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覺悟
  修行、代價、生離、永別

  大家都起來了,盥洗畢,太陽剛好出來,吐著燦爛的金光,從窗子的一角照亮了空曠的娛樂室。尼奧的臉上泛著神聖的光輝,領著我們,開始了一天的功課。
  首先是「拜日」儀式,我們一共六人,圍成兩個相反的三角形。大家各站在角的尖端,面向東方站立。尼奧大聲朗誦,我們則跟著唸:
  「由於您的光芒,賜給我們生命,我們崇拜您,遵從您,直到永遠。」
  然後是短暫的沉思,直到大家都結束了,才開始做瑜珈練習。
  這樣差不多有一個多小時,才結束了晨課。
  接著是經文學習,我們魚貫走到工作室。由於我和凱洛琳只是見習的修行人,所以面對面站在房間的兩端。尼奧、東尼、秀子及甘格則分居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面向中央,先做例行的日課儀式。
  東尼及甘格今天輪值,東尼取出一張黃色的「聖毯」,與甘格各執一端,平鋪在室內正中。毯子正中是個猶太教的六角形符號,據他們解釋,六角形是由一個向上代表精神的三角,與一個向下代表物質的三角疊合組成,意為宇宙本體。
  毯子鋪好後,他們四人便圍著圖形坐下。東尼又到聖壇上取了那盛滿清水的碗,交給尼奧。而甘格則取了另一只空碗,雙手捧著恭敬地放在圖形中央。
  尼奧將碗中的水倒了一些在空碗中,同時唸著:
  「宇宙之始為陰與陽,是為道,道存於萬物,我唯道是求。」
  同樣的,他每唸一句,我們跟著複誦。同時那碗水也依序傳遞著,各人傾倒一點,直傳到最後一人,全部倒完為止。
  日課完畢後,與會之人要輪流分飲碗中之水,並將另一空碗重新注滿,以備次日之用。其意義是說,這水中孕育著每天所發生事件的因果,大家共飲,表示分享。
  水倒畢,四人瞑目,仰面朝天,尼奧等人又唸:
  「聖靈、聖父、聖子,三位一體,代表著精神,情感及肉體,是人生的真理。」
  口中唸著,手還要做動作。在說「聖靈、聖父、聖子」時畫著十字;說「精神」時雙手合在額上;說「情感」時手置胸前,「肉體」則按在下腹。
  然後四人拉著手,呈一個圓形,低頭默禱。
  再下來才是經文學習,他們的教材原是一位法國人赫內格朗所寫的一本「宇宙之主」。據他們說此書在各國都被查禁,因為作者既反獨裁,又反資本和共產主義。由於法文版本已經無存,我們用的是義大利文版,是尼奧讀大學時,一位教授秘密傳授的。
  書中的內容是以客觀的立場,舉出各民族宗教的異同。尤其強調各宗教所用的各種象徵符號有絕對的關聯性,在在表示著真神只有一個。由於經書是義大利文,尼奧每說一段,東尼便譯成英語。而我當時的英語程度還不及葡萄牙語,所以懂得不多。
  書中強調世界上各宗教源流相同,這個「真神」是從外太空來的。直到多年後我看到一部影片,專門討論世界上許多不可思議的上古奇跡,並認定神是外太空的高等生物時,才真正瞭解了他們的理論。
  這一天的學習令我大失所望,我厭煩那種裝模作樣的儀式,也不欣賞大雜燴式的、把所有宗教的皮毛,拚湊成一座新的殿堂。此外,宗教只是人生行為的一部分,不能把對宗教的信仰視為真理,更不能把追溯的根源推到外太空去。
  就算神果真是由外太空來的,問題也還沒有解決,外太空的神又是如何產生的呢?是不是等我們找到了「外太空神」的殿堂後,又要到另一個更遙遠的時空中,尋找另一個「外外太空神」的來源呢?
  我認為真理應該是一種常識,能夠應用在人生各種情況下,能配合科學知識的一種公理。既是真理,就應包含人類的一切行為,宇宙間的一切事物,人藉之可以探窺時空架構中的所有真相。如中國人所謂的「放諸四海皆準」,否則不是真理。
  唯一的一絲希望,至此已盪然無存。我理所當然的,把整個心移轉到凱洛琳身上,誰知道天下有沒有真理?對我而言,在這個當兒,凱洛琳才是真實的。
  平常中午是不進食的,我不顧尼奧的反對,買來炊具,安排了一個月的伙食。而且堅持以後不許上餐館,以便把錢留下,供下個月的開支。
  這天中午,我用味精、豬油、醬油做了陽春麵,大家吃得香極了。真像餓了幾天似的,添了一碗又一碗,看來,我這個伙頭軍是做定了。
  我們的生活很有規律,日課完了,下午各自休息。因為天氣熱,大家都勤於洗澡。所幸這座危樓有間「通風」極為良好的衛生間,雖然沒有電,卻不缺水。洗完澡,就便洗衣服,洗好了,濕漉漉地便穿上身,讓日曬與體溫自動烘乾。
  因為生活簡單,不需要應酬,男仕們對頭髮鬍子不大理會,越長越長,竟成了一般年輕人模倣的時髦。反倒是秀子和凱洛琳,常自己拿了剪刀,把短短的秀髮,一刀一刀剪得好像狗啃的一樣。
  在每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功課」,就是「出巡」。所謂出巡是我們幾位長老要排著隊魚貫而行,而且專門走在市區或人群集中之地,接受人們的笑罵和侮辱,目的是為了消除自我的虛榮心。因為一般人並不能體諒我們的特立獨行,見了我們的隊伍,經常是恥笑詬罵,不一而足。
  最初我的確不能接受這個儀式,倒不是害怕別人的凌辱,而是覺得沒有必要。自己所做的選擇,為什麼一定要他人肯定或否定呢?尼奧的解釋是,社會人有其虛榮感,他們難得有機會口徑一致地齊聲對付不屬於他們的一群。出巡就是為了讓他們發洩,也借以堅定自我的信心。
  星期天是巴西人望彌撒的大日子,一大早,男男女女便衣冠楚楚、不約而同地擁到教堂前的廣場。在進入教堂領受聖禮之前,相互寒喧話家常是他們的熱身節目。
  這時,我們這一隊奇形怪狀、鳩衣百結的洋化子,低著頭,彷彿懺悔的罪人一般,穿梭在天堂前的天使群中。於是此起彼落的叫罵聲,立即取代了竊竊細語。人群中有的呲牙咧嘴,有的口沫橫飛,無不舉起了衛道的巨纛,極力鞭撻。
  尼奧永遠是帶頭者,他長髮垂肩,步伐堅定。後面跟著的是東尼,一副遊戲人間的模樣,又喜歡對年輕婦女擠眉弄眼,經常惹得紳士們惡言相向。甘格很老實,他一向若有所思,從不抬頭看人。一到秀子、卡洛琳及我,人們多半議論紛紛,品頭論足。
  我心裡不禁嘀咕,儘管寒山、拾得是我們的老祖宗,但身為中國人,不能為國爭光,竟遠涉重洋來給人當做侮弄的對象,也著實慚愧。
  然而這種訓練對我日後做人處事的態度,卻有無比的助益。因為我一向堅守原則,很難獲得別人的認同,以致經常遭受白眼。自從經歷了這種羞辱的儀式後,我徹底看透了。我的作為是自己選擇的,又不需要他人的認可,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
  老子在《道德經》中曾說:「寵辱若驚,畏大患若身」。人受到別人的影響,原是團體生存的一種策略。然而在思想的境地中,永遠是少數領導多數,領導的少數人怎能受到大眾的影響?是以凡寵辱皆驚之人,必無自知之明,當然要仰人鼻息了!

  尼奧和秀子非常努力,一個總在看書,一個則在一旁作畫。東尼和甘格則天天出去,常常要到深夜才回來,有時甚至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趕回來作日課。凱洛琳沒有定性,難以捉摸,她可以整天呆坐著一動也不動。興緻好時,又像一陣風似的,隨著東尼出去了。
  我的日記寫得很勤,尤其這些天來變化太大,陡然間由地獄裡躍上了天堂,有太多零亂的思緒需要徹底的整頓。我不能老是黏在凱洛琳的身邊,也沒有那麼多話題膩在一起,她遲早會離開,我必須趁著這個機會,自己站起來。
  人與人之間最初的吸引力是容貌、風度和談吐,再進一步則是思想和觀念,時間久了,才涉及感情。凱洛琳與我而言,尚停留在觀念交流的階段,如同一層矇矓的薄霧。令我遺憾的是,每天面對面,心中彷彿有說不盡的言語,可是口頭上卻無話可講。
  我早知道心境的苦樂,與物質條件沒有絕對的關係,可是不經過實際的印証,那只是一種觀念而已。現在,正因為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死心塌地什麼都不期望。能有一個地方遮風擋雨,能有一點食物裹腹充飢,就滿足得如同做皇帝一般。既然如此,明天也不必擔心,一床毯子,揹了就走,不論到何處,不會比今天更壞。
  我來這裡之前,有可以糊口的工作,有一點點存款,還擁有一部能動的舊車,一些喜愛的雜碎玩物。但那時我除了對台北參加中馬公司的朋友滿懷歉疚外,每天還在擔憂前途、生活。甚至於袋中才裝了幾文錢,就難免被商店櫥窗中五花八門的各種陳設引誘。分明買來毫無用處,但內心已為物欲所役,更恨自己落魄不堪。
  俗語說:「人比人,氣死人」,有些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跟別人的比較上。身上穿的,口裡吃的,住的、用的,甚至連自己的配偶、兒女,都要比上一比。這是為了什麼呢?天下有什麼標準可以用來衡量呢?究竟要比到什麼地步才滿足呢?再說,為了爭這一口氣,所付出的代價又值得嗎?
  現代社會就建立在這種虛榮的競爭上,各種商業廣告利用人的愚昧,為人洗腦,灌輸一些毫不相干的價值觀念。人們接觸多了,也就信以為真,甚至於奉為金科玉律。即使有人還不相信,一旦其左鄰右舍得意地向他炫耀時,因為不甘示弱,也就毅然投入。結果是不論智力高下、不分年齡性別以及職業國籍,人人浮沉在這幾近瘋狂的競賽中,卻美其名為繁榮。
  在美國時,我曾見過一個電視廣告,有一部汽車停在大峽谷中一座峭拔的尖峰上,車旁立著一位美女。那個鏡頭的確優美,氣派豪邁,可是又與那部汽車有什麼關係呢?真有那樣傻的人,相信汽車能飛上山峰嗎?到底那個廣告想表現什麼呢?
  事實上,這只是利用人們的心理作用罷了。很少人有機會上那座高峰,一睹那粗曠的風光。在深廣遼闊的背景前,那突兀嶙峋、黃塵漫漫的沉積岩上,一部線條明朗、光耀奪目的現代化轎車傲然而立。豪放、雄偉之餘,更不可思議的是峰頂高拔數千丈,竟能將車子開上去!
  這還不說,鏡頭一轉,在剛勁的轎車之旁,出現一位嬌媚無比,柔弱豐腴的美女。但見她衣裙隨著狂風飛舞,秀髮在晴空中飄揚,形成強烈而浪漫的對比。鏡頭逐漸拉起,向下俯瞰,一望無垠的廣漠中,平地拔起一座危崖,孤峰獨聳,飛車美女赫然其上。
  真是壯觀、驚險、美艷而又懸疑!每當人們想到壯觀、美艷的事物,就會聯想到那個鏡頭,更連帶的想到那部車子。想來想去,想得多了,心裡就形成一種欲望。而欲望正是興建海市蜃樓的奴工,在這海市蜃樓中,裝載了快樂幸福,於是,那部轎車便成了幸福的指標。
  不僅商業如此,政治、宗教、體育、藝術以及各行各業也都玩弄著同樣的手法。因為不論什麼遊戲,只有大眾參與了才會有力量,要大眾參與則先要引起他們的興趣。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平平凡凡的,他們無緣飛黃騰達,成聖成祖,只有借助一些令他們欣羨的偶像,用關心、懷想把自己的感受與那些閃耀的明星結合在一起。
  從表面上看,這個時代充滿了刺激,世界繁榮了,人生充實了。實際上,人還是人,不論是亮晶晶的明星也好,默默無聞的大眾也好,人人都生活在他人所塑造的假象中。
  這使我想起《道德經》中最受時人爭議的一句話:「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現代的學者認為老子提倡愚民政策,「使民無知」就是愚民。說這種話的學者,想當然耳一定很有「知」,只是不知其所知為何?知他人所知,知自我所欲,當然沒有錯,但是不是知道人生真理呢?如果知道,那又為什麼反對「使民無知無欲」?
  當今所有的知識都只是為了謀生,然而生活的素質改善了嗎?天天開著名貴的汽車,擁塞在馬路上,原本只要走上十分鐘就可以到的地方,現代化結果,卻要在車中關上幾個小時。不錯,住家是比以前清潔豪華,但多數人每天只是回家睡覺。整天忙忙碌碌,建造了企業王國,卻不得不在污煙瘴氣中,逃回孤獨的小天地。無休無止的追名逐利,忘卻了自己究竟是誰!是不是人的生活就應該如此呢?
  本來我以為這些嬉皮能摒棄物誘,即令與真理無緣,尚不失於純真。可是每天的相處,所見所知更深了一層,才發現仍然未脫巢臼。他們的確比一般人有理想,勇於追求。然而這種理想卻解決不了他們身心的需求。物質條件不足,他們寄情於大麻,在麻醉中取得補償。至於爭名奪利,計較高低,其激烈程度則與俗世無異。唯一有別的是這裡物稀人少,得失之間相差極為有限。
  以抽香煙為例,為了分配數量,或買什麼牌子,好幾次都吵到要動用戒律。讀經時,各人佔用的時間長短,也成為爭執的重點。
  尼奧非常在意他的形象,需要別人尊敬,便極力打壓東尼。東尼雖然崇拜尼奧,卻是積習難改,吃喝玩樂如故不說,遇到人多的場合,就控制不住,非盡情地賣弄一番不可。
  東尼有一個計劃,他寫了一份宣言,用全開的色紙,畫上極為優美的裝飾線條,中央是花體寫的一首詩,詩下有二十多個簽名。那首詩的大意是:
  「你可曾在清晨膜拜日出?
       黃昏陪伴日落?
   你可曾夜半裡
   在大地的夢鄉,獨自
       海沙與臉頰撫摩?
       銀白,浪潮洗淨了月色
       戰慄著,全身赤裸?

   今天,明天,後天,
   天上,地下,或是人間;
     「我」在哪裡?
哪裡又有個「我」?
     你可曾想過?
   地球又是誰的家?
     藍天為穹,黃土為蓆,青綠的陳設,
     還有
     日、月、星辰,與無盡的永恒。
   誰狠心?
忍心?
存心讓「她」殘破?

   朋友!
拋棄吧!
讓垃圾成為昨日的惡夢,
     除了你,還有個我,
     沒有我,你在哪裡?
朋友,朋友原是一夥!」

  這個認同的代價,折合美金大約是二十元。東尼已經找到了二十多位贊助者,但尼奧始終反對這個計劃。一方面是東尼把部分的錢用在交際應酬上,另一方面則是東尼每次出去找人時,都不讓他參與。
  我一邊欣賞東尼的傑作,一邊贊不絕口。東尼遇到了知音,一時得意忘形,興高采烈地談著他去交涉的經過。其間當然少不了一些絕妙的情節,直笑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尼奧在一旁聽了,大大地不以為然。他開始抱怨東尼只顧他自己的快樂,把勸募來的錢都花在喝酒應酬上。東尼正在興頭上,為了面子,順口扯了些理由抗聲辯護。尼奧顯然要「立威」,兩人由爭執而叫罵,大家都被驚動了,但是誰也勸止不住。凱洛琳只好把我拉開,大家站在一旁,靜觀兩虎相鬥。
  尼奧的一副義大利的石膏面龐,在齊肩的長髮下,很有點雄獅的神韻。這次他真的動了肝火,每句話都像一把把利劍,劍劍刺中東尼的要害:「你以為我不知道?天天藉口出去工作,誰不知道你上酒吧玩樂,沒有出息!」
  東尼如同受傷的野獸,負隅掙扎:「你以為我喜歡出去?為了給你們解決吃住的問題,我不得不辛苦奔走!外面太陽又大,又熱又累的,我歇歇腳、喝杯酒也是應該的!你以為我在享受?你自己去好了!」
  「是你自己要搶風頭,不讓別人參加,怪誰?」
  東尼忍無可忍,緊握著拳頭幾乎要爆炸了:「我活該!放著好日子不過,來跟你受罪!」
  尼奧冷笑一聲,不屑地說:「你是活該!不服氣自己回去,又沒有人攔住你!」
  東尼突然大吼一聲,發狂般奔到牆邊,使盡全身力量,一拳向牆壁打去。只見血光崩飛,東尼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左手捧著右手打滾。
  我們嚇壞了,連忙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檢查結果,右手有幾隻指骨錯位、骨折,所幸並不嚴重。定了位、敷了藥,再打上了石膏,一直忙到深夜。
  我猜想他們一定要拆夥了,凱洛琳認為不會,她說他們倆經常吵,真要分手早就分了。就是因為互相依賴,所以都想征服對方,否則有什麼好吵的?
  她說得不錯,宛如一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熱帶風暴。第二天早上起來,太陽還未出山,已經雨過天晴了。東尼看著自己懸吊著的右手,又看到尼奧慇懃地在一旁照料,兩個人都感動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彼此緊緊握著左手,相互垂淚。
  早課時,尼奧與東尼彼此道歉,每個人都深切地自我檢討。
  尼奧說:「你們可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嗎?」大家都沉默不語,尼奧又說:「我們在這裡住得太久了,每個人都很煩燥,所以控制不了自己。」
  東尼一聽,用左手一拍大腿,說:「真有道理!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這些天老想吵架!」
  「我和秀子商量過,大家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好極了,去哪裡?」東尼立刻興奮起來。
  「去貝林島,那裡安靜得很,一個人都沒有。那裡是聖地,有聖靈。我們常去,去必禁食,期待聖寵。」
  貝林島在沙市西方,是大西洋中的一座珊瑚礁,島很小,也沒有什麼觀光設施。那裡的沙灘雖然很美,但沙市處處都有美麗的沙灘,沒有人願意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東尼像是被蛇咬到一般,他立刻恢復了苦楚的表情,抱著自己的痛手。其他的人則木訥地坐著,不表示意見。尼奧環視了一周,知道大家興趣不大,便說:「那麼,你們都留在家中做功課罷,我和秀子日課完了就走,三天以後回來。」
  尼奧把毯子捲好,背在右肩,左肩則掛著他的百寶袋。他上身是一件羊皮背心,上面鑲滿了閃亮的不鏽鋼扣子。底下一條沿邊帶鬚的短褲,一雙日式拖鞋,完全正宗嬉皮打扮。
  秀子只有兩套衣服,一套是有花邊的襯衣和紅色的熱褲,另一套是紅白小花的衣褲。她對著鏡子,比了又比,換了又換,耗了十多分鐘。
  尼奧靠在門邊不斷地搖頭嘆氣,秀子卻一直無法決定,該穿哪一套衣服。
  到底凱洛琳是女人,她走到秀子身邊,打量了一番那身天天看到的紅白小花,然後用著驚嘆的口氣說:「好漂亮啊!」
  如同變魔術一般,秀子高興得像在伸展台上的模特兒,踮著腳尖,旋轉了一個圓圈,這才頭也不回地與尼奧踏上了旅程。
  尼奧怕誤了船,大步走在前面,長髮被風吹起,飛在半空中。陽光照在鋼扣上,發出閃閃的銀光。兩個包包一左一右地晃動,腿上的黑毛與褲管的線頭糾結成團。
  東尼走在他的後面,略禿的頭頂泛著晶瑩的汗珠,連腮的大鬍子則托著小小的頭顱。身上是那件齊地的非洲長袍,腳步一快,就像隻大蝴蝶,灑脫地飛翔著。
  秀子三步作兩步,半走半跑地拖在東尼身後十多碼處,紅色小皮包不住的上下跳動。再後面是凱洛琳和我並排押陣,我低頭前行,她則是漠不經心地東張西望。
  一路上,市井小民無不張目結舌,對我們指指點點,和教堂前眾紳士的反應沒有多大差別。待我設身處地一想,這種奇觀倒也極為罕見,自己都不禁覺得可笑。
  不久凱洛琳發現了我的異狀,不以為然地瞪了我一眼。
  我只好解嘲地說:「妳看,我們像不像是在護衛非洲土皇帝出巡?」
  她沒理我,淡灰色的眸子,在陽光下,比一團霧還要清淡。
  趕到碼頭,送尼奧和秀子上了渡輪,東尼便急急地帶我們到海邊市場的樓頂。這裡是沙市著名的土產及文物展覽區,經常擠得水洩不通。樓下有森巴、瑪貢巴與康咚卜勒(一種巫術)的表演,樓上中間一圈專賣各種當地小吃。外圍則是露天的陽台茶座,人們頭上張著五彩繽紛的陽傘,身體靠在帆布躺椅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觀賞海景。
  我們急忙地穿梭在座椅間,擠過人群,趕到靠海的欄邊。向下俯瞰,正好看到渡船緩緩地離去,遠遠地尼奧在搖手,我們也揮手作答。此情此景,使我突然想到一部美國人在牙買加拍攝的間諜片。
  我忍不住悄悄地對凱洛琳說:「妳看,這像不像間諜片的終場戲?」
  她點點頭說:「是的,他們終於投奔自由了。」
  「每部電影的結局,總會有個美滿的婚姻。」我得意的說。
  她終於笑了:「傻瓜!間諜片裡可沒有!」

  我們只有三間房,尼奧與秀子睡工作間,凱洛琳與沙爾索和另外一個嬉皮睡裡間,我則和其他的人睡娛樂間。由於沙爾索與那個嬉皮很少來,娛樂間又常常有人抽大麻,很難安寧。我便在徵得凱洛琳的同意後,搬到裡間,和她同住一室。
  這天夜裡,我和凱洛琳天南地北胡扯了一陣,剛剛閉上眼睛,東尼回來了。他把凱洛琳叫了去,起初他們是悄悄的談著,後來聲音越來越大,竟然爭吵起來。我怕東尼火山爆發,顧不得是什麼私事,便走進他們談話的工作間,坐在靠街的窗口上。
  這時已是凌晨,月亮躲在屋脊後面,已經準備休息去了。星群只在天心耀武揚威,烏黑的海面仍是一片烏黑,彷彿與世隔絕。游目所及,只有街頭的路燈還懶洋洋地吐著餘輝,在幽暗的大地上,畫出一圈一圈昏黃的光球,很像掛著一幅梵谷的油畫。
  四周靜靜的,東尼的聲音,在沉寂中縈繞著。
  「妳太不懂事了!不肯跟我上床,也不肯跟別人上床,難道妳那麼神聖?」
  「你說了半天,一下這個,一下那個,現在又扯起上床來。我不懂這件事與你說我『不懂事』有什麼關係?」
  「就因為妳不懂事,所以不懂!」
  看東尼半躺在地上的樣子,我倒是聽懂了。他消息很靈通,知道凱洛琳打算回里約熱內盧。他曾經叫我勸她留下來,說她還不懂事,怕她會受到傷害。這時想必是他不得不說,又不願正面明說,便拐彎抹角地,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顯然他還不肯定,或是要面子,不能求她留下來。
  「妳傷了別人的心,知不知道?」
  「我傷了誰的心?不會是你吧?」
  「我才一點都不傷心!」東尼把頭掉了過去。
  凱洛琳懶得理他,走到我前面的另一個窗前,靠著窗櫺,凝視著遙空。
  既然東尼曾經要我勸她,這個僵局大概也只有我能夠打破,我便對他們二人說:「我能不能表示一點意見?」
  「你說。」凱洛琳沒有回頭,只說道。
  「東尼的意思是,妳不應該丟下我們就走!」
  她恍然大悟:「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不是為這件還有哪件?妳以為我真想和妳上床?」東尼更氣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
  「妳自己不懂事,難道要我求妳?」東尼搖晃著打了石膏的手,激動地說。
  「我有我的苦衷,不走不行。」
  東尼翻身坐了起來,誠懇地說:「妳看!我到這裡來以後,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不管妳有什麼苦衷,我們一定可以幫妳解決的。」
  我也乘機勸她:「當然,或許我們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是妳告訴我們,總比一個人面對問題要強得多。」
  凱洛琳默不作聲,東尼又躺了下去,空氣中充滿不寧的寂靜。下面街上有一個又癱又瘸的人,常在深夜痛苦地呻吟,這時又傳來他一陣一陣悽慘的哀聲。
  「妳聽!他哭得多麼傷心!」東尼感嘆地說。
  凱洛琳仔細傾聽了一會,說:「他沒有哭!」
  「他這樣悽慘,怎麼會不哭?」東尼又生氣了。
  「這可能是他的習慣,也可能是絕望了,但是他沒有哭。」
  「誰有痛苦不會哭呢?除非是妳!」
  「為什麼痛苦就要哭?哭了就能減輕痛苦嗎?」
  這是永遠得不到結論的無謂爭執,東尼有非凡的才華,但是太過於主觀,而且太情緒化。剛巧凱洛琳是個謎,她那句「為什麼痛苦就要哭」透露了玄機,分明她有著深切的苦痛,苦到無法用淚水來滌除。
  個人的痛苦能有多深呢?大腦容積有限,新事物、新變化存進記憶中時,舊的就被清洗掉了。我也曾痛不欲生,然而這一剎,現在只是現在,過去已蹤影皆無。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會使人的注意力轉移,因而減低痛苦的程度。我很想乘機與她暢談,一方面希望能勸她留下來,我們得以長期相聚。另一方面則藉此增加彼此的瞭解,說不定我能解開她心中的難題,使她快樂幸福。
  世事的難處,就在於適當機緣的難得,過於強求或無的放矢只會導致更大的傷害及誤解。我的認知有限,我們也相交不深,該怎麼說呢?怎樣開口才有效呢?再說,東尼也在場,他是座時可以爆炸的火藥庫,這些話能當著他的面談嗎?
  我正在盤算,一陣陣鼾聲傳來,東尼竟然睡熟了。凱洛琳轉過頭來,向他投出憐憫的一瞥,低下頭來,輕輕地走了。
  我輾轉不能入眠,凱洛琳也反覆翻身,沒有睡著。我想安慰她,因為在這些可憐的人之中,只有我早已把自己的痛苦束之高閣。我知道人在真正痛苦時,是需要安慰的,那怕於事無補,一點關懷之情也是很大的慰藉。
  「請妳原諒東尼,他很喜歡妳。」我仰臥著說。
  「我知道。」
  「妳離開了,他會傷心。」
  「我知道。」
  「他們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我不覺得留下來對妳會有任何幫助。」
  「我也是這樣想。」
  「雖然我也在徬徨中,但是我相信、而且希望能分擔妳的痛苦,如果妳願意把我看作一個朋友的話。」
  隔了好一會,她輕輕地說:「晚安。」

  尼奧不在,日課也荒廢了,我陪著凱洛琳到處遊玩。可是不論如何,她那一股憂傷的神情,好似凍結在眉宇之間,濃濃的、緊緊地,怎麼都化不去。
  尼奧回來的前一天正好是週末,凱洛琳要我陪她去找一位朋友,接洽搭便車到里約的事。
  她的朋友每個週末都在 Barra「巴哈」區的海灘上作日光浴,那裡的沙很潔淨,是沙市的觀光勝地。當年我讀音樂學院時,也常到那兒雕塑沙人。
  這天沙灘上擠滿了人,放眼望去,岸邊到處是躺著做日光浴的男男女女。遠處清澈的淺海裡,則是些永不知疲倦的青年和兒童,正與水波和浪濤嬉戲著。
  「這麼多人,到哪裡去找?」我希望她打消念頭,回去算了。
  她拉著我的手,如同一對情侶。我們順著海邊人群踩出來的小道,從右岸找起。烈日頂在頭上,沙灘上熱氣蒸騰,不一會兒,我們就汗流浹背,兩隻手都感到了那股熱力。我覺得無比的愉快與甜蜜,希望今生永遠如此這般地行走下去;她則不時回過頭來,對我露出略帶歉疚的笑容。
  找了兩個多小時,來回看了幾次,她始終不肯放棄。最後,在沙灘一側,一堆亂石旁,一大塊浴巾平鋪著,有兩對男女躺在上面。其中一位男孩似乎受了傷,左腿由膝至踝的部分,整個都包在石膏筒中。他很會享受,把傷腿擱在身旁女友裸露的肚子上。
  凱洛琳走了過去,叫聲「威廉」。
  那傷腿的青年見到她,驚奇地說:「妳還沒有走?」
  「我在等彼得。」
  「彼得?他大前天就走了!」
  「哦?」她失望得說不出話來,我拉拉她的手,暗示她回去。她還不死心,說:「彼得跟我說他是明天或後天才走的。」
  「妳記錯了吧?明天走的是我。」
  「那麼…」凱洛琳猶豫了一下,說:「你能不能帶我呢?」
  「妳不怕嗎?」威廉指指他的傷腿。
  「怕什麼?」她倒很勇敢。
  「我後天清晨動身,妳來找我吧。」
  我感到有點蹊蹺,默默地與她走回路邊,我忍不住問:「妳們幾個人一起走?」
  「只有他和我。」
  「是妳開車嗎?」
  「我不會。」
  我的心快要從口中跳出來了:「妳不會開?」
  「那是摩托車!傻子!」
  果然是我所擔心的!我叫了起來:「不行,我不許妳這樣走!」
  「你怕坐摩托車?」
  「難道妳沒有看到他的腿?」
  「又怎樣?他從里約來時就這樣。」
  「不可能!公路警察會抓的。」
  「他穿上喇叭褲,誰也看不出。」
  「不行,太危險!」我要盡一切力量阻止她:「妳可以不怕死,但是妳會增加他的負擔,多一個人坐,重心就不一樣了。」
  她露出了可愛的笑容,望著我,平靜而寓意深長地說:「你不要擔心我,擔心你自己吧!沒見到你以前,我就是這樣,以後,我還是這樣。你追求你的真理去,我需要的是刺激!」
  她說得不錯,我改變不了她,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何必用自己的感情去束縛她呢?讓她瀟灑地離去,也讓我灑脫地覺醒…
  但是,我還是我,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面對著她,幾乎是懇求地說:「我只有一個最後的要求,妳得答應我!」
  「好!你說罷!」
  想不到她答應得這麼痛快,為什麼不是兩個或三個呢?貪心的人啊!我說:「在妳到里約之前,不許再抽大麻!」
  她笑了,笑得好甜美:「這又表示了什麼?如果他抽了呢?」
  「他?我管不著,也不想知道,這只是我自我安慰的一點私心而已。」
  她想了想,很乾脆的答應了。

  尼奧回來後,凱洛琳說明了她決定要走的事。尼奧沒有說什麼,只叫東尼找些朋友來,晚上讓大家聚聚。
  嬉皮們的「聚聚」,意指眾人來聚一聚,連茶水都是奢望。可憐在普西尼的歌劇「波西米亞人」中,大家為了醫咪咪的病,每個人都把自己僅有的財產典當了,結果還是救不了她因貧窮而導致的營養不良症。
  現在,凱洛琳要走了,就像秋風下的一片落葉,孤孤零零的,即將失去蹤影。我無法留住她,但卻私心戀戀,想捕捉這最後一剎的離情。可是,以一介嬉皮,我用什麼給她送行呢?僅有的存款都買了米糧,身上已是一文不名,連可資典當的財物都沒有。
  我厚著臉皮,去向中國朋友「借」了點錢。接著,問題來了,這點錢能買什麼呢?
  我想到那天喝的棗香似的飲料,雖不知名,但瓶子還記得。我耐著性子,跑遍了大街小巷的雜貨店、以及上下城的超級市場,沒有!我不死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總要找到最後一秒鐘為止。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一個偏僻的小店裡,我問到了這種果汁。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產品,如今已被可口可樂取代了。店主在一處舊物堆中找到了兩瓶,我欣喜若狂,全買了下來。
  我又買了她愛吃的玉米花、香蕉,還買了一條大毛巾,在摩托車上可以裹著保暖。
  回到危樓,她一見到我,就說:「你到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你!」
  有生以來,難得有人關心我,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眼圈也開始濕潤。我不敢看她,立刻奔進廚房,忙將起來。她也跟進來,一眼看到那瓶沒有招牌的果汁,驚訝地問道:「這個是不是…」
  我開了一瓶,倒了一杯給她,才說:「當然是,只是現在已經不生產了,全世界只剩下這兩瓶。」
  她看了又看,顏色比上次喝的淡,但香味依然。喝了一口,她半皺著眉頭說:「是它。」
  我看情形不對,也喝了一口,有點酸,味道遠不及我們上次喝的濃郁。顯然是存放的時間或方式不對,沒有達到醱酵的效果。
  我只好自我解嘲地說:「另一瓶我要好好地保存起來,讓它醱酵,等到十年、二十年後。假如我們還有機會重逢,而妳還記得我的話,我再請妳喝,保証和上次一樣甜蜜。」
  她聽了低下頭去,沒有作聲。
  我又掀起蓋著的爆玉米花,說:「我知道妳喜歡吃,只可惜這不是現炒的…」
  突然間,她口中迸出「哦」的一聲,張開雙臂,投進了我的懷抱。在心理上毫無準備下,我垂著兩隻手,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直到她身上的熱力溫暖了我的心田,禁不住淚珠漣漣,我也緊緊地摟著她。
  沒有激情,也沒有興奮,像是辛苦地跋涉了萬水千山,驟然回到家園,只有無比的安慰,返回天地本具的寧靜。
  她顯然比我激動得多,伏在我的肩頭不住地抽搐,滾滾清淚濕透了我的上衣,滲進了我的靈魂。哭吧,哭吧,同是天涯倫落人,不論妳有多少委屈,也不論我能否承受。我願意用自己的性命,為妳、為全人類贖清罪孽。
  良久,良久,她終於輕輕地、斷斷續續地說:「我必須告訴你,我的未婚夫在里約…,有一天我看到他…他和我的母親,他們在做愛…」一股熱流從我肩頭直瀉而下。她再也忍不住,竟痛哭出聲了。
  可憐的孩子,我還能說什麼呢?以某些人的標準來說,這種事又算得了什麼?可是,對一個尚有良知與理性的人而言,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難以忍受?再低賤、再無知的人,也應該分得出人和豬狗的不同。豬狗只是交配,而人自稱為「做愛」,既然是愛,難道連「愛」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這個時代,多少人假著自由之名,把人類歷經數千萬年來,由痛苦經驗中學習到的倫理道德棄之不顧,只是為了發洩其禽獸的本性。結果呢?除了証明他們擁有豬狗一般的肉體外,還有什麼?由凱洛琳這個例子,我簡直不敢想像,在當今這種社會裡,究竟還有多少反常悖倫的行為?
  這不是凱洛琳一個人的不幸,這是整個人類的悲劇。這也不是她一個人的恥辱,而是任何具有理性者共同感到的羞侮,只是事情剛好發生在不幸的她身上而已。
  我任她哭著,讓她用流自心底的清淚,洗滌心靈的創傷。
  最後,她推開我,低著頭,像幼兒一般用手背擦著臉,說:「我想抽點大麻,可以嗎?」
  「好吧!我陪妳抽。」現在我體會到大麻的效用了,在這一刻,我也想忘掉自己。
  不一會兒,屋子裡漸漸坐滿了人,我試著追憶剛才與凱洛琳共處的時光。但是,在麻醉的狀態下,記憶像是水裡的肥皂一般,一捉住就溜掉了。
  繞了很久的圈子,我突然想起,她今夜就要走了…
  「凱洛琳!」我夢囈一般,喉間震動著,驚醒過來。凱洛琳已經不在身邊!她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的禮物還沒有給她,她怎麼可以走?
  我立刻站起來想找她,屋子在旋轉,有些人在唱歌,有的在跳舞,到處是人影晃動,她不在房中。我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人堆,看到裡間有些微弱的燭光,推開門,是她!一個人盤膝坐著,凝視著蠟燭,像一座泥雕菩薩。
  我「看見」自己取出毛巾,放在她面前。我頭腦還很清楚,說起話來卻很吃力,只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由遠方傳來。
  「早上很冷,妳可以裹在肩上。」
  她緩緩地抬起頭來,那灰濛濛的眸子…
  半響,她才說:「唔!啊…」
  一靜下來,人就遁離了現實。眼前看到的是坐在摩托車後的她,沒有駕駛,只有一條打著石膏的腿。車子飛著,飛著,遠了,遠了…我伸出了手…
  她迷惑地望著我,那深邃眼神…寒冬的清晨…又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來道別…」
  她還在這裡,頭低下去了,似乎是她的聲音。
  「還沒有到我們道別的時候。」
  啊!她不走了?是啦,她不會走的…菲力和白蒂…
  「你們躲著人談心啊!」東尼的吼聲由遠而近,我發覺自己還伸著手,站在門口。
  東尼拿了一件他畫的恤衫,走進來坐在凱洛琳的身邊,她轉過身來對著他。我也趁勢坐在門旁,搖搖頭,振一振精神。抬望眼,那放在她面前的大毛巾,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送給妳!」東尼說著。
  「我沒法帶。」凱洛琳答著。
  東尼把恤衫摺成一小塊,不高興地說:「我不信這樣小都不能帶!」
  他們又在爭吵了…為什麼?
  「真的。」
  「妳就是不肯接受別人的好意!」誰說的?分明她收下了我的禮物…
  凱洛琳微笑著…她那灰色的光芒籠罩著我…陣陣的淒風…無限的哀涼…她要回到她未婚夫的身邊了…未婚夫?東尼…誰在做愛…
  東尼粗暴地拉起她,說:「來!喝點酒!」
  我想阻止他,可是我的手在哪裡?我的心在哪裡?
  「凱洛…」她回過身來望著我…我想說,不要坐摩托車走,但聽到的卻是:「清晨…很涼啊…」
  「我知道…」
  她知道?她好像什麼都知道…振作一點!為什麼今天我要抽大麻?為什麼我不能保持清醒?
  我掙扎著爬起來,為了看個清楚,特別坐在一個角落,瞪大了眼睛。凱洛琳和秀子擁抱著…眼皮太重了,不斷地垂下來,我只看到一條細縫…艾洛伊莎…她說過我只看得到一半…哈哈,現在連一半…都…
  凱洛琳又擁著甘格…下一個該是我了…我該說些什麼呢?
  妳為什麼要走?能不走嗎?我用什麼理由留她呢…我從來不是個好情人…可是…我從來沒有過合適的機會呀!
  格林哥歪著頭,遠遠在前面走著…白蒂把小尼可兜在胸前…一隻大袋鼠…溫香軟玉,是凱洛琳的頭在我懷中…
  時間像是一條黑暗的甬道,無盡地向前延伸。我拚命掙扎,努力向前摸索…聖路易市昏黃的燈火,一個個咆哮的人影…音樂學院的琴聲,艾洛伊莎的淚容…台北,高大嚴肅的父親…病床上的母親…北國的雪花…
  …
  …
  待我從遙遠的他方回轉過來,身邊是出奇的冷寂,房中空空洞洞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坐在牆角,想必是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頭已低垂到了胸前。
  剛才的那場盛會呢?凱洛琳呢?
  我一驚,立時醒了。頭腦非常清楚,大麻的感覺已經消失,只是四肢有點酸痛。我看看錶,凌晨兩點!這不是夢!晚會散了,凱洛琳走了!
  不可能!我回想剛才的情景,凱洛琳還在與甘格道別,她怎能這樣絕情?這樣殘忍?她分明知道我眼巴巴地期望著,居然不對我說聲再見,就這樣離開了?
  我連忙爬起,到她房中一看,她的東西都不在了,只有沙爾索和另外兩個人睡著。
  我的失望頓時化為憤怒,憤怒又化為絕望。一剎間勾起了從小到今,點點滴滴的委屈、冤枉、痛苦、怨恨…
  我衝進浴室,把門窗關緊,還在門縫裡塞了些破布。我要盡情地痛哭一場,把滿腔積聚的濁流一股腦傾洩出來!
  我哭得涕淚縱橫,汗水交流,為什麼上蒼待我如此不公?為什麼命運永遠與我作對?從有生之年直到現在,肉體上、精神上無盡的折磨,為什麼一刻都不放過我?親情得不到,母親終生病在床上,連看看我都隔得老遠!父親永遠掛著一副鐵青的面孔,動不動就是一頓痛徹骨髓的鞭笞!在學校,老師們冤枉我、誣害我,以至於學業受到影響!在社會上,更是與人格格不入,四處碰壁!再好的事情,都與成功絕緣!到如今,三十多歲的年紀,無家可歸!無處容身!連做了嬉皮都得不到一點點起碼的安慰!
  我有哪點不配?我又犯了什麼不可原諒的滔天大錯?為什麼連狗都有個窩,連鳥都有個巢,而我什麼都得不到?
  我的要求太高了嗎?我的希望太奢侈了嗎?老天呀!我沒有妄想!只是謙卑地在等候,等候凱洛琳向我道別,說一聲珍重!難道連這一點期望我都不夠格?
  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這樣下去,生不如死!這樣活著,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死吧!死了以後,一了百了,做個孤魂野鬼也比做人痛快!
  如何死法呢?我揩乾了眼淚,遊目四顧,用毛巾繫著上吊嗎?不行,那屋樑已經腐朽,載不住我一百多磅的身體。從窗口跳下去,萬一沒摔死呢?如果只摔斷了兩條腿,豈不是和樓下那位殘廢的老人一樣?那個老人還能博得一些人的同情,我呢?正當盛年,別人會怎樣說?
  再說,就算我死了,一個外國人,又是個嬉皮,身死異鄉,這一定會成為頭條新聞。是因為吸毒?爭風吃醋?還是…?
  不論大家怎樣猜測,首先丟臉的是中國人。中國的苦難已經太多了,我沒有為她分憂,還要讓她因我而蒙羞,說得過去嗎?
  其次,這個團體也將受到輿論的攻擊,還有誰願意瞭解他們追求人生真理的意義呢?我自己不爭氣,自作自受,沒有理由連累他們。
  生不是我所能決定的,死的權利也不在我的手中,我究竟算是什麼?一個被遺棄在茫茫人世中的廢物?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遭到造物主這種特殊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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