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隔閡
  青澀、鬥爭、病院、鄰居

  高中我考進省立成功中學,校園座落在台北市區內,四條馬路緊逼著圍牆,牆內則被三棟呈「杯形」的建築塞得滿滿的,甫進校門便覺得喘不過氣來。
  一進大門是棟兩層的樓房,行政部門、初中部及高二、高三都在這裏。樓房隔著一個小小的操場,與一排平房相望,那平房就是我們高一新生的教室。右側底端還有一排老舊的房子,既破舊又不起眼,是圖書室、體育處等單位的辦公室。不論是環境、校園或教室都遠較附中遜色,令人覺得有無限的委屈與壓迫。
  可是,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成功中學是我的第三志願。以自己的成績,能考上省立高中,也該偷笑了。
  十六歲正是人的青春煩惱期,身體不斷地生長,心理隨時隨地要適應新的變化。智力才剛由牆角露出頭來,說懂不懂,卻又自以為是。這是人最脆弱的一段時期,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往往因為一點小小的事故,就決定了終生的方向。
  我看過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我的煩惱雖然不是來自異性。那種無奈感卻是同樣的牽腸掛肚,難以釋懷。由於武俠小說的天地距離現實生活太遠,我成功地避過了最艱險的一段。甫回到人間,就感覺到家中正瀰漫著一股不祥的風暴。套一句行話,似乎正是危機四伏,一副天劫將臨的末世光景。
  偏偏這時我又換了一個學校,在陌生的環境中,我更感到惶恐,不知如何適應。這三年高中的歲月,剛剛要跨入人生,卻是我生命中最難度過的低潮。好幾次我準備離家出走,也曾經有幾次,打算了結自己的無助的生命。
  台灣地處亞熱帶,終年潮濕多雨,在低氣壓籠罩下,常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酷愛那颱風到來的蕭條淒涼,每次水災我都自動到警察局,請求加入救災行列。因為我沒有勇氣親手結束自己。想像著洪水捲來,我隨波而去,倒是分外的瀟灑。
  我準備了一個小箱子,全部財產是一套捨不得穿的制服,和一些視為至寶,其實是破銅爛鐵的工具。我以為萬一出走,起碼可以靠它們謀生,準備時機一成熟,就遠走高飛。但是,我無法確定何時是適當的時機,我知道父親在各界的影響力,因此白天不敢逃跑。而台灣正處於戒嚴時期,晚上有宵禁,走在街上有可能隨時被警察解遞回來。
  開學不久後,有一個深夜,我認為時機已成熟,可以試試。我要一直走下去,走到大地的盡頭,如果遇到絕崖,就此一躍而下。即使下面是大海,也可以無憾地飄浮而去。
  我拎著小包,特意避開了松江路派出所的正門,走進一個巷子。
  沒走幾步,就出現了一位警察。他問我:「小朋友,你上哪兒去呀?」
  我心裡早有準備,就說:「家裡太熱,出來走走。」
  「你家住哪兒?」
  「一百廿五號。」
  「啊,你是秘書長的公子囉,天太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沒有答腔,心裡想著,說不定全台灣的警察都認識父親,也都知道他有個不肖的兒子,看來我這一生是逃不出他的掌心了。
  「怎麼?」他似乎很瞭解我家的情形:「又受了委屈?」
  我忍淚不言,他嘆了口氣,說:「我真羨慕你,至少還有個地方吃飯,避風躲雨的,有人供你讀書。我十多歲的時候,因為受不了父親的管教,一個人跑到北平去。唉!我以為出來混個溫飽很容易,沒想到連討飯都討不到。後來受不了,想回家時,東北已經丟了,沒辦法只好當兵。混到現在,你說我還有什麼希望?」似乎他比我還要悲傷,唉聲嘆氣的,我不禁同情起他來了。
  「你離開家時,有多大年紀?」我有點好奇。
  他想了想,說:「大概就是你這年紀。」
  我一看居然還有人和我的遭遇相似,心裡就不再那麼絕望。又聊了一會,覺得自己雖然痛苦,但與他一比,卻又幸福得多,也就打消去意,回家去了。
  多年後,我和曾是警官的、遠房堂兄志學聊天,談起這段往事。我認為因為當時得到了對方的「共鳴」,所以度過了難關。
  他笑著說:「你上當了,我們警察教育中,專門有一門對付離家出走兒童的攻心法。你以為那麼巧,人人和你一樣?」志學畢業於湖北警官學校,對這種事情好像司空見慣。
  「我不相信,你怎麼能肯定他說的不是實話呢?」
  「你們住的那一帶都是政府要員,警察當然也經過特別挑選。按照他對你的說法,他十多歲離開家,到現在應該只有二十來歲。松江派出所那些人我都認識,最起碼都有三十出頭。」

  我在台灣尚有位親舅舅汪泰彥,是母親最小的弟弟。因為一直住在鄉下,沒有機會接受教育。剛到台灣時,母親便央求父親把他從江蘇家鄉接出來。他來台後,父親認為舅舅人太老實,又不識字,便叫他留在家裡讀書,同時替父親開車。舅舅不願意,他想外出拜師學一門技術,後來果然成了大廚師。每年過年,唯有他給我的紅包最大。
  我經常到他餐館裡找他,當然是為了解饞,舅舅總會給我切一盤醉雞,然後聽我訴苦。
  有一次,家裡實在待不下去了,我求他給我找個小工做。舅舅一再勸我,叫我先把書讀好,否則在社會上一輩子受人欺負。
  這些話我當然聽不進去,就憑那個大紅包,我認為舅舅比其他的親戚都神氣!舅舅說不過我,後來終於同意了。每當我受到委屈,就到舅舅餐館去吃一餐醉雞,順便打聽做小工的事。舅舅總是安慰我說快找到了,下次來再說。
  一次一次「再說」的結果,危機度過了,做小工的心也漸漸地淡了。
  由於心理的不平衡,我必須找到一個發洩的管道。小說已經不能撫慰我狂躍的血脈,陌生的新環境更顯得疏離。最令人心慌的,是身體內無處不在的生命力,刺激著神經,逼迫著肢體,隨時隨地可能迸發出來。
  我已習慣於壓抑,大批的救火隊員,每天忙碌不堪地澆灌心頭的烈焰。學校的課業宛如堆積如山的枯柴,師長的教誨則似山頭的焚風。不僅對我沒有一點助益,反而風助火勢,我這座荒山,日復一日地接受各種煎熬。
  由於學校小,教室旁邊就是運動場,四個籃球場位於心臟中央。在附中時,我連班隊都夠不上,只有撿球的份。有一次,連我在內的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偷偷摸摸地報名參加在「三軍球場」舉辦的比賽。目的無他,只因在學校沒有機會正式上場,何況三軍球場在室內,只要能在裡面投一次籃,也覺得不虛此生了。
  早就知道會輸得很慘,心理倒很坦然,抽完籤,第一場對手竟是上一屆初中組的冠軍文山中學隊。結果受惠最大的是我,因為我根本沒把去「三軍球場打球」當作比賽,也懶得管文山中學是何方神聖。比賽時,我們隊上只到了六個人,我則是生平第一次,不僅在「有地板」的球場中足足打了四十分鐘。而且居然還有正經八百的裁判、計分員,以及全場一邊倒的同情弱者的啦啦隊。
  我設法向一位任職聯勤的親戚要了個橡膠籃球,那個球有很多優點,每天上學時一定要先打足氣,到了放學時必然會漏得又乾又癟,可以塞在書包中。這還不說,如果打完球忘了收走,一定會有同學路不拾遺地物歸原主--自動給我送來。
  有了球,我便和一位同學換了臨近後門口的位子。下課鈴一響,我頭一低,在老師還沒走出教室之前,就如輕煙一般,溜到球場,先佔地為王。
  上課時,十分鐘有如終生監禁,到了球場,十分鐘簡直比打個噴嚏還要快。為了發洩精力,我拼命搶球,搶到了寧願傳給別人,甚至於胡亂丟到外圍。我個子雖不高,但因為練過「拔坑」的功夫,一招旱地拔蔥,就闖出了字號。
  中午才是重頭好戲,拜地利之便,我這個「職業球員」一定搶得到球場,於是便展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殺戮戰場」。
  為了打籃球,所有的空閒時間都耗在球場上,午餐便成為最大的累贅。好在家中無人照料,「便當」(家中自製的飯盒)時有時無,端視佣人阿香的情緒和前一天的剩菜而定。我常故意將剩菜掃光,第二天就有藉口向阿香要「飯錢」,一天兩塊錢,可以買兩個麵包。
  事實上,兩個麵包對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年輕人而言,連牙縫都塞不滿。而我也從來沒有買過麵包,四根冰棒才是真正的享受,既省了吃飯的寶貴光陰,又解決了口渴的困擾。
  萬一是帶便當,那就傷腦筋了。我總會設法在上課當兒,一口一口、偷偷摸摸地把那些吃起來不知是何物的傢伙,儘快地塞進胃裡。好在同學們漸漸聞慣了上課有飯菜的氣味,也因為實在需要有人犧牲,否則中午無球可打,時間可不好消磨!只是,有因必有果,等到時機成熟,報應才到。後來在巴西,我的胃潰瘍發作,幾乎魂歸異域!
  光是打球還不夠,體力雖然能夠宣洩,並不表示心力就有了平衡。剛好這時學校新成立了管樂隊,招收高一的同學參加練習。這種事我怎能後人?雖然從來沒碰過任何樂器,反正是醉翁之意,學不學得會,我絲毫沒放在心上。
  當時有樂隊的學校並不多,記憶所及只有私立開南商工一個學校。連附中、建中都付之闕如,因此,大家對樂隊的認識都很有限。請來的一位教練是國防部軍樂隊的,但他每個月只能來一兩個小時,對牛群哈上一口氣。
  選樂器時,人各有志,最搶手的是小喇叭,可是吹得出聲音的沒有幾個。再來就是黑管,倒是人人都能讓它鬼叫神嚎,無奈管上鍵鈕多多,像毛毛蟲一般無從下手。打鼓最容易,立刻有人捷足先登,大珠小珠聲如雷鳴。
  我選來選去,發現樂器不是被人佔住不放,就是上不了手。等到每個人都有了對象時,我還在那裡像遊魂一樣,東晃晃,西摸摸。
  有位同學比較內行,他勸我玩指揮棒,說做指揮最神氣。但我嫌它不能發出噪音,不過癮。
  他說:「你想過癮?過什麼癮?」
  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得自己精力過剩,坐立難安。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的難題,便指著地上一個龐然大物。那東西看上去像個海螺,上面有個方圓尺許的大漏斗,下面蜿蜒著幾圈銅管,想來起碼有十幾公斤重。
  他說:「這個叫『輸傻瘋』,是樂隊的靈魂。可是吹的人一定要有力氣,否則遊行時,不要說吹,光扛都會扛死活人!」
  因此,我選了「輸傻瘋」。她和我身高相若,扛上肩膀,我彷彿又矮了半截。
  輸傻瘋很好吹,一吹就響,一響就像牛鳴。說是牛鳴還有點自我安慰,根據同學們的評估,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大象放屁聲。
  總之,我很滿意這十公斤的伴侶,經常把它擦得泛出金光。在清晨的升旗典禮中,當太陽出來時,那漏斗反射出去一片耀目的金色光圈。我尤其喜歡看光圈籠罩下,人們躲躲藏藏的德性。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們成軍不久,欣逢雙十國慶。該年適值中山北路陸橋峻工,因此要擴大遊行。遊行隊伍要由總統府到中山堂,繞過火車站,南下陸橋,再回到總統府前的廣場。
  我們學校因為有了樂隊,便成為台北各中學的魁首,被指定為「前導」。這簡直是莫大的殊榮!我們一邊加緊送氣,一邊幻想著全世界的眼光,都向我們行注目禮。
  老實說,那場面著實寒酸得緊。我們樂隊只有兩隻小喇叭、一隻中音喇叭、一隻低音喇叭、二隻伸縮喇叭,再加一隻黑管、大鼓、小鼓和我這巍然聳立的又傻又瘋!今天台灣任何一個小鄉鎮的送葬樂隊,都不好意思以這種陣營露面。然而人比人氣死人,據說師大附中和建國中學跟在我們後面,還都覺得汗顏哩!
  虛榮的代價,只有生活在虛榮中的人才能體會。我們在初試啼聲之前,只會兩首曲子。一是國歌,一是升旗歌,所謂「會」是指吹得出聲音來,離不離譜全靠自由心証。只有保証不缺的,就是黑管失控時的高八度裝飾音,和大夥上氣不接下氣的休止符。
  遊行時總不能老吹國歌吧!要練進行曲,如何練?在哪裡練?成功中學小不丁點的,即使在馬路上吹,教室裡也不得安寧。我們被各班同學咒罵著趕來追去,跑遍了每個可能的角落,卻始終得不到知音。後來,我們進軍到對街台大法學院的大操場去。想不到連那麼高級的學府,對我們的音樂也不能領教,罵聲更大。
  不得已,我們毫無選擇,打算吹升旗歌應卯。剛巧那時「琉磺島浴血戰」正在上演,一首美國海軍的起錨歌,人人能夠上口。還要練什麼?大家眾喇叭齊心,共譜一調,一吹即成!於是我們又有了第三首曲子,自創的「起毛歌」。
  遊行當天,大夥從「啟錨」經過「起毛」到「棄錨」,前後錨了三個多小時。指揮很認真,堅持只要路邊有人,我們就得吹給他們欣賞。由於從來沒有苦練過,嘴皮還很嫩,加上在空曠的地方聽不到回音,喇叭聲不知悠然何往,只得拼著老命用力吹。不到一會,人人嘴皮都破了,鮮血淋漓。然而指揮的手還沒有酸,他又一勁的勇往直前,看不見後面,只是不斷地揮舞著指揮棒。為了面子,零零落落的嗚咽聲便此起彼落。
  我的嘴皮還算硬朗,輸傻瘋也只要送送氣就可以了,反正馬路上夠吵了,誰還來注意是不是有隻老牛在哼唧?可是,我卻發現了一條物理定律:肩膀上的重量,其「加重量」與距離平方成正比。到最後,我根本不能吹了,只是捧著那千斤寶貝,牛步蹣跚。
  這次光榮的代價是後來只要一聽到遊行,我就感到肩膀酸痛。

  我真正的苦難始自初三,那時曹叔叔走了,家中由敏姐獨攬大權。她為了要找個女佣費盡心思,三天兩天,來一個,換一個。不乾凈的她嫌髒;太精明的她嫌賊;長得不好看的,她說醜得討厭;長得漂亮的,她說會惹麻煩。總之,個個都不如她意。
  最後,來了位名叫阿香的女孩,年紀與敏姐相若。她很會察顏觀色,一眼就看穿家中是敏姐作主。沒有用多少功夫,敏姐已經心滿意足,立刻錄用。阿香成天跟在敏姐後面,不論大事小事,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
  過不了多久,阿香摸清楚了我們家中的底細,她勤勞地跑進跑出,為父親倒茶倒水。各種瑣事不必吩咐第二遍,一一安排妥當。父親多年來無人侍候,就連母親在世時,也沒有阿香考慮得這樣周到。父親因此心情轉好,臉上也露出了罕見的笑容 。
  正像是嚴冬密雲中現出了煦陽,家裡一片祥和。連像耗子般的我,也膽敢偶而鑽出洞口,小心翼翼地觀察天氣的變化。
  不知是不習慣,抑或是獨特的第六感,我聞到了暴風雨前的氣息,看到了在寧靜外表下,洶湧澎湃的暗濤。
  父親發覺阿香不識字,下班後便開始教她,那份細心、那種溫柔,完全與我有生以來所認識的剛毅嚴肅的形象大異其趣。阿香也很珍惜這一個遲來的良機,幾乎是廢寢忘食地努力學習。
  漸漸地,敏姐發覺情況失去了控制,便開始在父親面前,抱怨阿香未盡職責,父親每次都只是笑笑了事。若敏姐暗示要開除阿香,父親便曉以大義,叫她要體恤下情。於是,敏姐與阿香的衝突表面化了,常常為了一點芝麻大的事爭吵不休。阿香先是忍耐,然後父親介入,責備敏姐任性,胡作妄為。
  終於有一天,兩個女人大打出手,互有瘀傷。
  父親甫下班回家,敏姐就在房中呼天搶地,哭訴母親不在身邊,竟連佣人也來欺負。阿香則淚珠漣漣,輕聲細語,委屈不盡地向父親辭職,要求返鄉。
  好戲連場,父親一會兒大發雷霆,聲震屋瓦,鬧得雞犬皆驚。卻又立時婉顏悅色、溫聲細語,對阿香好言相勸。我躲在一邊旁觀,眼界大開,至此方知世上真有「雙重人格」這回事。結果父親不僅挽留了阿香,聽說還加了薪,敏姐這時才知道大勢已去。
  一天,我正在車庫門前玩耍,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猥猥瑣瑣、身材矮小的男人,他說要找「魏桂香」。
  我直覺地說:「我家沒有這個人。」
  他猶豫了半響,從口袋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我。發信處竟是我家的地址,我抽出一看--粉紅色的信紙。我記得敏姐也有,而且最喜歡拿來炫耀。信紙上只畫了一個不太寫實的烏龜。
  我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便問他:「你是找阿香吧?」
  他點點頭,於是我進屋去把阿香找了出來,阿香一見到他,立刻呆住了。
  我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晚上,父親眼睛紅紅的,不作一聲。阿香侍候完畢,整理好行李,不聲不響地走了。
  敏姐預期的勝利並未到來,一家大小似乎都成了父親的眼中釘,見誰罵誰。連從來重話都沒聽過一句的妹妹,也被罵得直哭。
  敏姐曲意承歡,給父親倒茶、拿水,自動地擦窗子、洗地板,破天荒地擔負起所有的家務來。父親則一時嫌茶冷了,一時又罵水太熱,總之,沒有一件事稱心如意。
  對我而言,這些算是小場面,棒子沒落在身上,罵罵不關痛癢。可是,敏姐生平沒有受過這麼多氣,常常背著人偷偷飲泣。
  這種地獄一般的生活才不過半個多月,父親的罵聲沙啞了,敏姐的面龐也消瘦了。我則小小心心地,深藏在防空洞裡,豎起了耳朵,連大氣也不敢出。
  突然有一天,阿香回來了,居然還是敏姐親自去「迎駕」來的。阿香送了敏姐一套化粧品,送父親一個手織的繡花枕頭。家裡恢復了平靜,父親不再罵人了,阿香則除了侍候父親外,對誰都不假辭色。
  老實說,我對阿香毫無惡感,甚至希望她永遠留在我家,幫我化解無情的風暴。只有阿香在時,我可以向她請求買新鞋、新衣。出了問題,也可以請她代為說情。
  我常常聽到她那帶有黏性的溫聲柔語:「老爺!小孩子嘛…」父親哼了一聲,笑聲傳來,暴風不再,雨過天青。
  這次阿香回來,還有個附加條件,她每週只能做五天。也就是說,有兩天晚上她必須回家陪她先生。而每當她回家前,必定會細心地安排好一場「牌局」,然後吩咐我倒茶送水、收拾桌椅等善後事宜。
  打牌有所謂的「抽頭」,每次三十、五十元不等。第二天阿香來了,我再把頭錢給她。如此這般,等因奉此,日子過得尚稱平靜。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頭錢」應該是給辛苦侍候別人的人。既然工作的是我,為什麼不該我得?我隱隱感覺到這種理論在我家行不通,但看看手中的四十塊錢,那種誘惑力實在拒絕不了。說不定父親不會知道,至少,我扣下一半,想來很難查出。
  我只拿了二十元給阿香,過了一會,父親一言不發,把我揍了一頓。我知道是為了錢,壯著膽子說:「這是我辛苦工作的錢,為什麼不能拿?」
  「你工作是應該的,我養你這樣大,做點事也不甘願?」父親又打了我一棒。
  阿香過來把父親拉開,說:「老爺,不要生氣了,二十元算什麼嘛!」
  「算什麼?年紀這樣小,就讓他養成剝削別人的習慣,長大了還得了?這是品德及人格的問題,與錢多少毫不相干!快給我把錢拿出來。」
  這種價值觀是傳統中國社會立身處事的標準,我知道父親說得有理,但我從來沒有零用錢,這二十元我已做了幾十個難以取捨的計劃。
  硬著頭皮,我說:「我把錢花了。」
  「混帳!你不愁吃,不愁穿,還要什麼錢?」
  我一聽到這句話,感到冤枉萬分。我脫下上衣,拿給父親,說:「我的衣服破成了這個樣子,比乞丐好不到那裡,同學都笑我沒爹沒娘…」
  那衣服破了無數個洞,都是用鐵絲「縫」住的。鐵絲見水就生鏽,衣服上斑斑的暗紅色,好似秋天的楓葉,飄了一地。
  父親見了,更是生氣:「你為什麼不說?我又不是你的後父。」
  「我怎麼沒說?每次說起,您老就罵我不愛惜衣服…」
  「是呀!你看我的衣服,穿了好幾年,有哪件像你這個樣子?你不愛惜,就算給你買件鐵的也沒有用。」
  我乘機又把眼鏡取下,我的眼鏡除了玻璃片還完整外,鏡架上纏的是細鐵絲,鏡腳也是用粗鐵絲取代的。父親更是火上加油,還待開罵。
  阿香倒是眼圈紅了,她說:「這都是我不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小少爺穿的是這樣。老爺,您也別生氣了,讓我來想辦法吧。」
  那是考高中之前的暑假,不必再穿制服。她不知從何處弄來一些救濟品,總算把我的護身鐵甲丟進垃圾桶中。

  進了高中不久,有一天父親回家後臉色鐵青,我照例去給他換拖鞋,提皮包。父親理都不理我,衝進屋裡,與阿香談了一會。出來後,不問青紅皂白,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打得我莫名其妙。我還期望阿香來解圍,但阿香始終在房裡,沒有出來。
  打完了,父親沒有教訓我,走了。
  第二天我正在做功課時,父親又來揍我,說:「你娘的狗東西,做功課裝給我看!打死你。」
  一連幾個月,父親見著我就罵,我若是開口,馬上就拳下如雨。任何事都可以構成理由,甚至於不需要理由,就像沖著了太歲一般,萬事不吉。打罵不說,父親的眼中還帶著一種恨毒的神色,彷彿我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令人心神俱顫。
  古人曾說:「欲入人罪,何患無由」?可是總應該有個原因,比如說我做了什麼天大的壞事,令父親深痛惡絕,連向我解釋都不齒。有什麼事這般嚴重呢?我除了上學下學,哪裡都沒去過,到底能做出什麼壞事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糟糕的是,父親不開口,我又不能問,我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很可能我做了什麼,但我卻不知道是錯事,更不知道後果如此嚴重,怎麼辦呢?
  終日生活在恐懼中,風吹草動都令我心驚膽戰。我並不是怕挨打,挨打其實是我練「氣功」的良機,身體反倒越打越壯,骨頭特硬。但父親的神色讓我感到自己是普天之下最不可原諒、罪該萬死的惡棍,他越是不說,我越是不安。
  有一天,父親說家裡有事,吩咐我中午請假回家。
  我一回家中,志學已坐在客廳裡。大家靜靜的吃完午飯,一副「山雨欲來」的情景。
  果然,風起了。吃完飯,父親突然對志學說:「你帶他去吧!」
  「去哪裡?」我忍不住問。
  「去哪裡?去醫院!」父親沒好氣地說。
  「去醫院幹什麼?」我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幹什麼?看病!」
  「看什麼病?」我越搞越糊塗,明知要挨罵,也忍不住要問。
  「看什麼病?神經病!」
  是罵我神經病呢?還是說我有了神經病?
  「神經病?」
  「神經病!」父親答得斬釘截鐵。
  「我沒有神經病呀!」我這才瞭解父親的意思。
  「就是因為你有神經病,所以你不知道你有神經病。」
  我還能說什麼?原來如此,我終於懂了!天天挨打是因為我有神經病!可是,我有神經病嗎?我實在說不上來,說不定我真是有神經病,而自己不知道!滿心懊惱下,默默不語的跟著志學到了台大醫院。
  那時的台大醫院規模遠不如今日,一進大門,只有左右兩個掛號處。左邊燈光明亮,是一般門診,有兩三個窗口,很多人在排隊。右邊則冷冷清清、陰陰暗暗的,只有一個小窗子。前面有人掛號,我們便排在他後面。
  志學交遊很廣,朋友甚多。無巧不成書,這時對面走來一對夫妻,見到志學,立時親熱地打起招呼。隨即關心地問道:「怎麼啦?來看病?」
  志學苦笑了一下,說:「不是我,是我這位親戚。」
  那位熱心的太太看了我一眼,說:「他身體很好呀,是什麼病呢?」
  志學一時語塞,連忙看看掛號窗口的牌子,我也跟著看。上面寫的是:「花柳科、痲瘋科、精神科」。
  志學毫無選擇,只好說:「這個…精神科…」
  我著實討厭這位太太的囉嗦,便把眼睛一瞪,直直地望著她。她多半是被我那副精神病的癥兆嚇到了,忙拉著她那位不識相、還想問下去的先生,回頭就走。
  精神科在右側的地下室,陰暗潮濕,裡面等著看病的人無一不是稀奇古怪,有的手舞腳蹈;有的則仰首對天喃喃自語;有的齜牙裂嘴,其狀可怖。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我不禁懷疑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否也如此。
  的確,如果一個人患了神經病,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是神經病。我溜到廁所中,面對著鏡子,仔細徹底地自我檢查。表面上我一點都不像門診室中的那些病人,可是當我模倣那些怪相時,自己也不禁懷疑,我和他們之間到底有多大的分別?
  志學雖然就在我身邊,我卻不敢問他。他只是奉命而來,難道他分得出誰有神經病嗎?話說回來,如果我真的有神經病,或許就可以不必上學了,父親也會原諒我這個神經病兒子,對我好一點,也許還可以少挨些打罵。
  在胡思亂想中,一位年輕的大夫叫我到一間小房中,他拿了一本塗滿各種水墨、毫無規則的圖畫,要我說出看到什麼。我看了半天,只是一團墨汁,什麼都不像。但那位大夫堅持要我說,就算是胡說也行。
  我覺得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父親硬說我有神經病,平常又莫名其妙的打我罵我。現在碰到這個大夫,給我這本怪畫,還強迫我胡說,到底是誰有神經病呢?
  再一想,剛才不是想得很清楚嗎?神經病又怎樣?做人到這個地步,生不如死,還有什麼好爭的?你們既然要我胡說,好極了,我且胡說給你們聽!
  我連圖都不看,腦中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說得又多又快。只可憐那位年輕的大夫,運筆如飛,連抄都來不及抄,不斷地叫我說慢一點,怕遺漏了重要的線索!
  說完了,如釋重負,我開始相信自己的確有點神經。後來,又換了一個房間,有位年長的大夫,他坐在一盞燈的後面,把燈對準我。燈光直照著我的眼睛,我完全看不到他,就像對著一面光牆,弄得我心神不安。
  只聽他問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會來這裡?」
  他這一問,就像一把刀陡然刺進我靈魂的深處,是那麼赤裸裸的,那麼無情。偽裝的面具只是紙一般薄的自我安慰,縱使小心翼翼的不去碰它,也難保能支撐多久。經他這麼一戳,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立時聲淚俱下。
  一口氣如同決了堤的長江大河,我把家中所見、所知的情形,由母親的過世、敏姐的跋扈、阿香的傳奇以及我在學校的遭遇等等,一股腦像是洪水般的傾吐出來。那道光牆彷彿是張白色的光毯,靜靜地載著我,透過時光的窄門,回返到過去。我勇敢地揭開了塵封的瘡疤,一一展開,徹底清洗。
  等我腦中一片空白,再也沒有話說了以後,我問:「大夫,我是不是真有精神病?」
  那大夫冷靜地說:「你父親才有精神病!」

  苦與樂原是個人一己的主觀認知,對某些人說來是痛苦的事,卻很可能是另一個人快樂的泉源。實際上,人對一件事的經驗,經常是苦樂交雜,兩者不可能獨立存在。不利的刺激引起身心自然的排斥,此種感覺即為痛苦,是人力求避免的。等到身心痛苦解除的那一剎,心理上所感受的衝擊由不利的一端,化為有利的另一端,則為快樂。
  從哲學及心理學上而言,痛苦的解除才是快樂。也就是說,痛苦與快樂原為一體的兩面,互為因果。而且就如反作用力一般,兩者的方向相反強度相等。痛苦越深,解除時所獲得的快樂感覺越是強烈。只是有些痛苦經過長期累積,感受已經麻痺,日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人常無從認識其痛苦的本質罷了。
  我長年埋藏在家庭不幸的陰影中,習慣於那種一成不變的模式,早已喪失了辨識的本能。身邊的一切與真實的人生好像隔著一層濃霧,恍恍惚惚間感覺不到明確的稜線。好在我受過還珠樓主的洗禮,有著用不盡的幻想,很容易逃遁到虛無的他鄉。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到,自己脆弱的心靈竟然牢牢地關閉在過去那冰濕寒涼的暗室裡。當我從苦澀的記憶中,看到一個無助的身影,在環境的重壓下,承受著難以名狀的折磨時,與其說是悲慟,倒毋寧說是驚悸來得更為貼切。
  我喜歡看小說,尤其偏愛悱惻纏綿的悲劇。因為在直覺上,「我」並沒有身受其苦,但卻將故事的情節與自我的經歷溶合為一。我所感受的本是我所熟悉的,真實無比;而由小說故事中接受的,卻是變化曲折、多采多姿的人生。如此一來,既挑起了自我的情緒,又美化了個人的感受,遂有如醉如痴之感。
  在這次的自白中,我是故事的主角,卻又是旁觀者。每一個封凍經年、以往不敢觸摸的細節,都栩栩如生地飄揚在另一個時空!待我全部傾吐完畢,有如看完了一本小說。應有的激情反應,已經化為餘燼,所以我能很冷靜地探索內心中的真相。
  使我感到驚悸的是,在看了那麼多小說後,很難相信自己居然也在活生生的天倫悲劇中!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能活到今天,為何不能面對明天呢?醫生証明我一切正常,我就應該正常地活下去。
  當我由桎梏中解脫出來後,漸漸感覺到有一股涓涓的快樂清泉,由無到有,開始流過我的血管。這種感受非常可怕,它使我認識到過去生活的痛苦,因而經常設法逃避回憶的折磨。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對父親的畏懼已經成為本能的反應,連心中一點不敬的念頭,都會遭到良知的圍剿。
  另一方面,由於無盡痛苦的積累,使我在青少年那段歲月裡,有任何一點小小的收穫,都能在心靈上帶來無上的衝擊與快慰。就像個飢渴不堪的流浪漢,不論什麼食物,只要進入口中,都覺得鮮美異常。

  左鄰宮家有十個孩子,最大的兒子滯留大陸。老二比我大三歲,老三與我同年,老四稍小,四個都是男孩子。再下去約每隔一年一個,第五和第六位是女孩,下面還有二男二女。妙的是他們從老三以下,二男二女,梅花間竹,對稱工整。而且一個面貌酷似母親,另一個則具有父親的輪廓。
  孩子多,聲勢自然就浩大,我們住的宿舍是木造的平房,連院落約有一百坪。地方雖然不很大,可是一到晚上,只要家長不在,電燈一關,室內加上室外,就捉起迷藏來。十幾個小蘿葡頭,往往吵得天翻地覆,那股興奮刺激的活潑勁,真能令「佛跳牆」!
  然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家的問題是婆媳不和。婆婆認為經過多年的煎熬,好不容易熬成婆,理當手操家中生殺大權。而做媳婦的受了新時代的洗禮,憧憬著幸福的新式家庭,也沒有理由放棄任何屬於自己的權利。
  這場兩代爭奪權利的戰爭,由大陸延伸到台灣,越演越烈,終至水火不容。宮伯伯是個孝子,起初一直保持中立,避免介入。但這事鬧得太久了,最後,不由自主地,他也捲進了這場風暴。他一面勸老人家慈祥謙和些,不必爭權攬勢;另一方面又強力壓制妻子,希望能遵守三從四德。
  宮伯伯是遼寧籍旗人,身材削長,面容清秀,年輕時有「美男子」之稱。他說話慢條斯理,冷靜從容,從來不疾聲厲色,與我父親完全是兩種典型。宮伯母是江南人,年輕時也曾傾倒不少眾生。做了十個兒女的母親後,身材已是臃腫不堪,脾氣也暴躁非凡。尤其是她的嗓門奇銳,叫罵之聲能使風雲變色。
  那種家庭悲劇著實令人難忘,對我而言又是另一種體驗,在不同的屋頂下,蘊藏著不同的問題。我原是羨慕他們家中歡樂的氣氛而來,也曾試著把滿腔的煩惱宣洩在歡笑中。然而現實永遠是現實,不論人躲到哪裡,都躲不過殘酷的現實。
  經常,正當我們在玩耍或者討論功課、作業的時候,就會聽到宮伯母一聲暴喝、宮老太一陣嘶吼。餘音還在耳中,大家的臉色就像掉落在地上的酒瓶,碎片和著水酒,飛濺四散,一個一個無助地,就此凝固在那一剎。
  我很喜愛透明的物體,喜歡那種光色的流動,似是永恒而又變化無常。肥皂泡很能代表歡樂,不論我們多麼努力的吹,也不論肥皂泡有多大,彩色有多鮮艷,它總是在飄逸絢爛、令人陶醉的當兒,突然之間,破掉了。
  大概正因為這種不確定的感受,使我更能珍惜在宮家所得到的歡樂。愛屋及烏,他們家庭的遭遇,也就成為我心靈負擔的一部分。
  我很能體會宮伯伯的心情,矛盾痛苦成為他難以啟口的包袱。再加上來台灣以後,事業很不順心(記得他曾經出面檢舉一位表面德高望重,實際上卻貪瀆枉法的長官。但在權臣當道,官官相護的白色時代,他反而成了代罪羔羊)。在多方面的折磨下,我所見到的宮伯伯,已經是位沉默寡言,滿腹心思的憔悴長者了。
  宮老太還有一個女兒,也住在台北,本來議定與宮伯伯輪流,各奉養半年。但為了老太太,女兒的家庭也失和,鬧得幾乎要離婚,所以不得不把責任推到做兒子的身上來。
  宮老太當時已年逾七十,身體健朗,耳聰目明,牙齒居然連一顆都沒有鬆脫。她床下藏了不少零食,在幾十隻「鼠視耽耽」的小眼睛下,她抱著「眾樂樂,不如獨樂樂」的矜持,我從來沒見她給小孫子們分享過一點一滴。她經常裝得老態龍鍾,穿著破爛,到處陳訴兒子女兒的不孝,以爭取街坊鄰里的同情。
  最初這種訴求相當有效,也給宮家帶來不少困擾。可是,日子一久,大家看透了宮老太太的為人,避之唯恐不及。最後,宮老太連聊天的對象都找不到了。有一次宮老太為了抗議大家對她不尊敬,在台灣街頭運動還沒興起之前,她口中還嗑著瓜子,人就大剌剌地橫睡在馬路中央,一時交通阻絕,人人為之側目。
  父親常常拿他們一家的事跡,做為機會教育的活例。認定他們「倫常敗壞」、「德行斲喪」。既然不幸為鄰,唯有保持距離,以免受到污染,更嚴禁我們與宮家來往。
  不幸的是隔壁隨風傳來陣陣孩子們的歡笑聲,絲絲扣著心脈,我越想壓制,對那些聲浪越是敏感。終於,有一天,顧不得可能發生的後果,我跨越了意識型態的屏障,投奔自由,加入了他們的陣營。
  雖然只是一牆之隔,氣氛卻有天壤之別,我家總是陰沉沉地,沒有什麼聲音。每個人都與其他人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小心翼翼地,力求避免觸及尚未癒合的創口。宮家則是嘰嘰喳喳的,大的叫,小的鬧,從無寧時。兄弟姐妹之間,經常為了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爭得面紅耳赤。可是一轉身,一切又忘到九霄雲外。
  這是一種嶄新的體驗,對我日後發展人性理論,有很大的助益。因為人的認知都來自經驗,而人生苦短,絕無可能遍閱各種人際關係。經歷不足認識就不全,若連人生都認識不全,從何而知人性?
  在理論上,人性不過是人對外在事物的反應作用。設若人能經歷到事物的極端現象,就可以推測出人性的正常反應。在我家,人與人之間的磨擦,必然會導致災難。宮家則剛剛相反,他們從小到大,彼此之間爭執不斷,反而能維繫親密的感情。數十年後,我家裡的姐妹親戚,幾乎是個個老死不相往來。他們卻兄弟姐妹團聚一起,成了一個小社會。
  我家兄妹,各謀其是,獨立無援,各自朝向學術、事業發展。而宮家比較重視親情,互相依靠,互相協助,大家吵吵鬧鬧如故,彼此之間的利害關係卻也越綁越緊。
  當然,我那時還沒有這些認識,祇是羨慕混合著難言的懊惱與無奈。我謹慎地生活在這兩種極端的天地裡,由於早年養成了觀察的習慣,便不然而然地開始思索。為什麼世界這樣不公?為什麼人與人的遭遇是這樣的懸殊?為什麼我會痛苦?為什麼別人也會痛苦?為什麼歡樂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
  從根本上說來,歡樂幸福是人人所追求的目標,得到了,心理滿足了,就不再奮鬥追求。在另一方面來看,歡樂幸福僅是一種主觀的感受。感受之時,心智活動暫時終止了,坐視時光流逝,再等待下一刻的來臨。
  宇宙不停的進化,環境也不停的改變。人的一生處在這無常的世界裡,年輕時的身心結構,最適合學習、適應。如果在這段時間裡,自我得到了滿足,心智活動一停止,也就失去了人一生中最佳的學習良機。
  環境是人身處的時空與訊息,刺激則是內在及外在的各種主觀客觀的變化。在客觀環境的刺激與自我經驗交互作用下,漸漸形成了主觀對客觀的認知,並影響了自我心理的韌度。在人的學習、適應時期中,若客觀環境的變化越大,人的韌性就越強。這情形有如冶金煉鋼,不經過高溫加壓、千錘百煉,就得不到精品。
  環境的變化無盡,人對變化的選擇卻有限,兩者之交集,就是所謂的「機運」。變化程度與人心韌性的乘積,等於機運的絕對值。絕對值高者,表示人的應變能力強,在社會上將有更多成功的機會。
  中國人很相信機運,卻不知道人心韌性操之在己。人固然無法改變環境,但是只要願意,卻很容易適應環境。在痛苦中成長的人,知道如何調適自我心態。反倒是年輕時享受快樂幸福的人,認定了快樂幸福是理之當然,心態逐漸定型,面對未來萬變的世事,其適應能力必然有所不足。
  在青少年時期,人的生理心理正在發展,對快樂的認知以及對痛苦所能忍受的極限,一切根據其本身的經驗而定。所以,成長在幸福環境中的人,一旦遭到社會的壓力,往往容易崩潰。反之,早年經歷的苦難越多,往後心理上越容易獲得滿足。
  說得更具體一點,年輕時所認知的快樂與痛苦,與成長後的感受未必相同。以我自己為例,我很慶幸得以早日經歷到人間的酸、甜、苦、辣,儘管當年的煎熬,我幾乎難以度過。但日子一久,就認定世事應該如是。再有機會換個環境,與他人相比,才發現自己更能領略幸福的滋味。心理有了安慰後,韌性一天比一天堅強。到最後面對真實的人世時,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和準備,故能應付裕如。
  既然人的成長完全根據環境的發展而定,人所積累的經驗,只是因應環境的結果。那麼,在人類還不能絕對的控制環境之前,我們怎能期望有一種理想的教育方式?為了避免受苦,把兒童保護在人為的溫室中,結果必將使之失去心理建設的機會。又如何能期望兒童在成長以後,能適應現實的社會呢?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