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雪 小說、師道、早春、學業
正當大家在為敏姐慶幸時,我卻墜入了絕望的深淵。一年級下學期的英文果然不及格,補考也沒有通過,被判留級到卅五班。
我知道父親對留級的看法,也不難想像到我將要面臨的悲慘命運。為什麼菩薩不再保佑了呢?為什麼母親在天之靈會遺棄我呢?是我做了什麼壞事?還是誠心不夠,以至於老天爺還要考驗我?
反正打是挨定了,能拖一天算一天,我決定不告訴父親,裝著一切如常。再說,我對菩薩懷著一種期望性的信心,事到如今,也只有天上的菩薩能施以援手。除了早晚燒香禱告,多叩些頭,等待奇跡的出現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辦法。
開學後,我到卅五班報到,眼看原來同班的同學神氣活現的邁向二年級,自己卻掉在後面,無形中矮了半截。心中的懊惱與羞慚,只有自己清楚。
新環境,新同學,註完冊,編好座位,我還是不願接受事實。怎麼可能留級呢?以往多少困境都化險為夷,這次只為了一科英文,竟會如此嚴重?我不相信,一定是菩薩對我不滿意,「平時不唸經,急時抱佛腳」,當然菩薩會生氣。
對了,信念要虔誠,要像母親一樣,連生死都置之度外。怎能因這一點小事就喪失了信心?急什麼?「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菩薩一定會保佑的,我不時提醒自己,心中不住地默唸佛號,其他皆置之度外。
上了一個星期的課,我心若止水,整整地唸了一個星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如此這般,在一個晴朗的中午,我忽然聽到廣播:「朱邦復到教務處來!」
我連想都沒有想,就知道是該我回到三十二班的時機了。
走進教務處,一位老師問我:「你願意回到原班去嗎?」
「願意。」我平靜得如老僧入定,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視為理所當然。畢竟,這是我日夜誠心唸經的結果。
「那你就去三十二班報到吧。」一個巴掌打不響,老師也淡淡地說。
回到原班,導師蕭輝楷正在等我,對我說:「大家的座位都排好了,我不能為你重排一次,你願意坐在後面嗎?」
我個子不高,原來坐在十八號,這一來,我被分到四十九號。倒也不錯,連進三十級,前面是一個大塊頭,屏障天然。
當時師大附中的一些老師,多半是隨政府撤退的官員,並沒有教書的經驗。上課時,他們很少管學生在做什麼。只要我脖子一縮,課堂中就像沒有我這個人。唯一的缺點是我心目中的庇護神--馬湘君坐在七號位置,離得遠,又被高山阻隔。有一段時期,在我記憶中竟然找不到一絲她清麗的影子。
儘管菩薩保佑我不留級,但是課本在註冊時已經買過了,現在升到初二,卻沒有二年級的課本。我既不知應該到何處去買,身上也沒有錢,想向父親要,又找不到理由。實話當然不可以說,其他任何我編得出的理由,都將換來一頓毒打。
我很識趣,不能再求菩薩了,這種小事得自己想法子。
在家鄉裡我們算得上是大家族,但是到台灣來的族人不多,只有星桓、志學、逢湯和逢望等人。於是我厚著臉皮向他們求助,說是書包掉了,不敢讓父親知道。
當時他們的收入微薄,幾個人東拚西湊的,總算擠出十多塊錢。那時的十塊錢,對我而言已經是天文數字,可是一本新書卻要四塊多,一共只能買兩本半。
有人建議我去舊書店試試看,剛好在我家後伊通街上有一家「華華書店」。我走進去一看,書架上是堆滿了書,但都是武俠小說。
我對店主說要買舊課本,店主說:「你買課本幹什麼?我這裡的小說隨便哪一本都比課本好看。」
「我只有十塊錢。」我放低了聲音說。
記得小時候看小說,曾帶來很多奇妙的感受。父親書架上能看的都已經被我看光了,想不到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多小說,心中羨慕不已。
「十塊錢?十塊錢都給我,你可以看一個月,能看幾本就看幾本!」
這個誘惑太大了,反正菩薩會保佑我,管他課本不課本,先看小說再說。
整個學期我完全沉迷在武俠的虛幻天地裡,上課時仗著前面的「王屋大山」擋住老師的視線,回家後則躲在防空洞、廁所、廚房、被窩裡,以及任何父親看不到的地方。看得我昏天黑地,以至於除了小說裡的情節外,人間一切都是空白。
由看武俠小說,我發現了自己非凡的鑑賞力。好的作品我可以看上十幾遍,不好的則略翻即止。對於所謂的好壞,我都能井井有條地明確分析。而且,我往往在書店中與一些成人爭論,說得他們啞口無言。
最先我欣賞王度廬的「俠情」,他的文筆細膩,悲劇色彩濃厚。他以武俠為背景,實際上所表現的是兒女之情,讀來令人盪氣迴腸,為書中人的遭遇一掬同情之淚。一口氣把他所有的書看完了,又重新將《鶴驚崑崙》、《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及《鐵騎銀瓶》全套看了多遍。
其中最令我神往的是《鐵騎銀瓶》一書中所描述的新疆大漠風光,那無垠的滾滾黃沙,飛馳怒嘯的西域駿馬。加上柔情似水、開朗大方的異族姑娘…在在都脫離了枯燥難耐的現實,令我心醉神迷。想不到的是,這種嚮往之情,後來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第二個讓我注目的是鄭証因,據說他當年曾是國術會會長。他著重於「技擊」、江湖俠義、幫會堂口軼事等,寫來無不絲絲入扣。尤其是他對各家內外功夫以及技擊招式的描述,簡直可以當作習武教材。
然而影響我最深的,卻是還珠樓主的「仙俠」。是他無涯的玄想,觸發了我的幻思。也是他那浩瀚的巨作,驅使我勇往直前,嚮往著文學天地。更是他對仙佛境界的描述,曾令我迷,也種下了我覺悟的因子。
他的文筆生澀而累贅,故事冗長、枝節頻生,很難令人忍受。但若深入研究,他全部著作約有兩百餘冊,每冊大約二十萬餘言。對常人而言,在短短幾年間手不停筆的寫上幾千萬字,幾乎已是不可能。何況其內容上至神、道、仙、佛,下迄妖、魔、鬼、怪,甚至於精、靈、幽、玄,盡是超凡的幻想,卻又皆絲絲入扣。
尤其令人嘆為觀止的,是書中陳述的時間千載,涉及的地域遍及地球、虛空。而有血有肉的人物多達千餘,都能在時空上穿梭銜接,形成一個擬真的奇妙世界。
據說其書流傳盛行時,大陸上有不少青年離家出走,求仙訪道。足証其人之才華過人,影響深遠。從藝術的角度來看,以我所知,古今中外尚無出其右者。
還珠樓主名叫李壽民,四川人,曾做過縣長,他好旅行,足跡遍及國內名山勝水。抗戰勝利後,在上海某報發表「蜀山劍俠」,立刻轟動。後來有數家報紙同時以他的連載為號召,他應付不及,只得躺在鴉片榻上,一邊抽鴉片,一邊口述。一旁則有專人聽寫,一家報社應付完了,再對第二家報社講另一個故事。
如果傳說是真,那實在是糟塌了這種蓋世奇才。他若能集中精力,專心寫作,一定會有不朽的傳世名著。
就這樣,我沉醉在他的玄思中,若身在大陸,必然也出家訪道去了。除了憧憬那種善惡分明的世界外,還珠樓主豐富的幻想力以及獨到的組織結構,也造成了頗能自圓其說的真實感。我常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呆呆地、眼巴巴地望著雲天。夢想著有朝一日,一道金色劍光破雲而出,將我渡上仙山,永遠脫離人間苦海。
有人說,武俠小說腐蝕人心,為害青少年甚巨,我認為不然。多元化的社會原本就需要多元性的滋養,單一思維的結果,將很難應付未來的變化。
天下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也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多方面的發展探試,人們才會有全方位的認識。尤其中國由於近百年來的屈辱和戰亂,泛政治化影響所及,已經形成了僵化的一言堂。即使後來全力發展科技、經濟,在那種統一的模式下,教育出來的各種人材,在觀念和認知上都難免偏頗狹隘。
人並非機器,不應該也不可能生存在一種單一的、由少數人主導的社會上。或許在社會發展的某一個階段有這樣的需求,但當那種需求滿足後,新的需求必然繼之而起。
自由思想是人類進化的動力,如果沒有必要,小說不可能應運而生。武俠小說是小說的一種形式,它承襲了中國傳統、宣揚公平正義的精神。當社會上有這麼多人自願逃遁到某一種虛無幻境中,識者應該認清,一定是社會出了問題。
至於逃遁的人,在心理得到安慰,鬱悶完全宣洩以後,當更能勇敢的面對現實。即使是一個心理尚未成熟的兒童,逃遁也是自我保護的不二法門。至少,對我而言,還珠的小說令我渡過了最不堪的青春歲月,得免於失足和迷失。
當然,任何一種現象都有其利害得失,文學作品有優有劣,武俠小說亦然。那麼是否壞的武俠小說對人會有嚴重的危害呢?這也不見得,人的判斷能力是指其對所知所識的素材,與現實環境的印証能力。一個沒有判斷能力的人,無法分辨是非好歹,這種人不論學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有偏差,何獨以武俠小說為烈?
就算我當年離家修仙訪道去了,相信遲早也會找到自我的歸途。更何況我前半生的經歷,除了對心志有所磨鍊外,實際上是乏善可陳。假如我對這個社會還有一點貢獻,那種能力與其說是學校和現實社會培養出來的,倒不如說是受還珠小說影響來得恰當。
最後,我不得不衷心承認,這一生中還珠樓主是影響我最大的人。不僅是我在初中時受過他的洗禮,直到今天,我身邊始終有幾本他的書,也是唯一能供我遣懷的。如果不是他的小說,我早就迷失在人海中,即令沒有,今天恐怕也是個行屍走肉。
還珠先領我進入小說的幻境,然後,以一些生動的故事,介紹了佛教禪宗的真諦。像在第二零九回「靈境鎖煙鬟,絕世仙娃參佛女」中,小寒山神尼的忍大師,誓以百忍渡化眾生。為斷夙緣,面前置一橫木,數百年仙凡未能越此一步。但是其轉世的愛女謝瓔、謝玲一來,幾滴思親的情淚,居然將橫木化為無形。
忍大師感慨地說:「門橫亙木,仍為至情至性所動,可知聖賢仙佛、英雄豪傑,都不免為這情字所累。」
還珠又塑造了一位尊勝禪師,他有無上的法力,為了渡化書中的第一魔頭--天慾宮的尸毗老人,甘願為老人所困。禪師欲以虔心毅力感之,施展最高佛法「金剛天龍禪唱」。尸毗老人一怒之下,以大阿修羅法將禪師封禁在高麗貢山一座巖洞之中。
高麗貢山中有七位隱居的散仙,人稱麗山七老,皆為禪師的弟子。他們每隔一百二十年,輪流送一蒲團,以孝敬禪師。
最後,尸毗老人為惡不慎,反受到本身陰魔之害。老人在天人交戰之間,剎時憶及千年前,尊勝禪師有意將他渡化,竟遭他酷刑禁制,不知近況如何。孰料,一念之思,禪師立時現身。尸毗老人見禪師百衲衣業已腐朽,最後一個蒲團已經坐破,仍舊慈目相向。
當然,老人最終回頭是岸,而真正受益的卻是我這個讀者。我見到的時間動輒百年千載,生生死死之後尚有來世的不了之緣。我所接觸的,不是些修持精進的得道者,就是十惡不赦、自私自利,最後淪為邪道、神魂俱滅的惡魔。我所學到的道理,無一不是忠孝節義,克己守禮,待至機緣成熟,自有白日飛昇的一天。
是這種時間觀、人生觀主宰了我的一生,沉浸在純精神的領域裏,人間的功名利祿,早已視若浮雲。隱隱約約中,我生命追求的方向已定,最後也終能如願以償。
然而,仙俠世界的瀟灑,並不能改變人間的現實。學期終了,我還堅信會有仙佛保佑,尚不以為意。待成績單寄到,一看之下,我竟然驚得呆了。除開音樂、體育、美術、勞作以及童子軍以外,其餘都是紅字。也就是說,凡是需要考試的科目,沒有一科及格。
我心中一陣冰涼,以任何角度來看,這種情況沒有不留級的可能。除非是神話、除非有奇跡、除非真的會得到菩薩保佑!但是菩薩只保佑好人,我在這段時間,為了要租武俠小說,曾經多次偷了父親的錢。既然做了壞事,是不是因此而受到責罰呢?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錯了!請原諒弟子吧!」抱著唯一的、最後的希望,我把目光移下去。一排藍字,在滿頁紅色中,很顯明地躍出:「隨班附讀」!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沒錯,是隨班附讀!雖然所有的主科都不及格,我還是沒有留級。如果這還不算是菩薩保佑,那是什麼?
不論如何,開學後我終於有了新課本,回到十九號的座位上。至於小說,店裡的書早已被我看得精光,只剩下還珠樓主的,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但因他羈留大陸,被認為不忠於國民政府,新書皆被查禁。在無書可看之下,我只得回到人間,重新做人。
首先讓我感覺到不習慣的,是人間繁瑣的事物,平凡而缺乏變化,卻日復一日,揮之不去。其次,生活中束縛限制實在太多,這樣不行,那樣不可,遠不及沉迷小說裡自由自在。此外,還有某種說不上來的原因,使我感覺到周遭的一切人、物,都有點說不上來的「疏離感」。連仍然坐在七號、我心目中的保護神,也彷佛成了一個雲端的仙子,隱隱約約籠罩在晨霧裡。總而言之,與我以往所認知的世界,大有分別。
人的認知來自經驗,經歷過神仙生活的洗禮後,我已經認定人間本來就是矇矓曖眛的。至於以往,我懶得想,也委實記不清楚。好在我心中有的是避風港,隨時可供自己逍遙一陣子,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有一天上課時,老師在黑板上寫了題目,臨時考試。身邊的事物,在我而言,本來就是模糊的一片。反正不知道該怎麼做,按照慣例,我到時交個白卷了事。
但我現在坐在前面,失去了屏障。老師見我什麼都沒寫,便問道:「你都不會嗎?」
「不會什麼?」我很詫異,過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還有什麼?你沒看見黑板上的題目?」
我再瞇著眼細看,黑板上依稀有些白色的影子,淡得像是幾百光年外的星星,難以分辨,我只好搖搖頭。
老師叫我走到黑板前面去,漸漸地,影子凝聚成形,一些熟悉的字「浮」了出來。
我彷彿走出了濃霧,高興地叫著:「我看到了,黑板上有字!」
「黑板上當然有字!你有近視眼,難道你不知道?」
「什麼叫近視眼?」我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那時我們班上還沒有人戴眼鏡,家裡也沒人有近視,對眼鏡的認識,全部來自漫畫上的「四眼田雞」。
老師說:「近視就是只能看見很近的東西,你必須戴眼鏡才行。」
我回家向父親說要買眼鏡,父親斥道:「胡說,年紀輕輕的,戴什麼眼鏡?」
「老師說我是近視,不戴眼鏡不行…」我小心地解釋。
父親立刻光火了:「你們老師懂什麼?我家幾代都沒有人近視,你怎麼會有?」
我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敢再說。後來還是老師寫了張條子給父親,他才不再反對,給我配了一副眼鏡。
戴上了三百度的眼鏡,剎那之間,世界大放光明,一切事物纖細入微,清晰異常。不論色彩、形狀,動靜、變化都充滿趣味。同學們的面目是那樣親切,老師也不如我想像中的嚴厲,每個人嘴角所掛的笑容,都使我感到無比的溫馨。
我以往因為小說看太多,以致視覺受損,一直生活在矇矇矓矓的天地裡。日子久了,習慣成自然,在經驗中,永遠有一層濃濃的霧,瀰漫在我的身邊。由於看不清楚面孔,沒有養成「察顏觀色」的能力,無從揣摩別人的心意。但人與人之間經常需要相互溝通,除語言之外,還有姿態及表情等溝通方式。當一個人因不會察顏觀色而有了人際關係障礙時,他必然會設法逃避與人的交往,變得內向、閉塞。
正當我從虛幻的環境中探出頭來,正對其他的人抱著懷疑、不信任的態度時。這兩片玻璃立刻帶來了奇妙的轉機,過去和現在竟然有如此強烈的對比,彷彿是一片新天地。我開始對周遭的事物仔細地觀察,貪婪地吸收,真可以說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我最關心的第一件事,是要看清楚「小馬」的面龐,我鼓足勇氣,遠遠地盯著她。終於,她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形,不再是印象裡含糊的影子了。可是,當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射過來時,我所有的勇氣、決心立時瓦解,忙不迭地把頭掉開。
同學們見到我這個新鮮的「四眼田雞」,立時圍了過來,搶下我的眼鏡,每個人都要試一試。一時之間,我成了特殊的風雲人物。那時的情景,今天想來頗令人感慨。據我所知,現在台灣各中學裡,學生近視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七、八十。長此以往,終有一天「四眼族」見到一個不戴眼鏡的人,也會好奇不已!
正當我剝復相因,否極泰來,努力學習,即將走上正軌的當兒。學校裡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令我前功盡棄,再度淪入阿鼻地獄。我對事件的前後經過一再思索,詳細分析,瞭解得十分清楚。然而禍起肘腋,命運弄人,實在是無可奈何。
我們三十二班在導師蕭輝楷先生領導下,曾經兩次榮登全校模範榜,當時班上風紀極佳,學業成績也足以驕人。根據教育界的理論,數學成績好的,其智能較高。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本校設立了實驗班,專收入學考試數學成績高者。照理說,本班智能較低,成績也應較差,但是蕭老師卻令我們獨領風騷。
蕭老師是我一生中僅見的、唯一的好老師,正直公平,嚴而不酷,待我們如同自己的子弟一般。尤其是他的見識和學養,令同學們由衷地佩服景仰。耳濡目染之下,不知不覺中,都受到了他的感化。
我們深慶遇到這樣一位好導師,人人奮發努力,前途一片光明。但殘酷的現實,卻先給我們上了人間第一課。學校當局發現他是青年黨黨員,逼他「自動」辭職。
那時,我們不懂為什麼青年黨員就不能教書,大家都忿忿不平。記得我們還推派班長向學校請求,讓蕭老師繼續執教,結果竟勞駕訓導主任蒞臨,全班被訓導了一頓。主任大人一口咬定,說我們「無知」,受了「壞人」的蠱惑。
蕭老師走時,全班哭成一團。大家心裡都明白,老師多的是,但真正好的卻不可多得。有些老師上課時牢騷多,教學少,經常被同學當作笑謔的對象。本班的光榮和令譽,完全來自蕭老師悉心的教誨。他走了,我們今後的前途呢?
蕭老師不僅獲得我們全班的愛戴,其他各班的同學也不諱言對他的崇敬。可是,在這個時代中,小人當道,君子蒙塵的現象比比皆是。隨著年紀的成長,閱歷的增進,越見越多。除了少數人尚能堅持原則外,大多數都不得不與現實妥協,隨波逐流。
新來的導師是位畢業於師大的「專業老師」,年紀甚輕。她名叫張淑珍,身材嬌小,可是氣燄十足。一進教室,她就開訓了:「我知道你們班上名譽很壞,可是別以為我好欺負,我最不怕太保、流氓…」
大家一聽,都面面相覷。我們是有名的模範班,從來沒有出過所謂的太保流氓,張老師是不是弄錯了?
她繼續說:「學校當局把我調到你們班上來,就是要好好地管教你們。」
這時教室後面傳來一聲冷笑,大家回頭一看,是這個學期剛由香港轉來的一位同學。他姓倪,外號叫泥鰍,個子很高大,常喜歡開人玩笑。我不大喜歡他,嫉妒他身上的衣服,永遠是筆挺、乾淨的。而且蕭老師太關心他,常跟他聊天。
張老師怒聲問:「是誰在笑?」
「是我。」泥鰍慢吞吞的站了起來,伸了個老大的懶腰,全班都不禁失笑。
張老師打量了一下,決定不理他,輕聲說:「你坐下。」
「妳說什麼呀?」泥鰍嘻皮笑臉地說。
「我叫你坐下。」張老師提高嗓門。
「啊,別客氣,我會的。」泥鰍緩緩坐下去,然後把雙腳翹到課桌上。
這一來,張老師的威風盡失,同學們莫不交頭接耳。相信都是誇贊泥鰍的勇敢,因為誰都心有不甘,總算有人為我們出了一口濁氣。
張老師楞了半響,聲調中請求多於威脅:「我的方法是,把不聽話的同學名單,公布在學校門口。再不聽,我就通知家長到學校來,還有,就是…」由她的眼神中,我們看出後面又有了新花樣。
這時泥鰍已掏出一包香煙來,丟了一根給靠窗的「阿德」,阿德是上學期由前一班留級來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把煙點燃,抽了起來。
泥鰍說:「阿德,我在台灣沒有家長,怎麼辦?」
「沒關係,叫小張把通知寄給我…」
在大家哄笑下,張老師不禁淚如飛瀑,口中不住地說:「你們…為什麼…這樣…」說著說著,號啕失聲,雙手捧著臉奔出教室。
一時人心大快,泥鰍和阿德忙把香煙丟掉。大家都知道暴風雨即將來臨,無不心情沉重地正襟危坐,靜待下一刻的噩運。
果然,不一會訓導主任怒氣沖沖地,陪著哭哭啼啼的張老師回到教室。那一幅鮮明的對照,實在令人感到意趣盎然,原有的三分懼怕之心也化為烏有。
我們這位訓導主任很有名氣。因為有一次漫畫家「牛哥」,窮追本校一位高二馮姓、綽號為「二馬」的女同學。我們的訓導主任出面把牛哥教訓了一頓,牛哥便在報上畫了一幅膾炙人口的「老油條」,其造型即以他為模特兒。老油條下巴突出,有兩顆暴牙,微妙微肖。自此,我們都叫他老油條。
不知老油條是在責備我們還是責備張老師,因為他要張老師指認是誰「讓她傷心」。張老師卻連頭都不抬,訓導主任便叫同學自首,也沒有人出面。最後,他只好逼問班長,班長則說不知道為什麼張老師「自己出走」了。
由於全班的共憤以及張老師不肯開口,學校當局也無可奈何。有人說這是張老師心存厚道,怕毀了泥鰍的前途。阿德聽了嗤之以鼻,神龍活現地預言:「小張就是我原來那一班的導師,她說她專修教育心理學。什麼心理學?就是欺善怕惡學嘛!你們等著看,她一定會找一個倒霉鬼開刀。」
那個倒霉鬼就是我,我猜是因為我個子小,貌不「嚇人」,又是「隨班附讀」,用來祭旗最是合適。
這件事過後不久,張老師寫了封信給父親,寄到父親的辦公室。信中列舉了我的「十大罪狀」,要父親對我嚴加管教!
我在一無所知之下,回到家中,沒想到父親竟然提早下班,嚴陣以待。一見到我,不問青紅皂白,棒如雨下。急切間,我只知抱著頭,面對著牆,渾身痛徹骨髓。
父親打得手痠了,才喘著氣,說:「混帳的狗東西,你真丟盡了我朱家的臉!我平常還以為你只是不肯讀書,原來你壞到這個地步!不打死你,對不起我家列祖列宗!」
「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最好老老實實自己說出來,不然,你爸爸不會罷手的!」曹叔叔忙過來勸我。
我本來強忍全身痛楚,猜想可能是「隨班附讀」的事被拆穿了,正打算自圓其說。這一聽,顯然還有別的事,那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還想撒賴!」父親又暴跳起來「十大罪狀,難道你一件也不知道?」
「什麼十大罪狀?」我連聽也沒聽過。
父親氣呼呼地抖開了那封信,唸著:「第一,考試時東張西望,夾帶作弊…」
我一聽,慘叫一聲:
「冤枉!」一時淚珠奪眶而出,心神俱顫,我跪在地上,對父親連連叩頭:「爸爸,您老打死我,我絕不敢哼一聲,但是請不要冤枉我。我寧願考零分,也不敢作弊,媽媽在天上,看得好清楚,我是不敢讓媽媽生氣的。」
父親聽了,怒氣稍息,又接著唸:「第二,平時成群結黨…」
這時曹叔叔插口說:「這算什麼?都是同學嘛,玩在一起算什麼結黨?」
父親又唸:「第三,個性孤僻…」
曹叔叔說:「懷公,這有點說不通了,第二條明明說邦復平時成群結黨,怎麼又變成個性孤僻呢?如果是個性孤僻,又跟誰去成群結黨?」
父親想想,也覺得有理,仔細再看,說:「可是,上面明明是這樣寫的呀!難道說是老師編造的?第四,欺負女生…娘的狗!你這個混帳東西!這總是真的吧?」
我還來不及辯白,曹叔叔又接口說:「什麼叫欺負女生呢?我覺得這封信莫名其妙,讓我來看看。」
父親順手遞過去,口中還在說:「老師怎麼會陷害他?如果不是他有錯,老師寫這封信幹什麼?」
曹叔叔看了看,說:「懷公,您是明白人,這裡面除了第一條,其他沒有一條算得上是罪狀。說邦復考試成績不好,那是事實。說他作弊,我是不信的,如果作了弊成績還會壞嗎?至於其他幾條,我看根本是捕風捉影。什麼叫『衣服破亂』?這也算罪狀?那天下的窮人都該殺了!這簡直是胡鬧嘛。懷公,您明天一定要親自到學校去一趟。假如真是邦復的錯,我負責來幫您管他。同時,也要讓老師知道,我們待人做事絕不馬虎!」
第二天,父親帶我到學校找張老師。
張老師一見到父親嚴峻的面孔,立刻說:「朱老先生,我是為了您公子好,小孩子是要管教的!」
我馬上搶著說:「我可以找全班同學作証,我從來沒有作過弊!」
班上什麼人作弊,同學們心知肚明,我之沒有作弊,倒不是有什麼過人的情操。老實說,上有菩薩保佑,還需要作弊嗎?
父親臉色一沉:「你上課去,我會和張老師談!」
他們談話的結果我不知道,但張老師絕不可能認錯,父親也絕不會相信我。由曹叔叔開始來「接管」,我心裡就有了準備,在這種「教育」方式下,我絕不會妥協。留級雖非我願,但與其長期在張老師的「愛護」下,我寧願選擇留級,甚至於退學。
這段時間裡,我心裡唯一的春天,悄悄地來了,又悄悄的去了。沒有開出燦爛的花朵,也沒有鳥語的歡唱。只是雪地裡吹過來一陣暖風,冰融了,一棵遲來的嫩芽冒出了頭。緊接著,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那丁點兒幼芽,永遠封凍在我的心頭。
我們都騎腳踏車上學,學校寄車棚裡,每個人都有固定的編號及車位。我在七十八號,馬湘君是二十五號。有一天,我看看自己的腳踏車,在學校中很少找得出比它更窩囊的了。破舊不用說,前後輪的遮雨板沒有,鈴子掉了,甚至連煞車都付之闕如。車如其人,我呢?恰恰好也只配得上這輛車。
每當我看到小馬的車,是那麼光潔、清爽,心中就不禁慚愧起來。這天我突發奇想,今生我不可能有機會親近她,也不敢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既然車子和我同病相憐,何不成全我那可憐的車子,讓它與小馬的車子相聚片刻,讓它也接受點庇護?
我想到便做,於是我把車子特意放在她的車旁,緊緊挨著。若她到校較晚,我會故意延遲些時,在校園中亂逛。因為怕被她發現,還得在放學時,搶在她之前把車推出。如此這般的過著,我心中感到由衷的幸福,騎在車上,都加了一分珍惜與謹慎。我們人車同病相憐,我讓它沾了她的光,它也讓我分享了一點幸福。
有一次放學時,我有事擔擱了一會,眼見她已進了車棚。我的車子人人認識,詭計當然被拆穿了。羞愧交集之下,自此以後,我只好乖乖地把車放回原位。
為了要搶停車位,我發現早一點上學,竟然能夠逃避父親的責罵。自從停車的糗事穿了梆,我索性一大早就到學校,有時甚至早得連學校大門都還沒開。後來我發現阿德也到得很早,我們之間便有意無意地比賽起來。到了教室以後,由於都不是來溫習功課,閒著無事,便拿後來的同學開玩笑。
我們最常玩的把戲,是把教室的鑰匙藏起來,然後躲在一旁,等著看晚到的同學出醜。按照規定,當天的值日生應該先來開門。由於我和阿德賽早,特別要求同學把鑰匙放在教室的門楣上,以便早到的可以先開門。
很多比我們稍晚的人都受到愚弄,他們找不到鑰匙,只好爬窗子進來。我和阿德就大樂,一個一個地數。漸漸地,我注意到小馬一天比一天到得早,為什麼?我不敢說。但是心卻開始不安了,如果輪到她爬窗子,我該怎麼辦?
於是,我對阿德說,鑰匙遊戲玩膩了。阿德不同意,他覺得這比什麼都有趣。甚至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女同學爬窗子,才心滿意足。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我花了不少功夫,編了不少理由,總算說動了他。我們約定,不再開同學的玩笑,只是他堅持要把鎖和鑰匙都放在他的身邊。
在一個天色微明的早晨,教室中只有我和阿德,正靠著窗口,向樓下搜尋獵物。突然,我看到了她的倩影!最擔心的事終於要發生了,我的心猛烈地跳動,一時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怎樣才好。
阿德吹著口哨,走出教室,我則忙取出課本,總得裝個好學生的樣子吧!我還在胡思亂想,教室門突然關上了,緊接著又聽到上鎖的聲音。糟了,阿德在弄鬼!
我想阻止他,已經來不及了。這時,阿德打開窗子,一溜煙爬了進來。關上窗,他立刻坐到位子上。完了,我該怎麼辦呢?把阿德的鑰匙搶過來,去討好小馬?那以往被我們捉弄的同學呢?只為了我喜歡她,就對她偏心?
正在舉棋不定的當兒,已聽到有腳步聲走近。空曠的迴音,是那麼穩定、輕巧,我可以想像出小馬自信的神情。我的心急劇地跳動,該把門打開呢?還是趕快藏起來?為什麼人不能像劍仙小說中的情節一樣,可以立時消影潛蹤?我怎能坐在這裡,眼看著心目中的偶像,竟自佝僂著身體,從那半截窗子鑽進來?
但是,我卻沒有動彈,心中無數個念頭此起彼落。我暗恨自己過去害人太多,以至於今天喪失了立場,不能向阿德據理力爭。
有人敲門了,我急得幾乎要發瘋,身體發軟,低著頭,癱瘓在座位上。門被推著拉著,阿德是存心不理,我則是喪魂失魄,動彈不得。
半響,她試試窗子,順手就打開了。只聽得阿德嗤嗤地笑,他終於看到一位女同學爬窗子了,相信他一生都將津津樂道。而我呢,我知道得非常清楚,這將是我今生最後一次,看到她在晨曦中姍姍而來了。
果然她不再早到,但是她卻原諒了我。有一次我居然在我那寒酸的車子旁邊,見到了她那輕巧、乾淨的小可愛。或許是意外吧,或許是別人無意中挪過來的。我急忙躲到一旁,我想要知道事實真相,但願是她自己把車子放在這裡的。
我在人叢中,眼看她向停車處走過去,毫不猶豫,一直走到我們的車旁。然後,她輕輕地,把糾纏在一起的那部禿車移開。跨上車,如同一片秋日輕靈的浮雲,瀟灑地走了。
我的心悸動著,我的手顫抖著,我不忍心騎上那部禿車。我只是溫柔地,小心翼翼地,將它推到一個無人的牆角。我仔細咀嚼著剛才的情景,撫慰著小馬觸摸過的把手,抱著車身,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場。
我很感激她的仁慈,可是我還能要求什麼呢?我有資格期望嗎?烏雲密布薄天,寒風已起林梢,學期接近了尾聲。我再傻,也知道自己危機步步,因為上個學期成績太差,現在連求天保佑都難了。
成績揭曉了,學年平均的結果,英文、數學及理化不及格,我降級到卅七班。
雖然心裡有數,我卻只想到如果留級了,充其量再留到卅五班,繼續唸二下。但是現在卻降到卅七班,等於是要從二上重新唸起。
為什麼觀音菩薩不再保佑了呢?為什麼我上次全部不及格,都能隨班附讀,現在卻只有三科就降級?
惶惑、玄疑、莫明其妙,我好像陷入一個深邃的黑洞中!父親的打罵我都沒有放在心上,我只要求瞭解事實的真相,這些似乎不合常情的現象,究竟是什麼原因使然?
我沒有辦法去問觀世音菩薩,到了學校,找到教務長,委婉地請求他解釋。
原來國府撤到台灣之初,沿用大陸的「學期制」,一年招生兩次。有所謂春季班、秋季班之分,每學期終了後,即結算一次成績,以定升降。無巧不巧,這一年教育部決定改為「學年制」,一年僅招生一次,春季班停辦。在施行之初,為了便利學子,規定當時凡由秋季班留級至春季班者,得以暫時「隨班附讀」。最後在學年結束時,再將全年的成績平均計算,做為該年升降級之標準。
第一次我符合隨班附讀的規定,得以回到三十二班(秋季班)。到了下學期,全年平均仍有三科不及格,則留級一年,故降為秋季的三十七班。
就這麼簡單,當然,對懂得其中原理的人而言,什麼都很簡單。
排除了各種巧合的因素,我開始懷疑是否世間真有菩薩和神仙?在還珠樓主的小說中,那些劍仙騰雲駕霧、知道過去未來的本事,比當今的科學武器還要厲害,顯然這並非事實。再談菩薩,如果真能有求必應,那麼人活著只要不斷地祈求,豈非一切困難都解決了?再如一人求下雨,一人求天晴,菩薩該怎麼辦?
俗語說「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的代價太高了。如果不是仗著盲信菩薩保佑,可能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痛定思痛,從此我下定決心,拋卻迷信附會。凡事不經過自己理智的印証,絕不輕易接受。
人生事態,就是個人意識形成的基因,我不甘於無知,所以勇於探索。這種動機不斷地驅策著我,走過崇山峻嶺,跨越無涯深淵,由無而有,由暗而明,終於闖出一條康莊大道。換個角度來說,如果我自己不用心去思索追求,則所有的災難和痛苦,不僅不能成為人生的借鏡,反而變成一場惡夢,將終身陷溺而不能拔。
我一到卅七班,就感到氣氛詭異,天天有人打架,同學們說話也很粗鹵。不久,我就發現了兩個主要的因素。一是有位姓羅的同學,其父為某軍種的總司令,家中有錢,母親又極度寵愛。
每天下課時,羅生便從口袋掏出大把鈔票,向空中一揚,大聲說:「哪個王八羔子要跟我上福利社?」
隨聲應和的人不少,最後都成為他的黨羽。
其次,班上有位女同學,名叫古稚鳳。她長得清秀脫俗,曲線玲瓏,更難得的是有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在我們小和尚群中,她有如殿上的神祇,又宛似沙漠中的綠洲。自然而然地,她不僅令同學們傾倒,更吸引了許多高年級的狂蜂浪蝶,時常來班上騷擾。
曾有一位老師把古稚鳳的名字誤唸為「古鴉鳳」,從此大家就叫她「烏鴉」。後來成名的武俠小說家「古龍」,當時就讀卅五班。他也是我們常見的「鴉客」之一,他對「古稚鳳」迷戀之深,可以由其筆名「古龍」略知端倪。
那時同學們多多少少已知一點男女之情,包括我在內,暗戀「烏鴉」的人不少。但限於傳統及環境,少男少女純情式的愛戀與尊重經常糾結不清,彼此也心照不宣。所以,每次見到高年級男生擠眉弄眼的惡形惡狀,大家便覺得深受侮辱,不免怒從心生。
除了烏鴉外,班上還有四個女生,其中一位外號叫「十三點」。當時的社會相當保守,男女同學間連交談都小心翼翼,「十三點」則名實相符,對一切毫無戒心。她常和那些高年級同學,在走廊上肆無忌憚地嬉笑打鬧,也讓我們難堪不已。
在開學後不久,班上便引發了兩次與高年級的打鬥。男同學們一商量,既然不能阻止他們過來,只有由我們攔在教室門口,禁止女同學下課時出去。
我是新來的,還未瞭解全部的狀況。旁觀之下,我覺得「烏鴉」人很正派,所以並沒有參加他們的陣營。
這事鬧了很久,女同學們被攔在教室內,感到非常不便。有一天,十三點的朋友來「護航」,他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攔門的同學退縮了。還來不及考慮,我熱血上沖,搶到門口,把腳一伸,抵著門柱。別人不敢攔十三點,我來攔!要打架,我來打!
料不到,十三點的朋友竟然一句話也不說,回頭就走了。後來不知是誰向學校投訴,我這次做英雄的代價是「違反風紀」,記小過乙次。
在這種環境中,我知道力量的重要性。正好腦中裝了不少「武功秘笈」,何不乘機一試真假。這次事件發生後,每天晚上我都在家中苦練功夫不已。幾個月練下來,不論手勁、摔角,在班上堪稱無敵。
羅那一夥耍的是另外一套,他們仗著有錢,可以買到月考試卷,所以整天嬉戲玩鬧。上課時有老師在還好,若是自修課或老師不在,教室就成了菜市場。想讀書的同學都敢怒不敢言,好事的同學則跟著起鬨,喧鬧之聲,時常影響到別班的安寧。
同學看我不怕事,選我做風紀排長(風紀股長管全班,排長則管一排),我無視於羅的威脅利誘,專記他們那一夥的名字。
卅七班的導師是童軍團長,姓黃名羅。他長得滿臉橫肉,好似兇神惡煞,可是卻有著一顆「菩薩心腸」。我每次呈上違紀的名單,他總是笑容可掬地收下,然後把名單拿給羅看。羅因為有所仗恃,態度依然。而我更是毫不氣餒,名單照記。後來羅放出風聲,要找「十三雄」以及「小五雄」來修理我。
人生的際遇無常,孔子說:「少年之時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我當時曾準備要糾合一些不滿羅的朋友,果真羅要用武力對付我,大家不妨一較高下。相信所謂的太保,很多都只是一時的意氣用事,日深月久,恩怨糾結,遂致難以自拔。
學校規定學生禁止攜帶武器,為了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伏擊,我特別將腰帶兩端之銅環磨得尖利非常。在家中,我練了一套「纏龍鞭法」,隨時可以抽出腰帶,用銅環尖利的鋒刃,把樹皮割成碎片。此外我還練了「旱地拔蔥」,一方面為了逃命,一方面也還有其他用途。因為我個子不高,打籃球時老搶不到球,所以發狠苦練。
所幸羅只是說說而已,沒人來修理我,我才沒有走上歧途。鞭法從未派上用場,但旱地拔蔥卻使我能從平地拔起,摸到籃框。有了得以驕人的本事,我漸漸迷上籃球。在那種激烈的運動下,全部精力有了適當的發洩,每天總要累到雙腳發軟為止。
直到班上鬧出了一件轟動全台的大事,學校當局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然而,惡果已然鑄成,挽救不及。多年後,牽連該事件的同學中,一人被殺身死,一人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多年。而羅生現居美國洛省,任某教會牧師,常現身說法,對當年行逕後悔不已。
以我所知,羅生本性善良,只因家中富有,母親寵愛過度,無所拘束。而學校無視「教育」的重責,一味敷衍。等到學子們寶貴的青春逝去,出了社會,惡習已經養成,難以更正。再加上社會風氣競逐奢華,面臨著激烈的生存競爭,人不甘埋沒終生,便只有鋌而走險。無論個人、社會或國家,都付出了無可彌補的代價。
學校不是學店,不能專事買賣「知識」,品德、人格可以決定知識應用的方向。用之於「公」,社會國家受益;用之於「私」,一人得利而已。教育是國家、社會千秋萬世興亡所繫,而教師則是未來前途的催生者。從歷史的觀點上看,不論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政府的成敗,當視其在教育上的措施而定。
在二年下學期的期終考前,就有同學拿著期考試題答案,到處炫耀。貪便宜是人的天性,何況是一些年輕、未經事故的中學生。班上只有少數同學沒有加入他們的行列:五位女同學,幾位成績好、自命有把握的高材生以及我這個從不妥協的怪物。
暑假時,有一天大華晚報第四版刊登了一則新聞,大意是:
「初中學生看武俠小說入迷
結夥上阿里山修道」
我一看,正是羅和他的嘍囉們,第一批七個人,在萬華車站被攔截下來。第二批的二十多人,則計劃在日內成行。
我大吃一驚,忙向同學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買考卷之事被發現。學校一追查,發現為首的是羅生,班上還有三十多人涉及。這樣大的醜聞,學校一時不知如何處置,有人主張嚴辦,有人主張從寬。而羅等幾個人一商量,認為不管學校怎樣處置,家裡一定會責罰。不如集體逃家,藉此要脅家長,直到獲得保証,不加處罰為止。
參加買卷的同學都同意了,最後選中去阿里山。因為其中有位同學曾經去過,大家正好乘機野營,玩個痛快。但除了羅和少數人外,其他同學並非個個家裡有錢。而這一趟費用,又不是羅等幾個人所能負擔。因此規定每個人都要繳些錢,自購車票,前後分三批行動。
由開始討論到成行,前後有三天之久。此時他們已經逃家,每天都睡在教室裡。大批的同學出出進進,而學校的師長職員很多,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覺。
最妙的是第一批七人正要出發時,其中一位外號「傻蛋」的同學,突然想到媽媽箱子裡還有些金條。大家都罵他笨,催他去偷來花。因為火車班次已定,其餘六人決定先行,並約好在萬華車站見面。
「傻蛋」回到家,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翻牆進去。當時他父母正在院中與警察討論他的行蹤,不料兒子卻從天而降。也幸虧如此,警察得以及時趕到車站,把幾個目瞪口呆的小夥子給攔了回來。
最後學校當局折衷處理,為首的七位同學「條件入學」,其他廿七人則統統「留校查看」。
處身在那種環境中,若非過去不幸的遭遇,養成了固執的個性,我必然也是他們的一員。回想三十二班在蕭老師的管教下,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小小一個班級,不過四十多個純潔的少年,好的老師可以使他們成為社會的棟梁,繼續散播良好的種子。不負責的老師,不僅使無辜的學子喪失了他們應有的權利,也為社會增加了額外的負擔。
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從這些事件中學到教訓呢?隨著社會的繁榮,台灣教育風氣日趨惡化。人們只知嘩眾取寵,敢於負責的人越來越少,愚昧無知漸成主流。數十年後,「愛」的教育大行其道,人人愛惜羽毛,學生已無法管教。作弊不再是新鮮事,飆車、打架、搶劫、綁架、勒索、殺人等層出不窮。不僅是老師打學生、學生打老師,還有學生結夥攻打警察局的!
更嚴重的是,學校培育出來的精英唯技是問!他們眼中只有成敗得失,至於倫理道德,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種瓜得瓜、種果得果,數十年後,這種教育的成績大放光芒!台灣社會上人人為己、亂象畢陳!最後鬧得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一片烏煙瘴氣。
古人說得好:「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我惋惜蕭老師的離去,也哀嘆良師益友之難遇。國家民族的前途,端視下一代的教育。而下一代的教育,卻又控制在上一代人的手中。只能怨我們生不逢時,因為環境的因果循環,在人生最珍貴的起步當兒,竟遭到這樣無情的摧殘,付出了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