,全力把電信局的終端機接下來,就可以大幹特幹,與其他知名的大公司分庭抗禮了。
  他們都是對的,但是人各有志,我不想做生意,也不想誤了他們。早就希望把他們撮合在一起,短期於我雖然有損,但在推廣中文電腦的大業上,卻多了一個力量!
  他們志同道合,立刻合組了「眾鼎電腦公司」,大展宏圖。
  林維江是個義人,全心全力在為公司奔走。這些人都是他找來的,我在事後才告訴他。他非常氣憤,認為這些人不講義氣。
  我說:「義氣不是交易,義字的原意是『羊我』,羊是犧牲的祭品,以自我為祭。我們只要求自己有義,何必管他人?」
  「可是他們怎能把我們的生意帶走呢?這樣我們損失太大了!」
  「不帶生意,他們會走嗎?如果是志同道合的人,五個十個都不算多。否則眼睛裏揉不進一粒砂子,觀念不合的人再因循下去,遲早會出問題的,那又何苦?」
  「可是我們的財務怎麼辦?」他不禁憂心忡忡。
  「別擔心,有你這個福將,一定能化險為夷。」
  他真是福將,神通公司不找眾鼎,又委托我們代為設計「漢通中文終端機」。這次我改派沈紅蓮與林曉星出馬,因為我瞭解神通的問題所在,他們有的是軟硬體技術人才,所需要的只是中文解決方案而已。
  我的建議是完全以他們的終端機為主,我們只要將中文字庫及字碼的程式轉過去,與他們的系統介面聯接就可以了。這種轉換技術,只要沈紅蓮與林曉星就足夠了。
  果然,這個重大的任務,不到兩個月工作完成了。以產品而言,漢通頗為成功,尤其是當初賣到大陸就有數百台之多,不像小神通,風大雨小。
  蘋果漢卡完成了,林維江又找了一個年輕人侯建耀來,是「佳佳電腦公司」的總經理。他因為抄襲日本的電動玩具發了財,想要轉行,打算全權代理我們的漢卡。
  我正為銷售的問題頭痛,因此欣然同意,付了訂金簽了約,侯建耀將這片中文卡命名為「漢卡」。由於他們是破密專家,深悉個中三昧,深怕別人翻製。便在卡上動了不少手腳,既加明膠、又加暗線,把漢卡弄成了一塊硯台。
  漢卡的售價也高,一片賣一萬八千塊錢,當然比起其他中文電腦而言,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但蘋果主機板只賣幾千,比起來漢卡就顯得奇貴無比。為了能讓學生早日接觸中文電腦,我便另外開發了一種學生專用的版本。
  正常的漢卡中有三萬五千個中文字形,而學生版中則刪去了近一千個次常用字,售價降為一萬二千塊,一時大受學生歡迎。
  佳佳代理的條件是正常版本每片權利金兩千元,學生版一千,每季支付一次。簽約時看去不過兩千元,不覺得有多少,但一到付款,總數竟有近百萬元。
  侯建耀抱怨權利金付得太多,我對他說:「研究開發是很辛苦的,我們要有經費繼續開發新產品。」
  「我知道,可是你只要做一次,就可以收一輩子。我們每一片都要成本,生產、包裝、銷售、服務,一層一層地分攤下去,賺的沒有你多!」
  「如果你認為我賺多了,我倒有個解決辦法!」
  「什麼辦法?」
  「今後我不再收你的權利金!」人只要不計己利,條條大路都可行。
  「什麼?你不要錢?」他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的目標是要推廣中文電腦。我不要錢,你才能賣得便宜。你賣得便宜,使用者才得到實惠,最後成功的是我!」我據實以告。
  「你說話算話?我要找律師來作證的囉!」他猶自半信半疑。
  「當然,只是有個交換條件,你獨家銷售的權利也撤消,人人可賣。」
  他高興不起來了,考慮了一會,說:「大家都能賣?大家都沒有好處呀!」
  「大家都有好處,比如說,你有,因為成本降低了;其他廠商有,有產品可以賣;用戶有,板子一定便宜;我也有,中文電腦普及了!」
  「不,沒有這樣簡單,一定有問題,我回去想想再說。」他猶豫了。
  天下的問題實在簡單不過,只緣人心中有個天平,總希望自己的利益多些。要自己多,好解決;要別人少,也不難;但一個人想通吃,問題就大了。
  過了幾天,侯建耀打電話來。他提出條件,其他廠商只限五家,每家我都必須收費,而且要我把各家的名字告訴他!
  我同意了,又是林維江發揮想像力的時候了,他一天內就在中華商場找到五家零售商。每家以五萬元台幣的代價,一次賣斷,以後任他們自由銷售,不再收受分文。我通知侯建耀,他則把這五家邀集一堂,希望大家聯合經營,由佳佳統一生產。
  孰料林維江所找的五家都有小小的生產規模,各有降低成本的神通。最後他們談判破裂,在自由競爭下,每片售價最便宜時僅要一千多元。是以漢卡大獲成功,奠定了中文電腦的市場,自後戰場轉移了,逐漸進入戰國群雄的局面。
  在漢卡的強大壓力下,各家廠商才看出,原來中文電腦也有價值!除了神通公司外,我們還設計了誠洲的倉頡中文終端機;經緯公司的中文終端機。其中最成功的個案,是我們看中了「易卜生」(Epson) 印字機,在漢卡上附送了列印的中文介面,不到三個月,易卜生印字機就賣了一萬多台。
  此外,我們專門修改電腦系統,使之中文化。那是一種高難度的技術挑戰,因為當時所有的電腦都是封閉系統。沒有線路圖、技術手冊、系統規格等,甚至於委託我們修改的經銷廠商完全不知道那些資料有什麼用。
  我唯一的法門是下死功夫的方式,每種機器任命一、兩位工程師,將其系統程式從頭到尾,一步一步地追蹤下去。只要找到有空隙之處,就硬性填上一個入口,將其鍵盤輸入之介面直接改到我們這邊來。
  好在當時的電腦多半採用 Z80 CPU,所以對我們的字庫而言,反而比用在漢卡上還要容易得多。我們改過的機器不下十餘種,但目前記得的僅有下列各類:
  NEC, TOSHIBA, SHARP, ALTOS, NORTH-STAR等。
  做多了,這種技術堪稱舉世一絕,但是我堅持僅以推廣中文為唯一目的,不發展應用軟體,故公司的財務狀況一直沒有起色。前述的中文電腦修改工作收費不一,最多不超過三十萬,我們的期望全在幾個終端機上,每套有五千元的權利金收入。
  神通電腦公司的中文部經理劉大衛常在晚上打完牌後,買幾個肉包子,過來聊天。他雖然從事電腦工作,卻是個性情中人,我們很談得來,但各有立場,互不退讓。
  他說,不論如何,即使神通公司關門,也絕不用倉頡輸入法。為的是一個「氣」字,因為神通最初是國內電腦界的龍頭,花了數年,投資了數千萬元,發展了一套大鍵盤的中文終端機。他們公司對這個計劃重視無比,倒不是為了生意,而是抱著文化傳承的自我期許!結果天龍破雲而出,一個外行的「黑手」以及當時電腦界的小兵宏棋突然冒了出來。神通空有神通,卻鬧得名財兩空!
  我們每次見面便辯個不休,每次沈紅蓮都在場。她正在學習觀察「人性」,所以一會兒給我幫腔,一會兒替他說項,弄得劉大衛經常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對我而言,與性格明朗的人交手,的確是一種人性的研究課題。以一個從事科技的人來說,劉大衛反應之敏銳,非常罕見。他很有能力,也極有見解,但心中那座堡壘牢不可破。我修道多年,深知「執著」是最大的障礙,而他的執著正是我的借鏡。
  他最大的恨事,是我與一個無濟濟名的小公司宏棋合作,打了神通一個耳光!事實上,神通是我最先求助的電腦公司之一,奈何公司名氣大了,其員工就算沒有神通、也有太多的神氣!
  「你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他更神氣!
  「找你?那要過五關斬六將,我可不是關雲長!」
  「怎麼可能?我們公司開放得很,專門招賢納才!」
  「這叫成長的極限!你們是台灣電腦界的牛首,當牛長得過於壯大時,就只能進欄中食,而無法低頭吃新鮮的青草了!」
  有次,他又帶了包子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說我們設計的漢通賣得不錯。權利金下來了,總數有一百多萬,可以立刻給我。但是!他有一個先決條件,否則便不付錢,連打官司都在所不惜!
  我知道他的條件,就是要把我們納入神通的旗下。歷史不能倒溯,早先神通如果能接受我的技術,中文電腦史決非後來的模樣。但木已成舟,現在為了中文電腦的前途,我不能有私利,不能具有任何色彩。我笑著對他說:「老劉,你的錢留著吧,你不付,我也不要!」
  「咦?你還沒問我條件,怎麼就拒絕了?」
  「你的條件是要我與神通全面合作,把其他公司排除在外。」
  「這有哪點不好?你可以安心做研究了。」他認為是施恩於我。
  「中文電腦已經不是技術問題,這是文化,文化是屬於全民的,不能以個人的利害為導向。我再苦都有辦法熬過去,但是如果文化的方向操縱在少數人手中,後果將十分嚴重。我雖然很辛苦,但今天只要有一分力量,就要堅持一天。」
  「什麼操縱不操縱?有神通公司幫你推廣,中文電腦成功不更快嗎?」
  「不見得,就以你為例,為什麼不用倉頡輸入法?」
  「我說過!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這樣說!宏棋用了我就不用!」
  「對了,這就叫門戶之見!宏棋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如果神通用我的技術,他們就會排斥!其他的廠商何獨不然?誰不想獨佔市場?今天中文電腦技術尚未成熟,我必須保持中立,讓大家都能參與,否則會危害中文電腦的前途!」
  「你是誰?難道你能主宰中文電腦市場?」
  「當然不能,所以我勸你不要找我,天下有能力的人很多,正需要你們支持。」
  「真是笑話!天下哪有你這樣談生意的人?」
  「我不是生意人!」我的確不是,我只是不慎踏進了這個行業。
  「老哥!你要活命,這裏有十幾個員工,他們也要生存呀!」
  「那不表示我就必須卑躬曲膝,被人牽著鼻子走!」
  「喂!喂!誰要你卑躬曲膝?」劉大衛的肉包子咬了一半,有些火大了:「你可是要搞清楚,我是好心幫你解決問題!」
  「謝了,我也是好心告訴你,我有我的原則!」
  老劉果然不付錢,我也真的不要。不久,消息傳到經緯公司,他們中文部的王經理打電話問我,我承認是事實。王經理聽了,也決定不付,而我更是如同毛坑裡的石頭,不付拉倒!
  結果那幾個月我們過得非常艱苦,所幸同仁們頗能諒解,大家同意領半薪。我到處借錢,沈紅蓮也幫我借來二十萬,才能勉強度過。(不過這兩家公司的款項,在我出奔美國後,他們還是付清了。)
  就在我們財務最困難的時候,香港有位梁醫師給我們寄來美金一千元,說是贊助我們研究。此外還有一位無名氏,也贈了五百元美金。雖然數目不大,但對我們精神上的鼓勵,卻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我很感激他們,也更嚴格地自我要求,堅持立場。
  金寶公司有位董事周永嘉,是老友孫振先的親戚,老孫介紹他來投資。他對中文沒有興趣,只希望有個符合市場需求的事業。正好我在做字庫,看到了一個新的方向就是電腦繪圖。我仔細分析過,認為將是市場的明日之星。在硬體上可以利用電玩系統改良,而軟體則只是一些繪圖程式而已。
  我便建議周永嘉從事電腦繪圖,技術全部由我負責。至於資金,不過每個月五、六十萬,支付一些工程師費用。周永嘉聽了,認為我說的是科幻小說,他說:「能不能有什麼現成的實在的事業呢?」
  「你認為什麼最實在呢?」
  「我不知道,所以來找你。」
  「別人沒有做過的,或者沒有做成功過的,那實在嗎?」
  「當然不,我希望保險一點的。」
  「別人都會做,人人在賺錢的,這總夠實在了吧?」
  「我不同意,金寶公司很賺錢,但是沒有特色,賺得很辛苦。」
  「是了,要別人不會,而自己又能賺錢的。」
  「對了,最好馬上能兌現的,你能出什麼點子嗎?」
  「對不起,我沒有。」
  這是老實話,要做別人不會的,就要自行研究。要一定能賺錢的,則需要市場的肯定。這兩者之間有矛盾,產品在沒有研究出來以前,不可能上市,更免談保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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