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雪
  啟航、初戀、父子、誤會

  與宮家兄妹相處,正是加強我心理韌性的重要機緣。在那裡,一種截然不同於我家的情景,提供了我心智活動的空間,認識到苦樂的分野,宣洩了鬱積的塊壘。把各種機運值由負轉為正,自信心培養起來了,觀察力也逐漸成熟。
  我與他們智力相若,能力原來不分上下,甚至於有很多地方尚不及他們。正因我自卑自慚,不論做什麼,都多加了一分努力,我怕受到他們的輕視而失去參與的機會。對他們而言,做什麼事都出諸自然,沒有必要刻意求工。對我則不然,誠惶誠恐不說,還要小心觀察反思,因為我必須爭取他們的肯定。
  老三最先開了一家「民生電影公司」,而且發行鈔票。他很有創意,他的「電影」是用很細的筆,以漫畫形式,畫在郵票大小的半透明紙上,然後分格在牆上放映。放映之前,觀眾要先購票入場,還得使用他所發行的、蓋了個石印的「鈔票」來買票。
  我立刻被他的構想迷住了,他天天在畫,但總是無法滿足觀眾無盡的需求。老四也組了個公司,也演電影。我又怎能後人呢?怎能白玩、白看?
  但我不能只是抄他的構想,在家也不可能天天畫畫,一定要想一個辦法,能大量地「生產」,而且品質必須合格。我研究了很久,發現他們用的是透視方式,如果改用反射,我只要把報上的漫畫剪下,連畫都不必畫,就可以得到理想的效果。
  因為報紙漫畫的面積大,我做的反射投影機也特別大,績效立刻由「票房」得到証明。可是報上的故事大家都看過,失去了新鮮感,比起他們的創意,還是差了一截。
  我不會畫畫,在這種情形下,又不得不畫,可是怎麼開始呢?我向朋友借了一本卡通電影「小飛俠」的畫冊,宮家一夥尚未看過,我偷偷地在自己的避難室中臨摹。起初我太過重視線條的優美性,顧不到全圖。辛辛苦苦地畫了半天,一塊一塊的分開來看,好像還過得去,可是湊在一處,或者放遠了來看,簡直是見不得人。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繪畫的才能,試了又試,幾乎決定放棄了。由於防空洞很潮濕,我又只有一塊木板,下面墊著幾塊磚頭當桌子,木板很小,書常掉到地上。不久,畫冊受到浸漬,斑斑點點,畫面上的圖形常無法仔細辨認。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問題,為什麼畫面都看不清楚了,而原畫形象的精美性竟然絲毫不損?
  一再研究之下,我發現圖形的比例,遠較筆觸重要。我沒有受過訓練,每次落筆很難掌握其比例。既然找到了原因,我便專心尋求解決這個關鍵問題的辦法。
  人在面對難題的時候,經常因為千頭萬緒,而不知從何下手。不能著手,就停留在原處,難題永遠還是難題。在我的經驗中,任何難題只難在找出第一個「問題」,找到了一個,且不管其他,先專心解決這一個。當然,這一個問題與真正的問題可能毫不相干,甚至連解決的方法都不見得正確。可是,這樣卻有助於我把問題「簡化」,更有助於進入狀況,全盤瞭解真正的核心問題。
  瞭解了這個道理以後,我學著先看全面的梗概,再把問題微分下去,直到能夠處理為止。一個問題解決了,再面對另一個。
  如此這般,多年以來,我得以成功地解決所有面對的難題。因為人的思考是以單一線索的「聯想」進行的,如果未知數過多,人腦處理的效率就成比例地降低。只有在我們瞭解了若干因素,且不斷練習,使之熟練,成為「潛意識」或反射性動作後,大腦才能「專心」地思考新的問題。
  以當時作畫為例,要得到比例正確的圖形,也就是原圖和所畫的圖,其位置應該成一定比例。我試著用尺來量,果然有效。但我又嫌用尺太麻煩,便把尺標記在紙上,畫成格子。利用這種方法,不僅可以畫得維妙維肖,而且速度奇快。
  直到我讀大學時,認識了一個畫廣告的朋友,才知道這是一種繪畫上常用的技巧。不只是繪畫,不論做什麼,我很少得到名師的指點,只憑著這種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自行學習、自行處理,往往頗有新意。
  我的新「電影」大獲成功,不僅搜括了孩子們的零用錢,而且常常招待鄰居的家長,「銀行」的「儲備金」也日益豐裕。
  為了使「鈔票」有價值感,我特別向學校借了寫講義的鋼板及臘紙,照著真正的鈔票來刻印。眼看那蠻像回事的「鈔票」,我又突發奇想,為什麼不能印「小說」呢?當然可以,只要有人願意寫文章。
  於是,我懸賞徵求大家的小說。看在「錢」的面上,雖然沒有小說,可是收到了一些「小小說」,都是各人在學校的作文簿上抄來的。由此,我發行了第一本「雜誌」,名為《啟航》。當時興趣之大,連油印機都由自己設計。我找來玻璃絲襪作網,釘在木架上,再以腳踏車內胎包住木棒,當做油墨滾筒,居然也如假包換。
  終於我在宮家獲得了一席之地,學著當初敏姐的策略,只要父親不在家,我一定會溜出大門,然後跳牆而入,生龍活虎地,當起了娃娃頭來。

  一盞明燈也在黑暗中冉冉昇起,老六名天霞,大家叫她小妹,她姐姐則稱大妹。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有一次在她和大妹爭吵之後,老三評判說她錯了,要她向大妹道歉。
  她想了想,果然誠懇地說了聲:「我錯了,姐姐,對不起。」
  對他們而言,這或許算不了什麼,可是我卻大吃一驚。在家裡我從來沒有聽說有「道歉」的事,錯了就錯了,連承認錯誤都未曾見過,哪有拉下面子當眾道歉的事?我當時直覺地判定,小妹一定很會「做人」,是偽善!
  可是在另一次事件中,我也是當事人之一,細節現在已經忘了。只記得分明是別人的過失,但有人硬指是小妹不對。她哭了,有好幾天,不論大家怎樣逗她,她就是扳著臉,不肯開口。那股狠勁,令我不由自主、由衷地欣賞。
  一顆種子落在地上,可能是偶然的,但種子能否發芽、生根,卻必須具備必然的基礎。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見面不相識」。人與人相遇是一種緣份,而人與人的感情是否能夠契合,則又是另外一種機緣了。由我認為小妹偽善開始,到欣賞她的個性,其中的心態轉變,完全與自我的意識有關。我是一個極端感性的人,正因為深知自己太過感性,所以一直努力地追求理性,刻意地把感性埋藏在心底。
  小妹有個外號,叫做「兇丫頭」,她個性堅毅,寧折不曲。即使有任何心事,也沒有人能從她的外表探出任何端倪。一旦她作了決定,也沒有人能夠改變。就像孤立在山丘上的翠柏,再大的風暴,不過也只能撼動葉梢吧了。
  我缺乏這種狠氣,也最羨慕這種氣概。在她身上我得到了心理的補償,也得以逐漸地認識自我。
  但是,我們的感情卻如潺潺的清溪。在初識的六、七年裡,雖然談不上是朝夕相處,但也少有幾天不見的時光。她對我從來不假以顏色,我對她更是敬重有加,然而我始終能感覺到有股熱力,在我們同立的地下激盪著。
  有人說含蓄是中國人的天性,我則認為是傳統習俗及環境壓力所造成。由家庭社會上保守價值觀念的接受,到自我經驗的成熟,我們學會了將感情壓抑著,再一點一點地釋放出來。這種感情之所以深重,是因為與時間凝聚在一起,結晶成生命的精華。
  人生而有涯,過去的歲月永不復返,生命的涓涓細流,若有若無地摻雜在回憶中,特別令人盪氣迴腸,珍貴逾恒。
  男女之愛本來只是獸欲的發洩,如果一觸即發,在肉體興奮的感受消失後,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尤其是在人性的特質上,所謂的「感情」不過是自我記憶的交集。時間久,想得多,牽連就深。過去的經驗形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拋之不掉,揮之不去,是為有「感」。因為有感,自我的心理及情緒受到影響,這就是「情」。
  人實際上就是其個體經驗的延續,除感官的感覺外,經驗也給內心提供了相當的感受。愉快的經驗令人懷念,痛苦的則避之唯恐不及。而人與人相處的時間越久,彼此的瞭解越深,自然而然知道如何相互配合,以維持良好的關係。同理,瞭解深了,也就知道如何避免爭執、衝突,甚至於如何保持距離。
  感情也可以說是一種人與人適應的方式,當一個人適應了另一個人的習慣及行為後,他自然會接受此人,並以其作為標準,來衡量他人。所以,在成長過程中,環境對人的影響因素,最重要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以及交往的方式。
  我對小妹的感情是堆砌在一種似有若無、相互牽連的過去歲月中,直到我讀大學三年級以前,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觸過。可是正因為彼此的尊重以及相互的自我約束,一點一滴的關懷及歡笑,彼此都會偷偷地珍藏起來,細細慢慢咀嚼。以至於不論何時何地,心中長期所堆積的甜蜜,隨時可以傾倒出一籮筐來。這種感受完全屬於自己,存在於回憶與聯想之間,地老天荒,歷久彌新。
  這種感情可以說到達了一種「境界」,是純「精神」世界的領域,與現實無關。不想佔有,就沒有得失,沒有得失,就不會痛苦、煩惱。在這個境界中,我可以無礙地欣賞所有美好的、真純的、完善的人、物。
  小妹對我的感情始於何時,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只要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笑顏,甚至想到她,我都感到莫大的快慰,渾忘其他的一切。
  大約是在高一下時,我在家中受到的委屈,已經達到了心理防線的邊緣。父親把我看成瘟神一般,毫無理由地(至少在當時我毫不知情),一見我就是一頓打罵。更難過的是,他知道我常到宮家玩,不僅嚴詞禁止,有時更是惡言相向,把宮家貶得一文不值。
  我可以忍受自己的屈辱,卻不願連累他人,於是開始計劃逃亡。當時正好發生了「一江輪」事件,一艘從大陳撤退的輪船,被中共的炮艇擊沉了。在政府的策動下,全國青年掀起從軍的熱潮,我立刻到學校去報名。
  有一位教官,名字我不記得了。他勸了我很久,說最好的報國方式是發奮讀書。因為國家不會缺乏兵源,可是對知識的需求永遠嫌不夠,要我千萬不要衝動。
  我堅持著:「我不是衝動。」
  「那是什麼?你以為多你一個人就行了?」
  「今天早上校長宣佈的呀!他要我們從軍報國。」
  「他必須這樣說,但是你不必這樣做。」
  「為什麼呢?」
  「唉!」他遲疑了一陣子,還是搖頭說:「這些你別管,還是好好的去讀書,做中國人實在太辛苦了。只要我在這裡做教官,便不容你們受害。」
  「受什麼害呢?」我一向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毛病。
  「別問了,你回去吧,誰也別想投軍去!」
  實際上我並不是為了報國而去從軍,只是想找個理由逃家,所以聽不進他的好意。我想到宮家老二,他原讀建國中學,畢業成績相當不錯。但也是為了家庭糾紛,受不了他母親與祖母之間的磨擦,憤而投考海軍官校,因此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那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在簡陋的客廳中,我灌下了半瓶燒菜用的米酒,恍恍惚惚地,第一次在宮家兄妹面前脫下了用歡笑掩飾的面紗。回憶的苦澀摻和著宣洩的快感,一段段惡夢似的經歷,斷續地唏噓著,在滾滾的熱淚中娓娓流出。
  語言概念只是引子,心靈的顫動才是橋樑。人間的悲劇交流在幾個涉世不深的孩子之間,誰都無法承擔這麼重的悲哀。尤其是小妹,由她的表情及目光中,我感到了一陣又一陣暖烘烘的心靈共鳴。
  「我不信天下有這樣的父親,一定是你做了什麼很壞很壞的事,不然他怎麼會無緣無故的打你罵你?」小妹很肯定地說。
  「可是,我真的沒有呀!」
  「想想看,你總偷過錢吧?」
  「有的,我為了租小說,偷過幾次,每次最多十塊錢。」
  「不是偷錢,他若發覺你偷錢,一定會罵,不用隱瞞。」老二不以為然。
  老四拼命想,搖著頭說:「奇怪呀!還有什麼原因呢?」
  老三說:「就算你做了壞事,你爸爸也應該告訴你,或者教訓你!」
  「是不是因為我留過級呢?」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老二比較冷靜,說:「不可能,如果是這個原因,你爸爸只會逼你唸書,不會在做功課時也打。」
  「你殺過人沒有?」不知是誰這樣問。
  「別胡說!我看一定是…」是什麼呢?老二也失去了口才。
  大家都想不出任何理由,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甚至我還慶幸有了這些奇遇,使我在這段時空中,與小妹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分享著悲歡苦樂。透過她烏黑的瞳孔,我鑽進了她心靈的禁區,經由她紅嫩的朱唇,導通了關切體諒的真情。在這一剎,無邊的溫馨覆蓋了冰凍的大地,悲痛幻化為輕煙。在永恒的歲月中,我不再孤寂,我隨時可以躲避到與她共有的這一片世外樂土中。
  我打消了離家從軍的念頭,我們也改變了玩樂的方式。包括我妹妹在內,和他們家中的幾個年紀相當的孩子,我們投向大自然的懷抱。藍天白雲、青山綠野,新店的湖水、陽明山的櫻花以及大屯山上少見的瑞雪,都被我們羅織到甜蜜、寶貴的回憶中。
  小妹鮮明的影像,一顰一笑的動作,偶而在有意無意間,與我的目光交錯。立時傳過來一道暖暖濃濃、讓我整個靈魂禁不住要酥融的感受。這時我趕忙關緊了心扉,仔細地領受體會,然後妥善地找個珍貴的地方,封存起來。
  我們玩的方式很多,老二年紀較大,常把海軍官校的智力測驗拿來考我們。有一次,他出了一個很難的題目,說是學校中最快的也要三天才能找到答案。
  題目是這樣的:有十二個球,大小一樣,其中有一個球不知道是輕或重。我們必須用天平來量,最多只能量三次就要知道答案。
  我直覺地想到,最安全的方法是在第一次就得到平均的機率。十二除三,開始時,每次一定是用四個球…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解出來了。老二很不服氣,硬說我以前玩過,不論我發誓賭咒,他都不信。
  又有一次,只有老二、老三、老四和小妹在場,我們玩猜謎,仍然是我的反應較快。
  老二突然說:「你那麼聰明,應該知道我最喜歡誰吧?」
  我以為是敏姐,因為他常常有意無意地開敏姐的玩笑,還故意隔著院牆,大唱情歌。敏姐向父親投訴,說隔壁的「神經病」天天偷看她洗澡,這也是父親對宮家印象惡劣的原因之一。父親在盛怒之下,把院牆加高了一倍。
  但正在遊戲中,若直接說穿就沒有趣味了,我決定出個謎語給他猜。他欣然同意,我想到的是「病」,因為那是敏姐給他起的外號。
  我就說:「病。」
  小妹、老三都在「病」字上大作文章,卻想不出來。
  老二想了想,把大腿一拍:「朱邦復,我佩服你,你是天才!我只想知道,我和你妹妹的事,連他們都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的?」
  此話一出,全場人人震驚,包括我在內。怎麼會是立妹呢?我又是怎麼猜到的呢?每一個人都呆呆地望著我,我卻望著青天。
  「告訴我,我什麼地方露出了馬腳?」
  我不是不肯說,是真不知道,但我怎能承認?只好賣關子。
  小妹忍不住了,問老二道:「二哥,『病』字與朱立立有什麼關係呢?」
  「妳寫寫看就知道了,到底是朱家人有學問,『並』字就是兩個『立』字拼成的呀!」他拿了一張紙,把「並」字拉寬,成為「立立」兩個字。
  這叫無巧不成書,巧到這個地步,也真難以置信。

  一天,有人提議我們全體--宮家兄妹五個與我家兩個年齡相若的,同去基隆的「仙人洞」玩上一整天。我一聽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歷經了各種大小陣仗,深知自己應有的範疇與極限。而越是珍惜,越是害怕會失去,一時間享受了太多的歡樂,我知道終有一天將超過自己所能擁有的極限。
  我家因為敏姐的關係,大門入夜深鎖,早上父親起床後才許開門。雖說是針對敏姐,真正受限的卻是我。父親規定在暑假期間,我得留在家中做功課,不許出大門。一日三餐相當於點名,只有在父親上班後,我才能開溜。平常我們的遊蹤不過台北四郊,這次去基隆起碼要一整天,清晨大門未開就要動身,到了深夜才能回來,這個風險實在太大了。
  不記得是誰說了,反正我天天挨打,先玩他個痛快,大不了還是一頓打。話雖說得有理,我總覺得並不那樣簡單,可是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更惡劣的後果。
  壯著膽子,我們凌晨出發,中午才到仙人洞。據說由此洞可以「走」到台北,裡面儘是潮濕陰暗的曲折地道。大家拿著火把,忽明忽暗的,高一腳,低一腳,一個跟一個,魚貫地俯身而行。走來走去,大家都以為頭上的土地應該是台北了。
  對我而言,不論玩什麼,也不論在哪裡,只要小妹在身邊,只要能聽到她的笑語,我就滿足了。在陽光下,我踏著她的身影;在和風裡,我嗅著她的芳香;現在在黑暗中,我豎起耳朵,聽著她輕巧的呼吸聲。偶而,火光閃爍,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送來萬萬千千無語的關懷。剎時,我的魂魄都振翅欲飛了。
  那種凌越肉體感受的情操刻骨銘心,永恒地佔據著青春的回憶。當然,在黑暗中,我很希望有機會能握住她的小手,甚至把她擁在懷裡。可是,下一步呢?太多的歡悅,一時之間已經讓我消受不了,我寧願點點滴滴地慢慢領受。這一刻,我只是屏住呼吸,關緊心扉,深怕豐沛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深深的體會到,這種「點滴心頭知」的滋味,完全脫胎於過去痛苦的洗禮。外在客觀環境僅具有觸媒的作用,再美好的風景,再理想的條件,都需要經過心靈的醱酵。而醱酵的主要原料,就是自我的經驗。
  人生最奇妙的,正是這種醱酵的過程,除了機緣組合外,還有什麼理由能加以解釋呢?當然,今天我得到的感受,未必就是絕對的幸福。但我很知足,能得到這些,夫復何求?只要不加以比較,我所得到的,不也就相當於絕對的幸福嗎?
  經過了數十寒暑,直到今日回想起來,那種感觸仍然溫馨如故。只是人生如同潺潺溪流,不到回歸大海,其走向難以測知。對我而言,幸福就貯存在心底的汪洋中。
  這是我一生中最令人不能理解之處。在我的心態及行為中,多多少少有種傾向,寧願保留一些美好的回憶,而有意無意地犧牲掉現實的收穫。我曾一再地自我檢討,是不是我心理不正常?如果以一般的常識來判斷,我不能否認這一點。然而,怎樣才算是正常?鮮花搖曳枝頭時是美好的,若能把這些印象永遠保持在心中,豈不更是美好?難道一定要折枝而歸,插在案頭,再眼看殘紅片片,才叫正常?
  因此,我的生命中充滿了盛開鮮花的芳香,隨手拈來,儘是些美好的回憶。這些都曾經是真實的,也都曾發生在你我身邊。與其面對枯萎的殘枝,惋嘆花謝花落,何不去回憶那春鬧枝頭,踏月荷鋤的美景呢?
  歡樂苦短,回到台北已是晚上九點多。我知道大限已至,叫妹妹先回去探探風頭,我則躲在門外偷聽。
  妹妹一進去,便聽見父親的咆哮聲:「你哥哥呢?」
  妹妹老實說:「他不敢回來。」
  「叫他不要回來!」老遠傳來父親的吼聲,像是雷鳴:「我不要這個兒子!」
  我只好回到宮家去,在廚房中找到一瓶米酒,仰起頭,一口氣灌進喉頭,任那辛辣的刺痛流遍全身。
  父親還在叫罵,彷彿我犯了滔天的大罪,必得殺我而甘心。宮家兄弟相視無言,小妹則在一旁陪著我,淚灑衣襟。
  半響,老三說:「今天我才真正相信你的話,可是我認為你該向你父親解釋一下,我們又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人永遠無法瞭解他未曾經歷的事物,更何況大家都是些孩子?
  喝了酒,我頭昏腦眩,膽子也大了些。想想他說的很有道理,便寫了封信,解釋自己出去玩玩不算大錯,只為父親平時管教太嚴,所以不敢回家。他們看了,都認為寫得合情合理。我便偷偷溜回去,請阿香代轉這封信。
  後來,酒性發作,我迷迷糊糊躺在宮家沙發上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回憶昨夜的一切,心中猶有餘悸。這時大家都還在睡覺,我心情很亂,便走了出去。獨自一人、毫無目的地東逛西逛,最後在附近的田埂上呆坐了些時候。
  等我回到宮家附近,猛一看,父親的轎車正停在宮家門口。心知不妙,忙掩到街角。只見父親站在宮家大門外,門尚未開。宮伯伯及宮伯母身穿睡衣,站在院內台階上,隔著門,正耐著性子替我說情。而巷子裡每家都是人頭隱隱鑽動,爭看好戲。
  雙方各說各話。最後,父親不理宮伯伯的解釋,放開了嗓門,彷彿是要向全世界宣示一個重要的訊息:「我不要這個混帳兒子,你們喜歡,就拿去好了!」說完,跨著大步,鑽進汽車,走了。
  我難堪得無地自容,也不敢再去宮家,怎麼辦呢?我毫無主意,混混沌沌、不知不覺地踱到了「家」中。
  阿香見到我,便將桌上的一封信遞給我,說:「這是老爺給你的。」
  我腦中一片空白,麻木地拆開,只見上面寫著:「從今日起,朱懷冰不承認有這個兒子,朱邦復也沒有這個父親。」下面是父親的簽名以及日期。
  怎麼回事?怎麼可能?父子關係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如果是的,怎麼可以用一紙人為的休書,就否定了這種關係?
  從小到今,我沒有懷疑過父親對我應有的主權,他打我、罵我,把我關起來、綁起來。除了自嘆命苦之外,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是宇宙間的唯一公理。
  現在,這封休書竟否定了我的基本信念。原來父子關係並非絕對的,並沒有一根無形的線連繫著,從生命的源頭,傳衍到子孫萬代。
  那麼,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如果父親與我沒有絕對的關係,他高興時可以把我當作兒子,不高興時可以宣稱我不是他的兒子。也就是說,他對我沒有絕對的關係和責任。他養我只是因為他高興,他生我只是一時肉體的發洩,我的存在和家裡養的狗沒有多大的分別。有朝一日,我會成家,生兒育女,情形也是一樣。
  父親如此,母親又何嘗不然?記得當年逃難到宜昌時,我得了痢疾,病倒了。那時年紀還小,一個人孤孤零零地住在一個陌生的皮鞋店中,沒人照顧,沒人理會。而母親呢?她卻去捧一個紅伶的場。待我眼巴巴地找到她,蹲在膝前「搖尾乞憐」之際,她只問了句:「還乖吧?」一顆心又回到了那個女伶身上。
  把自己比做「家犬」似乎是種侮辱,可是,這種比喻卻再恰當不過。人與人之間,如果只談感情,沒有一種理性的連繫,或者說一種共同的認知,人有時還反而不如狗。
  「我是我父親、母親所生的親生『兒子』」,這句話又代表了什麼意義呢?如果單純以這句話而言,是一個絕對的真實。因為不論是人是狗,無論是何種生命體,都必然是他、她或牠的雙親所生,否則不可能有生命。
  然而對人而言,就不是那麼簡單了。人的社會行為太複雜,希望達成的目標太多,又無一不是以自我利益為中心。在父母的立場,子女必須符合其利益,在子女的立場亦然,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則。
  對子女說來,利益比較明確,不外乎生存、安全以及未來的幸福。由於子女沒有謀生的能力,必須依賴父母,所以父母的利益所在,也就是子女自身利益所依。這是中國傳統的社會觀念,由此形成了一種家庭結構。將幾個利益相同的個體,緊密地結合成為一個基本的社會單位。
  做父母的因為社會經驗豐富,需求眾多,目的難明,利益中心極其複雜。但人生所佔的時空有限,子女可以視為自己的延伸。有了這種心態,子女遂成為父母的「繼承人」,以擴展其利益範圍。
  「親生」更代表了一種「私有」性,人本能地具有排他性。推展到心理上,便成為獨佔的欲望。獨佔欲越強者,私心越重。這種人愛子女,或者愛父母的基本動力,不在於子女或父母本身,而在於對象「屬於自己」。
  有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美國一所醫院中。有兩個孕婦同時生產,分別產下一個男嬰。因為工作人員一時的疏忽,竟將兩個嬰兒掉了包。
  十年後,因為一次身體檢查,發現這兩家的兒子俱與雙親血型不符。徹底查証之下,終於認清了錯誤的原因。
  在初,這兩家人生活幸福,兩代之間似乎血緣天成,從來沒有一絲懷疑。然而這個新的事實,卻徹底粉碎了兩家人心理上歷經十年所建立的堤防。
  「原來這不是我們親生的兒子!」
  「原來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父母!」
  生我、我生?養我、我養?究竟哪一個更重要?在這個重視私利的社會,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當然要強調「生我、我生」。於是便有了各種各樣「感人」的故事,強調歷經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只為了找尋「生我、我生」的「骨肉」。將「養我、我養」的感情,置之腦後而不顧,這豈不正是自私的明証?
  在當時,我完全受到「生我」觀念的影響,總以為自己的「種」與眾不同。父親對我再不好,但是能做到這樣高的官,有這麼大的權力,這個種也不錯了。此外,我也認為這種「生我」的關係,是不可改變的、與生俱存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否認,也不可能有任何狀況能改變這個事實。至於我喜歡與否,父親滿意與否,都只是臨時發生的一些插曲。我確信這種關係將持續到底,永遠不會改變。
  是嗎?
  一根無形的劍,剎時割盡了深植心中的牽繫。只因為我偷偷外出,玩了一次,父子關係就此煙消雲散?
  不是嗎?
  原來人生只是一場追求自我滿足的遊戲,我只是我,與我父親之間,並沒有什麼責任及義務,對於別人更是毫不相干。
  人對萬事萬物的認知,都建立在以往經歷的背景上,形成一種思維模式,這種模式就是所謂的「意識型態」。這時我還年輕,意識型態並未定型,但是「根」卻已深植,現在連根都拔除了,我到底應該根據什麼來思考?
  人們常覺得洗腦是不人道的行為,殊不知在每天的生活中,只要與人交往,有訊息的傳播,就免不了在思想及習慣上受到影響,難道那不算是「洗腦」嗎?這一刻,我感到這個突然到臨的事件,竟把腦中多年洗鍊出的「意識型態」,剎那間又洗得乾乾淨淨。所有的價值標準、倫理觀念以及自我的立足點,全部蕩然無存。我變成了一具空空洞洞的肉體,沒有判斷的原則,沒有分辨的依據,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
  這種心理轉換固然奇妙,卻很難把腦子裡久鑄的觀念,在一時之間修正過來。四周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機械式的拿起了準備多時、藏在床下的小箱子。該是我走的時候了,然而這些衣物又是誰的呢?我有沒有權利帶走呢?
  我還在東晃西晃,拿不定主意應該帶走什麼東西。卻看到曹叔叔氣咻咻地跑進來,一見到我,他就說:「邦復,你在做什麼?」
  我淡淡地說:「我要走了。」
  「到哪裡去?」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呢?真的,走到哪裡去?難道真要像隻野狗,流浪在街頭?曹叔叔嘆口氣,說:「不要胡說,把箱子放下來,哪裡也不要去。」
  「不行。」我不知道現在該怎樣稱呼父親才好,急著說:「…『他』說『他』…不是我的父親…」
  「胡鬧胡鬧,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天、地、君、親、師,人間的五倫,從古到今,誰能否認?」曹叔叔嚴肅的教訓我。
  我忙取出休書:「不是我說的,是…是這封信上寫的。」
  曹叔叔把休書接過去,看都沒看,往口袋中一塞,說:「來,我們好好談談。」
  我伸手要那封信,說:「信還給我吧,那是我唯一的証據。」
  「老實說,是你爸爸叫我來的,他知道做錯了。你想想,你爸爸六十多歲了,在台灣只有你一個兒子,他怎麼會真的要和你脫離父子關係呢?」
  「可是…信上已經寫得很明白,關係已經脫離了呀!」
  「胡說胡說,」曹叔叔不斷的搖頭:「你爸爸一時氣糊塗了,你怎能當真?」
  「他一生從來沒有錯過,我當然相信。」
  「唉!你爸爸這一輩子,不論大大小小的事,從沒皺過眉頭。你想想,為了這封信,他打電話給我,說他錯了,你難道還不能原諒他嗎?」他眼中淚光閃閃地說著。
  的確,如果父親真的認為他錯了,我實在沒有理由堅持要走。可是,父親怎麼會錯?我又怎麼知道不是曹叔叔在哄我呢?
  「那這樣吧,我先走,他要我回來時,我再回來。」
  「那又何必現在就走呢?你爸爸馬上就回來,至少吃了飯再走,也不遲呀。」
  「可是,他養了我這麼久,我不知道能不能償還,能少欠一點就少欠一點。」我說著,淚珠失去了控制,汨汨而下。
  曹叔叔掉過頭去,半響無言。
  我沒有走,父親回來了。
  大家默默地吃完飯,曹叔叔把我拉到房間,對我說:「你爸爸就在外面,你有什麼話要說,可以跟我講,由我去對你爸爸說,好吧?」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又問:「你有什麼話說嗎?」
  我能說什麼?要父親承認他錯了?要父親來挽留我?那不僅沒有必要,我也實在承受不了。甚至於我還怕見到他軟弱的一面,寧願彼此保持著堅強的外表,假裝這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
  「這麼說好了,你有什麼條件嗎?」
  「條件?」我真想不到還有條件可談。
  「是的,任何條件都可以。」
  我立刻想到應該趁這個機會改善家中惡劣的環境,根據童話故事,應該要有三個條件,而最後一個永遠是回復原狀。
  我一邊還在思索,一邊就說:「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是把家中上鎖的事取消…」
  「可以可以。」曹叔叔一口答應。
  「不,」我還不知該怎麼稱呼,便向外面指指說:「他得同意才行。」
  曹叔叔便走出去,一會兒回來說:「你爸爸答應了。」
  我又想到今天早上父親去宮家大吵大罵的事,雖不敢期望父親去道歉,但我總要設法讓宮伯伯、伯母安心。便說:「我要去向宮伯伯說,說…他允許我常去玩。」
  父親也答應了,我想了又想,儘管還有一次「寶貴的權利」,但我實在想不起其他的條件。結果,如同童話,我又還原成了我「父親」的「兒子」。
  狂風駭浪過境,家中表面上似乎又恢復了正常,實際卻分裂成了幾個封建王朝。父親和阿香埋首在書房中,姐姐難得一見,妹妹也有她自己的天地。我則如同無根的浮萍,不知道明天會被風浪颳到哪裡。
  每到吃飯的時候,幾個遊魂暫時聚集在四四方方的餐桌旁。除了碗筷的聲音外,那種寂靜好像是宇宙洪荒之始,連大地都不存在一般。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人看別人一眼。可能是彼此找不到交集,也可能是存心規避,深怕又引發了地震海嘯!
  這就是人生嗎?我不夠資格回答,是否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都是這樣呢?我也不知道。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既然我是「兒子」,就應該盡兒子的「本分」。而我目前的本分,就是留在家中,不要使父親為難。
  平安的日子,宛如步步荊棘。老實說,我寧願看到父親暴怒的神態,因為那是我從生下來所知道的父親本來的面目。而眼前一切都像是假的,在過分虛偽的掩飾下,人與人之間,隔著一道厚重的真空,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這樣,一天一天,不知過了多久。只有一份麻木、空洞的感覺。同是一家人,彼此間卻維持著虛偽的生活,就好像是宇宙的終極。人人生存在自己的空間裡,生理的機能完全正常,心理上卻不啻一具木乃伊,停滯而枯槁。
  在靜止的時空中,在極度窒息的氣氛下,我幾乎已經放棄了任何希望。那種感受就像是一個仲夏之夜,空氣濕熱而燠悶,一家人在院子裡乘涼。地還是燙的,椅子黏黏的,汗水如同泛濫的溪流,渾身滴竄,空中卻是一片死寂。
  我老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欠了父親多少?吃的喝的應該可以算得出來。可是生命呢?算不算是虧欠他的?不過這不公平,並不是我要來的呀!他的目的不過是要傳宗接代罷了,那倒不難,給他生一個兒子就是。不過,我又怎能這樣做呢?我又怎麼能夠擔保,我的兒子有一天不會指著我,大聲責備:「不是我要來的呀!」
  人生有可為,有不可為,結婚生子對我是無比的夢魘。
  低沉的氣壓揮之不去,我幾乎相信這就是永恒了。
  直到有一天,父親的好友,故郵政局長許季珂先生,一大早來到我家。
  他滿面秋霜地把我拉到一旁,氣憤地責備我:「做人有做人基本的態度,不論你爸爸做得對不對,你一個小孩子家,怎--麼--可--以--在外面亂說?」那「怎麼可以」四個字,說時又長又重,好像每個字都是用鐵錘在鐵砧上敲出來的。
  「我說了什麼?」又是一個晴天霹靂,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呢?幾天來,除了隔壁宮家,我特別去道歉,而且很識相的只去了一次外,其他哪裡都沒去,怎麼會又在無意中闖下大禍?
  他瞪著我,好像在搜索我靈魂的深處,臉色由緊而鬆,又由鬆而緊,變了多次。最後他想了想,緩緩地說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跟阿香的事?」
  「爸爸跟阿香有什麼事?」我被弄糊塗了。
  「你不知道?」他瞪著我。
  「我知道什麼嘛?他們怎麼了?」我有點急了,關心的神色溢於言表,以為是他們這些天出了什麼事,卻瞞著我。
  「那麼…」許伯伯吞吞吐吐地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看到過…」
  他似乎有口難言,好像面臨著莫大的困惑,又彷彿一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每次欲言又止,又努力地搜竭枯腸,想找一句合適的話語,表達他的感受。他一再掙扎,失去了平日鎮定的神情,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阿香從…房間出來?」
  「看阿香從房間出來?」我更糊塗了,難道說我偷看阿香…
  「我是說,你有沒有對任何人說,你在半夜三更…」我豎直了耳朵,一顆心飛跳著,我知道,這一定就是我苦難的泉源。
  許伯伯一再努力,臉上急得發出紅光,最後,他終於大聲地說:「…看到阿香從你爸爸房間出來?」
  「怎麼可能?每天晚上我一上床就睡到天亮,雷都打不醒!」這話是父親給我的評語,我只不過實話實說。
  許伯伯鬆了一口氣,思索了半天,又嘆息了一陣,感傷地說:「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這些事情你還不懂,而且,那些在外面傳話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怎麼可能是你?」
  我也猜到了一點,於是問道:「許伯伯,是不是有人誣賴我,說我…」
  「是的,別人告訴你爸爸,說是你親眼看到的!昨天你爸爸很難過,到我家坐了會,談起這些事來,對你很不諒解!」

  難怪!難怪!幽默的造物啊!憑著什麼慧心巧思,用我的生命織成了這一件玄秘的公案?如果不是許伯伯這種君子,心懷正氣,手持寶劍,我的靈魂只怕永生被囚禁在地獄中不得超生!
  這些年來我所身受的一切委屈,都起因於父親這種難以啟口的誤會。不論這件事是真是假,以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父子之間本來就沒有討論的餘地!他有權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等到我成長了,有一天也會面臨我自己的選擇!
  父親無法向我辯解與阿香的事,又無法以之作為一種教導的題材,更不能不聞不問。由於這一口惡氣,便怎麼看我都不順眼。然而打了我以後,傳言更兇。惡性循環下,他更堅信是我蓄意報復。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真相既明,我不但不再自憐自艾,反倒可憐起父親來。他戎馬半生,為國為民,與家庭幸福一直無緣。娶了三妻四妾並不是他的錯,當時的社會本來就有這種習俗。今天父親是自由之身,阿香真的與他要好,我只有為他慶幸。
  不知道許伯伯如何向父親解釋,事情已成過去,也沒有澄清的必要。至於是誰蓄意破壞我,也不相干了。我和父親之間的隔閡,是新舊兩代永遠無法避免的,就算沒有這件事,也還會有其他的事。畢竟這是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新舊衝突隨時在發生,人與人之間的裂罅一天一天加大,早就難以彌補了。
  我由衷地感激許伯伯賜給我這個機會,否則,這個懸案恐怕永遠難見天日了。值得欣慰的是,我能在這場苦難中堅強挺立,終於看清真相。這一切都是機緣,沒有人會傻得去自尋煩惱,悲劇也不可能無中生有。
  人性、社會、時代三者交互發展,每個人生存在其間,遭遇有幸有不幸。對我而言,我自認是幸運的。因為兒時的生機最旺,尚有足夠的時間自我調適。我已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無愧於良心,這就夠了。
  我終於發現了,一個人的經驗實在有限,除非有真正的智慧,否則遲早會像父親那樣,面臨一些沒有前例的難題。
  驟雨過後,空氣流通了。只是,在經歷了這些大風大浪之後,我應該怎樣自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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