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孽 成見、錯誤、北屋、電影
人生之初,心尚未形成,當然對人生沒有一點成見。然習慣成自然,生存的環境、事物,在成長過程中,便成為生活認知的一部分。生命體有適應的本能,其所適應的環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這個部分就是經驗,有了經驗,人才能應付環境變化中所產生的各種問題。
當一個環境長時期保持不變時,人的經驗可以說就是成功的保障。反之,環境一變,大部分的經驗也隨之失效,人必須經過另一段適應期,以取得新的經驗。所以,經驗也可以說是人對某些事物已經固化了的見解,故又稱「成見」。
成見只是一種權宜的認知、解決問題的借鏡,它不是真理,不是萬靈的仙丹。但是成見卻是人們判斷事物的標準、生存生活的保障,只要是人,就有成見。
人的成見雖然不斷地隨著環境而變異,由於生存的本質不變,人性依舊,所以也有恒久流傳的成見。我們不妨把中外古今、一切人類的所作所為分析一下,當不難發現,「自私」是人類共同的「成見」。
我不敢說自己一點私心都沒有,但由於多年來已經養成了觀察分析的習慣。我很容易覺察自己或他人的私心,也因此我力求超然,體諒他人在生存競爭中的無奈。
小時候聽說有人居住在沙漠中,當時我無從理解,為什麼有人會甘願住在那酷熱無比、缺水缺糧的沙漠裏?隨著年紀及閱歷的增長,看得多了,才領略到造物者設計之奧妙。環境是人所認知的一切,自幼成長在沙漠中的人,他的成見就把沙漠當作宇宙的全部。在個人因成見而塑造的宇宙中,唯我獨尊,就是主觀的意識中心。
意識中心以各種刺激與一己的利害為判斷的基礎,利令人感到快樂莫名;害則覺得痛苦萬分。這些刺激不過是感官所接觸到的能量變化,透過大腦皮層細胞,與既有的經驗結合成為利或害的綜合訊息。
快樂及痛苦不過是人體或人心感受到的比較狀況,經過習慣形成成見,驅使著人不斷追求快樂、避免痛苦。一個人的成見若成型於沙漠中,則沙漠環境的各種刺激便成為他感知的一切。換個立場看,沙漠中的居民也一定以我們生存的環境為異的。
這原是一種穩定的力量,使人們得以安居立業,形成社會、國家。人們群居一處,生存得到保障,人口不斷繁殖,空間及資源又將因生存競爭而漸趨匱乏。外在的環境改變了,成功者佔有了社會資源,失敗者不得不離鄉背井,到他方另起爐灶。
人類生存的環境,對佔有空間的身體而言,當然指的是地緣及物質條件。人的精神領域呢?所有的學術、職業又何嘗不是因應環境而產生的?正因為人有適應能力,人類在不斷的擴展之餘,由一塊大陸遷徙到另一塊,一個島嶼輾轉到另一個。人類的認知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從具象的「物」,到抽象的「心」,其中無所不包。
如果不是環境的變遷,如果不是生存的競爭,如果沒有成功及失敗,人與其他動物真沒有什麼區別。
為什麼只有人能達到今天的境地呢?造物者很幽默,早已將「今天」設計好了,卻讓人在無知中摸索。在人還沒有到達「今天」之前,人的所作所為不符合今天的標準,便被視為「錯誤」。甚至於連今天的所作所為,對明天而言也都是錯誤的!因為今天永遠不會停留,永遠無法到達!人就永生地在今天之前犯錯不已!
聽來似乎很荒唐,殊不知在所有的生物中,唯有人會犯錯、知錯。也正因為人犯了錯,才會在錯誤中學到教訓,在教訓下改進,由改進後有了認識。終於,人不再僅僅只是一具有生命的機體,而是知道對錯,明辨是非的「萬物之靈」。
人類文明之形成,也就是這種是非的積累。今人在今天之前,根據這一條線索,得以追溯人生,瞭解人性。
恐龍在地球上生存了七千萬年,今天牠們在地球上絕跡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化石。人類呢?自有歷史記載以來,也還不到恐龍時代的萬分之一。當然我們不能希望與宇宙同壽,但是,以萬物之靈與只僅僅體大命長的爬蟲來比,又將留下些什麼在天地之間呢?
在經驗中,犯了錯會受到責罰或處置,於是人人怕錯,不願認錯。漸漸地,人類社會形成了另一種成見,以犯錯多少為價值標準。於是在同一個模子下,製造出了千百萬個「不錯」的複製品,美其名為知識份子。
知識份子是社會的中堅,是時代的主流。他們用自己的模式去塑造下一代,用自己的成見去規範一切,一代一代地沿襲下來。時到如今,人類渾忘了人的靈性所在,只知道保護自己意識所在的方寸之地,變本加厲地排除異己!
我認為犯錯越多,人的價值越高。當然,前題在此人必須知道什麼是對錯。比如說在三叉路口上,狗用鼻子一嗅,就能找到方向。對狗而言,牠從來不用懷疑,只要撒泡尿就行了。可是記性再好的人,除非常常經過,養成了習慣,否則人總會猶豫不決,要在各個叉路試探一番,才能確定。
恐龍的身體對環境的適應比人體還來得有效率些,但是造物者也犯了錯!恐龍沒有活到今天!人會犯錯,但卻因此多了一種試探的機會。在無數次的探索中,錯的一定大於對的,失敗多於成功。這些就是經驗,等到人的認知範圍擴大了,適應能力也相對的增加。這種試探的機會才是人類所獨具的,也是有異於其他生物的最大特色。
俗話說:「不做不錯,少做少錯,多做多錯」,人一定會犯錯,犯了錯才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只是犯了錯以後,不僅要知道錯在哪裏,而且要改,否則白錯一次!
資訊界的巨人 IBM,即國際商業事務機器公司,在公司壯大之前,有一個單位主管犯了大錯,使公司損失慘重。董事長召他去,他惶恐不已,以為一定會被革職,不料反而晉升了一級,他詫問道:「為什麼我犯了這樣重大的過錯,卻沒有被開除呢?」
董事長說:「我花了那麼多錢,給你買了個經驗,當然更要借重你!」
言下之意很明顯,如果這個主管沒有犯過錯,就不會瞭解什麼才是對的。怕錯、不認錯的人,充其量只是一隻活恐龍罷了!
不過,錯誤雖是學習的必經過程,但要有錯就改,越改錯誤越少。對已經過了學習階段,而且權高位重的人來說,千萬錯不得一步。這種人若犯了錯,很可能會使他喪失了生存的權利。而一群人的成敗,則在於這個團體領導者一念之間,在上位者豈能不慎?
從進化史上看,很多物種都絕跡了,各有各的因素及理由。到目前為止,還有一種因素還沒有發生過,就是該物種自己犯下的錯誤,導致了全體的絕滅。所謂:「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人類有多大的創造能力,也就有多大的毀滅能力。
不幸的是,我所看到的人總是在學習時期力求避免錯誤。等到學以致用之時,竟是錯誤百出!
我犯過無數錯誤,正如周處除三害一般,當人發現了真正的罪魁禍首竟是自己時。在反省自律之下,人才能發揮最高的價值。
在外飄流了多年,浪費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終於倦遊知返。我抱著贖罪的心情,打算獻身於中華文化,以下半生從事中文打字機的研究。
這時台灣更繁榮了,一回到闊別三年的生長之地,居然家園變了,變成一座高樓。我多方打聽之下,才知道繼母以五百萬元的代價,把土地賣給了和泰汽車公司。
我該不該去找她呢?與她在一起生活是一種挑戰,能避免最好。可是不論如何,她總是我的繼母,至少我也要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免得大家都難以安心。
我決定先找到她,表明賣房子的錢都是她的。我則離得遠遠地,另謀生計,以便專心從事自己的工作。
堂兄朱星垣告訴我,繼母搬到新店的中央新村去了,江述凡與她相處得很好。我聽了大為寬心,幸而有老江這種朋友,否則我真無法原諒自己。
繼母一個人在家,見我突然出現面前,她大吃一驚:「邦復,是你嗎?」
「是我,媽,我回來了。」
她停了一下,打量著我,然後說:「你回來得正好,我的錢都被你的朋友騙光了!」
我一聽,心想糟了,怎麼會變成這局面?為了求証,我再問一遍:「妳是說江述凡騙了妳的錢?」
「倒也不是騙..」她嚅嚅地欲言又止,改口說:「他一直打算騙我的錢,其實我哪裏有錢?你知道,我嫁給妳爸爸時..」
我這才放下心來,她的想法我很清楚,她不希望我知道她還有錢。錢是她的命根子,一個沒有謀生能力的老人,總會用盡一切手段保護自己。
「錢的事請不要擔心,如果妳有,好好存起來,不要動用..」
「我哪裏有錢?賣房子的錢還債都不夠,可憐我一個老太婆,你馬大哥也不管..」
「媽,我們能不能暫時不談錢?我剛回來,一切慢慢商量。」
「是你提起錢的呀!我一個老太婆,哪裏有錢?」
我不得不承認,這次來看她是失策了。在這種情形下,只好用點手段再說:「媽,我不久就要回巴西去,我打算在巴西定居,只是回來看看妳的。」
「啊,那你什麼時候走?」她顯然很高興。
「過幾天吧,辦完事就走。」
「江述凡說你們的公司失敗了,你回去怎麼辦?」
「我跟幾個朋友在做進出口生意。」
看她並不關心我的去留,我就放心了,她能不依賴我,對我而言是利多於弊。
江述凡回來,一見到我真像久別的兄弟一般,忙把我拉到他的房中。先略述了彼此的近況,然後才談到我的繼母。
「邦復,老人家實在可憐,我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總之,你回來了,我的責任也了了。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有責任養她,可是她不見得願意跟我住在一起。加上我還有自己要做的工作,我也很為難。」
「這點你倒不必過慮,我跟老人家相處久了,知道她是個好人,只是她說的和想的不一樣罷了。她應該是有點錢,可以平安地過一輩子,只是你千萬不要向她提錢。」
「我想離她遠一點,說不定到南部去。」
「不可以,別管她說什麼,先住一陣子再說,我有好些計劃,正好一起商量。」
原來他正與中影談一部電影的製作,是以「毛公鼎」為題材,正準備寫劇本。既然我在,可以幫幫他的忙。我提起打字機的事,他似乎沒什麼興趣,我也就放在一邊。
花了一個多月,劇本完成了,可能是我寫得不好,也可能有其他原因,結果沒有被採用。而整天縈迴腦中的,總是文字與編碼的問題,其他的事我都難得放在心上。
我曾試著找親友們溝通,由於以往的信用不佳,他們聽說我又改行做文字研究,沒有一個人贊成。好在目前生活全由江述凡支持,我只要能有些起碼的收入,利用閒時一個人也可以自行研究。想來想去,最自由的生活方式應該是寫作。於是花了兩個多月,把參加嬉皮以迄於得悟的經過,寫成《巴西狂歡節》一書。
老江在文化界關係不錯,他看了書後頗表欣賞。但他認為如果我想以寫作維生,就應該迎合大眾的口味,多談些嬉皮的生活,外加一些性的描述。不要在書中討論太多思想問題,否則曲高和寡,連找人出版都不可能。
我同意他的看法,既然研究中文是唯一的目標,何必顧首忌尾呢?於是我加了些想像的虛構情節,老江找到「道聲出版社」答允為我出版。這家出版社是基督教會所辦,主持人是殷牧師,他要我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以本書作為我改邪歸正的見証。
顯然這樣做有違事實,我能嗎?如果只是為了求生,怎樣寫都無所謂。但站在寫作的立場,我得考慮清楚能不能自欺欺人?
老江認為不論什麼宗教,只要有助於世道人心就好,勸我不要太執著。談判了很久,大家都覺得這本書很有價值,不應就此埋沒。雙方各作了些讓步,我把書中有關佛教及禪宗的內容刪掉,另外加了些含糊的字眼,承認了「主」的存在。書名也被改為《巴西狂歡節的迷惘》,暗示一個人在迷惘中得到「主」的指引,重獲新生。
據老江說,當時有一位剛出道的女作家玄小佛,「道聲」打算把她捧成瓊瑤第二。有人在看了我的書後,則打算捧我。先決條件是我得寫些大家能接受的故事,我考慮之下,覺得不值得,我不想做一個通俗的文學作家。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要精益求精,一個人不可能分心兩用。再若書寫成功了,就會被出版商、讀者牽著鼻子走,忙得不可開交。那麼我的目的呢?怎麼可能還有閒暇從事中文研究?
書出版後,據說「道聲出版社」裏有位人士認為書中性的描寫太大膽,有違他們出版社的宗旨,因此取消了廣告等促銷活動。結果這本書並沒有給我帶來預期的效果,以寫作來支持研究的想法,顯然是行不通。
繼母看出我沒有回巴西的打算,且跟江述凡走得很近,又開始遊說我結婚,找個正當的職業。她說只要我結婚成家,她就給我買房子,買汽車,而且比馬大哥的還要好。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馬大哥已經回台灣了,在某單位服務。
她的那位德國媳婦素有潔癖,每次繼母到她家去,她就當繼母的面,先在沙發上鋪一層布。如果繼母要抽煙,她就會捧著煙灰缸,站在一旁等著。待有了一點煙灰,她就去清洗一次。她甚至不讓繼母與孫子親熱,說會傳染疾病。
繼母把她恨得牙癢癢地,看來看去,我還有個優點,就是未婚。她老實對我說,馬大哥是天下第一,我則可封第二。既然德國媳婦絕了指望,如果我能討個她喜歡的媳婦,即使隔了層肚皮,也不離譜了。
誰叫我許了地藏王菩薩的大願呢?她是我的繼母,我如果不能先救她脫離苦海,還奢談什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空道理?成家結婚,遲早難逃這一關,若要保持清淨,何不出家做和尚?
思來想去,我的目的既然是中文打字機,其他的都可以施捨。於是,我對繼母說,任由她幫我挑,只要她滿意,我決不多說一句。
「那怎麼可以!是你討老婆呀,當然要你喜歡。」
「媽,我相信妳的眼光,妳能生那樣好的兒子,當然能找到好的媳婦。」
於是,她開始為我物色,我則心不在焉地扮演著乖寶寶,相了幾次親。每次回到家,繼母便開始問我,我也同樣的回答,差不多總是類似的模式:
「這個女孩子你覺得怎樣?」
「很好,妳喜歡就行。」
「你這個傻孩子,又不是我娶媳婦。」她笑了起來。
「可是,她要侍候妳呀!」
「所以我一直對你爸爸說,你的心腸最好,可是你爸爸…」
「這女孩妳滿意嗎?」我趕快打斷她。
「你看她的手,細細嫩嫩的,嬌生慣養!我侍候她還差不多!」
前後大概看了四五雙細細嫩嫩的手,我很內疚,滿足了繼母,卻害了別人。這不是我的私心嗎?我怎能任一些待字閨中的少女,眼睜睜的讓一位陌生人挑精擇瘦,卻又從此一去杳然!
同住新村的一位易伯伯,在父親任職湖北民政廳長時,曾為應山縣縣長,與江述凡也有親戚關係。他看在故人面上,對我繼母照顧有加,我也曾去致謝。他的長女常來我家打牌,過從甚密。我則全心一志想著我的編碼,其他一概都不注意。
有一次,他們正在搓麻將,突然大門被人捶得咚咚作響。我開門一看,一個小鬼,楞頭楞腦地一直衝到廚房去。只見他打開冰箱,拿出水瓶,對著嘴便咕嚕咕嚕直灌。喝完了連冰箱都不關,一溜煙又衝到外面去。
怎麼會有這樣沒有家教的孩子?雖然我兒時也很淘氣,自己印象所及,卻不曾到別人家中撒野。這種孩子不好好管教,將來長大了,積習已深,豈不遺害社會?
過了些時,繼母很慎重地對我說:
「邦復,我先警告你,易家的姑娘是個寡婦。你如果跟她結婚,我就和你一刀兩斷,永遠不跟你往來,車子、房子也別想了!」
看她煞有其事的樣子,我嚇了一跳,這是怎麼回事?易家姑娘?是打牌的那位吧?我不認識呀!再說,她言下之意好像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貪圖她的房子!車子!
「媽,我說過娶媳婦由妳選,易家姑娘是誰我也不知道。再說房子汽車我並不想要,如果媽不要我住在這裡,我可以立刻搬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易家姑娘很喜歡你。我怕你一時糊塗,和馬大哥一樣,討錯了老婆,我就白疼你了。」
「易家姑娘是誰?我連認都不認識,你想得太遠了。」
「就是易伯伯的大女兒,我是好心告訴你,自從你回來後,她就常常來打牌。她是個寡婦,還帶著個像土匪一樣的小孩子,脾氣壞得不得了。她第一次結婚就是私奔的!我不許你跟她來往,我一個老太婆,一個人輕輕鬆鬆,每天打打牌,多舒服。到時候家裏多一個小孩子,吵都要把人吵死,我找那個麻煩做什麼?」她越說越氣。
我總算明白了,要渡盡地獄眾生,必須知道地獄何在,而地獄就是人間的生、老、病、死。人怎能避免生命的這些歷程呢?我的繼母只是一個平凡人,像她這樣的世上不知還有多少?即使我以畢生精力使她無憂無慮,並且還有通天的本領,不會傷害到別人。難道這就是我的目的?難道我的大悲願心,只是服侍一個人?
我必須先讓她安心,很顯然她並不希望我成家,但她卻不能這樣說。主動權在我,為了不使她為難,我來做不孝之子吧!
追求人生真理,原本就必須獨自一人走完這漫漫的長路。她不願意依靠我,豈不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大好良機?為了避免社會的責難,最理想的方法是讓她做抉擇。目前情勢極為微妙,正好由我運用。
每一個犯錯的人,都有千萬個自我辯解的理由,其實個中只有一個正確--愚昧!人常在追求的過程中忘了真正的目的,雖然以手指月,看到的卻還是手指,以致糊裏糊塗越陷越深。
我決定與易家姑娘結婚,果然一如所料,我成功地逃離了一個桎梏。也如此這般地,又陷於另一個更深更大、更難以自拔的牢獄中。
婚姻這檔子戲碼,從古到今上演不綴。導演是冥冥中的生命主宰,男女演員被一廂情願的假設沖昏了頭,接著好戲連台。直到人神智清明,才發現已落溷穢之中。
我的劇本與他人沒有多大的分別,演出時也一樣乏善可陳。我太自以為是,認定自己有無匹的理性,絕不致讓婚姻成為前途的絆腳石。更何況要瞭解人生,這段險阻也必須通過。萬一我沒頂其間,那也是修為不足,再期來生吧。
劇情一如肥皂劇,反來覆去,整整十年。在心焦舌敝之後,我終於認識到了真相。人生宛如一根纖細的蛛絲,下面懸吊著沉重的獵物,風吹草動,搖搖欲墜。人從蛛絲上感到陣陣顫動的訊息,不然而然,腦海中便泛起各種起落的念頭。
蛛絲的另一端是什麼?在沒有到口之前,有誰知道呢?正因為不知道,在想像中便摻和了許多期望,既然是期望,又有誰不刻意地加以美化呢?
當食物入口時,或許滋味有別,但食物仍是食物,絕不會比期望中的更美。萬一蛛絲斷了,美夢破滅了,那種期望又將浮現在下一個機會上。
所謂的理性,是摒除期望的本相,是事物不增不減的真實。只有在真相前,人才能勇敢地正視,用智慧去因應,而免除痛苦驚怖的虛幻臆測。
詩人會說這種想法是多麼乏味啊,我們怎能以冰冷的概念去覆蓋豐富多采的萬象,以及熱情奔發的心靈呢!其實,詩人的批判不過是另一種冰冷概念的掩飾吧了。紅花綠葉是美麗的,它們的美麗絕不會因為多一分少一分虛偽而有增減。藍天白雲是輕靈的,也從未因為它們具有質量,而從天上掉落下來。
待我放棄了詩人的遐想,進入了絕對的理性世界,卻已是十多年後的事了。那些情節已成雲煙,水只有喝進口裏才有冷暖的感覺。至於各人對冷暖的感受,則純屬主觀的範疇,當視生命主宰的幽默感而定了。
結了婚,一片浮雲化為驟雨,雖然有失,卻也有得。至少,從此我必須死心塌地的工作,按步就班地設法實現中文打字機的心願。若非死心塌地,怎能讓我拾起淹沒在浩瀚典籍中的精華,馳騁在文化及思維的天地中。
一九七四年,為了生活我又回到本行,在華視翻譯影片,但因節目不多,收入有限。莊靈對我這個朋友的支持一向是不遺餘力,在瞭解我的生活狀況後,便介紹我為「台北房屋服務公司」製作一個名叫「今日房屋」的社教性電視節目。
北屋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葉條輝,是個短小精悍的年輕人。他很滿意我設計的「今日房屋」節目,彼此談得也很投機,他很想做一番事業,如辦學校開醫院等。他問我的理想是什麼,我簡單地說了一下,他立即說:
「能不能這樣?由我來支持你的研究,但你得先幫我做五年房地產!」
五年不算長,如果他真肯支持,對我而言等於水到渠成。於是,我成為他的特別助理,負責電視廣告及文宣等事宜。
在葉條輝的理念中,當時台灣的經濟日漸繁榮,人口增殖率在千分之十八上下。每年需要住屋約十五萬戶,而房屋興建每年不足四萬。因此他認為建築業必然成為「火車頭工業」,可以帶動水泥、鋼筋、建材、加工製造等工業,而有利於社會大眾。
房地產業需要很大的資本,相對的利潤也高,屋價往往非一般低收入的市井小民所能負擔。在工業先進國家中,由銀行負責貸款,房地產界負責規劃興建。但台灣的銀行界非常保守,沒有不動產做抵押,絕對無法貸到一分一毫。結果造成沒有不動產的小市民,永遠借不到錢,而有了房子的人,則不斷地抵押週轉,社會上貧富差距越來越大。
不知是誰提出了一種變通的辦法(最早應該是華美建設的張克東),在當時都市中擁有土地的人極多,很樂意與人以拆帳的方式合作。只要地主提出土地使用權狀,由建築師設計,且取得建築執照,房屋還沒有蓋,就可以先公開銷售了。
銷售時,有一種相當於分期付款的策略,買者按照工程進度付款,待房款付清時,房屋也建造妥當。這樣可以提供一般小市民成家、置產的機會,也可以免付銀行的利息。在整個過程中,建築公司其實僅扮演房屋仲介的角色,經常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要一文本錢,大筆鈔票就有如雪片般的飛來。
由一九七六年開始,房地產市場異軍突起,用這種策略帶動了經濟全面的躍進。然而有利也必然有弊,中國人原本重視信用,安分守己。在初,建築公司多能遵守一紙承諾,賺合理的利潤,完成貨真價實的房屋。可是這種賺錢的方法太容易,建築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林立於各大都市之中。有人是心存僥倖,能撈一筆就撈,有人則是有樣學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建築公司水準參差不齊,這種新興事業又無法令管理,遂助長了唯利是圖的歪風。有時買者繳了錢,建築公司卻惡性倒閉了。再不然房屋雖建妥,卻是偷工減料。甚至有的土地權利未明,而房屋已經開始興建。各種糾紛層出不窮,鬧得社會上風風雨雨,只苦壞了存錢購屋的勞苦民眾。
我進台北房屋不久,就看到這種弊端,遂建議葉條輝向政府反映。也曾邀請了政府的官員共同研究,以期由政府及銀行出面,主動管理參與貸款的工作。政府則認為最好任由市場淘汰選擇,以期符合自由經濟的原則。
自由經濟適合於工商業發達的社會,當時台灣正在改型,一不小心就會造成長久的遺害。房地產界如同失去了照料的孤兒,從業者在暴利之下,無所不用其極。以至於到後來市場大亂,有些公司被大財團合併,有的倒閉成為經濟犯,捲款逃亡國外。
這三年中我所認識的房地產界人士,後來因案發坐牢的有十幾位。而捲款逃往國外,動輒以上億台幣計的,也有五六位之多,其中出身北屋公司者就有兩位。這些錢都是無數小老百姓畢生辛苦工作,一分一文省吃儉用而來的血汗結晶!
在弱肉強食下,社會公義破產,獲利者目無法紀,受害者亦紛起效尤。餘毒所及,國人傳統勤儉誠實的善良風習蕩然無存,昨日種因,今天結果,社會亂象已然形成。
葉條輝很能識人,但卻不會用人。他對誰都信任,從不加以考核。他仗義疏財,不問是非,不計後果。他能衝能撞,能擴展業務,公司惡性膨脹的結果,行政管理上一塌糊塗。他把股份分送給員工,結果不但沒有人感謝他,反而因此大權旁落。最後,在某一財團鯨吞蠶食之下,北屋一敗塗地,葉條輝下場悽涼。
北屋是一場典型的商業鬥爭,葉條輝則是註定的悲劇英雄。在他最成功時,其營業遍及全省,平均每三天有一個代銷案,每兩個月有一棟自建大樓,營業額達數億,關係企業有十多個。他手下的人物魚龍混雜,有因案退休的調查局人員、有失意的官場政客、也有媒體高手、學者專家等。幾年之間,他不斷地呼風喚雨,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
翻翻歷史,興邦三日,敗亡一時的例子太多了,人應該學得教訓才是。在我剛進入公司時,我的意見他還聽得進去。可是,我所看到的都是缺點,說多了他無法接受,便把我冷藏在一邊。這原不是我進公司的初旨,中文文字的工作才是我該盡心盡力的,既然他不肯聽,我只好噤口不言。
葉條輝有很多長處,他厲害之處,是敢於利用人們心中的欲望,知道如何把屋價訂得讓人又恨又愛。他曾經叫我設計了一個合理的計價公式,卻只用來作參考,與實際售價總是有相當大的差別。他認為買房屋的人多半是為了置產,如果房價太低,就不值得投資。要想賣得成功,就必須維持「房價在漲」的表象。這種表象導致了「現在買雖然貴,可是現在不買,下次會更貴」的投機心理。
正因為如此,房價訂得適當與否,經常是賣得成功與否的先決條件。為了正確地掌握人們的反應,他還有一個絕招,就是先做廣告,而不定價。直到客戶詢問的電話統計完畢以後,再根據各界反應的好壞,決定售價的高低。
十幾年後,我常常聽到有人抱怨台灣的房價貴得離譜,「無殼蝸牛」比比皆是。我身歷這一場房屋浩劫,洞悉所有的因果關係,如果要把責任全推給葉條輝是不公平的。問題出在貪婪的人心,那些推波助瀾,唯恐房價不漲而獲利的屋主,才是罪魁禍首。
公司裏的經理有十多個,都比我年輕,有的才剛出校門。由於賺錢容易,幾乎每位經理都有外快,他們囂張的程度,實在令人髮指。每夜都有賭局不說,每次輸贏無不在數十萬元以上。玩女人、泡明星更視為家常便飯。有幾位經理上班後第一件事,便是從口袋中抽出幾張百元大鈔,大家來賭數字,定輸贏。
沒有人問過以正常的薪水,哪裏有這些錢來揮霍?誰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收紅包、拿回扣,幾年下來,好幾位經理都有千萬的身價!
由於我不要錢,人人視我為眼中釘。我向葉條輝反映,他則支吾其詞,認為「愛錢不是壞事」。在這種情形下,遲早的土崩瓦解事小,到時連身敗名裂都有可能!我辭職了好幾次,基於他挽留時的義氣,也為了利用安定的工作做研究,所以一再地忍耐下來。
他們賣房子的方法,充分利用人心貪圖厚利的弱點,每次先大作廣告。廣告預算約佔總價的一成,包括製作精美的樣品屋、說明書。到了公開的日子,公司員工便攜家帶眷,齊集銷售現場。只見一片旗海飄揚,炮竹爆鳴,聲勢懾人!
如果人潮不夠,則不惜花錢請些黃牛來排隊。等門外排起了長龍,門內已經嚴陣以待。把關的大漢一次只容許少數客戶進入,而一進門就看到人人爭購的假象。那種緊張的利多氣氛,讓袋中有金的投資客,無不眼紅心跳。
房屋銷售是門藝術,在《水滸傳》中,王婆計授西門慶,如此這般地博得潘金蓮的芳心。如今時空顛倒,換個舞台,頗有幾分神似。
客人不來,此事便休了,既來排隊,就有一分光景。不肯進門,此事又休了,進門落坐,便有二分光景。桌上有本圖文並茂的說明書,客人一翻閱,便有三分光景。銷售人員過來,再略事渲染,就有四分光景。此時如若客人走了(多半是另一家銷售公司派來的產業間諜),此事便休了,如果還在問東問西,則有五分光景了。
時代不同了,五分應以十分用,否則不合經濟效益。當銷售人員發現客人的目光移向掛在牆上的房屋銷售看板時,那就是緊要關頭了!一旦客人挑中哪間房屋的編號,就一定會有「別的客人」同時爭著要買。在這種情形下,本來還在猶豫不定的,一時也來不及考慮,王婆的十兩銀子就此落實。
因此,北屋公司的銷售業績一直領先同行,有好幾次都是百分之百的銷售一空。成績一好,人人爭功奪賞。哪怕是剛進公司才幾天的業務人員,一個個無不趾高氣揚。只要有半點不滿意,便挾著剛學會的一套騙術,另組公司,自作老闆。以我所知,至少有十幾家所謂的建築公司,是出自北屋這間號稱「房屋界的少林寺」。
我進公司後,便建議成立資料中心,目的是藉此建立客戶資料。我收集了資料,並製作了問卷,對客戶由媒體接觸到房屋選購都作了詳盡的分析。最初房屋部非常不合作,認為這些紙上作業沒有大用。不久卻証明了根據這些資料,就得以完全掌握客戶的來源以及我們廣告的訴求方向。
調查中發現女性客戶佔絕大多數,而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客戶都看電視,看報紙的只佔百分之四十。買賣房屋全靠廣告,我們當時的廣告費用佔全部房屋銷售的一成,動輒千萬,但卻沒有做過電視廣告。
我向條輝建議應該做電視廣告,他立即同意,並交給我負責。此舉馬上遭到負責廣告的企劃部激烈的反對,該部經理對我敵視之深,在三年同事中,沒有主動跟我說過一句話。後來我才知道廣告界拿回扣之風極盛,有的高達二成,一千萬即有二百萬的回扣。可是我一文不收,全部繳還公司,如此擋人財路,怎不令人恨入骨髓?
我正式參加的作業是「站前廣場大廈」的廣告製作,我知道每當遇到廣告時,觀眾經常會轉到他台。所以我的策略是三台都買同一時段,而且力求安排在同一時間。由於三台我都熟識,加上是電視上的第一宗房屋廣告,所以很容易就談妥了。
這個案子是一家建設公司委托我們銷售的,原建築商很不看好,因此交給我們「包銷」。售價由我們決定,先扣下十分之一的廣告費,若銷售率達到百分之百,我們就有百分之二十的佣金。若不能達到「完全銷售」,每低百分之十,我們的佣金將減少百分之二十,同時我們也要分攤二成預扣的廣告費用。
公司中除了葉條輝,其他的人都沒有信心做到完全銷售。大家議論紛紛,認為做包銷太危險,不如穩穩當當的代銷了事。
有一次,葉條輝帶我去與客戶談判細節,我問他:「你真有信心做到完全銷售嗎?」
「開玩笑!誰有?可是我們非賭不可,我有預感,這次就是機會!」
照他的計算,如果這次成功的話,公司可以淨賺三千萬。有了這三千萬,下面幾個大案子都可以著手進行了。至於失敗呢?我從來沒有聽他提過。他最崇拜拿破崙,他們倆也有點相像,而且字典中都沒有失敗的字眼!
「你的電視廣告真有效嗎?」他很能掌握重點。
「有把握,我估計全省至少有三百萬人會看到!」我買的是黃金時段「三台聯播」,而且一連三天,說三百萬是最保守的了。
由於費用充足,我手中還有四十萬的製作費。我請了一位朋友,以台北車站的人潮流量為訴求,拍了幾套廣告片,頗能把握那種繁忙熱鬧的脈動。
果然是滿堂紅,百分之分的完全銷售,北屋的成績令得房地產界大感振奮。事後的調查顯示,電視廣告的影響力竟達百分之九十五!只是在權利鬥爭下,我的資料中心及電視廣告工作,不久也被剝奪了。
賣得好並不表示建得好,一九七六年六月,我們公司在台中興建的「東海花園別墅」出了很多問題,沒有人肯負責任。剛好這時公司內部的幾位經理聯合起來鬥爭我,我也正想辭職。葉條輝便乘機把我調開,派我去台中善後。
葉條輝給我的任命是經理,這一來大觸主流之忌:「憑朱邦復也能做經理?」
有幾位經理衝進了葉條輝辦公室,大肆咆哮。
葉條輝反問:「憑什麼他不能?」
誰在乎在台北房屋做個經理呢?如果不是葉條輝的義氣,我還以在那裡工作為恥哩!我對葉條輝說,何不掛個副理?省得大家煩惱!
我到現場一看,發覺問題之嚴重,已經不可救藥!我馬上作了一份報告,預測如不立即設法改善,五年以後公司將損失上億元!
東海花園別墅在台中銷售之前,人人認為台中沒有市場。但是位於東海大學山頂一片風沙的兩百戶別墅,卻在一天之中銷售一空。建築界驚艷,莫不視為奇跡。更大的奇跡是,過了幾天,又推出兩百戶,也在一天之內賣得精光。
同樣一塊土地,怎麼會由兩百戶變成四百戶呢?房子當然不能生房子,但是人就有此神通!
在這個時代,多少隻獵食者貪婪的眼睛不斷地搜尋著,媒體、廣告正是眾所矚目的介面。因為當時社會上游資沒有出處,北屋把握機會,大肆宣傳,人人把購屋當作投資保值的不二法門。加上北屋打著「保証出租」、「五年還本」的口號。既有還本的保証,又可享受租金及增值的厚利,一般民眾聞之無不心動,紛紛搶購。
我一看,建築水準差得離譜,不要說不可能租出去。到了還本之日,公司得一口氣拿出龐大的現金來收購這些毫無價值的廢墟。有哪家公司有這種實力?出租費加上還本本金,為數可觀,若真的要包租、還本,立刻有面臨破產的危機。
至於所建造的四百戶「高級別墅」,建地面積縮水、偷工減料不說了。四百戶中就有四百戶水管漏水、電線走火、下水道堵塞、牆線不直、地面凹凸。
僅僅這些尚不足列入金氏記錄,令人嘆為觀止的是竟有四戶別墅,其樓梯的上下距離只有三尺高!人要爬著才能通過!另有兩戶的窗子離地八尺,幾乎接近屋頂!在貧民窟中,這種事都不能發生,為什麼會堂堂出現在高級別墅中?
我剛做完調查,送走了報告,台中下了一場大雨。結果那四百戶平頂的房子由於偷工減料,一概未鋪油毛氈!雨水降落在水泥屋頂,加上下水管不通,一律向下滲漏。室內全部變成了游泳池!四百戶家家漏雨,沒有一戶例外!
天下再荒唐的事莫過於此,我進一步深查,才發現是人謀不臧。除了上下勾結,拿了回扣外,還要剋扣工資、拖延付款。發包時層層剝削,價錢已經低出常情,致使有好幾家小包商面臨破產,憤而蓄意破壞。工務部門不理不睬,公司裏上上下下竟無人知曉!
我的報告沒有獲得葉條輝採信,公司裡人人都責備我故意誇大其詞。不得已,我親身北返,堅邀葉條輝與我一同到台中來,否則我立刻辭職!
所幸天助我一臂之力,連日大雨不止,証據確鑿,無可抵賴!
那時工地中有一戶,且為僅有的一戶,已經交屋,屋主也搬入進住。那是台中一位姓黃的重量級地方人士,所以得到公司通融,提前興建完成。這家人對公司毫無怨言,所有缺失都自行修補。又花了百餘萬元,把室內裝潢得美輪美奐。
葉條輝到時,正值大雨滂沱,霧氣朦朧,一棟棟白色的建築矗立在滾滾黃河一般的濁流之中。司機打著傘,葉條輝東張西望,大家走得飛快。
他說:「朱邦復,好得很嘛,你是不知道,工地就是這個樣子。」
那位黃夫人聽說葉條輝要來,早就在院子門口等著。一見到他,大叫道:「葉董事長,我有事找你,麻煩過來一下!」
大家在雨中寒喧了幾句,黃夫人就把葉條輝往屋子裏讓。葉條輝本來就提著褲管,深怕被水濺濕了。這時也毫不客氣,一提腳,大步跨進大門。
正是說時遲,那時快!但見水花迸濺,「嘩」的一聲,我們的董事長成了落湯雞。
黃夫人久積的憤怒,立刻噴出漫天的烈燄,把葉條輝與台北房屋罵得狗血淋頭!
結果公司加撥了五百萬元以從事修補,還有二十多戶空屋,是某些主管分到的,現在也急於脫手了。不知道誰又出了點子,公司決定再貼上五百萬,在當年秋天假「修復」的東海花園,舉辦全國第一屆「室內設計名家大展」,以作促銷!
一個人的無知,旁觀者雖覺得可笑,但誰都沒有損失。幾個人無知,雖難免行為逾矩,所幸還能阻止,有損失也不會太大。若無知的人太多,多到連旁觀者都參與了,那將是一場悲劇!然而比悲劇更可悲的,是當事者沒有得到教訓,變本加厲,繼續胡作非為。社會於是變成一個大染缸,前面有人做過,後面就有人依樣畫葫蘆!
北屋的宣傳一向是錢花得越多,經手人所得越豐厚(蓋投資金額與經濟成長為正比)。於是這項大手筆,全國人盡皆知。還有人怕寂寞,又加了風箏大賽、師生郊遊、兒童寫生,唯恐東海不亂!至於籌備規劃,一如夫子所說:「君子遠庖廚」,沒人放在心上!
事過境遷,回憶中只是惡夢一場,述之無益。人類無知的愚行就像電視上的各種肥皂劇,都可以由固定的公式套出來。然而任何一個事件都不是孤立的,知其因果總會對後人有點助益。在此我提供一些值得借鏡的題目,讀者設身處地,也有他山之石可以攻錯之效,畢竟真相與夢幻泡影是一體的兩面!
題目一:東海後山平日風勢很大,秋日更烈,試想風箏大賽進行之盛況。
題目二:山上別無設備,當日上山的群眾約有兩萬多人,吃喝排洩如何解決?
題目三:室內裝潢都用高級地毯,外面尚是砂土泥地,參觀者如何入內?
題目四:台中各小學生約萬人,白天陸續徒步上山,夜晚如何同時下山?
當時參與此盛舉的兒童,如今都已成人,相信心有餘悸者不在少數。可是外人知道的有多少呢?各媒體記者,入夜都在北屋的精心安排下,參加各式的慶功宴去了。次日各報但聞一片好評,說不定有天會列入台中市誌,見証經濟的起飛哩!
事後北屋公司中只見人人得獎、分紅,卻未見一人負起應擔的責任。地基早蝕,棟樑已腐,難道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會看不見嗎?大家相互欺騙,競權爭利,當然各有打算。既然公司已為俎上魚肉,人心如何就不問可知了!
我的得悟有什麼用呢?只是自己免於痛苦煩惱,難道以眼見別人的愚昧為樂?不錯,是因為這個畸形的社會,畸形的環境,畸形的觀念,迫使我逃向解脫的彼岸!但這不表示我就可以作一個自了漢,平步天國!
北屋只是一個小小的公司,再看看我們的國家吧,又有多少分別呢?若住屋中已見到幾隻白蟻翩翩起舞,居住的人又該如何呢?
「亂邦不居,危邦不入」古有明訓,這並非一句空話。人的智慧來自前人的經驗,我再此蹉跎下去,只為了蓋幾棟好房屋?那未免太輕視自己了!
離職時,我眼見北屋內部人事傾軋,葉條輝不善鬥爭,大權旁落,已被架空。一位被調查局解職的能者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擺平了公司某筆稅務問題,故躍登龍門。在他的推介下,現台中長億集團的掌門人楊天生成為公司的副董事長。
葉條輝還要留我,他完全不願相信公司上下會離心離德。我勸他另起爐灶,他也充耳不聞。最後,有一次楊天生召開主管會議,他先來個下馬威,拍桌子罵人。
我本來就不願意為這五斗米折腰,也把桌子一拍,對他吼道:「你憑什麼拍桌子?」
「你憑什麼拍桌子!」他顯然不知道北屋還有這等字號。
「憑什麼?我不是你的部屬!」
「為什麼不是?我是你的副董事長!」真有人把芝麻看得很大!
「錯了,你不是,我已經辭職不幹了!」
說完我大搖大擺地走出會場,葉條輝也不再挽留了。
三年下來所見所聞,真是罄竹難書。本來打算詳述之以供警世,再一想,在這個愚昧的時代,哪裏又有例外?凡是利越大之處,其弊也越大。後來見得更多,無一不是骯髒齷齪,卑鄙汗顏。獸性人慾原本如斯,莫如忘諸腦後,好為人世保留一點清白!
這期間還有段我未忘情於電影的插曲,有一天宮天美與但漢章兩人來找我,他們是李行的副導演。
天美拿著一疊稿紙,一見我就說:「這次你非幫我的忙不可!」不由分說,他把稿子遞了過來。
「幫什麼忙?」很久沒見了,他留了點小鬍子,很像個半調子的藝術家。
「你先看看這個劇本,我們明天再來!」說完他們就走了。
宮天美很瞭解我的毛病,激將遣將對我都發生不了作用,但是看到不滿意的事,我就不請自來。這劇本名為「吾土吾民」,是張永祥的作品。我一翻之下,就知道宮天美的意思了。
這本劇本之糟,也只有吾土吾民夠格。且不說它是法國名著《最後的一課》的「全抄版」,且中斷句、掉字,前言不對後語!更糟的卻是以日寇侵華為背景,一大堆莫明其妙的人、在一個小村莊裏喊八股口號。
第二天他們一到,我開口就說:「你們要拍這部戲,但是又不敢惹張永祥,是不是?」
「是!是!李導演也說是個燙手蕃芋,丟給我們兩個,就跑到美國渡假去了。我們看了又看,實在想不出好法子,只好來找你!」宮天美嚅嚅地說。
「好吧!我可以改寫,使它有血有肉。」我一口答應,宮天美自幼就是我的小兄弟,我非常樂意幫他的忙,何況這個劇本真的激起了我的鬥志。
「改寫?要多久?李導演下個星期就回來了。」但漢章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六個工作天足夠了,但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但漢章有點緊張。
「我負責重寫,由你們出名,條件是絕對不可透露有我這個人,怎麼樣?」原因很簡單,這是個人性遊戲。李行與張永祥是老搭檔,在台灣睥睨一世,雖不見得知道怎樣把戲拍好,但拍得多了,壞到什麼程度總還是心裏有數的。
人最難避免的,就是離「我」遠近、親疏的圈圈,所謂黨同伐異,就是為了保護自己。戲當然要拍好,但必須是自己人拍的,絕對不能容許外人比自己人好。對他而言,宮、但二人是自己人,我是外人。劇本如果改得不好,當然不會用;萬一改好了,竟然是外人改的,自己人受到威脅,那將是場災難!
他們答應了,我在戲中加了些必然的因果,刪了些口號、說教,又把日本人人性化,我不能苟同時賢的邏輯觀:凡是敵人就壞到殺無赦!
宮天美與但漢章兩人看了大喜過望,高高興興地走了。不幸,我忘了天美過於天真善良的人性,少提醒了一句。
李行回來,這兩個年輕人說劇本修改好了,李行也很高興。宮天美卻一時「良心不安」,坦白承認這劇本是另請高手改的!
「混帳!」李行立刻暴跳如雷:「這個劇本是張永祥寫的!張永祥寫的!知道嗎?普天之下,有誰夠資格改!算了!就用原劇本開拍!」
「燙芋」充數也不是自今日始,電影事業風光如昔,誰有損失呢?
「吾土吾民」上片三天,算不錯了。宮天美為此退出了電影圈,到美國從商去了。最不幸的,是但漢章也憤而赴美進修,一年後卻因車禍魂葬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