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大寒 樂隊、花蓮、代溝、出國
在康樂隊這段期間,才真正享受到天堂的情境。每週約有三、四次演出,吹來吹去只有那幾條歌,連排練都可免了。隊上有四位駐唱的女歌星,都能歌善舞,此外還有一位魔術師,兩個說「相聲」的和一位專門耍寶的「阿丁」。至於樂隊卻是寒酸得可憐,只有一位鼓手,一位「沙克斯風」手,有時加上二胡和笛子手,以及我這位喇叭手。
當時娛樂項目有限,因此這種節目還相當受歡迎。我們跑遍了台灣各地,最遠還到過澎湖。每場演出後,總會有些宵夜費,大夥便到當地最負盛名的夜市大快朵頤。真是吃喝玩樂樣樣俱全,叫人樂不思蜀,渾忘了自己是在服兵役。
我第一次遇到裝甲部隊的大家長蔣緯國將軍,是在一個重要的宴會上,主客好像是位中東國王。師部命令我們全體樂師換上新裝,擦亮樂器,在席間娛賓助興。
宴會那天早上,蔣將軍突然指定要演奏國樂,一道命令下來,隊上可全慌了手腳。名義上我們有國樂隊,但平時根本沒有練習過,每次有需要時,總是向別的康樂隊借調。
現在火燒眉頭,隊長、副隊長都出動了,一直忙到中午。不幸這幾天國樂隊特別搶手,不論是軍中或是民間,哪裡都借不到人。隊長急得冒汗,我們隊上只有一把二胡和一支竹笛,這算得上什麼國樂隊?可是又有誰會相信,堂堂中華民國的裝甲大軍,竟連個國樂隊都湊不出來。
有關我們大家長的神話,我聽得多了。他是先總統的次子,早年留學德國軍校,回國後協助建立了我國第一支裝甲部隊,現為本軍司令。他本人長相非常帥氣,經常軍裝畢挺,對部隊的軍容儀表特別重視。傳說當他集合訓話時,若發現隊形不整齊,他便會在前帶隊,穿著筆挺的軍裝,跨著整齊的步伐,率領全體官兵繞場跑上三圈。
他體力很好,可是卻苦了一些養尊處優的師長和幕僚們,上氣不接下氣,全身虛脫,以致談跑色變。不止如此,他要求全軍都有高水平的知識,要對思想及國家有正確的認識。當然,這種要求完全合情合理,事實上卻另有苦衷,以致妙事叢生。
當時台灣的「充員兵」七成以上是農家子弟,他們所受的教育不多,大半只會說閩南話。而教育程度較高,會說國語的,早優先被空軍、海軍及憲兵挑走了,分到裝甲部隊來的不及三成。我們平時辨識他們的語言能力,就看各人左胸上別的色帶。綠色者會說國語,黃色是半懂不懂的,紅色則一概「免講」。
每次上「青泉崗」大禮堂開週會,就是各部隊提心吊膽的日子。因為將軍在作了精神講話以後,總要問問士兵們剛才所講的是什麼。可是能懂國語的不多,把全部綠帶子的兵士集中起來,也裝不滿半個禮堂。有些部隊甚至以軍官「化裝」,混在不會說國語的充員兵中,企圖魚目混珠。
最管用的妙策,還是「考前猜題」,一種升學競爭下的副產品。根據統計,將軍所問的題目,常是簡單如:「我們的領袖是誰」?「我們奉行的主義是什麼」?等等。因此,在週會前,根據當天將軍的演講題目,一些軍師們便研判情況,列出一張問答,人人惡補,背背「標準答案」,多半可以過關。
聽說有次沒能混成功,出了大洋相。將軍在盛怒之下,師、團、營、連、排長統統記過處分。那是在將軍剛講了一個國際現勢的題目後,隨手指了一位充員兵,問道:「我們的敵人是誰?」
那位充員兵按照「標準答案」,用頗不順口的國語大聲說:「偉大的蔣總統!」
所以這次將軍指定要用國樂,可急煞了上上下下,弄個不好,人人記過。我擔心的倒不是記過,只怕將軍一火之下,帶著我們樂隊的男男女女,手抱樂器,身著戲裝,繞青泉崗跑上幾圈,不知那位國王閣下看完熱鬧後,心中作何想法?
隊長滿頭大汗,急召大家開會,徵求良策。
我們副隊長一向足智多謀,這時也愁眉苦臉地說:「總司令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水準,怎麼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這個難題呢?」
隊長看看手錶,說:「還有整整六個小時,大家快想辦法。」
「隊上能湊得出的樂器,計胡琴一把,二胡一把,竹笛一支,洞簫一支,木魚一個,木響鈴一付。能上場的只有二胡和竹笛兩員,木響鈴本人可以爛竽充數。本軍國樂團劇務報告完畢。」說話的是樂隊的劇務,平常專說相聲。
「我可以吹洞簫。」吹沙克斯管的老陳自告奮勇。
「那只差胡琴和木魚了。」隊長鬆了口氣。
「那可差得遠呢,木魚是西樂的鼓,胡琴就是小提琴,沒主奏樂器,還奏什麼?」劇務說的是地道京片子,一點不錯,隊長也不是外行,他急得站了起來。
討論了半天,不外如何去找人手。而這麼重要的宴會,為了安全理由,又不能隨便找些閑雜人等來。隊長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看錶,時間飛逝,誰都沒了主意。
我本來不想管閒事,事實上也管不上,但是出點主意說不定有幫助。我曾經玩過小提琴,拉來有如殺雞殺鴨,但充充場面總還可以。我就說:「其實只要有主奏樂器也可以充數,我建議把胡琴讓給拉二胡的老王,再用打鼓的阿黃來敲木魚…」
「不幹!不幹!」老王喊著。
「不行!不行!」阿黃叫著。
隊長卻高興得跳了起來:「好主意,到底是喝過墨水的,就這麼辦!只是,還得找一個能拉二胡的才行。」
我說:「只要老王能對付,我拉過小提琴,雖然不好,至少還可以充充場面。」
於是國樂隊匆匆成立了,就著我們都會的幾首流行歌曲,拚命苦練。老王只是不肯自找麻煩,他拉胡琴的功力和拉二胡差不多,我也能勉強湊和,尤其是會討巧,只拉第二部。苦的是阿黃,鼓還能打,可是把木魚當鼓敲,響是夠響了,但聽來聽去,都像是雞蛋炒肉絲--沒有魚味!
時候到了,青泉崗上的「官兵俱樂部」前車馬雲集。參謀總長、總司令一個個肩上星星閃閃發光的國軍將領,以及身著各種罕見禮服的外賓,紛紛就坐。我們國樂隊也悄悄的奏起了如泣如訴的「管吹絃拉」,好在席上杯觥交錯,歡笑之聲壓倒了我們的噪音。大家深信,這一劫算是逃過了。
我注意到在座有一位很瀟灑的中年將軍,常常對我們漫不經心似地投以一瞥,又繼續說笑。
我悄悄問老陳:「我們司令是哪一位?」
「就是常常看我們的那一位。」他也注意到了。
「我看情形不妙。」
「天塌下來也不會落在你我頭上,怕什麼?」
晚宴完畢,撤去殘席,再將座位一字排開,成了舞台形式。我心想,這下完了。
我們準備的幾首曲子已經重複到第三輪回,再下去就是第四回合了。前面賓主剛一坐定,我們的司令蔣將軍就越眾而出,做手勢止住了我們的演奏。
將軍面對貴賓說:「陛下、各位貴賓、各位長官,末下代表本軍全體官兵,向大家致以至高無上之敬意」。說完行了一個隆重的軍禮,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將軍又說:「現在,本軍捷豹康樂隊將以敝國獨特之國樂,謁誠款待佳賓」。
場下又是一陣掌聲。
隊長忙叫我們演奏「晚霞」,那是我們最熟悉的一首。老王暗唸一、二、三、四,大家小小心心,跟著胡琴拉吹起來。
演奏到一半,將軍站了起來,向我們走過來。這時人人緊張,個個手軟腳酥,音樂聲漸漸停頓了。
將軍回身向貴賓說:「很抱歉,時代進步了,本軍的樂隊只會演奏時下流行的歌曲。而且本著裝甲兵的精神,都成了進行曲,還是末下來獻醜吧」!說著他把阿黃手中的木魚接過來,對我們說:「速度要慢一點,跟著我,來!一、二、三!」
的確不凡,木魚「點」在後半拍上,「倫巴」的節奏便油然而生。大家在慌亂中一一跟上,不一會,那種「圓、俏」的味道,就在木魚的點滴聲中流露出來,韻味盎然。
一曲既了,在大家熱烈的掌聲中,又表演了幾支曲子。將軍像是在指揮部隊一般,不時說胡琴聲太大了,二胡和聲太小了,或是笛子走了拍子。果然,一點點小小的變化,就賦與了原來如「雞喊狗叫」的「雜聲」一些音樂的生命,變得悅耳起來。
自我到隊上迄今,這還是第一次有個教練,剎時就把樂隊調教得有板有眼。如果把他調到樂隊來豈不更好?說不定可以環球演奏、聲揚國際哩,我不禁大作白日夢。
沒有人被記過,也沒有懷抱樂器、身著戲服跑操場的盛況。但是將軍交待下來,說我們水準太差,有失本軍的聲望。
在康樂隊期間,還有一件事深深銘記在我心中,一刻也不能忘懷。這件事說明了人的意志力遠勝於一時的勇猛,只要不屈不撓,熬到最後,勝利終將到來。
我們的副隊長是本軍有名的狠人,他身材極為碩壯,蠻力驚人,誰都怕他三分。
一天,有個綽號「南天王」的小個子,被遣送到隊上來。據說還是個危險人物,特別指定交由副隊長看管。
南天王一到隊上,就和副隊長卯上了,一言不合,兩個人上後山打了一架。打完後,副隊長先回來,若無事然。過了很久,才見南天王滿面青腫,身上血跡斑斑地出現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倒上床就睡。我們以為事情已經擺平了,誰也沒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起床,南天王就對副隊長說:「走!」
副隊長眉毛一抬,說:「昨天沒有教訓夠?」
「走著瞧吧!除非你我之間,有哪個先死,否則!哼!我們沒完沒了!」
我們聽了,都感到一股涼意。
副隊長哼了一聲,一副不屑的樣子,兩個人又走了。
過了大半天,副隊長滿身是血,先回來了,面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南天王則到中午時刻才回來,已經不成人形。和昨天一樣,爬上床倒頭就睡。
第三天,南天王掙扎著爬起來,又對副隊長說:「走!」
副隊長楞了一下,說:「你真不怕死?」
「怕死?有種你殺了我,否則,我會把你宰掉!」
這樣一連過了幾天,南天王眼睛都快瞎了,腳也跛了。一隻手用袖子兜著,沙啞著嗓門,悽厲地嚎聲,還是喊著:「走!」
副隊長早已是強弩之末,他半夜常爬起來偷偷地查看南天王的傷勢。他再狠,打死了人自己也得陪上一條命。我們誰都不敢勸,上節目時大家也心事重重,再打下去,悲劇眼看就要發生。
副隊長瞪著南天王,南天王則露出魔鬼般的獰笑,彷彿是地獄的烈火在他心底燃燒。他臉上的血塊有如火山的熔石,黜黑的裂痕下面被覆著鮮紅的嫩肉,只要手指輕輕一戳,熱血立將狂噴而出。
女同事們躲在門後,又好奇又害怕地捂著臉偷看,大家屏息凝望,四周一片岑寂。
到底副隊長是個聰明人,他一再思量,知道這樣下去,必是兩敗俱傷的局面。拳頭雖狠,卻打不倒堅強的意志。最後他終於屈服了,當著全軍各地的「龍頭」,向南天王道了歉,隆重的宴開十數席,才化干戈為玉帛。
康樂隊不屬於軍中的正規編制,就像各種球隊一樣,完全看部隊指揮官的喜好而定。要把康樂隊辦好,經費必須充裕。因此,我們除了每週兩、三次的例行勞軍演出外,還爭取在各種場合公開表演。
我們總共只有兩套節目,別的康樂隊也和我們差不多。唱幾支歌,來點相聲、耍寶,再加上雜技、魔術,一個多小時就打發掉了。好在跑的碼頭多,由北到南,加上外島,同一個點一年才輪一次,待輪到時誰也不記得上次是什麼節目了。
有一次,我們在台北圓山兒童樂園表演。聽說有些行家到場,隊長臨時要我唱英文歌曲。我以前也唱過幾次,但都是在偏僻的小地方,難得有幾個人懂英文,就當作是打雷給鴨子聽。我一個人抱著吉他,自彈自唱,自欣自賞,自得其樂。可是,台北究竟是台北,唱得好壞還在其次,主要是熟人太多,一旦我賣唱被發現了,後果不堪設想。
隊長搬出「軍令」來壓我,不得已,滿心委屈,哪知一出場,麻煩就來了。
我選的曲子是電影「北國尋金記」的主題曲North to Alaska ,照理我應該先把吉他揹好,一上場就唱。為了表示抗議,我先把弦鬆了,上場才開始整理吉他。弦調好,帶子也很亂,糾結成一團。我好不容易將吉他掛上肩,眼鏡卻幾乎被擠掉,心理一緊張,糟!歌詞忘了!
腦中一片空白,又不能叫停,我只好順著調子,胡編些阿伊嗚耶啊了事。散場後,阿黃帶了一位「合唱團」的領班來找我,希望我退伍後參加他們的合唱團。我很禮貌地回絕了,他則以專家的身分,惋惜地開導說:「其實,你唱得很不錯,只是英文發音不準!改正了就好。」
沒多久,本隊的經費被削減,面臨了解散的危機。由於捷豹康樂隊歷史很久,軍部也捨不得讓它就此煙消雲散,所以著令本隊「自力更生」,只有現職軍人保留編制。
這意思是說,除了我們在職軍人軍餉照舊以外,其餘歌星、魔術師等人的薪資及其他開銷費用得自行設法。還有什麼好法子呢?這些人一走,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大家合作多年,已經有了默契,再換一批人馬等於另起爐灶。
隊長擬定了計劃,打算與民間的歌舞團合作,全省巡迴公演,平分拆帳。師部別無選擇,只好照准。於是我們脫下軍裝,開始了「跑碼頭」多采多姿的生涯。
與我們合作的是「東方少女歌舞團」,他們只有十幾個山地少女,沒有樂隊,也沒有雜耍。卻擁有全省各地大城小鎮的演出合約,因此雙方一拍即合。我們幾個樂隊同仁,直到演出以後,才知道所謂少女歌舞團,演的竟是脫衣舞!
在上演之前,隊長便交待不要多問,到了他們的節目,隨便吹奏什麼都可以,只要有「聲音」就行。反正我們樂隊一向胡吹一通,什麼場面都能應付。大家說好每種樂器各來一段,以便節省體力,因為一天要應付四場,每場兩個小時!
初演是在彰化,我們心裡誰都沒有底,反正是見招拆招,怕什麼!他們的「節目」到了,只見全場燈光一暗,鼓聲響起。原先商定,我先來段小喇叭獨奏,難得有此機會,我竟然能在戲院中表演!
戲院中樂隊席的規模不差,有古典的浮雕,有昏暗的水晶吊燈。一道厚重的絨幕掛在前方,以致看不見整個舞台。既然任我自由表演,在這種情調下,舒伯特的「聖母頌」用清脆而嘹亮的喇叭奏來,一定別有一番韻味。
台下一片漆黑,台上只打著一個聚光燈,我閉著眼睛,陶醉在自己的樂聲中。這首曲子有幾個緊接的高潮,尤其應用「連滑音」從最低音拔上最高的主音時,需要相當熟練的技巧,這原本我在農學院每晚「抒情」的絕佳好曲。吹完第一段後,本應等待樂隊的齊奏,由於其他的同仁說好先休息,我只好自己再重複一遍那三句「聖塔馬利亞」…
突然間,我覺得喇叭被人「按」了一下,聚光燈也照了過來。我睜開眼睛,滿目強烈的銀光,什麼都看不見,耳中卻傳來滿場觀眾咯咯的笑聲,而且喝采不斷。這時,喇叭上似乎掛著一個曳長的影子,我下意識地去甩,但越甩越緊,台下的笑聲也越大。我顧不得再吹了,收起喇叭,背著燈一看。老天,竟是個黑色的奶罩!
自此以後,每當脫衣舞一開始,我立刻就開溜。
有次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上演,觀眾不少,且大多數都是軍人。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位農學院的同學,我一向自命清高,要是犧牲色相之事傳了出去,我這個臉要往哪裡藏?因此想找他解釋一下。
脫衣舞上場了,我忙溜到台下,從人群中擠過去,到了那位同學旁邊。台上正在丟這甩那的,我拍拍那位專心一志的同學的肩膀,他回過頭一看,只問了聲:「你也來啦?」立刻兩眼轉向台上。
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擔心了,所有買票進場的人,沒有哪位是想來看看老同學的。
幾個月的碼頭生涯中,那些山地少女讓我感慨叢生,同樣是人,生活卻有天壤之別。她們都是自願來的,沒有人強迫,只因山地生活太苦,吃不飽、穿不暖。她們的月薪只有一兩百元,經常錢一到手,就花個精光。好在團中供食住,吃的尚不差,但住的卻是舞台、汽車上,有時甚至是任何可以容身之處。
她們都只有十四五歲,發育普遍不良,除了一位主跳者稍微有點身材外,其餘的在團中專跳「短腿舞」。且短短的腿上,都是紅斑爛瘡,讓人不忍卒睹。
至於脫衣舞則純粹是脫衣,甚至可說是剝衣秀,一點也沒有舞味。反正把衣服剝光了,再走到台前,扭來捏去地讓一些花了錢的醉翁來看個仔細。在那一剎那中,每個人眼中見的、心中想的,說是解剖示範倒差不多,算得上是娛樂嗎?
我認為娛樂真正的反映了一個社會的水準,只有在解決了生存問題後,人才能講求生活藝術。在同一個社會中,也只有當絕大多數人都有能力追求生活享受時(包括提供娛樂的藝人在內,不僅為了娛樂別人,也為了滿足自己),即使是脫衣舞,也有「脫的藝術」與「舞的技術」。絕對不是僅僅剝光了衣服,任人瞪眼傻看,更不會有人花錢買票,只是為了參考一下別人的身體器官。
我成長在城市中,平素所見所聞都只限於身邊的人物、事件。我知道中國貧窮落後,只因教科書上如是說,至於什麼是貧窮落後,在沒有客觀資料的比較下,那不過是一種不太光采的形容詞而已。
自政府遷台以後,在安定的環境下,經濟逐漸成長,工商業興起了,中產階級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一片繁榮的氣象,常令國人沾沾自喜,以為已經擺脫了貧窮落後的恥辱。甚至常聽到政府要員自詡,我們目前的生活狀況已超過了歷史上的最高水平。
我總認為,拿現在的物質水準與過去的相比,是往臉上貼金的不負責任態度。任何手持一把槍的現代人,回到原始時代,不是都可以變成神明?物質文明堂而皇之地到來,舉世並沾其光,進步原本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以當今昌明的科學,除非我們毫無羞恥,否則,擺脫貧窮是理所當然的事。
擺脫了貧窮,並不表示我們不再落後了。所謂「落後」有多方面的意義,從比較的觀點來看,只要有人在前面,只要有人比我們富裕,我們就相對的是「落人之後」。再從時代的立場看,不論多富有,無知、愚昧所代表的是教育的落後。社會及一般民眾思想封閉、趣味低俗,則是文化水準的落後。
過去中國農村是貧苦的,但卻不低俗,因為在傳統觀念的約束下,道德已成為大眾信奉的圭臬,人心純樸而安祥。托經濟發展之福而起的暴發戶,是領略不到純樸、安祥的價值的。狂妄自大已經麻痺了他們的良知,眼中除了錢,什麼都不認識。
人性與獸性本來沒有多少分別,道德就像根無形的繩子,在死板的律法之外,將人導向和諧康樂的大道。如今為了發展經濟,把道德拋棄一邊,其後果將是社會的破產。由於機會及環境不同,有人富足了,有人仍在生存邊緣掙扎。富足的人飽暖而思淫欲,本為人性之常,而那些力有未逮的,自然而然就淪為俎上魚肉。
如果單由法治的立場來看,這種事涉及人性,無從防止。由經濟的立場看,更不需要防止。因為不論人性獸性,都是刺激社會繁榮的原動力,道德操守反而會使得經濟難以推展。在今天這個舉世競相爭逐物欲滿足的時代,我們能夠例外嗎?在人類生存的過程中,純淨的精神文化與放縱的生活享受顯然無法並存,究竟哪一個更為重要呢?
我提不出答案來,貧窮是絕對應該擺脫的,而要避免貧窮,就不能不發展經濟。對一般人說來,如果沒有利益的誘惑,憑什麼要胼手胝足,辛辛苦苦的努力賺錢呢?既然有了錢,當然就要花用、享受。花在哪裡?享受什麼?如果沒有精神的需求,一個人除了肉體感官之外,還有什麼需要「侍候」的?
更惡劣的心態是為了表示自己有錢,為了爭取別人羨慕的眼光,酒池肉林、無所不用其極。社會本來就是一個大型的染缸,人人稱羨之餘,競相效法。甚至有人在辦喪事時,都要高價請人來段銷魂艷舞,才能令活者順心,死者瞑目。
由這些山地同胞身上,我看到了人間社會陰暗的一面,有一陣子,我曾想去山地為他們服務。可是,即使我盡一生之努力,又能有什麼結果呢?如果世人永遠像這樣懵懵地生活著,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則除了只顧自己私欲,逞一時之快外,還能夠怎樣?對我而言,如果沒有明確的認識,恐怕自顧尚且不暇,又遑論服務他人?
這是人間基本的課題,其重要性遠超過政治、經濟。只要一天得不到答案,這種弱肉強食的情況就不會消失。我不必親眼目睹,這裡那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無數像她們一樣的可憐蟲,生生世世,永遠在無知、愚昧的邊緣掙扎。
退伍後,我開始準備面對自己的前途。在思想上我沒有找到一點頭緒,只是不滿意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在方向上,我則決定了要從事電影工作,我認為必須先將技術準備妥當,一旦有了具體的觀念和思想,立刻可以利用電影作為鼓吹及推廣的工具。
回到家裡,父親一見到我,就說:「明天你到花蓮去,向成校長報到。」
「報什麼到?」我如墜五里霧中。
「你去花蓮農校教書!」
「我不願意去教書,我已經找到了工作。」我不打算告訴父親有關電影的事,他不會瞭解,更不可能同意。
「不教書?你還能做什麼?」
「請您不要操心,我有工作了。」
「膽大包天!你以為大學畢了業,就可以自己作主了?」
「我不是這意思…」
「那麼明天就走!」
我當然可以反抗,可是,看到父親的神態,他一天天地老了。而我還年輕,未來的時間全在自己的掌握中,急什麼?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
記得有一則笑話,說一個十惡不赦的歹徒,死後下了第十八層地獄。正當他後悔當初不該壞事做絕,以致落到今日的地步時。突然聽到下面一層還有聲音,他大為詫異,便敲敲地板,問道:「喂!你是什麼人?怎麼會比我犯的罪過還要重呢?」
下面的人長嘆一聲,說:「我是教書的,閻王說我誤人子弟,罪加一等。」
我不想誤人子弟,不盡責的老師已經太多了。今天既然輪到自己忝為人師,就該痛定思痛,好好負起責任來。
我被任命為初二的導師,教他們代數、理化,此外還教初三的英文,一週共有二十個鐘點的課程。這些正是讓我在附中初二時降級的科目,無巧不巧卻成為今天的挑戰。
教學相長,這句話的確言之不虛,我從頭把課本研究透徹,才發現自己有很多地方其實是一知半解。為了增加學生的興趣,我又準備了很多引人入勝的題材,滿以為憑這些就可以調教出一些出類拔萃的人材來。
班上有一半以上是山地學生,我原先還怕他們水準太差。但根據學校發的導師手冊,以往的成績記錄,全班平均分數竟高達八十五分!而我身為他們的導師,一輩子都不曾夢想過有這種成績。
戰戰兢兢地上了一天的課,自我檢討後我認為應該教得很不錯了。同學們仔細地聆聽,一動都不動,從上課到下課,身體坐得挺直。每當我問他們:「懂不懂」?他們都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懂!」
第二天,我也還滿意,只是感覺到缺了些什麼。我曾挖空心思的說了些笑話,而在那些如同木雕泥塑的優秀學生臉上,卻看不到一絲反應。是不是我失去了幽默感?再不然是此地民風樸實,大家接受不了?因為不僅是我那一班,班班如此,每一個人都睜大了眼睛,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分明是努力認真地在聽課。
第三天,我決定試探一下學生的反應,那是堂代數課,我找了幾個學生到黑板前解幾個方程式。他們很聽話,每個人規規矩矩地走上講台,拿起粉筆,然後就呆呆地凍結在時空之窗裡。我等了很久,沒一個人動筆寫一個字!換了一批又一批,一個個乖乖地走上去,又一個個乖乖地走下來,也沒有一個人表示他不會!
我好像墜入了一場奇異的夢境,是真?是幻?為什麼平均八十五分的優秀學生們,沒有一個人能解這個剛剛教完的方程式?如果說我的教法不對,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提出意見?更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麼這些學生就像機器人一般,乖乖地走上走下,連一句:「我不會做」都不肯說?是不是我神智不清,扭曲了眼前的景象?
我一直提醒自己,冷靜一點,先認清事實再說。到班上最後一位學生離開了講台後,我才耐著性子,向大家問道:
「我講的課你們懂不懂?」
大家又是異口同聲:「懂!」
「既然懂,為什麼沒有人會做呢?」
沒有人回答,一個個瞪著我,好像覺得我這人很奇怪。我便把班長叫起來,要他告訴我是什麼原因。
「以前的老師要我們這樣說。」
「可是你們真的懂嗎?」
「不懂。」
「不懂為什麼不問呢?」
他不說話了,為了要弄清楚他們到底哪裡不懂,我開始把那個方程式一一分解。每提一段,便叫不懂的同學舉起手來,結果是到我解完時,全班學生的手都高高的舉著!
問題在哪裡呢?問他們就像在對石頭說話,我便由最簡單的公式講起,沒有人懂!一直講到最後,才發現他們連基本定義都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呢?初中二年級了,連這些定義都還不懂,要我怎麼教?
無可奈何,我由假設的命題講起,再問,他們仍然不懂。
我火大了,再把班長叫起來,強忍著性子說:「請求你好心告訴我,從哪一句話,或是什麼地方開始,讓你不懂的。」
他想了半天,嚅嚅地說:「老師寫的我不知道是什麼。」
黑板上只寫了幾個英文字母及數學符號,我心中一驚,想到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這是英文呀,難道你們連英文字母都不會?」
「不會。」他肯定地說。
天哪!這是什麼中學?為了求証,我又問大家:「認得這些英文的請舉手。」果然,沒有一個人舉手。
「認得這些數學符號的請舉手。」也沒有人舉手,我再說:「不認得這些數學符號的請舉手。」全班都舉了手。
這些學生,除了會舉手,連加減符號都不認得!那麼九九乘法表呢?班上會的不到兩成,數目字呢?居然認識的也不過五成!
下課後,我直接去找成校長,他也曾是父親的部屬。我開口就說:「成校長,我教不下去了。」
「不要急,是不是學生水準很差?」
「不是很差,根本他們連小學都不應該畢業。校長知不知道,初中二年級了,他們連數目字都不認得?」
成校長嘆了一口氣,說:「我當然知道,可是沒有辦法呀,這些學生大部分是山地人。政府為了輔導他們讀書就業,特別派人到山地去,請求他們來讀書。一切都算公費,他們還是不肯來,因為他們從小就得做工、打獵,家裡少一個人,就少一份收入。最後還是把公費挪些給他們貼補家用,才把學生請來的。」
「那麼他們來了,就該好好教呀!您不妨看看成績單,平均分數八十五分,上課只會講一個『懂』字,這又能學到什麼呢?」
「這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政府規定,如果成績不好,就要送他們回去,所以只得分配分數。至於教,那是你們做老師的責任了。」
「不錯,教他們是我的責任,但是教小學生有另外一套方法,我不知道從何下手。再說他們真不願讀書,也該尊重他們的志願呀,這種辦法不見得真對他們有幫助。」
「我看你還是委屈一下,這裡環境不錯,你就讀自己的書吧,別的老師不是教得很愉快嗎?年輕人,還是忍耐忍耐的好。」
成校長說的一點也不錯,花蓮農校在花蓮市郊的一個山坡上,環境幽美,青草遍野,綠樹成蔭。除了令人心暢的和風,就是輕靈悅耳的鳥語。當時台灣到處在加速開發,難得看到這種尚保持著純真的處女地。同事也紛紛勸我,這樣的生活多麼自在,如果學生程度高,老師可就不好當了。
有的老師在此養老,年紀輕的則勤讀英文,準備留美。我無所事事,又閒不住,就自願擔起學校的籃球教練。本來球隊濟濟無名,沒人管也沒人教,校長為了安撫我,就如此這般決定下來。
由於山地學生體力充沛,我便專教他們快攻。每次後場一發球,己方球員就分兩組,一組在中場接應,一組直奔底線,一有機會就吊傳籃底。這一招非常有效,不論對手多強,我們每次得分都不會超過十秒鐘。教了不到兩個月,就一再打敗花蓮各個強隊,甚至於「灌」了當地社會組冠軍二十來分。
球隊出名了,體育老師就眼紅了,校長被他吵得無可奈何。好說歹說,最後解除了我的教練權,而球隊的快攻也失靈了,又恢復了原來不生不死的狀態。
那時正值我精力旺盛、青春難捺的年歲,對異性的需求非常強烈。但因為沒有機會,時常掙扎在自己生理壓力下,心神難安。有位光棍教員,為了找人作伴,死拉活拉地帶我去了一次「綠燈戶」,那是政府核准的賣春場所。
平心而論,我很想體驗一下日思夜想的性生活,因為除了夢遺外,我沒有任何性的經驗。尤其是與小妹在一起「廝磨」的刺激,曾令我血脈賁張,心癢難熬。可是我不敢逾越她的防線,每次都在靈肉之間奮力掙扎,苦不堪言。
更糟糕的是我太重視心靈的感受,即使在幻想中,我也有特定的對象以及特殊的氣氛。不要說是妓女,連一般女孩能讓我看中的也不多。
在長時期的蘊釀中,正因為珍視這種強烈的感受,我認為與特定的異性,應該有種相互投入、心神交匯的共感,這種私密性只能屬於兩個人,不能與第三者分享。因此,我要將這第一次的機會保留下來,直到有了適當的對象,再作純潔無疵的奉獻。
那位同事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認為性和吃飯一樣,只是一種生理需要,我把性看得太神聖,根本不切實際。這種說法本不值一辯,各人有各人所重視的觀念,我不反對他去吃另一種飯,他也不可能說服我隨便找個女人就可以上床。
但我有個很大的弱點,就是經常強調要體驗人生,追求真理。於是他批評我,說我自命純潔,如果不去體驗性事,怎能瞭解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呢?
這話說得有理,令我啞口無言,我所重視的是「自己的感受」,本就與他人無關。如果只為了表示自己的道德觀,只為了忠實於未來的妻子,那麼就應該放棄自己追求的目標,做一個正正常常的人算了。
我隨他到了一個相當有規模的場所,幾十個濃粧艷抹的女人坐在一旁,他一一地叫過來,我卻一個也看不上眼。最後他不管我願不願意,硬把我和一個「小女孩」推進一個小房間裡。
那個女孩一進去,便脫光衣服,就地一躺。
人生的第一遭,總難免充滿了憧憬,心理上懷著既神秘又興奮的感受,滿以為「飄飄欲仙」的時機即將到來。至不濟,我還可以用幻想鋪成錦繡大地,眼前是一尊如玉似脂的雕像,任我把柔情化為甘露。
詩中不是有嗎?「雲雨巫山枉斷腸」,那雲端的飄渺,雨中的清新,人生的巔峰!即令那只是詩,詩人總不會刻意欺騙吧?
然而在那一剎,我聞到的,是一股衝鼻的霉濕、騷羶的氣息。我看到的,卻是一片污穢不堪的地板,一個姿態非常不雅的「肉團」,成大字形地攤在面前。我驚訝得楞住了,我在做什麼?難道就是這樣「枉斷腸」?
她不耐煩地催我過去,叫我「快一點」!為什麼要快一點?這不是一種享受嗎?顯然不是的,至少她並沒有把這當作享受,我怎會傻得來到這裡呢?
幻想破滅了,我想逃出去,可是又充滿好奇。我不應該把幻想與現實混為一談,可能這才是人生的真實,只不過為了遮掩這種醜態,人才有了種種美化的掩飾。
猶豫了半響,我靦腆地脫了衣服,廉價的香水味塞滿鼻孔,眼前是一張放大的、惡形惡狀的臉孔。我暈頭轉向地、本能地掙扎著,對自己的行為充滿了厭惡。一會兒,那女孩推我起來,告訴我已經「完事」了,我如獲大赦,自始至終懊惱不已。
一週以後,我得了淋病,為了治病又是打針、又是吃藥。自此,我對性更是避而遠之。這次的打擊,知道的人雖然不多,我卻耿耿於懷,更不想在花蓮待下去。
我不想混一輩子,人生苦短,時間一去不返,一天沒有收穫,就白活了一天。教了一學期後,我毅然地辭去了教職,我不惜離家,也要和父親說明自己的理想與決心。
可能是成校長已經向父親解釋過了,所以當我提到要自己找工作時,父親只說:「找什麼工作呢?」
我知道一提電影就沒有轉圜的餘地,這時正好教育電視台開播,父親也買了電視機,每天收看,於是我說 「我想從事電視的工作。」
「電視!」父親驚吼著,由椅子上彈了起來:「你怎麼這樣沒有出息?大學都畢業了,還是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電視事業不是為社會服務的行業嗎?責任可重大得很呢!」
「你是學農的,應該從事農業!」
「是的,可是我雖然畢了業,農卻沒有學通…」
父親臉上冒著青筋,眼絲中發出了紅紅的怒光:「混帳!讀了四年書,花了你老子多少錢?你居然敢對我說書沒有讀通?沒有讀通就再給我回去讀!」
「爸爸,我不是學農的料子,再讀十年也沒有用!」
「那你就是白痴!」
「可是我對藝術很有心得。」
「豈有此理!那為什麼要去學農呢?不是浪費我的錢嗎?」
「爸爸忘了,我是要去學音樂的,可是您不准。」
「當然不准,那種沒有出息的事,哼!『唱歌的』!」
我知道,在老一輩的觀念中,在任何職業後面加一個「的」字,就表示非常的鄙視。這樣辯下去,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不如用理性的態度相互討論,我相信一定會有結果的。
所以,我把話題一轉,對父親說:「記得爸爸是要我考電機的。」
父親臉色和緩了些,露出百般無奈的神色,說:「我們朱家沒有這個福分,有什麼辦法?」
「電視機是電機專家設計的,是吧?」
「可是你不肯學電機呀!你以為小時候裝裝收音機就行了?電視機可是一項大學問,大學就要學四年!」父親以為我開竅了,安心地坐了下去。
「是的,電機是個大學問,要學四年,可是其他的科系也一樣要學四年。」
父親沒有聽出我弦外之音,還在期望我「回心轉意」去學電機:「你現在去學,來得及嗎?你小時候對『科學』很有天分,現在都糟塌了!」
「因為我不懂學電機有什麼用處?」
「有什麼用處?你看,電視機就是例子。」
「電視機又有什麼用呢?」
「給人看呀!我們工作累了,可以輕鬆一下,有什麼新聞,立刻可以知道。所有進步的國家都有電視,我國才剛剛起步,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材。」
父親很有耐心地開導我,這是我們父子間極少有的現象,或許是難得有共同立場的緣故。只是我很遺憾,我們兩代之間的鴻溝太深了,為了自己的理想,我絕不能妥協。
「有了電視機,總還要有節目吧?」我又問。
「當然。」
「是不是『電視機』比『電視節目』還重要呢?」
父親猶豫了一下,他可能認為我還是個孩子,需要「教育」,所以說:「不能這樣說,都很重要。」
「那麼設計電視節目,應該和設計電視機一樣,是為國家及社會服務了啊!」我終於由父親自己的話中,導出了我要說的主題。
父親狐疑地望著我,打量了我一下,試探地問:「你不是想去設計電視節目吧?」
「爸爸,您不是常說『事無貴賤,人無高低』嗎?都是為國家服務,設計電視節目又有什麼不好?」
父親一聽,怒眼圓睜,立刻從椅子上跳起,大喝一聲:「混帳!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朱家世代清白,不能讓你污了門楣!好吧,你能說會道,你有本事,你要做什麼我不管,只是不要用我的姓!」
有了父親這句話,我就滿意了,反正為的是興趣,出不出名無關緊要。這時莊靈在台大視聽中心工作,正好中心需要個技術人員,而遍尋不著。經由莊靈的推薦,我就掛名做了個臨時雇員,負責剪輯影片。
我剪輯的第一部作品,是中心主任所拍的一部十六釐米的記錄片,共有一萬餘呎。由於他的攝影機性能優良,他也充分發揮了「拉近、拉遠」的特性,令人看得眼花撩亂,其中竟然沒有一個靜態的鏡頭。
由於人的視覺很容易受到光影變化的吸引,動態鏡頭只是為了表現運動以及動作的相對關係。對人的認知而言,畫面當以靜態為主,這樣人才有時間思索、進而瞭解。即使是運動片、武打片,無不應以事物的交待為主,否則人看電影目的何在?
中心主任是留美的博士,專攻視聽教育,怎麼會拍出這種片子來呢?我猜又是技術作祟,一個沒有觀念的人,當他手執一把金光耀眼的大刀時,除了舞個風雨不透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拉進、拉出」是表達距離的技術,一般遠距倍數不高的攝影機,很難拍出像樣的效果。該主任必然是手中有了先進的武器,就忘了拍電影的目的了。
這種情形我屢見不鮮,有人文字功力不錯,於是只重辭藻堆砌,以文害意;有人買了一部衛星顯微照相機,於是每一幅作品都是巨細無遺的芝麻變紅豆;有了身歷聲高效音響,人們就豎直了耳朵,為的是要捕捉那無時不在、揮之不去的「真實的噪音」,或者是那低於每秒鐘十六週的超低音頻率。
這就是現代文明!一時的視聽刺激,居然只因為有了「物質基礎」,就搖身一變,明正言順地登堂入室,蔚為藝術?只要外國老祖宗流行的,我們不效法就不夠時髦!流風所及,難怪女性拉皮隆胸,男士濃粧艷抹。其根本原因就在於人們喪失了判斷的標準,一味迷戀可見可得的「技術成果」,忘卻了技術之目的。
不論文學、音樂、繪畫、攝影,也不論是中國、美國、日本、歐洲,人就是人,所有的創作都是借助技術,以達到藝術的廟堂,追求人性最高的境界。如果我們把這個準則否定了,一切為技術而技術,標新立異,各盡所能。遲早物質享受將會取代人的感知,財力成為藝術的象徵,人性化為物性。
我想盡了辦法,僅保留了那些雖在移動,卻不太離譜的鏡頭,將萬餘呎剪輯成數百呎的片子,不到幾分鐘就放完了。
中心主任看了,對他自己的「傑作」贊嘆不止,連連表示還要再拍。
後來中文系要拍一段「周朝禮儀」,我兼做導演及編劇,由莊靈執鏡,成績平平。
因為電視方興未艾,有人委托我們拍一部電視廣告,主題是錄音電話機。莊靈找來國立藝專畢業的李至善,由他導演,我來編劇。記得那是台灣第一部電視廣告片,我們根本不知道電視螢光幕與電影片的比例有別,片子拍完了,毛片的效果不錯。畫面上是一個有「經理派頭」的胖子,在電話鈴響時,手忙腳亂,以襯托出錄音電話的功能。
由於要強調胖子接電話的窘勁,我們用的是大特寫,胖子的臉佔滿了畫面,電話筒則換來換去。莊靈利用黃金分割,把鏡頭安排得精確無比,一點空間都沒有浪費,我們無不佩服他的功力。料不到電視螢幕比電影視野要小得多,播放出來,胖子的頭及下巴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大鼻子、一張大嘴,以及一些黑忽忽的圓筒,不斷地飛來飛去。
這時,由於近水樓台,我與小妹的來往頻繁,接觸一多,性的需求就油然而生。我必須作個決定,如果她也對我有著同樣的感受,我們應該及早結婚。在她的支持下,我可能會達到我所追求的部分目的,否則我們應該立刻分手,使彼此沒有牽掛和負累。
因此,我向她求婚,她要徵求她母親的意見。她母親則堅持要我父親出面,必須「明媒正娶」,否則有失家門聲望。
我知道父親不僅不會出面,而且絕對反對我們的婚事。所以我建議不通知家人,私自結婚算了,小妹不答應,她認為這樣會導致家庭的不幸。
我們分手時,也和其他未經人世的青年一般,純潔天真,祝福對方有著美好的未來。且相互盟誓,彼此要珍重這段感情,永遠保持真純的友誼。
我開始專心研究電影,由於我國電影水準太差,我覺得沒有必要與現階段的從業人員打交道。此外,我並沒有拍攝「商業電影」的興趣,只不過想徹底瞭解電影的全部製作技術,以便作為日後表達思想的工具。
莊靈比較務實,他認為年輕的一代頗有理想與魄力,應該大有前途。我們便邀了幾位國立藝專影劇科的朋友,如李至善、邱剛健,以及師大美術系的黃華成等,成立了一個電影研究社,籌辦「劇場」雜誌,並請了藝專的戲劇學教授姚一葦為顧問。
成立的第一天,姚教授請我們去他家聊天,結果我竟被姚教授趕出門來。
那時電影院正在上演一部英國的「新潮」影片,名為「一夕風流恨事多」。這算是一部夠水準的作品,姚教授則一口認定這是一部空前絕後、電影史上的里程碑。由於我早已養成了「分鏡頭」的習慣,看完電影就已把「場景」分得清清楚楚,於是當著姚教授的面,歷歷指出片中的矛盾和草率之處。姚教授聽了,不由分說,認為我對他「失敬」,立刻下了逐客令。
假如姚教授就代表著電影界的新希望,那麼我寧願與這種新希望保持距離。任何一個學術性權威的建立,絕非只是因為他年高位重。不錯,藝術免不了主觀的成份,可是,我們的目的是研究電影。要瞭解一部電影的「主題」、「技術」和所達到的「境界」,就應以客觀的態度來分析探討。以堂堂一個國家唯一的一所電影藝術學府,其教授如此,我不覺得未來還有什麼希望。
我立刻向莊靈表示要退出,因為我不相信這樣做下去會有什麼效果。莊靈則責備我不顧大體,哪有一個組織在成立的第一天,發起人就要退出?
他是對的,但是姚教授不能原諒我,對我不理不睬,會務如何推動呢?
我考慮再三,難道電影技術一定要在國內學嗎?我的主要目標在於人生的體驗,有了足夠的體驗,才能寫出好的劇本。劇本是電影的靈魂,沒有靈魂,電影哪可能有生命?既然如此,我所學的對象應該是人,是社會,是宇宙中一切變化的原理、根本。如果只把眼光局限在一個小圈圈中,就算目前還有理想,過不了多久,在現實的壓力下,我只有一步一步的妥協、退讓,到最後,理想還會剩下多少?
想來想去,當前的社會狀況令我感到窒息,各行各業都與我的想法格格不入。再混下去,不是我被同化,到最後麻木不仁,便是憤世嫉俗,瘋狂變態。
出國吧!去哪裡呢?美國是一般學子心目中的天堂,一方面我不喜歡湊熱鬧,另一方面我早就說過大話:「不去美國,不讀英文」!別人或許沒有放在心上,我自己卻忘不了。
這時,有位同學告訴我,「老師」(大一的同學)去了巴西。巴西?巴西在哪裡?是個什麼樣子的國家?問來問去竟沒有人知道。就憑這一點,我決定去巴西。
我下定決心,壯著膽子向父親提起,要去巴西歷練一番。沒想到父親對巴西知之頗詳,也很贊成我出去闖闖,並問我有什麼計劃。我說打算先好好工作,存點錢,再托那位同學給我弄張農場的聘書,先去農場開墾再說。
過了幾天,父親對我說,去巴西的事已經安排好了,聘書不久就到,叫我先去學習葡萄牙文。
我怎麼都想不到事情會如此順利,緣因在巴西有位東北籍的國大代表張振鷺,當年父親任職東北行轅政務委員時,兩人常相往還。後來東北失守,張代表到南京開國民大會,在會中慷慨陳言,認為丟失東北是當時的行政長官陳誠的責任,所以呼籲先總統拿出「斬馬稷」的精神,殺陳誠以謝天下。大陸易色後,因陳誠在台任職省主席,張代表便舉家遷居巴西。父親自從知道我想去巴西後,就用電報與之聯絡,並得到張代表的同意,代我辦理一應手續。
但是,去巴西的路費不是小數目,約值當時父親「特任官」全年的薪金。我知道父親素無積蓄,所以打算去賣苦力,自己賺取路費。想不到這也順利的解決了,那是「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中有位總務科長姚世惠,原為陳副總統的親信,因為父親沒有班底,陳副總統特派姚科長來會中服務。姚科長知道我要去巴西,也知道父親無力負擔旅費,便向陳副總統報告,因而得到美金一千元的資助。
這件事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使我深深感到個人與社會的因果相依,如果不是這些協助,我今天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如果不是父親平素的為人,我也不可能沾到這些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必斤斤計較眼前的利益,只問自己的努力是否無愧於心。時機到了,就一定會有應得的收穫。
那時赴巴西必須到日本簽証,由旅行社代辦,費用是兩百五十元美金,坐貨船去巴西則要五百五十元美金,在日本還要等上一個多月。為了省些錢,姚科長特別給我介紹了一位旅日華僑趙先生,他在東京的銀座、池袋、新宿等地經營了好幾家咖啡店。姚科長要我到日本就住在他的店中,不僅事事方便,多多少少也有個照應。
我是在一九六三年八月離開台北的,父親率家人到機場送我,看他老態龍鍾的樣子,我知道這次很可能是永別了。我沒有話可說,國家的災難,民族的痛苦,使我們的家庭得不到應有的歡樂。這又豈僅是我們家庭的悲哀?唯有寄托在我今後的努力上,只有找到了這個產生人間悲、歡、離、合的因果後,全力為人類服務,得以免除諸種痛苦煩惱,那才能值回我們所付出的代價。
雖然我不知道未來要面對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個虛無飄渺的人間真相是否存在?更不知道在哪裡、如何去尋找?可是,我已經決定踏上這條有去無回的單行道。至於個人的榮辱、家庭的幸福,也只有硬著心腸,割捨在一旁了。
小妹也來了,擠在鐵柵後的人群中,哭得不成人形。她在想些什麼?是後悔沒有答應我的求婚?或是珍惜這次永恒的離情?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我只知道,果真她開了口,希望我留下來,很可能這一生的一切都將改變了。
我伸過手去,輕輕觸摸著她的指尖,她沒有動,也沒有看我,只是淚珠像瀑布一般,由紅腫的眼簾中潺潺地湧出。我緊咬著牙,臉上撐著已嫌僵硬的強笑,話語哽在喉頭,只希望趕快聽到登機的廣播聲。
我努力地提醒自己,她一定非常瞭解,知道我不是一個家庭動物,所以沒有把我「繫」在牢籠中。感激不只是一句言語,必須用更大的努力來報答。
在這麼多的祝福中,我終於沉重的踏上了茫茫人世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