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磨練 意志、宗教、感情、弱者
人只是一種生命體,其生存完全受到環境的支配,如果環境順利,人只要按步就班的生存下去。到了時候,在傳宗接代的基因驅使下,人變成「種人」,下一代又開始了他/她們人生的旅途。
就這種過程而言,人與其他的生命體毫無分別,只是感官的靈敏度有所區別而已。有人說,人是「萬物之靈」,這是不是指人類具有更先進、精密的感官呢?
我不同意,人的視覺遠不如鷹隼,聽覺也比不上豬狗;人不能飛翔,載重量也有限。人的長處在於應變能力,由於人類比已知任何生物的學習時間都要長久,學習是為了累積經驗,經驗則是應變能力的基礎。在時空變化的演進中,人類因為學習而成長,吸取了前人的經歷,擴大了自我的認知環境,因此更能適應各種變化。
在近世紀以前,中國內陸是個封閉型的農業社會,其文化發展的方式,完全不受外在環境的影響。這些因應當時社會條件,供人待人、處世、接物的方針,當然有其價值。可是,時代改變了,而古人不能重生,如果我們不能根據環境的需求加以變通,將會失去應變的能力而「食古不化」。
我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正是這個社會失去彈性,僵化、保守所帶來的後遺症。一個人只是時代的一個環節,除了我以外,誰知道還有多少人也在痛苦煩惱中掙扎?將心比心,姑不論是否有此能力,但我一定要深一層的探討其癥結原因,倘有幸能得知一鱗半爪,告知來者,也不負此生。
這種觀念正是我想學習某種「方法」的延伸,我輕視「技術」以及與技術有關的「知識」,其原因就在於我已釐訂了自己的目標及方向。知識及技術是達成目標的工具,既然找不到達到目標的現成知識,我自然沒有必要浪費寶貴的精力及時光,去學習一些可能我終生都不會用到的工具。
在理想中,大學應該是任何人追尋其所需工具的最佳環境。而事實上,據我所知,大學只是傳授各種現成的工具,培養一些當前社會所需的「技工」,而不是研究工具本身,更遑論追求人世的真理。
於是,我開始了新的冒險,學校的課業一概不管,卻對社團活動付出了全部的精力。我想藉著這些活動,磨練自己的觀察能力,訓練處世技巧;要以身邊的人、事、物、際遇作為我學習認知的對象。只有在客觀真實中,才看得出人性的本質,才找得到人類在演進過程中最佳的適應方式。
首先我要把感情整理個結果出來,因為和小妹見面的時間太少,她已經有了另外一位男朋友。在我剛剛發現時,心中的偶像突然幻滅了,那種憤怒及懊惱如同毒蛇一般,啃噬著我無助的靈魂。我不甘放棄這份感情,為了自己的利益,便不斷地用書信去打動她。
這樣對嗎?對她公平嗎?如果她滿足於我們之間的感情,她會另外交朋友嗎?否則,我自己保存著自己的回憶就夠了,何必牽累她,讓她為難?
還有一層原因,我很希望有個能夠分享理想的知己,小妹只是過去歲月的一段痕跡。我正在轉變中,每天對自己都有不同的認識,我確知她不可能瞭解這些心路歷程。那麼,即令我們能在一起,又能分享什麼?
因此,我決定漸漸減少給她寫信的頻率,彼此間只維持著純粹的友誼。
然而,這卻是一場慘烈的戰役,前後拖了有半年之久。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才是最難征服的敵人。每次當我下定了決心,三分鐘以後,就又有了充足的理由,把剛下的決心一股腦的推翻了。理智是明晰而正確的,所提出的道理不容辯駁,可是心裡的感受卻有如暴風雨,強烈地撼動了每一根神經。感情絕望地呼號著:「人生苦多樂少,我怎麼可以把與自己一同成長的,僅有的幸福回憶,就此輕易地割捨了呢?」
可是,我又有能力挽回嗎?以往,我相信她百分之一百是屬於自己的。現在,我還保有多少?又能奪回多少?以往,那是我們神聖的禁地,只有她和我分享著無盡的甜蜜。現在她的禁地中卻多了一個我所不能涉足的禁區,我又能接受嗎?
我的心成了肉搏的戰場,有時理智佔了上風,自己該走的路艱辛異常,哪裡還有心情去與旁人爭風吃醋?如果小妹真值得爭取,她首先就應該認識到我的價值,否則,我們道不同,怎相為謀?然而感情的力量根深蒂固,找盡理由,頑抗不屈。她只是個女孩子,怎麼可能和我一樣擁有相同的理想?不僅她,世界上又有誰可能?
像我這種怪物,除了她,還有誰會欣賞?再說,她瞭解我,難道我還得把過去的不幸遭遇,對另一個陌生者,再次搬出來,重新哭訴一遍?然而真正使我難捨的,是她在我懷中羞怯的嬌態。我那時「君臨天下」的感受;那種「唯我獨尊」的歡悅;征服欲的狂亂,靈肉之間的掙扎,經常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
再說,如果說愛她是私欲,那麼所有要放棄她的念頭,難道不是出自私心嗎?以一種私心換取另一種私心,其中的分別又在哪裡?再說得坦白一點,根本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當我發現無法佔有她時,理由便都偏向天平的另一端了!
奮鬥再三,我決定暫時放下這個棘手的問題不談,先想想自己是否有堅強的意志?如果沒有,將來憑什麼面對所有的挑戰?克里斯多夫帶來的啟示,愚公給我的教訓,無一不是摒棄了所有的干擾,克服一切障礙,目標才能夠圓滿達成。
我知道自己的缺點在於自制能力不夠,既然其他的能力都可以訓練,是不是自制力也可加以訓練呢?我先訂了一個簡單的目標:每天一定要執行三件自己所不願意做的事。譬如早上絕不賴床,開口不說髒話,生氣時不發脾氣等等。要真正執行,就必須每天檢討,哪一天忘記了,第二天則加倍執行。
最初幾天,進行得很熱心,也很有趣味。記得有一次在訓導處油印資料,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陣風吹過,這些已經印好、放得整整齊齊的紙張,都散落一地,那豈不慘了?這時,立刻就產生了另一個念頭,既然我不願意重新整理,我就應該故意把紙撒亂,以測驗自我控制的意志力。
能這樣做嗎?這裡是訓導處,所代表的是威嚴,是秩序,我怎能當著師長之面胡作非為?再一想,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大不了他們說我神經不正常。正常人當然不會用這種方式測驗自己,那麼,我已經不正常了,還怕什麼?多少天來,我所做的都只是些無關緊要的事,這次面臨考驗,我到底應不應該堅持下去?
任何一種難以取捨的抉擇,所面對的因素必然是利害參半。而唯有以目標為前提,在利害的權衡下,毅然決然勇往直前。我既然要訓練自己的意志能力,就不要想顧全自己的面子,不管別人如何看我,如果真的能獲得這種預期的能力,將終身受用無窮。
那一次真的大大驚動了幾位師長,他們眼看我把紙張撒了一地,都以為我發瘋了。只有我自己心裡有數,裝瘋作傻非要有極大的意志能力不可。戰國時的孫臏,為了免於龐涓的疑慮,不惜以糞為食,終於騙過強敵,得報鍘足之仇,便是一個例証。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奮鬥、磨練,作出了很多令人側目的事情,習慣成為自然。自此以後,在我應該採取行動時,沒有猶豫,沒有罣礙,堅決果斷,想妥就做。
我被視為怪物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但我總認為別人的習慣才令人不可思議。比如說,同學們一見面,第一句話總是問:「吃過飯沒有?」
我一聽就大惑不解,這算是「問候」呢,還是「關懷」?如是問候,在過去中國人受苦受難的時代,這話頗有輕視的意味。而今更是不通,還有誰「沒飯吃」呢?這必然是關懷的意思才對。既然是關懷,就應該有適當的反應,所以,我常回答:「沒有!」事實上也經常如此。
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沒吃飯而慷慨解囊,請我飽餐一頓!人們還是同樣地問我:「吃過飯沒有?」
我只好再加一句:「沒有,你是不是要請我吃一頓?」結果,換來白眼一餐,誰都認為我不識相。
有次,一個同學好心告訴我說:「中國人說吃過飯沒有,是打招呼的意思,別太認真了!」
於是,為了與他打招呼,一見到他,我就喊聲:「早!」既簡單又明瞭,而且是由英語「早安」簡化所得。反正是打招呼,養成了習慣,一見人就脫口而出。不必思索或是查看時間,就是三更半夜,也是一聲「早」!
這位朋友看我呆得可憐,又來對我說:「老朱,你這樣會被別人笑話,怎麼可以在晚上說『早』呢?」
「打個招呼嘛!何必認真呢?」
暑期青年自強活動,我報名參加開築橫貫公路的工程,參加的唯一原因是想賺點零用錢。
那時我實在太窮了,窮得自己都難以置信。有同學指給我一條明路,就是申請工讀助學金,每個月至少有三、四百塊錢的補助。申請後,適逢訓導主任到陽明山開會。他見到我父親,就好心地去表達敬意,說我的工讀核准了。父親一聽,大惑不解,為什麼他的兒子還需要「半工半讀」?於是下達命令,叫訓導主任對我嚴加管教,要我全心讀書,不許做工!
這一次我學聰明了,特向父親解釋,參加自強活動是正經事,而且參加的是山地訓練,可以鍛練身體,父親便欣然同意了。我們一共有十六個小隊,每隊九人,從霧社出發,一路攀山越嶺,走到工地,就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我帶了一大瓶薄荷油,每當走得肌肉酸痛,就渾身上下塗上厚厚的一層。那種又涼又辣的感覺,不僅能減輕痠痛,而且意外地得到了驅蟲的效果。
我們的任務是每隊挖一百公尺的路基,除了每天三十塊的薪水外,超過進度的還有獎金,比薪金多了幾倍。參加這種活動的,大半都是抱著來露營的心理,沒有幾個人真正介意那一點工資。我們隊上卻不然,因為我第一天就公開宣佈,我是為了賺錢而來,立刻就有人響應。開會討論的結果,大家都同意,要拚就拚個第一,拚一大筆獎金。
除了我以外,隊上還有兩位也是存心賺錢來的,我們三個不管別人,整天拚命的做。最初,大夥還存心觀望,一時說手酸,一時說肚痛。但是幾天下來,我們三個人就已經挖出了差不多十公尺的坡道。
大家都看到了希望,立刻抖擻精神、全力以赴。我每挖一鋤頭,心裡就想著,又挖了一分錢。照我們目前的進度,一個月下來,絕對可以挖一百公尺。每個人起碼可以得到四千多塊,相當於家裡給我的兩年費用。
最後,我們挖了近七十公尺,得了第一。比第其他各隊平均多了幾倍,照我們估計,應該可以拿到將近四千塊。但是領隊說上面臨時決定把獎金取消,因為我們的成績太好了,若發獎金各隊相差太遠。這種活動的目的在教育而不在賺錢,所以決定把獎金平均分給各隊,以示公平。
我永遠和這些人的看法不一樣,假如這種活動真是為了教育,堂堂正正的教育能夠失信於人嗎?錢不重要,但是政府的公信力呢?一個人的無知可以原諒,一群人的無知就是愚昧。由愚昧的人負責處理眾人之事,有免於顢頇、無能的可能嗎?
人對自己的利害都看得非常清楚,立場分明,無不言之成理。處理眾人之事,就應該採取公利的立場。如果不知公利之立場為何,則舉止失據、動輒得咎,怎不導致社會的亂象叢生呢?由小看大,基層社會如此,一天一天下去,未來如何已不喻可知。
雖然不滿意,我也拿到了一千二百多塊錢。一回到霧社,口袋中的錢就開始不安分起來,見到什麼都想買。忍了又忍,突然看到一家店中賣的「世界強」球鞋(當時的名牌,我一直可望而不可穿)!問問價錢,每雙二十五塊,我一口氣買了四雙!沒想到自後很少打球,新球鞋一直高掛到大學畢業。
這時是大二上學期,我鑽出了繭殼,擺脫了自縛的煩惱,開始探索這嶄新的人生。結果發現自己很孤獨,想法與做法都與眾不同,而我又堅持己見,常常與人爭辯不休。
有位高年級的同學,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一直勸我去他們的教堂聽經,當時我認為宗教信仰就是迷信,我曾受過迷信之害,自然不願意去。
那位同學則堅持認定基督教是「科學」的,聖經就是真理,為了印証,他特別拿了本聖經給我看。我們相互約定,如果聖經真如他所言符合科學,我立刻皈依耶穌。
我由創世紀看起,越看越不能接受。比如說,在亞當被逐出伊甸園後,生了該隱等三個兒子,他們又結婚生子,可是他們的妻子從何而來?既然談的是人種起源,就不能忽略當時的任何一個人,難道都是上帝用肋骨造出來的?那麼曾造到何時為止呢?此外,在我的觀念中,上帝應是全能的,萬能的。那麼祂「按照自己模樣」所創造的子民,應該百分之一百符合祂的要求才是。
比如有一位工程師,他所設計的作品品質,絕對與他所具備的能力成正比。同理,我們判斷工程師是否有能力,只要看看他的作品就知道了。如果把上帝比做工程師,在舊約中,祂一再對其惡劣的子民大發雷霆,放天火、起洪水,把祂的子民一次又一次的消滅。然而品質管制一直未見改善,最後還要勞動祂的兒子下世,表演了一些神跡。而祂所親手捏塑的子民仍然頑劣如故,只有期待最後的審判,把那些品管失敗的子民打入地獄。這些責任究竟該誰承擔呢?是「作品自己」嗎?
當然那位同學有他的理由,他說不能用理智去思考。要先全心全意地接受這些前提,也就是說:「真理」是不允許懷疑的,必須先接受、相信,以後自然就沒有懷疑了。既然沒有懷疑,那不是「真理」又是什麼?
這種邏輯辯証令我啼笑皆非,我問他,不信主的人都將被打入地獄,為了怕入地獄而信主的人,是不是就能昇天堂呢?他說是的。我又問,漫長的永生,人們在天堂做些什麼?他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絕對沒有恐懼煩惱。
這個理想世界有一點不妥,我如果愛上一個人,而她並不愛我,該怎麼辦?他截金截鐵地說,不可能,因為天堂上人人有愛心,人人愛人人。我又糊塗了,人人愛人人,人受得了嗎?至少我個人就會為情所困,難以自處。他說,只要相信主就不會有嫉妒心,這樣當然也說得通,只是有點細節難辦。我向他提出一個假設,假定我和他同時愛著一個女孩子,而我希望與她單獨在一起…他打斷我,說這種假設不成立,因為他說過,前提是人人必須愛人人,所謂人人就不是某一個人。
他的口才不錯,只是這種理想完全脫離現實,怎麼可能人人都愛呢?如果我不信主,信主的人會愛我嗎?他不作肯定的答覆,只說,不信主的人不可能上天堂。
我這才發覺,他所說的道理竟然是一種精妙的邏輯陷阱。因為前提假設得很清楚:「信主者升天堂」,也就是說凡是升天堂者,都是信主的人。再推理下去,信主的人就是接受主的指導和規範的人。既然人已經決定將一切交托給主,而天堂中一切都是主的意旨,人也就達到其目的了。
既然是邏輯,就沒有什麼玄機了。而且以象徵的方法分析,前述語句中,「天堂」可以用「XX」來代替,「主」也可以用「Y」為例,其結論仍然一樣。難怪西方的宗教都利用這種邏輯觀,其內涵相去不遠,只是採用的名稱各不相同而已。
最後,我也利用他的邏輯反問他。既然前面曾說過,因為「怕下地獄」而信主的人可以升天堂,如果這個人已經到了天堂,就不再怕被打入地獄了。其信主的原始動機已經消失,萬一他不再信主了,還可以留在天堂嗎?再假定說他永遠「怕下地獄」,那麼天堂裡不是同樣還有「恐懼煩惱」嗎?
他不再來找我了,他認為我是魔鬼的化身。
西風東漸,同學們信主的似乎很多,至少都被我碰上了。
農化系有位女同學,一張圓圓的小臉,因眉心當中有顆紅痣,大家都叫她「菩薩」。她和本班的幾位女同學同住一個寢室,女同學中有位叫「阿群」,一位叫「小邱」的,都是「崑崙山下」的編輯委員。她們常談起我,認為我什麼都懂,只是人很怪異,並給我取了個外號:朱博士。
談多了,漸漸地引起了菩薩的好奇心,她有點不信,認為阿群言過其實,天下怎麼會有這等怪物?菩薩是由台北一女中保送來的,功課成績全校第一。她博學多聞,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一生中從未與男生談過話。
阿群身高有五尺五、六吋,比我似乎還要高。她長得端莊大方,而且很有頭腦,平常我都叫她大姐。她見了菩薩的神態,突發奇想,與小邱一商量,打算撮合「菩薩」和「魔鬼」我,這一對「絕配」。
我功課不好,所以對成績優秀的同學,常常是敬而遠之。可是經過她們幾次精心的安排後,菩薩卻令我刮目相看,她思路廣博,反應敏捷,而且擅彈鋼琴,此外藝術、文學都有涉獵。只要我們在一起,總是旁若無人的談天說地,批古諷今。
最初,她總是靜靜的,話不多,但往往一語中的。後來我們熟稔了,她變得越來越興奮,說話時顯得很急,臉上常泛著微紅。而每次在話說完後,又認為自己失態,連忙把頭低下去,半響無語。
她一切都好,完全符合我的理想,卻有一點我無法忍受,她的母親是基督教長老會的長老,她則是虔誠的信徒。我覺得必須說服她,使她脫離迷信,否則,基於意識型態的不同,我們永遠不可能相處在同一境界中。
經過了幾次激烈的辯論後,我發覺她雖然信得真誠,但卻處於宗教與科學間的極端矛盾中。只要假以時日,我相信一定能將她拯救過來。這個理念驅使著我,只要一有機會絕不放過,專門批判她的宗教態度。
沒有多久,阿群就很不客氣地警告我,說菩薩是很純潔的女孩,我不應該傷害她。我連忙解釋說,我們在一起只是討論宗教。阿群恍然大悟,卻更不能諒解我。她認為人各有志,菩薩一生下來就受了洗,信主信得很深,現在心智已大失常態,每天躲在屋角喃喃地禱告。
我認為事不宜遲,她的信心已在動搖,我必須一次把她徹底征服。否則像這樣純真的人,我不應該讓她身心崩潰,如果得不到、倒不如放過她,讓她回復本來面目。至於我能否得到她,完全看我自己有沒有這個福分而定。
因此,我向阿群保証,只要再約她出來深談一次,如果她不願受我的影響,今後我絕對不再令她為難。我選了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在學校辦公大樓的迴廊,面對著高大肅穆的椰子樹,人影、樹影交織一處,四下靜悄悄的,我們開始了長談。
她的神態很像一個白玉彫塑的仙子,明澄的眸子反映著月光,可是微微抖動的秀唇,又吐出了廣寒宮中無盡的岑寂。我看著她,考慮了無數遍的話語,一時卻找不到開口的頭緒。
她一直矜持著,文風不動。一絲不祥的氣氛,從冰冷的樹梢間,陣陣地襲上心頭。說大話很容易,如果我一個處置失當,今生就再難和她並肩共語了。像她這樣的人間瑰寶,沒有一絲可以挑剔的缺陷( 當然,除了我們不同的信仰以外),今後,我還可能有另外一次這樣的機會嗎?
可是,我一再信誓旦旦,以追求真理為目標。在漫長的人生歲月裡,要經過多少個難取難捨的抉擇?即使她是我全部的生命所繫,在我既定的目標下,究竟是真理重要,還是生命、生活重要?
再一想,我的目標正確嗎?萬一宇宙中並沒有所謂的真理呢?萬一我因為自己的愚昧無知,判斷力不足,而錯過了眼前所面對的真理呢?她不是泛泛之輩,她有她的判斷力,我又怎能就憑自己的觀念,一口否定她的信仰呢?
想來想去,心中更沒有了主宰,每一個念頭都被另一波的思潮推翻了。時間在月華中飄逝,我在懷疑是不是能遵守對阿群的諾言,能不能讓自己有生之年,無憾無愧?
對了,我發現目前的困境在於太執著於「我自己」的利害得失,追尋真理的道路是艱險的,必須拋除切身的利害關係。否則,我追求的就不是真理,而是主觀的幸福。我相信每個人在他的一生中,多少總會興起對人世真相探求的念頭,但是,能做到的卻不多。即使一時可能,而能終生奉行的,古今中外,又有幾個?
宇宙中究竟有沒有客觀的真理?那正是我要探尋的,我既然訂定了目標,只有犧牲一切,義無反顧。而且不論對錯、是非、成敗、得失都可以藉著我一生的行逕,現身說法,提供他人做一點參考。如果我智能不足,那是自作自受,自取其辱。而唯一可以領導、指引我的,就是自己的良知,是自己所憑藉的判斷力。我必須無所成見,虛心探尋,自我的利害怎麼可以一併考慮?
我找到了話題,先由自己的心態談起,於是我咳了一聲,劃破了沉寂,我說:「我認為做人唯一的價值,在於對自我以及環境的認知。因此,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就是以追求瞭解這種認知為終生唯一的職志。所以,我不能以我己身的利害得失,作為妳的價值觀點。這點希望妳能理解…」
她還是靜靜的凝望著半彎的明月,眉目中透出了同意的神色,我繼續說:「我知道今夜的談話可能對妳、對我一生有重大的影響。不論如何,我希望今後彼此不至於悔恨、痛苦。在一起,我們可以共同分享這種認知;不在一起,我們個別追尋自我的目標。總之,我很珍惜這段時間中,彼此的…」我不知道該不該用「感情」這個字,我著實怕褻瀆了她。
「我想告訴你有關我的過去,」她仍舊望著窗外,這時插口說:「我父親過世得很早,母親辛辛苦苦地撫養我長大。她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要我獻身給主,作祂的僕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也不可能有理由去違背她的意願。本來我可以保送台大,可是母親認為我應該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既然沒有人願意保送農學院,所以我選擇了本校農化系。畢業以後,我要去侍奉主,和我母親一樣…」
「妳的孝心是可敬的,可是妳不認為應該有自己的意願嗎?」我忍不住打斷她。
「我們不應該有自我的意願,因為我們是來人間吃苦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有罪,我們需要以吃苦來贖罪。」
我知道她說的是原罪,又回到了我們一直在爭辯的主題。我不想太早進入這個細節,所以把話扯開,說:「妳能確定這就是妳終生的目標嗎?」
「是的!」
她把臉掉了過來,五官透著聖潔的光輝,勇敢地與我四目交接。在銀白的月光下,烏黑的眸子好似無盡的宇宙,包容著說不出的神秘與迷茫。
立時,我心中感到一震,這樣親近地、面對面的、逼視著這樣嬌美,純真的,活生生的女孩子。她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所有的言語都毫無意義。一股強烈的衝動,由小腹蕩漾到心頭,熱血奔騰,四肢發脹。我想把她抱過來,把我們之間的距離用熱情填滿,把我的心嵌入她的心中,讓她無處遁逃!
她立刻警覺了,忙不迭向後退了一步,把軟弱的身體靠在窗口。我聽到了她激烈的呼吸聲,也感覺到她潮湧般的心跳。事實上,我根本分不出到底那是我們,還是宇宙在悸動。理性早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頭腦無垠地膨脹著,全身彷彿昇到了天的頂端,要迅速的、狂暴的,整個把她包容下去…
「是的,我要受苦,我要受苦,我早就決定了…」她微弱的掙扎著,堅玉一般的塑像,如同石蠟一般正在熔化,絕望的、無助的神情,浮泛在眉目中。那是靈魂的煎熬,是人性最深處的矛盾,肉體需求的呼喚,猛烈搖撼著她最後的心靈堡壘。
我只要向前踏進一步,我只要衝破那沒有障礙的防線,我只要依順大自然賦與生命的本能…
那算什麼?那是「愛」?還是肉欲的發洩?是拯救她?還是滿足自我的需求?是理性的探討?還是利用她人性的弱點?
剎時,我看到了自己無助的肉體,在陰陽兩極的原始吸力下漸漸向她迫進。同時我也看到在今後的歲月裡,兩個極端的矛盾將不斷地爭鬥,是我順從她,放棄自己的信念?還是殘酷地將她從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身邊,爭取過來?
我頓時一驚,身上冒著冷汗,那幾乎被肉欲淹沒的,竟是自命追求真理的我!心還在激烈的悸動,四肢卻出奇的酥軟,我的理智逐漸恢復過來。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轉過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一陣莫名的空虛浮上心際。我知道必須冷靜下來,一步的差錯就是永恒的痛苦。而今所能做的,就是放過她,同時也放過我自己的希望與幸福。
黑夜的大地是無比的淒清,還有無數個相同的夜晚將陪伴著我,真理到底在哪裡?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真理的存在,更不知道真理是什麼,然而我已經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找不到適當的話題,也不敢再看她,我閉上了眼睛,順口說:「妳真的相信有上帝?」
「是的。」她的聲音從遙遠的他方傳來,有如輕輕的微風,有些微的顫動,也有著難以形容的平靜。
我知道失去她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想不到的是,她的母親才是癥結所在。我能深切地體會在中國的社會環境下,子女與家庭間糾纏的情結。我不也是一樣嗎?如果今天要我與父親決裂,走向自己的人生,那也是不可能的。
「你會原諒我吧?」我歉疚地問她。
「原諒你什麼?」她恢復了平靜。
「我剛才幾乎…忘了我自己。」
「我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知道什麼?」我不敢想像,禁不住慚愧地轉過頭,打量著她。
她那圓圓的小臉上,仍泛著微紅,那種聖潔的神情又恢復了。沒有殘留任何迴響,她淡淡地、很肯定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是上帝派來考驗我的。」
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但她卻處處躲著我,難得見上一面。到了二年級,開學很久了,我還沒有見到她的蹤影。阿群告訴我,說她在上學期末決定轉學台大化工系,但不幸卻沒有考上。
這一段哀怨的經歷,使我加倍的小心,整個二年級的時光,我都投入社團活動中。到了三年級開學後,崑崙學社因為各種活動的成效良佳,大家口口相傳,吸引了一百多位新社員,成為全校規模最大的社團。
我是上一屆的總幹事,按照慣例應該推薦本屆的幹事人選,因此必須深入地認識每一個新參加的社員。有一位園藝系一年級的女同學,我們叫她小吳。由於她有一種清新脫俗的氣質,立刻闖進了我的心田。
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轍。可是,心底深處有種原始的力量在呼喚,我需要感情的滋潤。滿腔淤積的、厚稠濃密的感受,再不發洩出來,遲早會爆炸。
再說,我怎能認定會是同一模式呢?不自動地去尋找,哪裡會有知己送上門來?畏縮、封閉不是我應該有的態度,追女朋友又不是罪惡,怕什麼?
小吳長相很清麗,風度尤佳,我有點懷疑她是不是我應該追求的對象。因為我實在太躐蹋,與她非常不配。然而,誰知道呢?怎知她不是重視靈性的人?既然要瞭解人生,我就該嘗試一切,成功是一種收穫,失敗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體驗?
問題在太多的巧合,似乎冥冥中刻意的安排,逼著我走向自己所最不願意的道路,一點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小吳屬於基督教浸信會,她按時上教堂,按時禮拜,風雨無阻。學校的任何活動,只要與教會的有時間衝突,她一定是捨學校而就教會。
為什麼我偏偏選上她呢?能不能懸崖勒馬,及時回頭?
我考慮了很久,不錯,她有些吸引我的優點,但卻不至於讓我不顧一切的拜倒裙下。最後使我決定追她的原因,正是前一次經驗的反省。我認為宗教一定有其存在的價值,所以這些令我欣賞的人,都具有某種特殊的氣質。我若要瞭解其中的因素,就必須親身去探討。至於追求她,反而是其次的問題。何況,把感情當作一種奉獻,不必計較回收,也可以美化自己的心靈,使人生多采多姿。
於是,在眾目驚詫之下,我坦然地進了教堂。牧師特別向大家宣佈,認為是主的恩典,因為我批評宗教的態度已是人盡皆知。
這次我採用了不同的戰略,主動地參加唱詩班,查經班,按時出勤,參加禮拜。我仔細地聆聽觀察,不輕易發表己見。
的確,宗教能淨化思想,導人向善,各種各樣的活動,佔據了大家的時間及精力。所有的教友都能團結在同一的環境下,交換自己的心得,陶冶各人的性情。
我對音樂素有偏愛,讀譜能力很強,又能唱任何聲部,很快就把唱詩班帶了上來。大家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小吳知道我是為了她,也常在眉目間,顯露一點關懷。
除了對聖經無法恭維外,我感覺到了基督教的力量,也誠心地感激在那些日子中所領受的平安與快樂。
人是一種封閉的、主觀的機構體,其內心完全與外界隔絕,只依憑著態度與語言和他人溝通。而語言本身只是人在「相互約定」以及共同的感受體驗中,所形成的一種工具。由於各人的經驗不同,內心的感受迥異。因此,雖然是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定義的字彙,實際上對每一個人所產生的感受都不一樣。
比如說,愛國是一種值得尊敬的品德。當我們說某人很愛國時,聽者根據其本身的經驗,有的會認為這個人很了不起,令人肅然生敬;有的則認為這不過是種狹隘的地域觀念;有人聽了,會覺得羨慕,效法其舉止言行;也有人心生嫉妒,認為言過其實。總而言之,人人都或多或少有著不同於他人的感受。
愛國只是人性本能的發揮,人愛自己,由自己向外延伸。而與自己最接近的人或事物,所能帶來的利害影響最大,因之,愛及恨的程度也就最深。國家是生存的環境,人成長在其中,生活習慣、語言行為、思想觀念等,無不與之息息相關。人之所以愛國,實際上就是愛自己所熟知的一切,失去了這些,人將一無所有。
同理,「不愛國」也是基於人性本能,當一個人的己利受到損害,而其利益的認知又凌越一切。在人的經驗中,生活習慣、觀念認知等都可以改變,只有自我中心的意識型態是利益的唯一根源。這時,人就陷於主觀的意識中,對「自己」有了不同的定義。認定這個國家不是自己的,而採用一切手段設法保護自己。
每個人的經驗及遭遇往往有異於別人,有的一切順利,有的則不斷受到挫折,而絕大多數的人是得失參半。在各種條件下,人們對處身的環境就有了不同的感受。但不論如何,人只要是依賴其生存的環境,就會懷抱著希望,有愛、有恨、有怨、有氣,無不以自己本身的利害關係作為判斷標準。
很明顯的,在一個龐大的國家中,各種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人的經驗越多,其複雜性越高。愛國雖是本能,而各人所感受的、所表現的方式,就有著極大的分別。常有人說,年輕人最愛國,正是因為他們的實際經驗不多,心中抱著希望及幻想。事實上真正最愛國的,應該是在這個國家中獲得利益(包括了精神及物質等)最大的人,或是離開了這個環境,就不能維持其生活者。
由於觀念及語言溝通上的隔閡,人的心智被孤立在自己的身體中,就像永生禁錮在黑獄中的死囚。喜、怒、哀、樂起滅不定,他必須獨自咀嚼,無人能夠共享。他的認知和理念,如同寒夜濃霧中的露滴,既無法捕捉,也得不到印証。他努力向外追尋,心靈的感受卻透不過那厚重的牆壁,充其量只能在小小的窗口中,偷窺到一絲夜色。他惶恐了,聲嘶力竭的呼號,而這號聲對別的禁錮者而言,不過是遠處傳來的囈語罷了。
無止無盡的孤獨就是煉獄,人的心靈面對著所不知的一切,有如處身在黑暗的陌生環境中,不安、恐懼接踵而至。為了求生,人只有依循本能的指引,其所行所為,在別人的立場看來,便是「自私自利」。在經驗中,人認識到「人是自私的」,可是很少有人會認知自己同別人一樣。畢竟在黑牢之中,只有他自己是活生生的,有具體的需求,有真切的感受,別人呢?只是一團朦朦朧朧的影子罷了。
當人認識到別人「自私」的真相以後,所有的希望都幻滅了。渺小無助的自我,在未來茫茫的前途中,有誰能為之解困釋疑呢?有誰能寄以信任希望呢?
幼年時,人們還能信任父母、師長、朋友,及至經驗漸增,才發現他們也都是人。由於人不可能滿足別人所有的需求,有些人便把希望寄托在制度、主義及國家社會等大環境上。然而,主義制度要由人來闡釋執行,國家社會也是由各種各樣思想意見不同的人所組成,人越多,值得信賴的程度就越低。
人不能永遠生活在這種惶恐、不安的環境中,早期的人類便將未知的各種現象,一律推委給超人類的「神」。因為神不是人,超然於人世,與人沒有利害衝突,不會有私心,是絕對可以信任的。有些智者更進一步將神的觀念系統化,認為神是宇宙之真理,用祂的法則來限制人類所有的心智活動及行為。
這一來,只要人願意相信,在主觀中,神就已經存在了。人可以用自己的觀念與主觀中的神溝通,利用信念來印証自己的認知。終於,孤寂中有了無所不在的良伴,黑暗之中有了光明,自己預期的答案成為真理。人在信仰的廕庇下,煩惱疑慮與恐懼減少了,平安快樂隨之而至。
信念是主觀世界極為重要的一種穩定力量,人能夠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沒有疑惑,沒有徬徨,又有什麼不妥的呢?宗教是人類最原始的活動之一,如果沒有存在的價值,在科學昌明的今天,還會有人相信嗎?可是,只因為有人相信,宗教就是真理了嗎?瞭解了宗教的本質,如果我們不能提出更理想的答案,來滿足人心的需求,那反而不如任人深浸在誠敬的宗教行為中為佳。
至於小吳,我對她確曾有過幻想,與其說是男女之愛,倒不如視作一種精神的寄托。我並沒有夢想過與她成雙成對,我知道我不配,越是接近她,越是自慚形穢。她的衣服總是乾淨整潔,頭髮一絲不亂;坐著,她身體挺直,頭略向左歪,穩重而嫵媚;走起路來,一步一步,婀娜生姿;說話時,輕聲細語,音浪傳不過三個人。
剛剛相反,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自己滿臉是青春豆,頭髮從來沒梳過,有似一堆鋼絲。衣服不用再描述了,坐沒坐相,走沒走相,說起話來,聲震屋瓦。我憑什麼還要追她呢?我只是要給自己找一個值得奉獻的對象,有很多潛力必須去壓榨才能發揮,而唯有在心甘情願之下,我才會驅策自己。
在大二,我創立了「荻苑藝社」,但是卻沒有情緒去作畫;我做了銅管樂隊隊長,只是供學校裝飾,在各個儀式及升降旗時,吹吹打打一番。我很想珍惜這些機會,可是,誰來做觀眾、聽眾?大家所關心的是有什麼出路,種什麼瓜?得什麼果?藝術音樂不是泥土中可以培養的,怎能期望有什麼收穫?
我們曾辛辛苦苦的辦畫展,參觀的人不及工作的人多,得不到共鳴,就提不起興趣。所以,為了自己,假如有一個人能接受我的奉獻,我會把那股熱情化為狂飆,發揮到無盡至高的領域,去與那些特級大師一爭短長。
「不幸」是我的影子,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當我聽到小吳批評我:「又臭又髒」時,正因為是事實,而又是我所不願面對的事實,我氣餒了。不是因為得不到她的垂青,而是氣餒於自己太天真,脫離現實,把她靈性化了,忘了她有眼睛也有鼻子。
我變得很消沉,深恨自己無法擺脫在電影、小說裡看到的「才子佳人」的綺念,我是才子嗎?我有什麼才?把一顆心懸在知己的依賴上,空自蹉跎了寶貴的時光,即使是天才,也將埋沒終生。更何況我自命追求真理,難道真理是為了展現自己美麗的羽毛?
同學們傳說我失戀了,我沒有辯解。不久,有位英俊瀟灑的男同學出現在她身邊,他們有如一對金童玉女,出雙入對。我並沒有嫉妒,因為這件事觸發了我心底的另一個謎團,我必須趁這次的機會面對它,瞭解它。
人類之所以能延續至今,心理的適應力是相當重要的因素,遠在以宗教彌補心理的不平衡之前,造物主就設計了一種彈性極大的適應方式。人的本能是趨利避害的,但是人心對「利害」的認知,卻是在環境遭遇中比較、學習得來。
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爭執,絕非僅始於物質文明的濫觴,原始部落為了地盤、奴隸以及男女關係,強者早就駕凌了弱者。強者享受其成果,生存機會當然多,可是絕對多數的弱者一樣能生存下來。不僅是人類,所有生物皆然。所不同的是,我們知道人受到心的支配,如果能瞭解弱者的心態,將對人類社會有莫大的幫助。
對任何個人而言,在遇到不同的事件時,其處理能力或強或弱,不一而足。因此這種弱者心態應該是人人都有,只是其程度之差別,依各人的際遇而定。
我早在初中時就為王度廬的俠情小說掉了不少同情之淚,後來又迷上了翻譯小說,如小仲馬的《茶花女》,狄更生的《苦海孤雛》,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悲慘世界》以及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等。
到我陶醉電影時,幾部膾炙人口如同:「翠堤春曉」,「魂斷藍橋」,「鐘樓怪人」,「雙城記」等,也無不令我盪氣迴腸,骨蝕魂銷。我看了一次又看一次,沉醉不已。
當然,這與我身受的遭遇有絕對的因果關係。但所難理解的是,分明人們不願接受痛苦,卻又為什麼這樣自甘作踐;明知是悲傷哀痛的情節與結局,卻又趨之若鶩呢?
在高二時,我看過一本介紹「希臘三大悲劇」以及莎士比亞作品的書,書中說「喜愛悲劇是人性的本能」,當時我很同意這種理論。可是,一天天深入地追究人性後,發覺這句話很難理解。所謂「本能」是說人生而有之的功能,而「人性」則是指有別於人之「生理」、僅屬於人的「心理」之「性質」。換句話說,「人性的本能」就是「人的心理形成之初,即具有的功能」。
可能嗎?姑不論人的心理何時形成,怎麼會具備喜愛「悲劇」的「功能」呢?
悲劇又是什麼呢?難道只是天災人禍,生離死別,勾起人心同情的事件?這樣太平凡了,人生中充滿了不幸,自己都應付不及,哪還有心情去關心他人?
所以悲劇的素材雖然離不開前面所述的情景,但是透過寫作的技巧,要揭櫫的主旨卻是此一不幸事件的因果關係以及探討人性與環境的互動,讓讀者警怵於一些必然的、不可避免的過程。正因為是必然的,所以人覺得可悲,正因為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成為人世間令人盪氣迴腸的「悲劇」!
這時,小吳有了男朋友,我可以說是一個悲劇的當事人了。但是有何可悲之處呢?我分明知道,我們之間先天就有一道鴻溝,是我不自量力,要往懸崖下跳的。假如真正寫成劇本的話,最多只能算做一場鬧劇。
既然自知不是悲劇,我自己為什麼又感到萬般悲傷呢?我又捫心自問,我真的悲傷嗎?其實不是,最荒謬的是,我居然發現自己是種自艾自憐的心態。一點也不錯!我雖然很希望得到她,但是心底還有一種聲音,「得不到更好」!
很顯明的,人所喜愛的悲劇必然與己身的利害無關。所以「我喜愛悲劇」,並不等於喜歡「悲劇發生在我的生命中」。當人看一本書或是一場電影時,他所期望的是在這段時間中,能將自己的感受投入,與當事人溶合為一。更進一步,還能由此得到一些事態的認知,給予他一些思索、探尋的信息。
也就是說,在那一剎,讀者或觀眾化為悲劇中假設的「當事人」。根據其主觀的體會,心理上產生了各種感受。然而人又明確的知道,這種感受不是事實,只要自己願意,可以隨時抽身返回真實世界。
沒有一個人不是活在過去的經驗中,而過去的經驗就是「主觀的體會」。所謂真實世界,指的是「當前客觀存在的真實體」。人生往返於「過去」及「現在」這兩個世界中,不論其中哪一個難以忍受,都可以逃到另一個世界。
這也是「適者生存」的法則之一,只有如此,人才能適應既有的生存環境。然而,除了消極的適應環境之外,還有積極的、自我對環境控制所產生的抗力。這種抗力更帶著典型的悲壯色彩,即使同樣是逃避,卻顯得轟轟烈烈。
例如說,一部慘烈的戰爭影片,對身歷其境的人,也就是曾有主觀體會者而言,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悲劇。如果其人創痛過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不會感到愉快;但影片所喚起的回憶,能使他重返那些已經消失、不可能再發生的過去經歷中,雖然痛苦,但卻更能襯托出今日的幸福。
再對反抗性極為堅強的人說來,戰爭所帶來的痛苦是實,為了要避免這種痛苦,最好是研究瞭解戰爭的本質。所以,當這部電影上演時,他會懷著悲壯的情緒,慷慨激昂地從各個角度來欣賞。
我屬於哪一種人呢?好像都不是,再深一層分析,悲劇對人的影響力尚不止於此。我是失戀了,失戀是痛苦的。從本能上來說,人應該逃避痛苦,如果不能逃避,就會帶來煩惱、妒恨,有些人甚會激起暴力的行為。
奇怪的是,我很能享受這種特殊的感受,每想到她,心裡微微的酸楚。一種永恒的淒涼如影隨形的黏附在身邊的事物上,似真似幻地,直如隔著一片薄紗。我已分不清究竟失戀的是我,還是我所看到的另一個角色。
我常常沉浸在這種感受中,無精打采地踽踽而行。同學們投來的眼光,我直覺的認為是一種同情和關懷。尤其在寒夜裡,淡淡的月色下,我獨自倚著椰子樹榦,任憑回憶載著我,遁離了現實。那種心情頗能與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相映合。
我甚至還希望有人看見,希望同學們竊竊偷笑,更希望小吳知道。這又是為什麼呢?或許是希望和她分享一點「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心境吧!
再回憶過去,記得初中時,父親把我的光頭打得「墳丘」累累,上學時就有過這種類似的感受。就如一個在台上表演的藝人,觀眾的投入和共鳴,才是他最大的報償。這種心理我認為是一種「主題的轉移」,也就是下意識的,把無法避免、或不可能擁有的現實,導引到有利於自己、心理上有所補償的方向,去捕捉那一剎的感受。
還有一點,就是「美化」的聯想。我看過太多的悲劇,當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便勾起了過去所感受的那種美感。再次把自己置於那如泣如訴,有情有淚的氣氛中。凡此種種,使我不再感到失去了什麼。相反地,我覺得很充實,維特本來只是書中的傳奇人物。而現在,我就是他,小吳成了我的「夏綠蒂」。
仔細分析,我發現自我的感受與實際發生的事件之間,並沒有絕對的關係。不論什麼事件,也不論人的認知如何,人的感受經常是來自過去經歷所醱酵的結果。就像人對食物的認知一樣,人總以為食物有美好的滋味。事實上人與食物之間,有種極為複雜而微妙的關係。這種關係是建立在酵母菌上,是酵母菌先將食物醱酵分解,人的感官才能接受,身體的器官才能吸收、消化。
所以,人要先具備了酸甜苦辣的經驗,才能領略人生的真實感受。一種方式是由實際的經驗中獲得,但是其所得淺薄,所見所知常流於主觀。另一種則是透過文字戲劇,從別人的經驗中去汲取,再經過自己的想像期望,用作醱酵的客觀參考。
有人說「失敗為成功之母」,我則認為理性是失敗者的專利。人唯有在失敗之後,在悲痛之餘,才會收起痛楚的感受,潛心檢討,認知事物之理。
世人僅知歆羨成功者、得利者,我則剛剛相反,權且稱之為「弱者心態」罷。這種心態可把難以忍受的苦痛,轉化成為脫離現實的幻思,從而解除了內心的壓力,免於受到傷害。再從正面來看,不論什麼樣的競爭,冠軍僅有一個,得者少,失者多。這個世界是多數失敗者努力堆砌起來的,悲劇是弱者的謳歌,也是弱者的庇護所。
其實,人世中沒有絕對的強者。人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弱者心態」正是造物給人類設計,防衛內心受到傷害的武器。更有意義的是,越是在學習的早期經驗中建立這種內心的堡壘,人的韌性越強,抵抗力越大,從而平衡了人間不公平的遭遇。
至少,我是在這種心態中成長的,頗能領略其中奧妙,從而到達自我解脫的境地。古往今來,一些偉大的心靈能把他們個人不幸的遭遇,昇華成為傳世不朽的作品,或是令人歌泣的行為、事跡,我相信也出於這種弱者心態。
同時我也認為,強者是實際利益的獲得者。除非能受到「弱者心態」的洗禮,否則在絕對的享受、歡樂中,缺乏客觀的醱酵,將無法接觸到人性深藏的心靈,更不可能體會到個中美妙逾恒的顫慄。
正因為不曾自命為強者,我不至於妒恨,更不會憤怒。相反地,每當我默默地吞噬孤獨的苦果時,心中自比為小說中的主人翁。那種令人眩醉、美幻、冷艷、淒迷的感受,在另外一度時空中,與哥德、雨果、托爾斯泰登臨同一境界。
我有幸能體驗到為人所忽略的、人心的另一面,藉之對自己瞭解更深。也很慶幸在短暫的人生旅途中,親身領受了各種心態。珍懷著這些美麗的回憶,直到畢業前,對小吳最後的一瞥,由衷地期望她生活幸福。
我希望普天之下的弱者,快快拋棄掉惱人的悲痛吧!世界這個舞台正是為弱者所設的。所謂的強者只不過是坐在台下一動都不動的觀眾群。他們的生活太刻板、枯燥,期待著台上的表演,為他們擠幾滴清淚,好滌除世俗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