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籟
  音樂、牧歌、合唱、作曲

  露西亞家在Canela區,後面不遠處,是巴西國立巴伊亞大學所附設的音樂學院。這所音樂學院的機制獨立,任何人都可來此進修。每天音樂學院中樂聲繞耳,隨著輕風徐徐襲來,令我心羨不已。既然生活不愁,何不就去音樂學院進修,以遂往年未竟的夙願?
  如果說視覺是為生存而準備的,則聽覺顯然是為了享受生存的感官了。眼睛固然可以自由開合,耳朵卻不是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由是之故,宇宙間永恒的脈動,一道天人合一的捷徑,隨時隨地的由虛空直透人心。所以,如同一縷幽魂,聲音常繞過門戶,無情地撼動著人的肺腑。
  即使人沉酣在睡夢裡時,一陣風吹,一聲蛙鳴,甚至於樹上鳥兒忙著築巢的輕嚀細語,都能將人從遙遠的他方,活生生地喚回岑寒的夜闌。不僅如此,疲憊的身心交錯在花花綠綠的繁雜事務中,每每纏繞糾葛,讓人無可逃遁。突然間,一滴水珠嗒聲穿破了時空,彌平了天地萬物的坎坷,水面一片漣漪。
  我經常自命為理性的人,其實那只是一種自我要求,努力地用理性抑制內心中洶湧澎湃的狂潮。我做到了!至少在一般人的面前,我成功地戴上了一副面具。面具是冰冷的,也是堅固的,將內外兩個世界截然隔離,保護得風雨不透。只要我願意,那層厚膜絕不洩漏我真實面目的一絲一毫。
  只是,音樂這把無刃的利劍,往往能從遙遠的他鄉,帶來一絲真相。於是塌金山,倒玉柱,我永遠無力抗拒她的凌虐,總是心甘情願的臣服在她的裙下。
  音樂是我的神,我信奉她,敬愛她。自從考大學未能如願,我再也不敢想像,也不相信有任何一天,我能夠進入她的殿堂!
  有謂近鄉情怯,機會就在眼前,怕什麼?還有什麼阻礙呢?再想想,我的巴西話雖然可以,但那只限於開口說話,如果要提筆來寫,則和文盲差不了多少。我憑什麼去考音樂學院?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學生,今天到了近三十歲的年紀,還配嗎?
  可是,人生在機緣的牽引下,又有多少自由?
  有一位住在濱海別墅區的客戶,她的兒子鋼琴彈得不錯,我每次去收帳,都要懇求他為我彈一曲。當然,這是我熱愛音樂之故,但也是為人處世的一點小手段。由於我的捧場,他們一家都喜歡我,同時也不得不多買了幾條檯布。
  我正在猶豫難決之際,突然想到他們,便打算去打聽一下,有沒有機會讓我去音樂學院旁聽?她兒子的鋼琴是請私人老師教的,所以不知道學院的規定。但是她卻送了一份最好的禮物給我,那是巴西全國性鋼琴大賽在沙市舉行的門票。我一看,票價高得嚇人,換算成美金大約是二百多元,可以由預賽看到決賽,一共是一個禮拜。
  票上規定入場時要穿禮服,天哪!我全身不過兩三套換洗的便裝,這不是刁難嗎?所幸露西亞的弟弟有套禮服,是他行「成人禮」時穿的。我勉強擠了進去,全身繃得活像廟會上玩把戲的猴子。他弟弟也不能穿了,露西亞的媽媽便幫我修修改改,好在只是為了參加音樂會而已,一切將就。
  音樂廳在Canela側一個緩緩的斜坡上,圓形的穹頂,下接正方形的大廳。外側一律是高達屋簷的落地窗,內部則用厚絨的大紅緯幕襯托,集現代感與典雅於一體。
  廳堂很高,但卻不大,看上去可以坐幾百個人。這裡沒有包廂,看不到十八世紀的貴婦們、舉著小小的望遠鏡搜尋獵物的羅曼蒂克情景。遠處,從樓上左右兩側一直伸到後面,有一層護欄,有不少人頭鑽動著,相信那就是所謂的平民座。老實說,我倒比較適合那裡,遠比侷促在一堆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中要安全得多。
  我從來沒有在公共場合中聽過音樂,一直把音樂當做個人的禁地,只能與自己喜愛的人一同欣賞。理由很單純,音符常會滲透我靈魂深處,到那時,眼淚就會像黃河之水一般,由內心迸瀉出來。嚴重時,我會哭得如同嬰兒似的,完全失去控制。
  當我坐進那鵝毛般柔軟的椅墊中,環顧身旁的紳士淑女,人人妝扮時髦、寶氣珠光,彷彿參加一場爭奇鬥艷的盛會。我開始怯場了,萬一我長河決堤,淚珠與鼻涕齊飛,那豈不是大煞風景?好在尚未開場,何不趁著理性尚存之際,趕快離開這是非地吧!
  可是,面臨這難得的盛會,我怎麼捨得?我又怎能這樣沒有出息!音樂只是音樂,我是來欣賞的,不是來向她投誠的,爭氣點!堅強些!
  正在天人交戰之際,機會錯失了,節目開始!一個一個與賽者,走到舞台中央,十指飛躍,在黑白的鍵上,將音樂的生命化為震人心弦的旋律。
  一般說來,與賽者的水準都還不錯,至少比我在台灣所知的一些天才兒童要強得多了。巴西文化深受十八世紀歐洲的影響,那是葡萄牙人歷經二百多年,刻意經營的結果。社會風氣所及,一般家庭只要擺脫了貧困,子女讀書與否倒在其次,但一定要學習音樂。為的是點綴他們的生活,充實人生的意義。
  直到中場休息,奇跡似的,我竟然能渾然忘我,沉浸在樂音中,度過了難關。這可能是因為場中氣氛嚴肅,也可能是演奏的曲目未對胃口,並非所有的樂曲都能打進我的堡壘。
  對巴西人而言,音樂會正是他們社交的場合。在中場休息時,人人都擠到前廳去,彼此展示新裝或閒話家常。我看了看節目單,下半場有一首拉哈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糟了,我的剋星到了!不論我怎麼努力,以往從來沒有一次逃過這首曲子無情的蹂躪。
  我想逃,捨不得離去;想賴下來,卻又確知大難臨頭。看來看去,唯一的希望,是趁亂混上二樓,與那些「平民」混在一起。在那裡,即使被人笑話,我也覺得自在一點。
  沒有人過問,我輕易地混上了二樓。原來這裡像是屋內的斗簷般,設有一排座位,可以俯視下面全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心裡盤算著,最糟的情況是這個位子上已經有人,但我還可以用樓下的高級座位與他交換。
  一會兒,人們漸漸地回坐。這裡的聽眾居然都是些年輕人,一個個身著便服,嘰嘰喳喳的,互相打鬧不休。顯然不需對號入座,大家擠著搶位子,各自佔據有利的角度。有的要看人,有的要看鋼琴的鍵位,各有所好,我這個角落則沒人理會。
  位子還很空,比賽又開始了。我才放心地,也學著他們,把頭伏在扶欄上。專心欣賞幾十公尺外,音樂台上的演出。
  等到一位年紀大約只有十六歲的小男孩出場時,全場立刻響起了熱情的掌聲。然後,拉哈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由琴鍵中滑了出來。
  當我心中微悸,眼眶開始濕潤時,立刻警覺地偷偷四望。左右兩側各有一對男女青年,看他們那副專注的神情,顯然不會受到我的干擾。更令人安慰的,是我在左邊那位少女的眼中,一絲晶瑩的閃光,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我還擔心什麼?
  到了第二樂章,那繁複的和弦一再地堆砌,那種辛澀錯綜糾結,正像飽受人間苦難的靈魂,掙扎著攀向雲空。期望又期望,祈禱又祈禱,然而苦難未已,一波接一波,殘忍無情的壓力,沉重地傾倒在晴天中,然後又是烏雲重重。
  失望、期望,期望、失望,重複來、重複去,不知重複了多少次。低音和弦在咆哮,代表著地獄中的烈焰,高音的連續音階,上下迅速地滑動,又賦與了些微的契機。人世的罪孽,人類的愚昧,一而再,再而三地,湮沒了無助的良知。可是,總還有些靈魂,儘管在煎熬中,卻還沒有放棄希望。
  那反覆激盪的曲式與豐富無比的和聲,交織成為殘酷的真實。令人身歷其境,感受到絞心瀝血的魔難,歷盡了人類可悲的各種情景。
  正當清麗的主旋律緩緩的由雲天中掙扎著,探出一絲曙光之際,我還在強忍著。突然,我聽到左側傳來一聲深呼吸的濁音,重擊之下,再也阻攔不住,我崩潰了。
  我忙躲到扶欄的下面,拼命摒住呼吸,任心靈與音樂在顫慄中融為一體………
  等到我漸漸平靜下來,環顧左右,才發現我並不孤獨。即令我的表現最離譜,對於樓上這些年輕人而言,也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任誰都是熱淚盈眶。
  下面大廳內,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紳士淑女們正襟危坐,樂聲終止後,他們很禮貌地左手輕拍著右手,或交頭接耳,或點頭表示讚許。只有我們這一群化外之民,一個一個站起身來,拼命拍手,大聲叫好。也唯有這樣才能化悲憤為力量,把剛才一直壓抑的情緒,一股腦兒發洩出來。
  經過了這場洗滌,我與這些青年交上了朋友,原來他們都是音樂學院的學生,這所音樂廳正是他們的教室。我乘機問他們:以我一個外國人,有沒有機會到音樂院進修?
  鄰座那個女孩子一聽,立刻把剛才的悲情拋開,高興地說:「當然可以,原先也有個中國人,姓張,在這裡學大提琴。後來他去美國深造了,我們都很懷念他,你如果來了,我們又有個中國同學了!」
  經過她的招呼,大夥一齊擁了過來,她一一介紹給我認識,就像是老同學一樣,我也毫不客氣地成為他們的一員。
  由於知道進音樂學院有望,心情就輕鬆得多了。人總難免偏心,便特別注意本校的選手。其實不用特別注意,她一出場,就把我的三魂五魄全給俘擄了。她名叫卡洛,膚色泛著一點健康的、淡淡的古銅色,面孔清秀得不沾一絲人間煙火。她的身材瘦削,穿著雪白露肩的輕紗禮服,棕黑色長髮微捲,飄游在兩肩之上。
  她一出場,全場就爆出了熱烈的掌聲。尤其我們樓上,口哨聲、呼叫聲此起彼落,「親愛的卡洛」更是不絕於耳。
  她微笑著,向我們招招手,那黜黑的眸子,剎時鑽進了我的心坎,我被她迷住了。
  可是她的琴藝卻並不出色,充其量不過是熟練而已,有時幾個生澀的音符跳出來,同學們都不禁同聲一嘆。不過,真要聽音樂,買張唱片就好,她在我的印象中並未減色。我開始幻想,如果進了音樂學院,今後起碼又有心靈的寄托了。
  幾天的比賽下來,在成績還沒有宣佈以前,我就先認定了前三名的名次。大致上我們幾個人的看法很接近,只有我把那個十六歲的孩子列為第一,很多人表示那只是我個人偏愛。他們所鍾意的是個女孩子,已有二十歲,成熟穩重,彈的是貝多芬的「皇帝」。可是我認為她彈來氣派不足,不像皇帝,倒有點像皇后。
  他們是科班出身,我這樣一個外行,說出「標題音樂」似的感受,他們當然不服。直到放榜時,前三名果然全部被我說中,這才得到他們的認同。
  通過簡單的筆試以及音感、節奏的測驗,我就進入了「先修班」,學習小喇叭及聲樂。不到一年,我又通過了考試,進入「研究班」,專攻理論作曲,指導教授是威德曼先生,也是音樂學院的院長。
  在這段時間裡,充滿了平安與快樂,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值得誇耀的日子。只惜命運弄人,在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時,因父親病危,我接到通知,不得不中輟學業,兼程返台。以至於我永生與音樂都只能保持著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但心上卻是絃歌不綴。

  音樂學院在Canela(卡內納)區側,一座小山丘的邊緣,前面是個寬約數十畝的谷地。綠蔭中點綴著無數紅簷素牆,充滿拉丁民族的風味。校園是一排依山臨坡的兩層建築,四周環繞著高達丈許的闊葉樹林,優雅宜人。一條小徑蜿蜒向左,通往巴伊亞大學的醫學院,以及音樂院的演奏廳。再過去,就是市區廣場。
  一進學校,我就認識了一位滿面鬍鬚的青年,他名叫瑞納多,我們談得相當投契。過不了久,才發現他竟然是我的和聲學助教,並負責指揮學校的學生合唱團。
  學校裡有一個遠近馳名、職業性的「牧歌合唱團」,由威德曼先生親自指揮。甫入學,我就聽到他們的演唱,那音色之優美,合聲的齊一,令我嚮往不已。因此,當我加入學生合唱團後,便拚命表現。仗著音量奇大,音域也廣,我以唱歌劇的架式,一心想打動威德曼先生,成為牧歌的一員。
  想不到的是,威德曼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搖頭,好在學生合唱團人數眾多,水準不一,正需要我這種「帶唱」的角色。因為我的讀譜能力很強,由女高音唱到男低音,哪一聲部弱了,我就唱那一部,立刻把學生合唱團的水準拉拔了上去。儘管如此,卻始終得不到威德曼的青睞,越想表現,越是進不了他的合唱團。
  我為了想進牧歌合唱團,特別選了威德曼夫人的課,因為她教聲樂。學了一段時間,威德曼夫人說要辦一個師生演唱會。我們共有五個同學,我學齡最淺。她叫我選唱一首中文歌曲,不論好壞,反正巴西人也聽不懂。
  我選了趙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練了些時,自覺頗有歌王卡羅素的神韻。只是臨場經驗不足,想起在捷豹康樂隊丟人的往事,很怕又忘掉歌詞。此外,我也自覺有個缺點,這首曲子本該帶著抒情意味,但在我扯開嗓門後,倒像「教我如何不殺她」!
  有一天,威德曼夫人病了,而演唱會在即,威德曼便叫我們到他家中去練。我一聽,興奮得不得了,這個機會太好了,一定要好好表現一下!
  到了威德曼的家,果然他夫人病情很重,只好由威德曼陪著我練。他先看了看譜,對旋律相當欣賞,又叫我解釋歌詞的內容,也頻頻點頭,最後說:
  「不錯!不錯!你們中國人很懂得含蓄,好!好!」
  他先把全曲彈了一遍,那種情調和我平時的感受完全不同。音樂之所以為音樂,絕對不是幾個音符的排列組合而已,作曲者對音樂的認識,賦與了感覺的生命。詮釋者要先能接受這種生命,再透過音樂的技巧,才能充分表達出來。
  聽威德曼彈琴是一種享受,我聽得呆了,完全忘了來這裏的目的。
  他彈完了,望著我一笑,說:「現在看你的了!」
  他輕輕地彈了前奏的那一個小節,是那樣輕柔,彷彿在微風中期待著什麼。
  完了,期待什麼呢?腦中一片空白,詞忘了!
  人一急,就糊塗起來,我告訴自己,威德曼這種詮釋才是正確的,我千萬不要唱歌劇,不能學卡羅素!
  可是,我應該怎樣唱呢?第一句是什麼呢?
  威德曼又從頭起音,我更急了,看樣子我多半進不了牧歌合唱團了!如果在一個重要的演唱會上,台上的我目瞪口呆,那會是什麼情景?
  「中國人,唱呀?」
  我們在上課時,因為要接受指導,習慣上都是站在鋼琴側邊,面對老師。不幸這個曲譜只有一本,放在鋼琴架上,我什麼都看不到。可是我怎能承認時到今日,連詞都不記得?唱歌的記不得詞,就表示練習不夠,練習不夠,又怎能表演?
  「教授,我在想,我平日的唱法可能不對!」人一急,就胡編理由。
  「怎麼?到今天你才發現?」
  「因為剛才聽了你的彈奏,我才發現!」
  「那不行,來不及改了,你就照平時練習的方法唱吧!」
  我乘機偷看曲譜,把「天上飄著些微雲」背了下來。
  威德曼的琴音又響起了,「天上」!千萬不要忘了!我一個勁在想「天上」,又想把音量壓低一些,前奏一結束,我緊張得深吸了一口氣:
  「天上…」
  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我自己一聽就知道不妙,越想低,聲音唱得越重。而且,天上以後呢?雲完了以後呢?管它呢!我不是聲樂家的料子!我也不喜歡上台,我為什麼選修聲樂呢?要想唱歌,自己一個人躲在廁所裏大聲唱就是!
  「夠了!夠了!別唱了!」我正在拼命引吭高歌,心中胡思亂想,卻見威德曼痛苦地用手掩著耳朵,叫得比我的聲音還要大!
  我連忙停了下來,威德曼氣急敗壞,無力地靠在鋼琴上,說:「你不是說中國沒有歌劇嗎?」
  這次的演唱會被取消了,理由是威德曼夫人的身體不適。但是我心裏有數,分明是威德曼怕我把音樂廳的吊燈給唱破了!
  日子一久,我發現連音樂界也是一個是非圈,那種爭名奪利的現象,比我在台中農學院所見所聞差不到哪裡去。學生合唱團原來沒有人願意負責,由於瑞納多的人緣好,領導有方,自願參加的人越來越多,水準也不斷提高。我們經常應各界邀請出去演唱,在一致的好評之下,就有人開始設法爭奪瑞納多的位置。
  那是在我讀研究院時,沙市正好有個盛大且隆重的彌撒,要演唱布拉姆斯的「鎮魂曲」。參加的約有兩百多人,幾乎動員了全市的各個半職業的、業餘的合唱團。
  照理這次演唱應由牧歌合唱團擔綱,但是威德曼一向偏愛技巧性的小品,尤其是文藝復興期的牧歌以及巴洛可時期的一些民謠。他能以輕柔有緻的技巧,完美地表現出各種和聲的神髓,其趣味與布拉姆斯的風格截然不同。因此,他不打算以牧歌合唱團主唱,遂叫瑞納多以學生合唱團為班底,等我們練好了以後,再帶領各合唱團全面排演。
  瑞納多知道責任重大,他也沒有把握能夠練好,但是決定努力去做。他詳細地研究過全譜後,便把我和另外兩個同學叫去,先講解曲子的結構以及應該注意的重點,再教我們事先唱熟,負起「帶唱」的責任。
  鎮魂曲以莫札特的最著名,但卻以布拉姆斯的最優美。只因布拉姆斯犯了一項合唱上的大忌,就是常在無伴奏的情況下,在休止符的後面,突然用最強的合聲,作大幅度的轉調。因為轉調時音階已很難掌握,又無伴奏,在休止之後,唱者原來的音感立即消失。這時要能準確地唱出轉調音符已是極難,還要用特強、整齊劃一的合聲,更是難上加難。
  瑞納多特別教我們一種方法,就是在前一小節先將轉調默記下來,休止時在喉間微微哼著。時間一到,就放膽高唱,別人自然會跟上來。果然,儘管進度很慢,一個多月下來,我們已經唱得有板有眼。
  這時謠傳有人要取代瑞納多的指揮位置,我們打聽之下,竟是與我同班的佐治。他的父親是本市的名人,有錢有勢,他原來讀醫學院,因為喜好音樂,特別轉學專攻指揮。他與我同在威德曼的「音感」課學習,據我所知,他根本沒有音感。不論是固定調或是變調,他始終聽不出主和弦與屬和弦,更別談什麼大調、小調了。
  如果是別人,我還不敢說,但傳說是他,我壓根兒不相信。不幸的是,校方發佈了公告,這次演出,由佐治取代瑞納多的指揮位置。
  同學們一見佈告,莫不氣憤難平。我仗著是外國學生,兼以對威德曼很有信心,不顧一切,闖進了他的辦公室,劈口就問:「佐治憑什麼取代瑞納多?」
  威德曼看我氣沖牛斗的模樣,沒有立刻答話。他身體往後一仰,靠在高背的座椅中,好整以暇地翹起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為什麼他不能?」
  「他學指揮才多久?這樣難的大曲子,他能勝任嗎?」
  「你進學校才多久?一年多吧?我不認為時間有多重要。」
  他說得不錯,是我自己弄錯了主題,我立刻改口說:「可是作個合唱團的指揮,音感總應該很強吧?我不相信他自己能唱這首曲子。」
  「又不是要他唱。」
  威德曼有這種看法令我失望之極,我禁不住大聲叫了起來:「他得指導我們呀!唱得不好沒有關係,音符總要唱準吧?我們唱走了音他總該聽得出來才行,不然的話,他指導些什麼?」
  「別急,別急,我以為中國人很有耐性,有話慢慢講。」他眼中閃著狡黠的光芒,又說道:「我聽說你們已經會唱了,還怕什麼?」
  「教授,我們會唱是因為瑞納多指揮得好,同樣的道理,牧歌合唱團也是因為教授您在指揮,不相信讓佐治取代您看看。」我也回敬了他一招。
  他聳聳肩說:「只要佐治願意,我可以讓位給他。」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們的責任是提供高水準的音樂讓人們欣賞,佐治如果有能力,我絕不反對,為什麼只因為他要,就可以為所欲為?」
  「為什麼不?他有個好爸爸呀!」
  「有個好爸爸就可以成為好指揮?」
  「是不是好指揮不相干,他爸爸只要他當著全市的達官貴人,在大教堂指揮合唱,出出風頭。」他微笑著對我擠擠眼睛,又說:「你是中國人,理應瞭解其中奧妙才是。」
  原來如此,我早該知道,只是我不相信威德曼也如此勢利,最後我再問:「那您贊成他做我們的指揮嗎?」
  「中國人,你以為我做院長有多大的權力?你想學音樂,要知道音樂家就是寄生蟲。看看歷史上,有哪個偉大的音樂家不是仰人鼻息?以前的主子是王公貴族,現在是商人政客。你要追求真善美,他們要用你來裝飾他們的地位和成就。如果不是你們這次表現得好,誰會來搶這個指揮做?你想知道,我不妨告訴你,除了佐治,還有不少人在打主意。可是在校董會上,佐治的爸爸出錢最多,沒有錢,怎麼辦這樣大的演唱會?」
  我頹喪萬分,從小到現在,從中國到巴西,處處都是金錢在作祟。連音樂這麼純潔的最後一片天地,也逃不開金錢的污染,人世中還有什麼乾淨的地方呢?
  現實的力量大於一切,我能不屈服嗎?可是,我又能甘心嗎?至少還有一種選擇,我可以放棄學音樂,可以不參加合唱團。
  不僅是我,很多同學都忿忿不平,紛紛退出了合唱團。原來五十多人的合唱團,突然間只剩下不到二十位。我們三個帶唱的都退出了,佐治的指揮棒依然揮舞著,但是沒有人敢先開口,人人都在等待他人!剎時,冷冷清清的,合唱團的人還在,只是聲音寂靜了。
  一個多星期以後,練唱成為祭禮,就像「鎮魂曲」的原意一般。終於佐治自動地辭去了指揮的職位,音樂究竟是音樂,光憑財勢,就算是手執一根純金鑄製的指揮棒,也不能把人的聲音化為優美的音符。
  自從這次的事件後,我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適合做個音樂家?就年紀來說,我已經三十歲了,還只學到一點皮毛。我曾從頭到尾分析過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樂,其技巧的圓熟,結構的精密,令我難望其項背,充其量未來只能在音樂界混碗飯吃。然而自己性格太倔強,不肯向現實低頭,如果沒有過人的本事,有誰會將就我?賜我嗟來之食?
  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所追求的人生真理又在哪裡?不論如何,音樂還可以給我一絲安慰。既然這個世界已經被金錢和權勢統治,到最後忍氣吞聲,我還可以把頭埋在音樂裡,不理會這世上的一切噪音。
  我有很多新的構想,我一直認為中國音樂之所以落後,是因為語音已經佔用了旋律的緣故。聲音的排列原本有限,不過靠著喉管、口腔、齒牙與唇舌的些微變化而已。國語約有三百多種音,而全世界各種語系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六百種。為了辨識,很多民族採用了複音,利用多重聲音的組合使種類增多,也就是所謂的拼音法。
  中國因為象形文字發展得很成功,不能輕易放棄。因此在語彙增加、語音已經不敷辨識所需的變化時,便把音調加了進去,成為四聲。有了四聲後,單字的辨識率便增加了四倍,變成了一千三百多種音。後來隨著文化的發展,詞彙大量應用,竟走出了一條康莊大道。在人類語言系統中獨樹一格,屹立於世界。
  這種犧牲音調而充實語言的作法,當然有得有失。所得者,原音不變,文字得以由初民開始,歷經各種變遷,道統依然。文化的發展是漸進的,人智也在不斷的開展中,但若時代有了斷層,則無從溯源探古。而且,脫離了道統,文化祇是雜碎,國家民族失去了親和力。
  此外,中國文字之精簡,文義之豐富,蘊涵之廣泛,也是舉世無匹。更難得的是「書同文」的制度能把歷史甚久、民族複雜的整個社會體系,成功地溶為一體。不論各地方、民族的語音如何,同文同源的結果,使得整個國家得以團結認同。
  但犧牲了音調,音樂就難以發展,西方音樂源自於早期的吟遊詩人。流浪四方的藝人,以歌唱謀生,他們傳頌各種民間傳說,或者是戰爭、災難等故事。後來這種遊唱分兩支發展,一是「牧歌」,一是由多人組成、且演變成以表演為主的「悲劇」。
  僅僅是清唱,音調難以掌握,不適合於一般人,故有了四弦琴之類簡單樂器的發明。樂器本來是為了伴唱,但是各種樂器廣闊的音域與多變的音色,又啟發了人們的創造力。使得更多更豐富的樂器應運而生,其中最重要的是「鍵琴」,可以同時發出多種音調。
  後來,德國人巴哈把這種鍵琴加以規範,將音階依人感知的特性,分為十二個等比的共振頻率「半音」,根據半音的不同組合成調,成為「十二平均律」。有了理論基礎,調性、對位、和聲、曲式等才逐步發展出來,音樂也有了完整的生命力。後人推崇他的貢獻,稱之為「音樂之父」。
  (再版註:根據考證,600年前明朝「布衣王子」朱載堉發明「十二平均律」,十六世紀傳入歐洲,巴哈據以創「十二平均律鋼琴曲」。)
  中國早期也有詩歌,但由於語音中已經有了音調,不需要刻意的「唱」,僅將音調的特性誇張一些,就有了抑揚頓挫的變化效果。這種「吟」法人人都會,也就沒有發明樂器的需要,了不起一根棍子,一塊石頭,用以強調節奏即可。
  正因為不需要樂器,失去了「鍵琴」的發展背景,就沒有「和聲」的環境,無法產生半音階的觀念。中國音樂因此變得極為單調,不得不走上文人的寫意音樂(有了毛筆和紙張後,書法盛行,由書而畫,故國畫也不重寫實而重意境)。最後,「知音」者越來越少,永遠停留在初民音樂的「五音階」階段中。
  中國音樂與詩歌的結合,大約始於商朝,太早脫離了敘事的色彩,便漸漸成為精緻文化。於是,主政者以之作為行為準則教誨的工具,故有周公「制禮作樂」之舉。既為社會的教化工具,人性受到陶冶,刻意地忽略了音樂的技巧發展。
  近代文化的斷層就發生在這裡,二十世紀後,我們處處模倣外國,傳統的詩詞歌賦已為今人所揚棄,新的理念又未建立。我們引進西洋的歌曲,嵌進了中文的音調,唱起來是一字一音,字音與曲音相混。像這樣唱歌,除非是預先知道歌詞內容,否則聽者真不知所唱!
  一個落後的國家,百廢待舉,有誰會關心音樂呢?國家民族的興衰在人,人的力量則來自自我,自我的成長係基於文化陶冶及對傳統的信念。人最初不過是團血肉之軀,由此才能從生理的依賴中斷臍而出,從而自我認知、充實,形成力量。
  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絕非空話!木是工具,運用工具要靠技術,而學習任何技術,十年的時間絕對足夠。但人卻不然,所謂的百年是指超過一代以上的時間。所有歷史上的強國,莫不具有強大的文化背景;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國家能夠雄峙百年,而無文化基礎!
  當年在日記中,我曾寫了很多音樂理論,不幸現在手頭沒有資料,只能就記憶所及加以記載。茲以國語為例,四聲可以視為主和音的三個音:「MI- DO-MI SOL(低八度)-DO MI-SOL(低八度) 」。第一聲平平地延長,第二聲平向上升(兩者皆稱平聲),第三聲則由低八度的屬和音上升,第四聲需要由高向下滑(是稱仄聲),且速度要快,以便把音感破除掉,故有人稱之為破音。
  國語說得標準時,應該是大調的主和音,音感很大方、宏偉。據說當年在決定「國語」時,敝家鄉話--湖北音,因為「辛亥革命」的因素,也曾列入考慮。但是湖北音屬於小調,婉轉有餘而氣魄不足,故未獲垂青。
  我曾對好幾種中國方言作了系統的研究,像四川話沒有尾音,語調乾脆而生硬。山東話每個音都有尾音變化,又不夠嚴謹。而廣東話將「四聲」變為「八聲」,過於複雜。當然除了音調之外,還有音色的因素,也就是發音的口形與部位,但這卻與音樂無關。在所有的方言中,北京話的優點,正是其音樂屬性的特徵。
  假如要唱中文歌,必須先掌握文字四聲中的音頻變化,使音樂的曲調成為載具,讓文字的音調浮在其上。這樣既不妨害音樂的進行,又能兼顧中國文字的特性,一聽就懂。為了便利後學,大可訂些規則,如同對位法一般,有心者不妨一試。
  威德曼教的是「新音樂」,上課時根本沒有教材。他只是提供一些作品,在其指導下,大家相互探討。
  比如說荀伯格的作品,在威德曼的解說中,有四種創作的法則。這四種法則聽起來似乎煞有介事,我一聽,就對威德曼表示,這些法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避免音樂的調性,這怎麼能稱做法則呢?
  威德曼不同意我的說法,他認為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使首調音樂變成無調音樂,就可以稱為法則。他甚至問我有沒有其他方法,能得到同樣的結果?
  當場我的確被他考住了,但是我不甘示弱。下課後我寫了一個簡單的公式(時日久遠,現在已記不完全了),是將主和音的排列組合變化全部展開。只要十二個半音中,能夠產生大、小和弦音階者,不令其出現在同一小節中,至於三和音更不可出現在同一樂念中,這樣就可以得到同樣的無調性音樂。
  威德曼看了大吃一驚,從此對我刮目相看。
  還有一次上「聽聲、辨音」課,目的在訓練我們分辨各種音調及調性。訓練時,聽者一聽到鋼琴聲,就要說出該音的名稱。每次他一按鍵,我都能快速而正確地指出,到後來他只好禁止我再開口,好讓別人練習。
  下課時,他問我是不是有「絕對音感」,我說沒有,同時告訴他有關中國語音的調性特色。他聽了,建議我改學指揮,我表示沒有興趣,他好心說:
  「我是為你好,作曲是沒有前途的,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我知道他的好意,可是,我如何解釋自己的心態呢?不得已,我只好說:「我只是希望多瞭解一點音樂而已。」
  「唉!中國人真難讓人瞭解。」
  我曾寫了一首曲子,是以「標題音樂」的方式,描述有幾隻蟬正在引吭高歌時,飛來了一隻鳥,逐一把蟬吃了。最後被吃的是一隻「大蟬」,與鳥掙扎了片刻,雖然不幸性命難保,卻卡在鳥的喉嚨裡,鳥也因此不能歡唱了。
  威德曼叫我拿去給管弦樂團試練,由於主角是隻「大蟬」,我選了「巴松」管來演奏。不幸吹巴松管的是位業餘的老樂師,對一口氣要吹八個音節無法勝任。不得已我只好改成四個音節,蟬聲於是變得斷斷續續的,氣勢全無。
  更令我難以為繼的是,這位老樂師不能掌握節奏。我要求的是很平滑地由慢而快,先是一拍、兩拍,在四拍後,則用五連音、六連音一直到十連音。每換一小節,則升高半個音階。練了幾天,老樂師不知所吹,連聲咒罵不止。我也頭大如斗,只聽到一片鬼哭神嚎,最後不得不宣佈放棄。
  我還設計過一種曲式,利用中國「織錦緞」的結構,以一部分樂器相互交錯,形成很規律的背景。宛如錦緞的襯底花色一般,於上層再用主奏樂器「繡」出「樂念主題」。這種方式倒是很適合中國五音階的調性,也能充分表現中國音樂的特殊風格。威德曼很欣賞,可是基於種種機緣,我中途變節,計劃又胎死腹中。
  另外我還寫了一首混聲合唱曲,中國民謠式的「塞外組曲」。可惜巴西人學中文發音有問題,唱來始終像田中群蛙競鳴,後來只好不了了之。
  在教他們中文時,讓我對中文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從而開啟了後來致力「中文自然語言」的契機。其中細節將在第三集<炎夏>中討論,在此從略。
  學期中,作曲班的同學有一個新曲發表會,由於我所作的曲子都不可行,所以沒有報名參加。那一次的演出令我目瞪口呆,萬萬想像不到那就是我所積極努力的方向與遠景。從此,心裡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對未來的前途完全失去了指望。
  參加那次發表會的,一共有七位同學,都是本院的菁英。在學習了幾年的作曲以後,各自拿出了他們嘔心瀝血的作品。當著沙市近千名衣冠楚楚的名仕淑女,在威德曼先生的指揮下,由本校的管弦樂團盛大隆重的演出。
  第一個節目,曲名叫「風」,威德曼先生出場後,全場均報以熱烈的掌聲。只見他把指揮棒一舉,樂隊各自作好準備動作,然後就僵在那裡,足足有三分鐘之久。除了聽眾席中偶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外,一切都靜悄悄的。然後威德曼把指揮棒放下,返身向聽眾席深深的一鞠躬。全場無不愕然,原來「風」聲已經止息。
  第二個節目的曲名是「女高音」,原意是由橫笛起一個音,而且是自由音,也就是不硬性規定什麼音,越隨興越好。然後一位女高音由後台出場,接著下去自由發揮。這首曲子的作者曾與我討論過,他的構想是要製造一種飄逸的效果。
  在現場表演時,吹橫笛的是位女仕,好心的想吹一個比較適合的音調。不幸因為太自由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吹走了音。鬧得表演的女高音跟不上去,場面尷尬,只好草草了事。
  第三個不知何名,也不知道台上是在演奏,還是樂師們在調音。一陣混亂,定音鼓聲越敲越響,突然間,又演奏完畢。
  第四個,第五個…簡直沒有一首能稱為「音樂」。只可憐了那些樂師們,他們多半是我們的老師,平素頗有幾分威嚴,此刻都變成了舞台上的小丑。依據演奏曲子的指定,一下搬搬椅子,一下很勉強的哈哈狂笑,再不然就拿心愛的樂器當作玩具耍弄。總之,出盡了各種醜態,人人想笑,但大家都咬緊了牙關,裝出很能欣賞的神情。連威德曼這位偉大的導師,也多次的摸摸鼻子,揩揩臉,一副忍俊不住的模樣。
  演奏全部結束了,照例全場一致熱烈的掌聲。每個天才般的新秀作曲家,在威德曼的介紹下一一出場,接受聽眾的歡呼。彷彿大家都是知音,要表示一己內心的愧疚,以補償以往那些曾被埋沒的大師們。
  如果說這是一場馬戲團的娛樂節目,我覺得倒很有欣賞價值。再不然,用來嘲弄那些自以為很懂音樂的淑女紳士,也不失為絕妙的場合。但是,人人都那樣認真,作曲家紛紛高論他們的意境,聽眾也若有所悟,連威德曼也掛著神聖的面具。他們一致認定這就是「新音樂」,我則完全迷失了。
  事後,我找到威德曼教授,請他指點迷津。我們在學校的福利社裡,喝著苦澀香濃的咖啡,拋開了師生的立場,作了一次令我頓開茅塞的討論。
  他首先說:「新音樂不一定是好音樂,但是一定要有創意。歷史証明了當代人所不能接受的,未來很可能成為主流。巴哈、貝多芬、狄布西、史特拉文斯基、荀伯格等,沒有一個例外。正因為他們有些新的觀念,而這些新觀念在當時還沒有習慣,沒人能夠領受。因此,身為一個作曲家,不能不走在時代的前端,為創造而創造。」
  「我同意,可是音樂總有音樂的範疇,為了創造而創造,離開了音樂的領域,又怎麼能稱為音樂呢?」
  「你能為『音樂』下個定義嗎?當年巴哈創立平均律時,人們說那不是音樂。貝多芬首先使用屬和弦的第七度不協和音,也被人斥為離經叛道。狄布西開啟了印象派,採用東方的五音律,人們覺得他很怪異。另外史特拉文斯基打破了節奏的觀念,荀伯格揚棄了主調,採用十二半音階…這些在當時都曾被人們批評過,認為那不是音樂,現在呢?你怎麼能說你不能接受的就不是音樂?」
  「至少,那還是聲音的變化,還有一個符合人性需求的理論基礎。」
  「新音樂當然有它的理論,每一個新觀念都是既有領域的突破,在這麼長遠的音樂史中,所有可能的組合都被以往的大師發揮到極致。曾經有人用電腦計算過,最後一個和弦被狄布西用掉了。此外,節奏、調性也不可能再有新的變化,音樂還剩下什麼呢?只有音色、音量罷了。但那只是技術,由各種不同的樂器,發出不同的樂音,產生不同的效果而已。要突破,就要嘗試不同的方向。」
  「為什麼一定要為突破而突破呢?多出幾個貝多芬一樣的大師,不是更能令我們享受音樂的神韻嗎?只為了求新的變化,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知道你的想法,可能你是中國人,不瞭解我們西方人的思想及背景。我們的社會只崇拜第一,沒有與別人不同的特色,再好也得不到應有的地位。例如布拉姆斯,他的作曲技巧以及才華天分,沒有一點比貝多芬遜色。可是,由於他的風格與貝多芬雷同,那就等於說,他沒有任何突破,所以得不到應有的評價。」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提供了我們美妙的音樂,我們一樣地欣賞、感動,這不是一個作曲家的最高目的嗎?」
  「所以我說你可能不懂,我看過一些介紹中國文化的書,你們把個人的名利放在其次,為藝術而藝術,為音樂而音樂。甚至一些思想家還把他們自己的作品,冠上前人的名字。這種忽視自我的現象,對我們來說才是不可思議的。」
  「可是,為了自我的成就,也不是標新立異就可以達到的呀!」文化上的殊異,的確是很難溝通。
  「那你更不能懂了,就以繪畫來說吧,達達派米勒的畫,到今天為止又有幾個人真正的欣賞?在畫布上畫個圈,有誰不會?只因為他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所以有了不朽的地位,正因為我們鼓勵求新求變,所以才有變化,才有進步。」
  「進步的結果呢?藝術品成了懸掛的裝飾,音樂成了冒充知音者的點綴。人們只為了表示自己有欣賞的水準,不惜互相的欺騙、抬哄,以至於讓真正喜愛的人感到失望,而遠離了這些虛偽不誠實的市場。很顯然的,任何古典音樂會的聽眾,都比不上熱門音樂會的多,那不正是我們從事音樂者的恥辱嗎?」
  「不能這樣說,真正有價值的藝術品,不是人人能接受的。」
  「為什麼呢?我聽過很多由古典音樂所改編的通俗曲子,一樣能被大眾接受。」
  「那是因為我們聽多了,就習慣了,習慣了就會喜愛。如果荀伯格的曲子,大家都聽習慣了,一定也會喜歡的。」
  「這點我不同意,人們能夠習慣的,一定是能符合人類生理特質的。比如說,和弦用盡了,還可以在曲式上變化,也可以在配樂上創新。然而,那些噪音或是胡鬧一番的表演,只有讓人刺耳作嘔,不但不能習慣,反而還會敬而遠之。」
  「你錯了,曲式和配樂不能算是新的概念,要求新就不應該有限制。全世界的音樂演奏會上,都有些所謂的新音樂,而且分量一天一天的在增加。當年那些大師的作品,也是經歷了一樣的過程,到今天才被肯定的。」
  「據我所知,在以往,樂團只是貴族專用的,一般社會大眾終年難得聽到幾次音樂演奏。所以,再好的音樂也要很久才能漸漸傳播開。現在呢?音樂會隨時都有,再不然,人人可以買一張唱片、一捲錄音帶,一天聽上千百次,能不能聽習慣,並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証明。我們所知的新音樂,至少也有近半個世紀了,可是任何音樂節目單上,印象派以前的曲子,還是佔了四分之三以上。如果這樣還不能習慣,究竟要多久才能習慣?不僅如此,我們在市面上能看到的古典音樂唱片中,所謂的新音樂還不到百分之一。如果不是大眾的唾棄,無法習慣,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呢?」
  總算我提出的這個論據,讓他停下來想了一會,然後反問我說:「那你是反對追求新的音樂囉?」
  「教授,我沒有這個意思,也不會這樣想,求新求變是人性的特質。但是,音樂是給人的耳朵聽的,要配合人生理、心理的特徵,才是求新求變的正確方向。」
  「我承認你有些觀念超乎我的想像之外,可是我不認為世界上有所謂的正確方向。當今的哲學都趨向於空談,宗教也被視為迷信,甚至理論物理學家也走到了人類思考範疇的盡頭。你怎麼能肯定地說,什麼是正確的?」
  他觸到了我所追尋的問題核心,我當然還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但是我會去追求,絕不輕易接受良知所不能接受的定論。或許他有些精闢的見解,至少他是我所見到的人中,唯一能真正提出理論,能對我有所啟示的。因此我又問:「那麼,您認為創作的標準是什麼呢?如果您自己都不同意有正確的方向的話。」
  「我認為只有憑著個人追求創新的良知,以及追求作品的完整性,才是一個藝術家所應稟持的標準。」
  藝術是一種純主觀的創作,個人的色彩豐富其藝術價值,創新則開拓了其領域。由於客觀環境對主觀個體的影響,任何一個時代的個人,他的經驗和認知,必然會與新事物、新觀念相融合。如果藝術家真能本著良知,去追求藝術創作,倒不失為一個正確的原則。但他人又能憑藉什麼去判斷,以証明一件藝術品,是出自藝術家的良知呢?至於作品的完整性那更抽象了,可是這是技術的層面。在求新的原則下,不能有任何成規加以限制,只有靠作者自我的努力以及大眾和時間的選擇。
  我再沒有理由反駁他的看法,只是感到由衷的失望,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學習,以符合這種標準。如果顧慮到自己的良知,那做不做音樂家又有何分別?如果為的是名或利,更不必考慮做音樂家了。事實上,有不少人從事通俗音樂或流行歌曲的創作,他們名利兼收且自得其樂。如果以上述的原則去衡量,難道我能肯定的說他們不符合標準嗎?
  今天的藝術家,深陷於方向和原則的矛盾之中。在西方自我成就的價值觀下,既受到名與利的誘惑,又在古典大師的精神中,渲染了濃厚的完美理想主義。藝術家們在兩個極端之間,激盪徘徊,無所適從。於是各式各樣的理論大批出籠,各行其是。
  藝術需要創新,且在創新的過程中失敗的機率極高。我就是個最勇於創新的人,學音樂原來的目的,就是想要學些創造的方法。但我總認為創新不等於純粹的排列組合,如果說只要沒有人做過,就算是創新,這必然會產生極其嚴重的後果。
  因為,若人人求新,世界上藝術家不知道有多少,我們憑什麼認定是否有人曾如此這般地創新過?如果不知道,藝術終將歸於虛無。如果確實是創新,但只是為了求新,這種藝術品的意義又在哪裡?最後一點,藝術原是用來美化人性,充實人生的精神糧食,求新作為知識追求的標準或許可以。然而人性從來沒有更新過,短短數十年的人生,能夠瞭解認知身旁繁複的事物已屬難能可貴了,又怎能接受永無止境的新藝術?
  其結果,正是這個時代所顯現的,藝術家已成為點綴品。如果沒有商業行銷的手法,得不到企業界、政界或媒體的推銷,藝術家就無法生存。當藝術品成了商品時,藝術的真諦已然宣告死亡。
  現代藝術家的這種地位,比處於封建時期者還要可悲。至少那些附庸風雅的王公貴族,對藝術家還持著一份尊敬的態度。而新時代呢?利用了人性的貪婪,藝術品的價值不斷被哄抬,其目的只是想使倉庫中的收藏品更值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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