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雨水
  新綠、濃艷、掙扎、遺憾

  兩年音樂學院的生活中,我在感情上曾綻開過絢爛的花朵,但也正如同所有優美的樂音般,曲終後人也散。只有在靜靜的深夜裡,當回憶之門呀然而開,我才發覺,心底還殘留著嬝嬝的餘音、淡淡的幽馨,以及無從捉摸的點點滴滴。
  最初,令我迷戀的是卡洛,就是我在音樂會上相中的那位參賽者。她是位混血兒,貌相秀雅嫻靜,髮垂及肩,身材修長。每當她坐到鋼琴前,纖細的指端流瀉出連串的、清脆的音符時,我可憐的心弦隨之振顫,悄悄化成一縷輕煙,攀向那飄渺的雪峰。
  那一剎,我分不出究竟是音樂牽繫著我,還是我擁抱著她。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軀體是飛翔在雲天、或是徜徉在溫柔之鄉。有的只是無盡的歡悅、無窮的欣慰,整個靈魂都浸淫在難以名狀的幻思中。她最愛彈蕭邦、李斯特、舒曼等的小品曲,只要她的琴聲一響起,不論我在何地做何事,我都會坐下來,閉上眼睛,循著她的音符,飛到她的身旁。
  同學們知道後,告訴我她已經訂婚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佔有她。甚至在這種幽怨的音樂中,微微的傷感,些許的無奈,更能增加那種飄逸的美感。我早已習慣藏匿在遠離現實的虛幻裡,那裡沒有人蹤,不會被人性殘酷的踐踏。
  有一天,我正躺在樓下的草地上,被她的琴音所激動,流下了兩行清淚。突然,一聲熟悉的呼喚打斷了我:「朱!又在害單相思了?」
  我睜眼一看,是艾洛伊莎,她可以說是我平生所認識的女孩中最美麗的一個。她也主修鋼琴,而且是合唱團的女中音,也訂了婚。他的未婚夫馬里奧每天來學校接她,我們常在一起聊天,她總是笑我傻,沒有勇氣把卡洛搶過來。
  她沒等我答話,把懷中抱著的樂譜往草地上一放,乾脆也坐了下來。
  「在等馬里奧?」我坐起來,揩乾了眼睛。
  「啊,不,他今天有個舞會,不來了。」
  「舞會?那妳怎麼不去?」看她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好像毫不相干似的。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
  「妳不怕他跟別人在一起?」
  「在舞會上我們都是各跳各的,去不去有什麼分別?」
  「至少妳在場呀!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放他自由,才能換取我的自由。」
  「要自由,那為什麼又要訂婚呢?」
  「這是我們的風俗,如果女孩子到了十六歲還不訂婚的話,會被別人取笑的。」
  「訂了婚,是不是一定會結婚呢?」
  她笑了,她的眼睛像初缺的圓月,兩道濃眉又彎又長。原本明亮的珊瑚礁淺灣,這時笑起來成了一泓水溏,既俏皮又迷人。
  她說:「訂婚是訂婚,結婚是結婚,我才不會嫁給馬里奧那呆子!」
  我不便再問,老實說,我不敢追她。她太活潑、太明艷,就像娜塔夏一樣,隨時可能會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
  「我有一個心願,你能不能滿足我?」她睜著明亮的大眼睛逼問我。我心中猛然一跳,不知道她會要求什麼?她察覺了我的猶豫,又笑了起來:「放心,人人知道你心裡只有一個卡洛。只因剛才看你掉眼淚的蠢相,我想仔細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有什麼好看?」我真猜不透這個淘氣的女孩,到底打什麼鬼主意。
  「我選修心理學,教授說每個人種都有不同的審美觀,你們東方人的眼睛很小,能不能讓我研究一下?」
  這倒新鮮,在大庭廣眾之前,讓一位美麗的少女面對面的來研究我的眼睛,這成何體統?我遲疑地問:「妳打算怎樣研究法?」
  「你只要取下眼鏡,望著我,讓我好好看個清楚。」
  我依言取下眼鏡,她逼近眼前,果真把我當作實驗室的小動物一般,仔細審視。她那澄澈的眼珠,在長而密的睫毛下,不斷骨碌碌地轉動。瞳孔中央有一個漆黑的深洞,隱藏著好奇無比的靈魂,似乎在探索宇宙中無上的奧秘。尤其是此刻我們四目相接,鼻息匯通,她那股氣勢幾乎像是要把我一口吞噬下去。
  「奇怪!你沒有睫毛?」她突然吃了一驚,嘴巴張得老大。
  「我不是沒有睫毛,只是因為上眼皮太厚,喧賓奪主,把睫毛蓋住了。」
  她認真地探討著:「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的睫毛很醜?」
  「事實上,我認為我的眼睛很難看。」
  「你的眼珠也只露出一半,會不會像人家說的,你只看得到一條細縫?」
  這是巴西人常問我的荒唐問題,我也有絕答,但是不忍心開她的玩笑,只好反問:「妳認為怎樣呢?」
  「我在研究心理呀,你得回答我的問題才行。」
  「我看到妳,所幸不是一條細縫。」
  「那你憑良心說,你喜歡我的大眼睛嗎?覺得我美嗎?」
  「憑良心說,妳的大眼睛非常美麗!」
  「真的?」她開心地笑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我沒有必要騙妳。」
  「那麼,這就証明我們的教授說錯了。」她滿意地坐直了身體,我也戴上了眼鏡。
  「說錯什麼?」
  「因為照他的理論,你們中國人的審美觀和我們不一樣,你應該喜歡小眼睛,而我應該喜歡大眼睛才是。可是你覺得我的大眼睛美,我卻覺得你的小眼睛才美。」
  「妳想聽我的理論嗎?」她這種實証精神很令我感動,想不到她平常天真爛漫,居然也會認真地探索人心的奧秘。
  「當然要,馬里奧主修心理,但是他總說我太年輕,從來不跟我討論這些問題。」
  「你們教授只說到表面的現象…」
  「什麼叫表面現象?」
  「那是指未經分析、求証過的現象,事實上,每種現象都有藏在表面之下的根本原因。」
  「對了,我就是想知道這些根本原因,所以選修心理學。」
  「妳總知道什麼叫做經驗吧?」
  「經驗就是人類對生活經歷的記憶。」她回答得很快,好像在應考一般。
  「那麼,經驗與記憶有什麼分別?」
  她睜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最後慚愧地說:「我知道不一樣,但是說不出來。」
  「記憶是大腦的基本功能,是將一些傳來的電流脈衝記錄在大腦皮質層中。而經驗除了記憶之外,還要對概念有所認識。也就是說,經驗與自己的感受有利及害的關係,而記憶則只是一些資料。」
  她像個乖巧的小學生,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我繼續說:「已經熟悉的經驗,相當於有利的生存基礎,所以具有親和性,是美感的先決條件。但是,一成不變的環境,也會使人失去對刺激的辨識動機。因而生命體不斷追求各種變化,姑且稱做是新奇性或變化性吧,是導致美感的次元因素。
  「比如說,萬綠叢中一點紅,是對比的變化美。青山碧水中白鷺翻飛,則又屬於動態的變化,至於朝霧晚霞更是不可捉摸的變化美。
  「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人的經驗有一定的範疇,所以對美醜的觀念,也只限在一定的經驗中。然而在一個開放的環境裡,人的經驗拓廣了,美醜的極限也相對地開展。比如說,我覺得妳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
  「你騙我!」她嬌羞著打斷我的話。
  「不是!我不是騙妳,我是說…」我明明是舉例,雖然有點借題發揮,她偏要拉回主題,這個女孩子實在難纏。
  「你覺得卡洛最美!」她狡猾地笑著。
  「也不是,這是兩回事,卡洛長得並不美。」
  「那麼,因為得不到,所以你感到不可捉摸的美!」她得意地引述我前面說的。
  「別瞎猜,我從來沒有想要得到她。」
  「你又騙我了,你們男人都喜歡騙人!」她顯然更得意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看看她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在挑逗我,把玩著爪中的獵物。我決定不理會,繼續說著。
  「…如果明天我見到另一位美麗的女孩,然後再回頭來看妳,很可能妳的美麗便要褪色了。」我看到她臉上劃過了一絲傷感,我故意對她笑笑,緊接著又說:「當然,也可能覺得妳更美了,因為我的經驗又有了變化。」
  她半響不語,沉思了一刻,幽幽地說:「那麼,美不是絕對的囉?」
  「很不幸,妳說對了,感官作用在動態的事物中,人的經驗每天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再美或再醜的人,若天天看,日子一久,美感也會隨著改觀。所以,美只能暫時吸引他人,卻不能永遠依恃。對我們中國人說來,視覺的美有如鏡中的花,水中的月,都不是真實的。
  「尤其是,美感與目的有絕對的關係,以『性感』為例,嬌嫩而有彈性的肌膚,對感官享受而言,叫做青春美。然而人能永保青春嗎?再說,人的智慧與年齡成正比,當人逐漸成長,纔會領略到理性的美。而在嬌嬌嫩嫩、吹彈得破的肌膚下,如果只是一灘膿血,恐怕不僅沒有美感,甚且讓人走避不及哩!」
  我覺得自己很殘忍,怎能在一個這樣年輕、這樣嬌嬈,而且正在炫耀著美麗的小女孩前,說破這些真相呢?然而在現實世界中,人們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從事外表的修飾。一旦美色消褪了,或者是看膩了,人們又開始另一個幻夢的追求。
  眼前的她,所引以為傲的,正是那經不住無情時光考驗的嬌豔。如果我能在她美麗的外表下,啟發一點歷久彌新的觀念,讓她在人生的道途上,多獲得一些心理認識,也不枉朋友一場。
  「我還是不懂,『美』究竟是什麼呢?如果是虛假的,為什麼人人都愛呢?」
  天色漸漸的暗了,夕陽的餘暉拂拭在她輕巧、單薄的身上,晚風吹弄著她秀柔的髮梢,真像是一朵脆弱的小花。
  「時間不早,該回去了,我們可以邊走邊談。」我感到了些微寒意,雖然不捨得離去,卻擔心她會受涼。
  她拾起了地上的樂譜,嬌小的身體依偎在我的身旁,仰頭望著我:「你會不會嫌我很無知?問你這些傻問題?」
  我忍不住伸過手,趁機搭在她的秀肩上,而她也順勢倒在我的胸前。溫溫暖暖、軟軟柔柔的,一股熱力浸透了薄衫,彼此融合成了一體。頓時,天人交泰,我心猿意馬,理智與感性爭執不休,各不相讓。還談什麼大道理呢?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做夢都難得一遇的情景嗎?
  問題在於我太認真,馬里奧算得上是朋友,我怎能奪朋友之愛?再說,我正單戀著卡洛,雖然並沒有任何期望,但一件事還沒有告一段落,怎能又見異思遷?
  艾洛伊莎雖然可愛,但卻不是我所能攀附的對象,她是株嬌艷的玫瑰,需要肥沃的土地及充足的陽光。而我則是漫天飛盪的旋風,流向未定,除非有了重大的改變,目前我不可能安定下來。未來呢?別忘了,我的目的是追求人生真理,不是追求異性!
  至於她呢?誰又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一個小眼睛的中國人,好玩?新奇?今天如此,明天又是如何?看她平日對馬里奧,也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很可能剛剛吵了架,拿我來消遣一時,這種事我怎能認真?
  我知道,幾十年來的積累,心中所蘊育的感情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這種火苗一旦被點燃,是難以熄滅的。兩個人當前的相處,在這一刻間,已美到極處!如果永遠保存在記憶裡,可以終生受用不盡;但若把美麗的肥皂泡戳破了,剩下的還有什麼?
  可能我是個懦夫,但我卻以這種懦弱為傲,我不能傷害他人,也不願自我作踐。在另一方面來說,我還沒有找值得不顧一切去爭取的目標,所以游移難定。月圓月缺,永遠掛在天上,任人瞻仰;花開花謝,縱然艷麗一時,枯萎凋零後就難以入目。有人只顧眼前,但我卻深信自己認識膚淺,眼中所見,不過都是虛情幻影。
  不過,說來容易,但要想把依偎在胸前、令我心潮起伏不已的可人兒推到一邊,卻是難上加難。不論如何,我不能傷害她,不能讓她覺得我有拒絕之意。事實上,我根本沒有拒絕她的能力,她的髮香有如千萬條柔絲,從我的鼻尖一直鑽進心底…
  唉!艾洛伊莎啊,妳知不知道此刻在我的內心中,正爆發了一場生死大戰?而不論勝敗,慘遭蹂躪的都將是我!長痛不如短痛,我還是集中注意力,把話題扯回去,談談美吧!心志一定,思路又清朗了,我接著剛才的話頭,狠下心來,喃喃地說著。
  「妳問的並不傻,很多人自以為懂,其實一點都不懂。所有我們人類的知識,目前都只建立在一些模糊的概念上。如果我們不能將這些概念明確的分類、定義,人類將永遠是一知半解。只有能提出問題的人,才有可能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事,這並不是無知。所以我們的孔老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你們中國人想得太多了,這些事何必認真呢!」她興味索然,懶洋洋地說。
  記得小妹也說過類似的話,好像女孩子不大喜歡討論觀念。可是明明是她先問的呀!我在回答她的問題,怎能不認真呢?
  對了!她起先只是找個話題,現在談得入港了,她需要的是進一步的行動,話題便不重要了。可是,我必須堅持下去,至少也要先觀察她的反應,看在她姣好的外型下,是不是有幾分智慧?
  於是,我決定用長篇大論征服她!
  「這是人生的大道理,從過去到現在,很多人終生孜孜不倦地探索、研究,留傳了不少記錄。我只是耳濡目染,略知一些皮毛而已。這些觀念不一定對,但我會堅定不移地追尋下去,直到找到為止。」
  「我認為你說得很對,難怪我們有句俗話說:『要找聰明人,到中國去』。告訴我,為什麼中國人儘想著這些?」她不耐煩了,像小孩子一樣,用腳尖踢著地上的落葉。
  「人從哪裡來的?到哪裡去?我們為什麼活著?怎樣才能生活得幸福?難道妳沒有想過?」我咄咄地逼問。
  她安靜下來了,偏著頭,一動也不動。
  半響,她輕聲說:「我當然想過,可是我始終想不通,你告訴我吧。」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正因為這是個大問題,所以人們千古以來不斷地探索、追尋。就以『美』為例,人人愛美,卻很少有人知道美的真正內涵。」
  我們互相依偎著,緩緩移步在林蔭間的小道上,踏著沙沙作響的落葉,這不正是美嗎?我理應好好地享受,偏偏事與願違,耳中傳來的竟如同夢囈一般。
  暖洋洋的軀殼脫離了現實,機械似的聲音轟轟不停:「『美』是一種感覺,有利生命體的生存,所以人之『好美』可以說是生命的力量。而生存的條件,經常受到外在環境變遷的影響,成為經驗的一部分。感覺來自不同的感官,因此,『美』又涉及感官的性質以及個人的客觀、主觀經驗。
  「更廣泛地說,美分為感官感受與心靈感受兩種。心靈上的美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至少我還做不到。像現在,我就深深地感覺到這種美。」我的心頭一陣熱潮,再也無法自制,低下頭去,她正好也抬起頭來。像觸了電一般,我們倆都不由自主地一震。
  慌忙中,我立刻掉開頭,耳邊還是那股沒有生命的、平鋪直敘轟轟的聲音。
  我振作了一下,繼續說:「感官對美的感受,是當感覺器官接受到外界的刺激後,如果符合了過去經驗交集的某些因素,我們就得到『美』的感受。這有三個先決條件:第一是必然性,也可以說是安全感,因為在經驗中,我們瞭解到各種事物都有其必然的特質。如果任何感覺與我們習慣的特質不一樣,這時心裡就會有一種不安的感受,更談不上美了。
  「但是,事物的特質變化無窮,人能瞭解的極為有限。因此,所謂的必然性,完全以個人所能接觸到的範圍為準。且以我看到的女人為例,經驗中,女人有女人一定的特徵。假定我從生下來,所見到的女人都具有某種不同的形象。那麼,那些不同的特徵,就相當於我對女人之必然性的認知了。這時,我若見到一位正常的女性,反而會認為她不正常,當然更不可能覺得有美感…」
  「就像你看到我一樣,是吧?」她在我手腕間抬起頭來,做了個鬼臉。我深恨自己的迂腐,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還可能扳著老臉,胡扯些什麼美學?可是,既然早就決定要走這條路,今天面臨艾洛伊莎的考驗,我也不能一交手就敗下陣來。
  「這就是我們剛才討論的封閉型觀念。」我也做了個鬼臉,硬著心腸說:「第二點是折衷性,人的容貌身材絕對不可能雷同。極端的形狀常會偏離必然的經驗,只有折衷的形貌讓人感到親切。我相信妳一定看過時裝展覽或新裝發表會…」
  「我不喜歡那些時裝,看來看去都覺得怪怪的,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喜歡?」
  「時裝展覽的真正目的,並不是要妳去喜歡那些展示的時裝,當然也有人為了時髦,為了標新立異去購買,但那與美並不相干。」
  「那又為什麼要展覽呢?」
  「這正是折衷性的最好証明,時裝展覽的主要目的,是要改變人們對服裝的審美觀。商人故意設計一些很極端的服裝,妳可以不喜歡,但自然而然地,妳對服裝的審美尺度改變了,潮流形成了,時裝界就可以大量推出新裝。」
  「好哇!你是說我受了騙?」她甩開了我的手臂,轉過身,站在我面前,噘著小嘴,俏皮地瞪著我。
  我的手早就麻木了,只是不敢移動。現在被她這一甩,驟然間好像有幾萬隻螞蟻,爭先恐後地衝進手臂的微血管內,酸麻難忍。
  她立刻察覺了,關懷地問:「怎麼?手麻了?」
  「不!是心麻了。」我故意耍俏皮,以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的表情變化萬千,瞬間,漫出柔情片片,她又是心疼,又是忙亂。對著我的手,像是一吹就要破的肥皂泡,一碰也不敢碰,在一旁急得痴痴傻傻的。
  我所有的防線全都失效了,辛辛苦苦搭建的萬里長城,在她的一陣和風吹過後,居然連蹤影都無從尋覓。艾洛伊莎!艾洛伊莎!難道妳比真理還要可愛?
  「誰不受騙?看到妳以後,不僅我的審美觀,連我的人生觀也受騙了。」
  「啊?那你說,我的哪個部分太極端?」她一笑起來,彷彿整個宇宙都在開展,芳香與甜美無止無盡地延伸。
  「妳一點也不極端,妳的身材對我而言,是絕對必然的。如果再高一點,我的手就不能搭在妳的肩上了。妳的鼻子比猩猩高,又比大象低一點;眼睛雖然大,卻不像我見過的銅鈴一樣;眉毛雖然濃,也不及掃帚那樣粗。」
  「原來你在罵我,不過有一點不通,我沒有見過任何人的眼睛比你還小的呀!」
  「所以妳並不是認為我的眼睛美,只是覺得新奇而已。」
  「算你對,可是看多了以後呢?」
  「那妳會習慣,但還是美不起來。至於第三點,則是聯想性,在人的經驗中,所有的感受經常是交互混雜的。比如說,妳曾經討厭過某人,他的特徵妳自己並沒有注意到,但卻和不愉快的經驗連繫在一起。一旦妳見到另外一個人,也有同樣的特徵,並且引發了妳潛意識中的不愉快,則不論他是大眾情人或是電影明星,妳還是不會覺得他很美。」
  「照你這樣說,美不美只是習不習慣而已,還是沒說到為什麼人人都愛美。」
  「習慣是人適應環境的必要因素,愛美則是基於聯想性,美能勾起人愉悅的感受。一般說來,人的感官是被動的,除了極少數人能控制自己外,往往依賴外在的刺激。當刺激傳來,人的感受隨之起伏、注意力集中,否則便會感到無聊、枯燥及乏味。至於外在的刺激,當然是能引起愉快反應的,才會得到人們喜愛。」
  「對了!」她突然叫了起來:「我知道為什麼我會覺得你的小眼睛很美了!」
  「是不是看過一些中國的繪畫?那些人物都是細瞇著眼的。」
  「不!」她狡黠地望著我,說:「小時候我養過一隻可愛的小烏龜,牠的眼睛也是細細小小的。」

  不僅我的人生觀變了,連對音樂的愛好也變了。卡洛的影子逐漸模糊,艾洛伊莎卻佔滿了我多變的心。她彈的不是蕭邦的樂曲,而是貝多芬的奏鳴曲;她熱情奔放,渾身都灌注了充沛的活力。每當我們在一起時,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吱吱喳喳,吵得四鄰難安!
  馬里奧感覺到了她的變化,他不再遲到,不再讓我們有獨處的機會。而艾洛伊莎似乎沒放在心上,儘管是三人行,她永遠有一個緊接一個,問不完的疑惑。只可憐了馬里奧,苦著臉、開不了口,緊緊地跟在我們後面,始終默默地忍耐著。
  我也很矛盾,艾洛伊莎對我的意義,不止是令我愛慕而已。自從那次長談以後,我的經驗感知起了很大的變化。她是有生以來第一個肯定我的價值、接受我的思想、驅使我不斷鞭策自己,把一些似有若無的觀念,整理組織成形的人。
  此外,我是生平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談著戀愛--如果不算上我對馬里奧的內疚的話。她是理想的化身,是我多年夢境中不敢奢望的光明;她又是我的動力,能把我的光、熱激勵且燃燒起來。然而,在我充滿著失敗與不幸的經驗裡,一個悲觀的、揮之不去的念頭,不斷地騷擾著我。
  這是真實的嗎?她真的喜歡我嗎?可不可能只是一時的好奇呢?我有這個福分得到她嗎?在得到以後呢?我能向世俗的社會妥協嗎?我又憑什麼供給她一個幸福的家庭?我能把自己可憐的祖國忘掉嗎?我又能從此放棄自己的堅持嗎?
  所有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但我也無法否定她那溫暖的小腦袋,蠕動在我的臂窩中,那種又新奇、又甜蜜、又激情的感受。偏生我還能像個老夫子似的,按捺著亙古以來推動宇宙進化的那股力量,口中說個不停。
  顯然她並不以為意,甚至對我更加熱情,管他什麼人生歷練,人生有伴如斯,夫復何求?至於說她青春活潑,這不正是她的優點嗎?而且到今天為止,除了馬里奧,我也沒有看到她和別人搞七捻三。如果她真的愛我,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入贅巴西吧,居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難道會少了我一人?
  我天天想著她,時時等著她的到來,只有與她在一起,我才感到快樂,才感到自己的價值。可是,我一想到她,就拂不開馬里奧哀傷的神情,他為什麼那樣容忍?為什麼不向我挑戰?那也許能激起我的鬥志,讓我排除萬難,下決心去爭取自己的權利。
  自私的人性,矛盾的觀念,我的心上繫著沉重的鉛錘,身上捆滿了情絲。儘管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基於理想、生活習慣與各種客觀條件,艾洛伊莎不應該屬於我;但我卻一天一天地拖著,貪婪地享受著馬里奧所失去的幸福。
  艾洛伊莎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她身邊竟然有兩個不幸的可憐蟲,每天下午來音樂學院練鋼琴時,我坐在一旁給她畫畫。練合唱時,我們相互應和,不斷地眉來眼去。要不就是兩個人由天上扯到地下,須臾不離。到了放學時間,馬里奧就會像一縷陰魂,痴痴呆呆地守在門口。而當她巧笑嫣然,挽著馬里奧離去時,我的心就下沉到了地獄,一面恨自己的懦弱,一面痛責自己的殘忍與自私。
  我給她畫了一本畫冊,全是些速寫與素描,每個人看了都贊不絕口。尤其是幾幅合唱團練唱時的團體畫面,氣氛掌握得很好。艾洛伊莎站在中央,眼睛凝望著前方,微張著小口,面上泛著聖潔的光輝。背景則是其他的同學,以粗線條勾勒出各種姿態與神情,更襯托出她的甜美與肅穆。
  本來我打算將畫冊送給她,可是總捨不得割愛,想留著作為紀念。那時我晚上還在一所夜總會裡吹喇叭,賺些生活費用。艾洛伊莎知道我的經濟情況並不佳,特意介紹我去為她的親友作畫,前後共畫了三幅油畫肖像,最好的一幅賣了一百塊美金。為此,我還寫了封信給父親,表示目前的生活還很優裕。
  有一天放學後,馬里奧有事沒來,我們俩在林蔭道上散步,她對我說:「你給別人畫了那麼多油畫,為什麼不給我畫一幅?」
  「我最希望畫的就是妳,可是我的技巧還不夠成熟。要給妳畫,就得畫一幅永垂不朽的傑作,否則對不起妳的美麗。」
  「那還要等多久?我都快老了。」
  「怕什麼,我為妳畫了那麼多素描,目的就是要把妳的青春記錄下來。」
  「可是我希望你能給我畫幅裸體畫,你沒有把我的身體記下來呀!」
  「裸體畫?」我大吃一驚,看她一副認真的模樣,幾乎讓我透不出氣來:「我…我沒有對著…真人畫過呀!」
  「沒有畫過?那怎麼能算藝術家?」
  「我談不上是藝術家,我只是喜歡畫,喜歡把我覺得美的事物記錄下來。」
  「那你是說我的身體不夠美?」她故意挺起了椒圓的胸部,對我作了一個挑釁的姿態。
  「不是,不是。」我覺得臉上發熱,心中一陣亂跳:「我只是不敢對妳抱有任何…任何不大好的想法。」
  「什麼?這叫不好的想法?」她幾乎叫了起來,好奇地瞪著我,突然問道:「你沒有見過女人裸體?你沒有跟女人做過愛?」
  我能怎樣回答她呢?自從第一次在花蓮被妓女傳染過性病後,我一直不敢再接近風月場合。我又沒有固定的女友,生理雖然迫切的需要,我總覺得這是自己最私密的禁地,連平常幻想時,都是小心翼翼的。
  正因為太過於珍視,不到有一個適合共享的對象,我寧願自己忍受痛苦。至於她,我當然幻想過,而且日思夜想。偏偏每當我想到她的千嬌百媚時,那不識相的馬里奧就愁眉苦臉地,浮現在她與我的中間!
  她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憐憫與不解的光芒,身體向我逼進一步,溫柔地說:「沒有?是不是?你別想騙我,我早就猜到了。」
  「不,在沒有來巴西以前,我有過一次經驗,那是一個妓女…算了吧,我們不要談這個!」我不願再談下去。
  「我真不懂,你不是說曾經有個很要好的女朋友嗎?為什麼要找妓女?」
  「有女朋友就可以做了嗎?」
  「當然,為什麼不?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除了馬里奧,我還和兩個人做過愛。」
  「什麼?」我發覺天真的是我自己,竟把她當作純潔的化身。
  「我是女人,不是嗎?」
  「妳是女孩子,不是女人。」
  「那是你的定義,我喜歡做女人,上帝給了我身體,為什麼不享受?」
  我們成長在不同的環境下,當然觀念迥異,我怎能期望她和我一樣呢?「妳愛那兩個人嗎?」
  她聳聳肩,說:「好玩嘛,那是在舞會上,喝了點酒,是誰都沒有分別。」
  「那妳稱之為做『愛』?」我強調的是愛。
  「不叫做愛,又叫什麼?」
  「事後,當妳和馬里奧做時,有什麼感受?」
  她又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問我:「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心裡有沒有內疚?」
  「不是,我希望妳不要介意。」我很誠懇地對她解釋:「我是第一次有機會與一位異性討論這種問題,妳知道,在我們的社會上,這些事是不容許討論的。」
  「其實我們這裡也是一樣,大家都這樣做,但是沒有人會去討論。」
  「姑不論是與非,如果我們能對所作所為有更明確的認識,豈不是更理想嗎?」
  她拉著我走向一棵樹下,坐了下來,似乎打算痛快地聊聊。她把散開的頭髮掠向兩邊,露出了明艷的面龐,像是準備接受質詢一般,灑脫得如同在郊遊。
  「你不要把我當女人,我也不把你當男人,你問吧!」她痛快地說。
  我很感動,把她一雙小手緊緊握住,半響,我說:「妳別笑我,在大學時,有一次郊遊,一位女同學想要去廁所。我糊裡糊塗地問她,要去廁所做什麼?大家都把這事當成笑話講,我很久以後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我神話小說看太多了,一直把某些特定的女性想像成天使的化身,不像我們男人,每天要吃飯拉屎!」
  她還是笑了,笑得倒進我的懷裡,一陣溫暖,鑽進了我的心扉。笑了一會,她抬起頭來看到了我尷尬的臉色,又笑成一團,用手搥著我的胸膛,一邊說:「怪不得,你把我想成石膏像了,是不是?」
  我也覺得好笑,說:「多多少少有這種想法,中國有本名著叫紅樓夢,書中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土做的。我總把女人當做天上的仙子一樣,而仙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妓女呢?」
  「別提那事了,總之,我一直想在人世間找一個理想的對象。」
  「那麼,仙子看你吃飯拉屎,她又受得了嗎?」
  「當然,那只是希望,我的一生全活在希望裡。後來,我的夢雖然醒了,可是卻走上了如今這條更不切實際的路。」
  她坐正了,面對著我,伸手把我的臉扶正,鄭重地說:「你不該這樣想,我是沒有你那樣高的理想,也沒有那種能力。你要走的路並不是不切實際,只是能走上去的人不多,我希望你以後不要這樣說。」
  多少的溫馨,多少的安慰,在這一剎,所有的辛酸都得到了補償。她對我的肯定遠勝於世上任何榮耀,有了這樣一位紅粉知己,人生還有何求呢?心激烈跳動著,淚水潤濕了眼眶,我忙掉過頭去,把話題扯開。
  「在我的理論中,快樂是中等層次的心理現象。嬰兒在剛生下來的時候,因為環境的改變,感覺器官所接受的外來刺激,超過了他所能忍受的極限,這種感覺就是痛苦。這時立刻導致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肌肉緊張,血液循環加速,氧氣的消耗也增加。這些綜合的結果,使得嬰兒喉管收縮,呼吸加快,於是發出了哭聲。」
  「我們心理學教授說,嬰兒啼哭是為了喚起人們的注意。」她已經習慣了我的長篇大論,而且經常能對答如流。
  「小心!『喚起人們的注意』是種主觀用句,人在沒有意識之前,是不可能有主觀的。等到嬰兒有了經驗,形成了刺激反應的模式,知道哭聲可以達到解除痛苦的效果以後,才會以啼哭作為手段。
  「而且只有痛苦的解除,才是快樂。」我很會急轉彎,馬上扯回主題。
  「你的意思是說,一定要先有痛苦,才會有快樂?」
  「是的,如果痛苦的程度高、時間久,並且解除的速度越快,快樂的感受越強。」
  「我不同意。假定說,你買冰淇淋給我吃。在吃之前,我並沒有痛苦,但是吃了以後,一樣感到快樂。」
  「那是因為我們在經驗中,已經習慣了若干必須忍受的痛苦,感覺神經的靈敏度自動降低,便不覺得痛苦。比如說,現在離妳上一次進食已經有幾個小時了,身體需要食物。只是妳已養成定時吃飯的習慣,所以不感到痛苦,並不表示沒有那種現象。
  「此外,現在的氣溫很高,為了減輕炎熱的痛苦,我們必須躲在樹蔭下聊天。如果這時有冰淇淋吃,身體溫度可以稍降,胃中的飢餓感也能減輕,這兩者都是痛苦的解除。也就是說,會令人感到快樂。
  「不妨想一想,如果妳剛吃得十分飽,或者天氣非常寒冷,再好吃的冰淇淋都不會讓妳快樂。再換個角度看,妳想吃冰淇淋,立刻就有,當然快樂;如果是想吃而吃不到,妳就會痛苦。而當妳感到非常痛苦時,才吃到冰淇淋,妳的快樂一定更高。就好像水閘一樣,壓力越大,水流的速度就越急越快。」
  「照你的看法,我如果不想吃冰淇淋,就沒有痛苦了?」
  「對冰淇淋這件事而言,的確如此,但妳可能還有其他的需求。所以,中國人說:『知足常樂』。」
  我們常討論各種問題,她的悟性很高,很能領會我的觀念。她想了想,又說:「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現在你忍受著生理需求的痛苦,因為你相信將來會得到更大的快樂。是在什麼時候呢?是怎樣的對象呢?她總不會在哪裡等著你吧?」
  「不,只為了追求更大的快樂才忍受痛苦是不值得的,我也不敢奢望有什麼理想中的對象專門在等著我。可是,我最感到痛苦的並不是生理需求,而是精神上的壓迫。
  「與一個不喜歡的女人做愛,等於是野獸交尾,我受不了這心靈的折磨。因此,我寧願忍耐,等待適當的機會。到底人間還有很多有趣味的事物,我經常會被吸引,忽視了這種痛苦。」
  「那你喜不喜歡我呢?」
  「當妳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妳希不希望他受到痛苦?」我沒有正面回答。
  「當然不。」
  「這就是我想與妳討論的原因,我要由妳的觀念瞭解妳的內心。因為我確知什麼是痛苦,相信能幫助妳免除它的傷害。」
  「你喜不喜歡和我做愛?」西方女性比較坦率,這也是我所難以適應的。這種事還要問嗎?一定要用語言表達嗎?中國人強調「心有靈犀一點通」,一種會心的、微妙的兩情相印,一種超出言表、不必用理性加以分析判斷的直覺認知,一出口就變質了!
  她急切地望著我,就像兒童期望著糖果一般!這可是禁果呀!她到底是生長在不同的環境中,我必須使用她所熟悉的語言,即使很不甘願。
  「當然喜歡。」
  「不!你在騙我,我看得出來!」剛剛還是艷陽高照的夏日,片刻之間,就撒下了滿地的秋霜。她把臉掉開,低下頭去,晶瑩的淚珠已經泫然欲滴。
  「怎麼會騙妳?」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頭:「我只是沒有經驗,沒有勇氣,還有,更是…怕傷害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啟口,才不會讓她難堪,我怕傷害她,也怕傷害馬里奧。可是這種話說出來以後,傷害力更大,顯然我話太多了。
  果然,她用力把手抽了回去,瞪著眼質問我:「怕傷害誰?你說!」我自認口才犀利,總算也有了詞窮的時刻。她得寸進尺,眼睛瞪得更圓了:「怕傷害我?是不是?你如果不說實話,才真的會傷害到我!」
  「我真的喜歡…我發誓…」我也急了。
  「喜歡什麼?」她絲毫不放鬆。
  老天!我怎能啟口呢?傳統的包袱、表達的習慣、習俗的禁忌等,在在都形成我心理的障礙。即使我願意擺脫這些影響,也需要一點適應的時間,怎可能一開口,就說得如魚得水般自然呢?
  「你不必騙我,你們中國人有文化傳統、有智慧,哪會看得上我們這種…」她激動得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忙把她摟進懷中,輕輕地撫慰著她秀長的頭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著她的耳朵,悄悄地說:「別告訴任何人,我怕傷害的,是我爸爸!」
  這一招相當有效,她眼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卻是滿面狐疑:「這與你爸爸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啦!」我故意賣個關子,裝著不好意思,扭捏了一陣子才說:「因為第一次沒有成功,恐怕是我父親的『種』不好,如果証明是事實,當然會傷害到他。」
  她臉上的紅潮乍升,半嗔半羞。
  「你又在騙我了。」
  我已經想不起原來要談的主題了,可是那又有什麼重要呢?她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身體靠在樹榦上。
  「至少,你是第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她幽幽地說。
  「妳錯了,我喜歡妳,而且非常非常喜歡,我願意盡一切努力,爭取你的好感。我認為妳最可愛之處,在於沒有炫耀你天生的美色,在於妳肯學習,肯用頭腦。不然我會跟妳討論這些枯燥的理論嗎?」她靜靜地聽著,沒有表情。
  我繼續說:「這是多麼值得敬重的美德!妳沒有自恃嬌寵,沒有任性胡為,因此妳能專心讀書,勤練鋼琴。這樣,妳就得到了知識,有了氣質和眼光。」
  「這到底是優點還是缺點?」
  「優點就是缺點,因此,能被妳看得起的人不會太多。」
  「不要說了,我知道,別人也不見得看得起我。」
  「我沒有騙妳,也沒有騙妳的必要。對一個像我這樣受過傳統洗禮的中國人,『愛』與『性』這些字是說不出口的。愛是一種感受,是一種出自雙方內心深處的瞭解,不應該掛在口頭成為裝飾的字眼。
  「愛的建立需要時間、諒解以及相互的奉獻等多方面的條件,太輕易就能滿足的,隨時都有可能消失無蹤。人所珍惜的,常是罕有的,歷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甚至於有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更教我們魂牽神引,永遠難以忘懷。
  「肉體的接觸如果沒有愛,便只剩下神經刺激,不可能產生銷魂蝕骨的心靈感受。人若太重視肉體的歡愉,就會人盡可交,即使有感情,也無法產生真正的愛。再萬一被情感牽連了,又沒有愛的基礎,那種既不能分手,又不能幸福地相處,才是莫大的痛苦。
  「我是個天涯間的流浪者,說不定哪天就消失了。我希望在妳的心中,永遠佔據一個重要的位置,絕不願只為了今天的快樂,使妳受到傷害。說明白一點,假定有可能與妳終生相處,我希望我們之間有真正的愛,而不是短暫的肉體滿足。再若不得已,我非離開不可,我又怎能割捨對妳的依戀呢?」
  「可是…我認為你想得太多了。」她無力地倒在我的肩頭,輕輕地說。
  「可能吧,因為妳還有馬里奧,還有妳的家人、朋友。而我,我只有妳,我們的精神、思想都已結合在一起了。一旦突破了友情的界限,我會像崩塌的水庫,狂濤洶湧,一定會淹沒一切的。」
  「那有什麼不好呢?你可以留下來。」
  「妳比我還清楚,我不可能留下來,要是我只為了愛情留下來的話,我還有什麼價值?天天講一些連自己都做不到的空洞的理論,遲早妳會厭煩。」
  我覺得肩頭一陣涼,是她的淚水濕透了我的衣衫。哭吧,艾洛伊莎,真正的快樂是隱藏在痛苦後面的。

  一九六七年八月,我接到家裡的電報,說父親病重垂危,叫我立刻回台。我考慮了很久,如果在父親最需要我的時候不能回去,我終生都不會原諒自己。而這一走,以我的經濟能力,是不可能再回到巴西的。
  我心中只有一個罣礙,那就是艾洛伊莎,我怎麼捨得下像她這樣體貼、解語的可人兒呢?人生處處險巇,得失之間很難拿捏。作為一個中國人,倫理不能拋棄。可是,漫漫人生,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今後還會有這種機會嗎?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我錯過了這個機會,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找到更能令我心醉的伴侶了。她的確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相貌最美、智慧最高的一位。可貴的還不止於此,我們興趣一致,言談投契,在近一年的交往中,竟然不曾有過片刻的爭執。
  問題就出在這裡,基於以往的經驗、文化背景上的差異以及我的悲觀情懷,這種如同夢幻般的純情令我難以置信。怎麼可能把清晨的露珠供養案頭?又為什麼一定要去捕捉西天的彩霞?我千里迢迢來到巴西,難道就是為了守著一株玫瑰?明明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現在還沒有走到一半,以後呢?
  我沒有向艾洛伊莎道別,我怕一時控制不了自己,潰決了辛辛苦苦建立的堤防。正常的人生早已與我絕緣,既然如此,又何必留個尾巴誤人誤己?只好狠著心腸,萬般無奈,在一個滿天迷霧的清晨,我提起行李,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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