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立冬
  國難、家難、災難、逃難

  一九四七年,林彪接手東北八十萬大軍,東北失守。父親一到家,我們立刻馬不停蹄地搬到漢口,住進郊區一個已經停工的酒精廠宿舍中。
  宿舍是棟雙層別墅,庭院極大,有很多百年古樹。樓下有間書房,書房中擺滿了父親的藏書,四壁是從地面上接天花板的書架。一進門,撲面就是陣陣書香。
  父親為了方便,將他喜歡的書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而我最有興趣的是「萬有文庫」中的小說類,父親從來不看,都統一放在書架最底下一排。我是近書地板免彎腰,乾脆睡在地上,不必起身,順手就可摸到一本。不到半年的時間,古今中外名著,任我看了個飽。
  那種沉浸在書香氣息中,神遊九洲八方,不沾人間塵泥的境界,實在令人留連徘徊,捨不得返來。常常看書看得呆了,現實與虛幻交錯,一時間分不出真假,也鬧了不少笑話。
  有一次,我正看到有位年輕人求濟公活佛助他成仙。濟公毫不考慮,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說:「你真要成仙?把這口痰吃了就行」!
  那位青年一看,噁心乍舌,掉頭而去。不料一隻黃狗恰巧經過,把痰吃了,果然立刻升天!
  我很不解,為什麼要吃了濃痰才能成仙?如果是我,又該如何?假如真能升天倒還值得,萬一升不了天呢?我一時胡思亂想,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天,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看,是個要飯的老頭。母親經常備有剩飯,我立刻去取了來。這時,赫然在目的,竟是地上一灘又濃又稠又白的痰。
  不記得老頭是怎麼走的,我卻對著那口痰發了呆性,該不該吃呢?能不能吃呢?不錯,我想升天做神仙,可是升天以後又如何呢?我能帶著母親升天嗎?再要說濃痰,母親成天一口接一口,我為什麼沒想到要吃呢?我咳嗽時,不也是一口把痰吞下去嗎?想來想去,突然感覺到,地上的這堆痰看來竟是無比的可怕!
  總之,我沒有吃,而且想到就噁心。為了這點分辨心,我沒有升天,也不想升天。我隱隱約約地認為,如果吃了痰才能升天,那天上處處是痰,就算升了天也沒多大意義。
  我已經不記得換了多少學校了,這次讀書的學校,簡直像廟會一樣。最初我們的教室是在樓梯上,那還算是好的,至少老師只有一個。後來全班搬到一間教室裡,與另一班同時上課,學生們並排而坐,卻是比鄰相背,各自面向教室的另一端。
  兩個老師一在前,一在後,同時講課,那種混亂的場面,也就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了。最有趣的一次,是有人偷偷帶了一隻貓來,牠喜歡蹲在人的肩膀上,尾巴常蹭到同座而反向同學的脖子上。那位同學很專心,他以為有人開玩笑,一直忍著不加理會。後來他氣急了,拼命把那毛茸茸的玩意一拉。這一來,那隻貓痛得發狂,亂叫亂抓,同學們都嚇得東奔西逃,鬧得整個教室騷然,彷彿是一顆炸彈爆炸了。
  父親又為國事奔走去了,這一年,我見識到了大自然展示的威力。長江決堤,武漢三鎮盡成澤國,淹水有一個人深,家家都成了水晶宮。我則忙著學狗爬,在水中游來游去,絲毫不以為苦。
  可是,一場大火卻使我嚇破了膽,自後聞火心驚。緣酒精工廠外有處堆棧,有一天黃昏時,突然冒出了火舌,天上一片橘紅。宿舍裡家家戶戶、大大小小忙著搶救細軟,在陣陣騷亂聲中,不時有人大呼:「酒精槽要爆炸了!快逃命呀!」
  這時在我的眼中,只見母親拉著我和妹妹的手,神情肅穆地站在窗前。母親臉上身上敷著一片淡淡的橘紅,她穩如泰山,口中不斷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我把頭伸出窗外,觸目皆是赤焰處處,在飛舞的火苗邊緣上,襯著一股股暗橙色的煙霧,呼嘯著衝向天空。火焰的中心是一堆亮得炫目的屋架子,每當倒塌時,就轟然一聲,濺起漫天銀白的星星。火光越來越盛,臉也越烤越燙,渾身熱汗蒸騰…漸漸地我彷彿不存在了,只有劈劈啪啪的木材爆裂聲以及火星滿天飛舞。
  我想到被燒死的慘狀,一個勁要逃,偏偏四肢發軟,絲毫都動彈不得。母親鎮定如常,好像觀音菩薩就在身邊,於是我也高聲地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不知過了多久,火勢逐漸平息,只剩下濃濃的黑煙,瀰漫在空中。我們母子三人,每人都渾身發燙,流了一身汗。事後,母親從容地給我們洗澡,平靜地說:「對菩薩要有信心,只要自己心誠意正,不斷地唸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菩薩一定會保佑的。」
  這件事對我一生影響之深遠,難以言喻,由無而有,由有而無,在在如同一團迷霧。我由一個信念的極端,盪到另一個極端,不斷地往復,不斷地修正,以迄於今。人如果成長在沒有矛盾衝突的環境中,他沒有必要去懷疑所遭遇的一切。沒有懷疑,就不需要否定自己,更別說不顧一切地去追索最終的真相。
  火災後,我們又搬到武昌的「紫湖新村」。不久,父親也出現了,有一陣子,他沒有再出門,只是不斷督促我們讀書、做功課。父親的朋友姚德安先生一家,也和我們住在一起,他有個女兒叫愛珠,比我小兩歲,立刻成為我和妹妹的玩伴。
  父親天天練字,也逼著我們三人寫。每次寫完,父親對愛珠的字總是讚不絕口,而我的則被批評得一無是處。我橫著看,直著看,始終看不出愛珠的字好在哪裡,心中不禁懷疑父親偏心,但又不敢辯駁。
  一天,我騙著愛珠替我寫了一篇,父親竟沒看出是愛珠的筆跡,把我叫去狠狠地痛罵了一番,說:「這是什麼鬼畫符?字不成字,形不成形!虧你好意思拿來給我看!」
  父親越罵,我越得意,我說:「這是愛珠寫的。」
  父親不懂我的用心,詫問:「那麼你寫的呢?」
  「您老說她寫得比我好,」我振振有詞地說:「所以我…」
  父親大怒,一巴掌打過來,我立刻暈頭轉向。
  姚媽媽把我拉到一邊,說:「愛珠是客人,所以你爸爸對她客氣些,你懂吧?」
  我不懂,為什麼明明我的字寫得比客人好,就應該「騙」我說不好。父親常說他最講理,難道說他的話就是「理」?
  在武昌城裡,父親有個朋友開了家電影院,母親常帶我們去看「霸王戲」。記得在看「天亮前後」和「一江春水向東流」時,由於片中情節大家都親身經歷過,創痛猶新,全場一片哭泣聲。母親不用說,早已哭得不成人形,連我和愛珠也被捲入情感的風暴,莫名其妙地從頭奉陪到尾,淚流滿襟。
  這時我已稍懂世事,至少可以在大人日常的談話及神色中,知道又要準備逃難了。每天家裡的來客不斷,他們問的幾乎千篇一律:「懷公呀!我們該怎麼辦呢?」
  父親則是唉聲連連,搖頭不語。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九四八年末,徐蚌會戰中,國軍一敗塗地。共軍隨時可能渡江,不僅大局無法收拾,甚至要逃也無地可容。
  未幾,父親調到鄂西行轅,先去了恩施,母親則帶我和妹妹溯江而上。到了宜昌,母親病情轉劇,需要休養,便把我寄在一個朋友開的皮鞋店裡。不幸這時我也得了痢疾,肚痛腹瀉,每日與奇臭無比的毛坑為伍,痛苦不堪。我一再吵著要看母親,但是,店裡上上下下誰都不理睬我。
  那是種脫離現實的特殊感受,皮鞋店中各種皮革、橡膠以及化學藥品的氣味,已令我喪失了習慣的認知能力。再加上生了病不能出去玩,更是煩躁難安。平常還有母親做避風港,雖然她一直病著,但每當我需要她的時候,她總在身邊。這次卻完全不一樣了,陌生的環境,人們奇怪的態度,為什麼我一直見不到母親呢?
  第一個閃入我心中的念頭是,母親把我丟掉了,因為我太淘氣,母親實在受不了。可是母親從來沒有抱怨過呀!怎會突然把我丟掉呢?我不相信!那麼,還有什麼原因呢?莫非…莫非她和峨姐一樣變成小紅蜘蛛了?我以後永遠不能再見到她了?
  想到這裡,我立刻大哭大鬧,說什麼也要找母親去。
  鞋店的主人勸我,說我母親命很苦,難得有點快樂的日子,我應該乖乖地待在這裡。我聽了更是不依,如果母親不要我了,那該怎麼辦?
  那人被我折騰不過,只好千囑咐、萬拜託,叫我見到母親時不要吵鬧,然後帶我到了一個戲院。在後台化粧室裡,我看到了母親,她神采奕奕的,正與一個身著戲裝的少女談話。我幾乎認不出那就是終年躺在病床上,氣息奄奄的母親,一時間竟然看呆了。
  母親見到我,只說了聲:「還乖吧」?又繼續和那個少女說笑起來。
  我當時百感交集,安慰的是母親還健在,而且顯然沒有拋棄我的意思。但是,看看她與別人親熱的樣子,反而更加難過起來。她是我的母親,她應該最喜歡我,為什麼為了和那少女說話、卻把我一個人丟在陌生人家中?
  多年後由母親口中得知,那少女是當時的「漢戲」紅伶,身世淒涼,與母親一見即視同知己。早年生活的貧苦,嫁給父親後家庭的折磨,母親從來沒享受過須臾的幸福。一旦有了精神的慰藉,她的病情頓時好轉,倆人每天形影不離。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中,道德是立命立身的基礎,人人必須奉行。但是,人性並未因之淨化,故產生了在道德規範容許下的各種發洩行為。「捧戲子」可以說是其中的代表,自古以來,士大夫視之為風雅韻事,文人騷客也常將戲子當作靈感的化身。
  戲子所扮演的角色是虛幻的、經過蓄意美化的剪影,在時間上可古可今,性別上可男可女。對一般人說來,戲子所提供的是娛樂,能夠遠遠欣賞就滿足了。而對有能力、有錢勢的人而言,戲子則是理想的玩物,既能表示自己的身價,又可避免很多無謂的糾紛。
  此外,還有一種心理補償的成分,由於戲中人有時男扮女,有時女扮男。因而不論是男是女,人人都可以「道貌岸然」地公開表示其由衷的欣賞之情,不致有悖於中國社會上異性間的諸多禁忌。
  六十年代因為一部梁祝艷史,台灣曾掀起了一陣「凌波熱」。上至大學教授,下至販夫走卒,無不為凌波傾倒。她雖是女性,但扮演英俊的梁兄哥,男士們愛她,聲稱她將梁山伯演活了;女性們愛「他」,只緣「他」是女性,無須顧忌。
  我生平中僅有這一次,見到了母親那種愉悅的神情。現在想來不僅能理解,且更為同情。父親長年在外,母親身為一個舊社會中的婦女,很可能藉此稍解寂寞。更何況痼疾纏身,自知行將就木,也許就在迴光返照下,燃起人生的餘燼。
  然而在當時,我想到的只是自己,天經地義,母親只是屬於我。在我需要時,她應該在身邊,當我生病時,她應該安慰我。這次她把我丟在皮鞋店裡,不僅對我不加聞問,甚至於見到我時也漠不關心,難道「母親」不是「我的」嗎?
  後來父親來電催我們上路,母親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宜昌。
  船到巴東,那是個山城。其實也稱不上是城,總共只有一條街,沿著山勢,掛在長江邊上。那裡的人民生活很苦,唯一的土產是一種略帶透明、顆粒很小的紅櫻桃。我從來沒有用過錢,更不知道怎樣買東西,母親見我垂涎欲滴,給了我幾個銀角子,我走到一個小販面前,說要買櫻桃。
  他挑著一個擔子,問我要買多少,我把角子全給他,說:「這麼多。」其實我壓根兒不知道能買多少。
  他聽了,眼睛睜得老大,忙說:「您老人家(湖北人的口頭語,意指您)住在哪裡?我給您老人家挑去!」原來我竟然把他整擔的櫻桃都買下來了,害得我只好拼命吃,吃得滿嘴紅汁,成了不折不扣的櫻桃小口。
  住了一天,父親率人來接,我們過了江,改乘木炭車,直趨恩施。
  木炭車顧名思義是以木炭做燃料,以水蒸氣為動力的交通工具。由於火力不足,走平地尚可,一到上坡,大家就得下車。木炭車每每咆哮著、吐出大片濃煙,向前衝了一段後,又往下滑。司機的兩個助手各拿了一個三角形木塊,在車下滑時便忙將木塊塞在後輪下,擋住退勢,待車喘息夠了,再向上爬。
  有時候路太陡了,車實在衝不上去,司機便滿面愧容的,請大夥來推。隨車的都是當時鄂西行轅的高級官員,聞言莫不面面相覷。父親見了,首先捲起袖子,句話不說,動手便推。大家這才七手八腳地一擁而上,車子又開始緩緩地向前移動。
  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人世間一切大事,都是由這些小事堆砌起來的。人總是把自己看得很特殊,享受時不可少了他的一份,否則便是不公、不平。到了發生問題、應該設法解決時,這些人便叉著雙手,遠遠地站著,認為那是別人的責任,與他無關。父親之所以為人所敬重,與他的身體力行不無關係。
  可能是路上太過勞累,也可能是在宜昌時心力透支,母親在車上咯血不止。從此以後,身體情況一天比一天衰弱,連臉上的笑容也顯得疲憊不堪。
  國事也比母親的病好不了多少,先總統下野,南北議和。人人都知道大勢已去,常有人來勸父親「識時務者為俊傑」,父親立刻暴跳大罵,聲震屋瓦。
  我們住在行轅辦公室的後面,院子很大,還種了一些玉米。雖然父親嚴厲禁止,我還是一有機會便到院中摘了玉米到廚房烤來吃。有一天,父親吩咐我做功課,隨後就上班去了。等他出門的聲音傳來,我立刻高高興興地跑到廚房去吃烤玉米。
  正吃得有勁,突然聽到一聲獅吼:「邦復呢?」
  我嚇得將玉米順手一丟,連忙跑出來,恰與父親撞個正著。父親手中拄著一支「文明棍」,棍端包著銅套子,見到我,不由分說,舉起棍子就往我身上抽。我還來不及逃,身上已狠狠地挨了幾下,頓時痛入心肺。恍惚中,遠處好像傳來母親微弱的呼聲:「別把他打死了!」我聽了,下意識地就往地上一倒,裝起死來。
  那曉得父親不吃這一套,只聽得一聲:「我就打死你這個沒有出息的狗東西!」接著我左耳後面突然一陣劇痛,連裝都來不及裝,果真人事不知地昏了過去。
  事後人人說我命大,父親那一棒就像打高爾夫球一般,棒尖正擊中我的後腦勺。棒子斷成了兩截,而我左耳後面連著腦勺處腫得像拳頭大,三個多月後才消掉。
  學校為了宣傳共產黨的可怕,特別舉辦一次晚會,所有的節目都由同學表演。不知道是誰出的點子,我被分到扮演一位受共軍欺壓的農村婦女,還要邊唱邊跳。
  我當然不肯,態度堅定異常,結果還是要勞動母親出面:「兒啊,唱戲有什麼不好呢?要知道你爸爸是個好官,他要讓老百姓高興,總不能叫他去唱吧。你代爸爸分勞,為什麼不願意呢?」
  「他們要我裝女的,我不幹!」
  「女的有什麼不好?媽媽不是女的嗎?觀音菩薩不也是女的嗎?」
  「可是裝女生要擦胭脂,那不叫人笑死了?」
  「做你該做的事,不要管別人。那天媽媽也要去,就算跳給媽媽看,好吧?」
  母親說好說歹,我只得硬著頭皮,彆彆扭扭,活像個羞人答答的大姑娘。演完了,一連幾天都不敢見人。立妹則表演一支蝴蝶舞,我在後台沒有看到。聽說她跳得面色蒼白,不要說飛,到後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了。

  有一天,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進家裡,驚慌地喊著:「共產黨過江啦!共產黨過江啦!」
  家裡又是一陣亂,母親躺在床上只是流著淚,嘆氣說:「又要搬家了,老天哪!搬到哪一天為止啊!」
  父親不知去哪裡了,我只記得一切都是姚伯伯在打點,家裡忙亂了一陣。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舉步維艱地,帶著我們兄妹二人坐上一架軍機。先到萬縣,再乘船到重慶,住進湖北省銀行的辦事處裏。
  那時,重慶也是一片兵慌馬亂,我們都受到警告,不許隨意走動。只要沒看到父親,天塌下來都不怕,一切事務對我來說都是新奇有趣,整天東張西望,忙個不停。
  辦事處位於市中心小十字街,街旁地上都是些擺地攤的小販,我常去買「冰棍」吃,也常租些「娃娃書」(連環圖畫 )來看。因此學了不少歌謠,隨著別人唱:「…不怕銅打鐵羅漢,只怕難過九月三!」
  那時人人在唱,但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另外還有一段是:「火燒重慶,血洗台灣!」這段我懂,因為我一唱,母親就罵。
  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那天,大約下午兩點鐘,我正在客廳玩著。突然發現窗子外面,「朝天門」方向有一股黑煙,直衝雲天。我忘不了漢口酒精廠的大火,在開始時也是這樣的一股黑煙。但辦事處裡沒有人相信我的話,都說那是輪船泊岸,而且船一定很大,所以煙很粗。
  到了五點鐘,原來的一股煙化為兩股,而且變得更粗。辦事處的人都不見了,只剩下我們母子三人。母親開始急了,電話又打不通,口中便唸起觀音菩薩來。
  我跑到門外一看,才知道事態嚴重。原來不僅是失火,而且火頭不止一處,人人都緊張地群聚街頭,指東望西,議論紛紛。還有不少軍警,荷鎗實彈,來往巡曳。
  小十字街緊接大十字街,大十字街則與銀行街相交。如果銀行街也燒了起來,那問題就大了。根據目前形勢,顯然是有人縱火,朝天門一帶都是窮苦人家住的木房,很容易燃燒。銀行街則是鋼筋水泥的高樓,雖然不容易燃燒,一旦燒了起來卻難以搶救。
  這時人群中一陣大亂,半空又冒出了一片濃煙,隱隱還看得見火舌伸縮,彷彿就在小十字街的附近。我慌忙跑回家,急著對母親說:「不得了,到處都燒起來了!」
  母親雖然心裡焦急,卻對我說:「怕什麼?菩薩自然會保佑我們的。」
  天色不但沒像往常一樣暗下來,反而越來越紅。由窗子望出去,朝天門一帶完全籠罩在熊熊的火光下。偶而,昏黑的濃霧從下向上倒捲,瀰漫著詭異的烏紫色。火苗像斷了線的風箏,輕靈地直竄向遙空,火勢彷彿接近了尾聲。正當人們滿懷期望,突然間,一團更加明亮的閃光,挾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無數密如珠網的火星,四散崩裂。頓時,天心又破開一個缺口,火光更盛,火勢愈加猛烈起來。
  本來屋裡靜靜的,只聽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和母親喃喃的祈禱聲。忽然,前街嘈雜鼎沸的人聲也擠了進來。我下意識的跑到大門口,眼下居然也是一片通紅,人人呼天搶地的奔跑著。有人抱了些什物,有人還拉著孩子,甚至有人衣冠不整,披頭散髮。但卻無一不是驚惶失措,在那慘紅灩灩、宛似煉獄的街頭上,不辨東南西北地亂跑亂竄。
  地上到處是箱籠衣物,有人摔倒了,後面的人又撲上去。尤其是小孩子,有的就地號啕大哭,有的茫然地在街心打轉。一時鬼哭神嚎之聲,充塞圜宇。
  我被眼前人間煉獄般的景象嚇得楞住了,不知何時起,母親已站在我身後,口中不斷地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一位警察看到我們,好心地過來說:「太太,還不快逃?四面八方都燒起來了。」
  「往那裡逃呢?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那位警察搖搖頭,無可奈何、踽踽地消失在火光中。
  我覺得很熱,更難受的是嗆人的煙味,腦中一片空白。這時自發性的生命力發揮了作用,我不再問母親,跑進屋裡。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連抱帶挾地,把我們僅有的四件行李都拿了出來。
  母親充滿憐惜地阻住了我,她說:「兒啊!假如該我們母子死在這裡,你逃得掉嗎?」
  我急中生智,迸出一句話來:「如果不該死在這裡,我們就逃得掉!」
  母親平靜地望著我,說:「我是活不久了,但你不是短命相,放心,菩薩會保佑的。」
  看到母親安祥的面容,我頓時平靜下來。其實,我並沒想到生死的問題,只是受了眼前氣氛的感染,不知不覺中想要拔足飛奔。但基於對菩薩的信念,尤其是從幼至今,不論在多麼惡劣的境況下,母親都能維持著平和的心境,這一點對我的影響無與倫比。
  在順境中,人人都能發揮所長,而身處逆境,心一亂就失去主宰。母親現身說法,一次一次帶領著我脫離險境。不知不覺中,我已學會了她那處亂不驚的鎮定態度,一再地讓我渡過難關。
  不久,傳來陣陣雜亂的汽車喇叭聲,街上又是一陣亂。我看到載著軍人的大卡車,一輛一輛慢慢地駛過來。登時,人群像潮水一般擠到街旁,車隊壓過到處散布的箱籠,顛簸著朝銀行街那邊通紅的火衖裡駛去。街頭立刻活動起來,人們又燃起了希望,既然車隊能開進來,就一定有條活路。
  一傳十,十傳百,大家紛紛擠往車隊前來的方向逃命。
  在最後一輛車上,我看到了辦事處的人,立刻高興的大叫。車子一停,先跳下來幾個軍人,持著槍圍在車前,不許別人過來。
  辦事處的職員急著對母親說:「夫人,時間不多了,我們是奉命來搬庫存的,你們先上車吧!」
  他們從庫房中抬出很多沉沉的小箱子,聽說裡面都是銀元。等車子裝滿了,那幾個荷槍的軍人慎重其事地或坐上車頂,或攀援在車旁。車子這才緩緩地穿梭在一些不知名的大街小巷中,沉重地鳴著喇叭,在人群裡搶出一條活路。
  我們彷彿是活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爐中,觸目之處都是火光,只有天心是一個濃煙迷漫的黑窟窿。乍看無處可走,所幸有些軍警守在轉角的路口,車子時而向著火勢最盛處,時而轉向背火的方位,不斷的繞來繞去,漸漸地遠離了火場中央。
  從母親與辦事處職員的交談中,我才瞭解事件的全貌。原來這是共產黨的攻心策略,他們打算把國民政府最後的基地燒掉,口號就是:「火燒重慶,血洗台灣」。而最主要的目的則是藉著這次的「火燒」重慶,防止人們逃向即將被「血洗」的台灣。
  因此這次大火全是預謀,全市有數十起縱火事件。成功地燎原的則有七處,先由朝天門的木屋起,沿著山勢,由山下向上燒,最終目的是我家附近的銀行街等金融重心。
  國民政府未能洞悉在先,事起倉促,一時間手忙腳亂。最厲害的是共產黨嚴密的佈置,很多住家中早已準備好汽油、酒精等易燃物。只等一聲令下,立時引火爆炸。更狠的是朝天門的火場,只是為了將全重慶的救火車都陷在其中。
  當救火車到達時,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一律出動。有的割裂水管,有的扎破輪胎,盡一切可能來阻止救火行動。待水源枯竭後,再將救火車之回路堵塞,使之插翅難飛。然後在入夜之際,待救火系統全部癱瘓了,便在全市縱火,要燒得重慶片瓦不存。
  共產黨所沒有料到的是,重慶市各地消防隊指揮並不統一,各謀其政。朝天門大火燒起來時,所到的救火車並不多,因此其他各地的火勢才能控制。等到十字路火起,國民政府得以調動全部力量,打開一條生路,將銀行中的庫存搶救出來。
  言談間大家感慨不已,時先總統已將主力撤至台灣,重慶民心渙散,人人都在期待共軍之到來。不放這場火,人民將會歡欣鼓舞地迎接「解放」。而經歷了這次殘酷的浩劫後,雖然達到了阻止一些游離份子逃向台灣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市容的破壞不說,無辜百姓生命財產上的損失以及民心的創痕,恐怕永難彌補了。
  隨後,我們搬到重慶南岸一處叫「黃角坳」的地方。重慶的餘燼尚未熄滅,青煙嬝嬝,三分之一皆成為焦土,遠遠望去一片烏黑。據悉約有五十萬人家破人亡,災民處處,淒厲的哭號聲,隔岸猶隱隱可聞。
  我們的家在一個小山坡上,事實上這裡舉目盡是丘陵,羊腸幽徑曲折起伏。由於沒有水電,點的是油燈,喝的是山泉,對我來說倒別有一番滋味。
  給我們挑水的是個姓馮的少年,年紀與我相若,就住在我們家對面的山坡下。記得曾有人對母親提起,說他父親是共產黨,叫我們不要用他。母親不以為然,反而對他更為寬厚,常叫我送些食物點心到他家去。
  我僅僅見過他父親一次,是在他們那陰暗的小屋裡。起先我有點害怕,因為在人們的傳說中,共產黨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可是又禁不住好奇,仗著與他兒子交了朋友,相信他還不可能把我給殺來吃了。
  那是一個瘦長的老人,看上去一點也不特別,馮介紹我說:「爹,這是朱少爺。」
  他只嗯了一聲,問我道:「你父親是朱懷冰吧?」
  我有點不安,嚅嚅地應了聲。
  他隨即說:「你們去玩吧。」
  我如釋重負,忙拉了馮出來,一時忍耐不住,我便問他:「人家都說你爸爸是共產黨,你知道嗎?」
  他很奇怪地反問我:「什麼是共產黨?」
  我無從解釋,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裡有一所小學,我剛進學校,就偷偷地喜歡上一位粗眉大眼的長髮姑娘,她名叫辛舉碧,住在馮家的山後。
  馮天天為人挑水,沒有讀書。有一天,我等馮挑完了水,便邀他去逛山路。走到辛家門口,沒見到她,自是有些失望。但又心有未甘,剛走過去,又找個理由走回來瞧瞧。
  馮看出其中有些蹊蹺,問我:「你在幹什麼?走來走去的,人家會把我們當賊!」
  我羞得無地自容,只好告訴他實情。
  他說:「這個簡單,是哪一家?我幫你去把她叫過來。」
  我忙說:「千萬不要把她叫來,我只想遠遠地看她一眼。」
  馮輕蔑地笑了笑,說:「真是大少爺,只想遠遠地看一眼!」
  我隨指向一間破敗的茅屋:「就是那一家。」
  他一看,立即就說:「聽我的話,你不能和她來往。」
  「為什麼?」我被他弄糊塗了。
  「因為她一家都是共產黨。」他肯定地說。
  「你怎麼知道?」
  「我問過爹爹。」他解釋道:「我爹爹說,所有的窮人都是共產黨。」

  有一天晚上,父親又出現了,他的臉色從來就沒有好看過,但這次更是陰沉。他和母親關著門談了很久,然後走出來,摸摸妹妹的頭,又看了我一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母親在房裡哭得死去活來,又咳了一盆血,氣如遊絲。大家都慌了手腳,一個個圍在母親身邊,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母親鎮定下來,流著淚水,說:「我們今後再也見不到爸爸了…」才說一句,母親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停了一會,說:「他要和胡宗南一起去打游擊。共產黨已打到綦江,我們又要逃難了,姚伯伯明天會來接我們。上次留在恩施的行李,也都運到重慶了。」
  「太太,你們就要走了?」老媽子問。
  母親喘了口氣,點點頭。
  「去哪裡呢?」老媽子又問。
  母親一聽,又傷心地哭了起來,而且一直搖頭不語。
  晚上母親把我和妹妹叫到房中,拿出兩塊小小的金子,眼中噙著淚珠,慎重地說:
  「你爸爸從來不要錢,我好不容易省吃儉用,才存了這二兩金子。現在我們又要開始逃難,很可能你們會走失,我的身體更怕撐不下去。萬一有這麼一天,你們年紀小,又沒親沒故…這二兩金子,我給你們縫在衣領子裡,不到不得已,千萬不要取出來…娘對不起你們。不能照顧你們長大成人…」說著,母子三人哭成一堆。
  最後,母親勉強忍住眼淚,小心地把我們的棉衣領子拆開,將金子藏在夾層裡。並對我說:「你該懂事了,不要怪你爸爸,他有他的責任,以後你的責任就是照顧妹妹。我這裡還有五十塊現洋,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拿去用。」
  第二天,母親叫我去學校辦理轉學手續。這還是第一次我自己辦,心裡很清楚,以後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到了學校,我向老師說要轉學,老師什麼都沒問,立刻帶我到辦公室,替我及妹妹填好表,只剩下姓名一欄空著。
  最後,老師問我:「你要改什麼名字?」
  我楞住了,不知道為什麼要改名字。
  「你父親名氣很大,共產黨一定不會饒過你們的,最好改個名字。」
  我腦筋一轉,想到那北海牧羊的蘇武,就說:「那我就叫朱武吧。」
  老師填了上去,又問:「你妹妹呢?」
  既然有武,妹妹就叫文,豈不是文武雙全?我很得意自己取的名字。
  回到家,母親已坐上轎子,姚伯伯正搓耳撓腮等得不耐煩。一見到我,話都來不及說,急急忙忙就催著大家動身。這時長江渡輪全被軍隊包了,所有大小船隻也都被征用。姚伯伯來時,在重慶租了一艘小船,還是經過上級特許,才保留給我們。
  江邊密密麻麻的都是軍人,一個個衣衫襤褸,神色疲憊。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則乾脆睡倒。長江兩岸遼闊,船隻又少,看來這些部隊要全數過江,起碼得花個十天半月。
  所以,當姚伯伯拿著特許公文,穿過重重部隊時,兩旁投來那麼多羨慕的眼光,我真以為我們的渡船一定神氣非常。不料,那只是一條小筏子,勉強裝下了我們一家人,船身吃水就幾乎到了船舷。
  這一天長江風浪很大,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顛簸不停。除了一波一波的浪頭,我們什麼都看不見,昏昏沉沉地,一種對未來莫名的恐懼,襲上我的心頭。
  才十二歲的年紀,天災人禍、生離死別都經歷過了。終年流徙不定,永遠在搬家,不停地在適應新環境。雖然我並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樣的人生,但我卻開始羨慕馮家那樣平靜的生活。如果能那樣過日子該多好,挑挑水,連書都不必讀了。
  上了北岸,姚媽媽、愛珠,還有跟我們多年的長工呂慶友都來迎接。母親見了他們,又是一陣傷心,加上途中的辛勞,衰弱得幾乎無法動彈。
  這時姚伯伯把我當做大人,大家一起商量何去何從。
  姚伯伯說:「懷公交待省銀行辦事處留了一輛卡車,叫我們回漢口去,可是…」姚伯伯轉過頭去對母親說:「以妳目前身體狀況,恐怕…」
  母親嘆口氣說:「都是我連累了你們。」
  姚伯伯忙說:「我的看法是,先去北培,等妳身體好一點再說。」
  母親知道別無選擇,含淚不語,我們走到辦事處前,行李已經裝在車上。大大小小數十件,多半是父親最珍貴的書籍,剛剛由家人呂慶友老遠從恩施押運來的。
  這時大約是下午兩三點鐘,重慶街上冷冷清清,與我數月前所見真有天壤之別。而且還有種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遠處的雷鳴,轟轟不絕。
  我問姚伯伯,他緊張地說:「是共產黨的大炮聲,大概明後天他們就要到了,你看重慶的人幾乎都逃光了!」
  我們上了車,可是司機卻不在,到處找不著。呂慶友急了,只好猛按喇叭,寂靜的街道上,迴音激盪,顯得非常的刺耳。
  過了一會,突然見到街頭那端跑來十多個人,母親緊緊地把我拉住,姚伯伯則站在車前頭仔細觀察。等他們跑近了,才看出都是辦事處的熟人,大家不禁鬆了口氣。
  姚伯伯立刻迎了上去,誰知還談不到幾句,雙方竟然爭執起來,聲調也逐漸提高。只聽姚伯伯氣憤地說:「懷公待你們不薄,把你們由湖北帶出來,不論如何,做人也該有點天良!」
  其中有個人理直氣壯地答道:「什麼天良?我們也是人,也有權逃命!這部車子是辦事處的,我們當然優先!」
  那邊還在爭吵不休,有幾個人逕自繞過來,叉著腰毫不客氣地對母親說:「你們下去,我們要用車子。」
  母親氣得發抖,說:「我不下去,這是懷公留給我們的!」
  「什麼懷公不懷公?國民黨都倒了,你們還神氣什麼?」
  姚媽媽知道再鬧下去吃虧更大,便對母親說:「我們就先下去,找到處長再說。」
  姚伯伯見情形不對,急急地趕了過來說:「車子還是讓給他們好,我們另外再想辦法。」
  眼睜睜地看到以前對我們必恭必敬的職員,現在竟變得如此蠻橫無理,我心中又氣又恨。但是形勢比人強,在這生死關頭,憑我們幾個老弱婦孺,又能把他們怎樣?要是我有一身武功,或者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哼!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捏死,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叫他們永世不能翻身…
  等我白日夢做完,車子早開走了。母親斜躺在路旁,臉色蒼白,連聲乾咳不止。所有的箱子行李散落一地,呂慶友正忙著收拾。
  我第一次產生了未能盡責的感受,為什麼當時我沒有挺身而出呢?所謂的英雄好漢,絕不是貪生怕事之徒、只能做白日夢啊!
  姚伯伯四出奔走,想盡了辦法。可是那時重慶已是死城一座,叫天不應,找人無著,急得真似熱鍋上的螞蟻。反倒是母親冷靜地唸著經,一面安慰姚媽媽,說菩薩會保佑好人,萬事都已經由上天安排好了。
  天色漸漸晚了,姚伯伯已經束手無策,目前唯一的希望是找一處能暫避風寒的地方。說不得,只好把辦事處的大門打破,至少可以渡過今夜。
  辦事處外面有座鐵門,上了一個大銅鎖,呂慶友用盡了全力,也撼動不了分寸。正在忙時,街頭有一部黑色轎車悠閒地慢慢開了過來。
  姚伯伯一見,趕忙迎了上去。
  開車的司機一見到姚伯伯,立刻伸出頭來,高興地大叫:「姚秘書,您怎麼還沒有走啊?」
  姚伯伯一時呆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那司機又說:「您老不記得我了,我是陳局長的司機,小陳。」
  「對了,對了,我真是老糊塗了!陳局長呢?我正要找他。」
  「早都走了,公館裡只留下我一個人和這部車子。」
  「真的?那好極了,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這有什麼問題?」小陳痛快地說:「我每天都閒得發慌,您老請吩咐吧。」
  姚伯伯指著母親說:「朱懷公你還記得吧?這位是懷公的夫人,本來懷公留了部大卡車給我們,可是被人搶走了,現在…」
  小陳立刻說:「這是小問題,您說吧,您要上哪裡?」
  姚伯伯猶豫了一下,說:「北培。」
  「北培?」小陳吃了一驚,猶豫地說:「只要在重慶市內,去哪裡都不成問題,可是北培實在太遠了。」
  「有什麼分別呢?陳局長一時不可能回來,你也要生活呀!不如你送我們去北培,我給你一兩金子,總比坐在家裡無聊好。」
  小陳考慮了一會,慨然說:「行,聽您的!」
  那車平常連司機只能坐五個人,呂慶友要押運行李,不能同行。我們母子三人,加上姚伯伯夫婦及愛珠,還勉強擠得下。只是母親要平躺,我們拿了兩個箱子,在後座擱腳的空處鋪得與座椅等齊,倒有點像張床。
  小陳考慮得很週到,為了怕路上買不到汽油,弄了好多桶放在行李箱中。忙到動身時刻,天色已經黑了。
  那時,重慶市內空空洞洞的,宛似鬼域,但一出了城,景象立刻改觀。先是看到稀稀落落,三五成群的人,有的背著家當,有的扶老攜幼,宛如細細涓流,朝著同一方向走。再下去,人群越聚越多,漸漸地,像是洪水一般,匯為潮湧。但是汽車卻不很多,間或看到幾輛,也都陷入擁擠的人海中。
  小陳一面猛按喇叭,一面緩緩地往前擠開一條路來。
  平常開車到青木關,大約只需二十分鐘的路程。這時走了四五個小時,已經是三更半夜了,路上人車擁成一團,卻還不知離青木關有多遠。
  又挨了一陣子,只見路旁兩側的人群不斷地向前移動。車隊反而一部緊接一部,前燈照著尾燈,大家都動彈不得。遠遠望去,活像一條咆哮的火龍,癱瘓在黑暗的大地上。
  小陳開始有點不耐煩,便走下車去,活動一下筋骨。過了一會,他懊惱地回來說:「看樣子青木關到不了啦,共產黨故意開些爛車子來,把路給堵死了。」
  我們後面早已接上了長長的尾巴,這裡又沒有岔路可走,真是進退兩難。姚伯伯急得抓耳撓腮,母親不住地唸觀音菩薩,只有妹妹和愛珠擠在一堆,睡得香甜。
  等我打了個小盹,醒過來時,車子又在緩緩前行。果然路邊的田埂上有很多東倒西歪的車輛,有的還四輪朝天,看來都是被人推過去的。路邊除了逃難的老百姓以外,也有不少軍人。他們多半披著破舊污穢的軍服,肩上倒掛著步鎗,情況和難民相差不多,個個面露疲倦之色,步履維艱地往前挨著。
  才走了沒多久,車隊又停止不前,小陳再去打聽,這次的消息更糟。原來軍隊在前面設下關卡,攔下所有經過的民用車輛,一律充公。
  姚伯伯生氣的說:「是誰的部隊,簡直無法無天。」
  小陳意味深長地說:「要是有法有天,就不會打敗仗囉!」
  姚伯伯突然想到:「我身上還有重慶市長的公文,不知道管不管用?」
  「您有沒有槍?有槍一定管用,前面好幾部車上都有,有的還是機關槍哩!」
  果然,走了一段路,幾個軍人把我們攔了下來。姚伯伯拿出公文說:「我們有公事,再說車子這麼小,你們拿去也沒用。」
  那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向姚伯伯說:「老鄉,我們也不為難你。但有兩個兄弟走不動了,借你們車頂坐一下,過了青木關就放他們下來,你說怎樣?」
  姚伯伯連忙滿口答應,想不到這一來,那兩個軍人反而成了我們的護身符,一路上再也沒人找我們的麻煩。
  又走了一程,姚伯伯突然指著路邊說:「那些不是搶我們車子的人嗎?」
  一點也不錯,十幾個男男女女,擠在難民叢中。那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真是又可恨又可憐,顯然他們的車子被充公了。天下事真是禍福難測,如果先前沒有被趕下車,現在走在路上的就是我們了。以母親的病況,那種慘狀實在不能想像。
  直到天上泛起了絲絲曙光,車子才開到青木關,這時路上人車已很稀少。放下那兩個軍人後,小陳這才舒了口氣,踏足油門,向前風馳疾駛。
  剛走了一段,小陳就覺得不對勁,每當車要向左轉彎時,車身下就咯咯作響。
  小陳停車一檢查,又帶來一個壞消息:「鋼板斷了,一定是剛才超載,又走走停停,震壞的。」
  「還能開嗎?」姚伯伯問。
  「到北培還可以,但北培沒有修車的地方,去了車就報廢了。」
  「車子一定要修,你知道那裡有修車的地方?」
  「往成都的方向有幾個大站,我曾經去過,但這一去一回,就得多擔擱一天。」
  姚伯伯嘆口氣說:「一天算不了什麼,修車要緊。」
  一路上,小陳小心翼翼的開著,還算很順利。走了半天,我們只看到二部裝甲車,與我們反向而行,其他倒是毫無異狀。
  到了一個相當大的鎮上,我們先下來休息,小陳則去修車。在一個小舖子裡,姚伯伯買了幾碗麵,店家不收法幣和金元券,堅持要用現洋(銀元),而且是一塊錢一碗。我對金錢沒有概念,但與上次在巴東時,幾個銀角子就買來一擔櫻桃相比,其分別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於已經餓了很久,這碗麵之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雖然饞得要命,但我知道我們總共只有五十塊現洋,看看大人們,連碗底都舐乾淨了,當然不敢再要。
  店家問我們去哪裡,姚伯伯說要去北培。
  店家說:「老哥去不成囉,當兵的把橋都炸啦!」
  姚伯伯不相信,說:「瞎說!我們剛從那邊過來的。」
  「老哥,你剛才過來,一定看到兩部怪車子囉,那是去炸橋的!聽說共產黨已經過長江了,我真不懂,這麼丁點小橋炸了有啥子用?」
  小陳修車回來也証實了這件事,大家商量之下,北培既然去不成,就只有去成都了。母親雖然捨不得那些行李,但是說不定能在成都找到父親,心情反倒開朗很多。
  出了鎮,直到成都,路上平靜得不像是在戰爭的邊緣,沒見到幾個軍人,也沒有作戰工事。農民照常耕作,商人一樣營生。只是每當我們問起共產黨的動靜,大家都聳聳肩,好像漠不關心。但有一點卻如同冒在水面的冰山,可以反映出人心的消長。不管我們買什麼,商家一律只收現洋,政府發行的紙鈔好像廢紙一般。
  我在車上發現了幾本小說,是還珠樓主著的《武當七女》、《北海屠龍》等。這是我陷迷於仙、佛、鬼、怪、妖、魔奇異世界的開端,幻境與現實交錯,人可以隨時逃遁到主觀的時空裡,自得其樂。
  有一天傍晚,我剛剛神遊青冥歸來,發覺已經到了成都。眼前一片低矮的平房,絲毫沒有大都會的氣派。而且軍警密佈,三步一哨,十步一崗。市容很是蕭條,家家戶戶重門深掩,平靜中隱藏兵戎的殺氣。
  不記得母親與姚伯伯是怎麼商量的,只知道迷迷糊糊中,姚伯伯帶著我,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裡穿梭來去。姚伯伯拿著一張寫滿地址的字條,我們逐一叩門,詢問父親的下落。結果不是無人應門,便是好不容易出來個人,卻是一問三不知。
  我肚子又餓,雙腳也痠痛難忍。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在一排竹籬前,一位老先生探出半個身子。姚伯伯輕聲問了他幾句話,他一直搖頭不語,卻仔細地打量著我。
  姚伯伯立刻把我拉到他面前,說:「您總認得他吧!他是懷公的次公子。」
  那老先生半響沒作聲,突然問我:「你媽媽呢?」
  「媽媽睡在車上,沒有來。」我照實回答。
  「她為什麼不來呢?」
  「因為她有肺病,身體不好。」
  老先生點點頭,對姚伯伯說:「我三年前見過他,那時他還小,只是在這個關頭,我必須謹慎些。」他小心地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後悄悄地說:「也真巧,懷公今天下午剛來給我辭行,你們早來一天,我還真不知道他來成都了,如果你們來晚些,怕也見不到他了…」
  姚伯伯急問道:「懷公真要去打游擊了?」
  「不是,」老先生說:「胡宗南奉命死守成都,懷公則要隨行政院撤退到香港,大概是明天的飛機…只是我沒有想到要問他,不知道他住哪裡?不過他曾經提到要去看幾個人,那些人我都認識,我把地址抄給你,趕快去找。還有,現在懷公名列湖北頭號戰犯,不是我見過邦復,我絕不會告訴你他的行蹤,你千萬小心點。」
  雖然地址在手,有了下落,不幸這時兵慌馬亂,人人自危。我們找到一處時,已是深更半夜,一片岑寂。敲門之聲驚徹四鄰,只聽見犬吠之聲遠近呼應,卻未見到一個人影。我把臉貼近門縫,看到屋內分明有燭火晃動,但就是沒人應門。
  姚伯伯急得跳腳,又換一家,情景依然。
  回去見了母親,大家相對無言。
  良久,母親戚然說:「或許這是天意吧,算了,大家都辛苦了,有沒有地方可以吃點東西?」
  小陳知道附近有個夜市,我們便開車過去。偌大的成都靜悄悄的,彷彿是個空城。我們擔心連夜市都歇業了,那才悽慘。
  還好,有幾家店門還開著,只是客人不多。我們剛剛走進一家,姚伯伯竟然興奮地大聲嚷叫起來:「好呀!你們都在這裡!懷公呢?」
  裡面坐著的幾個人,我彷彿認識。他們聽見叫聲,吃了一驚,一看是姚伯伯,趕忙把他一把拉過去,連使眼色,悄悄問:「夫人呢?」
  「來了,來了,睡在車上。」姚伯伯忍不住老淚縱橫,總算放下心來。
  父親一見到我們,不但毫無喜色,反而暴跳如雷,大罵姚伯伯不負責任。姚伯伯靜靜地等父親罵完了,才細細地把前因後果敘述了一遍。
  父親嘆口氣說:「這叫我怎麼辦?整個行政院有好幾百個人,撤退的飛機只有四架。票都已經分好了,明天上午就要起飛,就算我是行政院長也沒有法子呀!」
  母親在一旁躺著,傷感地說:「不要擔心,我們先在這裡休息幾天再說,你的那些書還在北培,我也不放心。等我身體好一點,我們就回北培去。」
  「胡說!你們先休息,我看看有什麼辦法!」
  第二天一早,父親弄到了一張票。那是因為有人臨時變卦,到行政院退票,正好被父親碰上。但是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因為按照規定,不論大人、小孩,每人一票。據說撤退所用的是美國飛虎航空公司的軍機,由外國人負責檢查,只認票不認人。
  大家建議父親和母親先走,但母親堅持說,要走我們母子三人都走,要留都留。七嘴八舌吵個不停,最後父親發火了,大喝:「誰都不許吵!先到機場再說!」
  那時的機場只是一片黃土平地,上面散佈一些亂草和幾間機棚。沿途軍警嚴密戒備,機場上則是冠蓋雲集,無一不是當時各地各界的軍政大員。
  到了機場,父親和他的朋友立刻分頭行事,到處「打點」。首先傳到的好消息是飛機誤點,要延到晚上,正好給父親賺到了寶貴的半天時光。最後,大概花了不少錢,得到驗票人員的首肯,我和妹妹可以不用票而混上飛機。
  這是行政院最後一次撤退,一共有四班飛機。父親的朋友王洸先生是前航務局長,他有三張票,乘第二班飛機,帶著兩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答應帶我闖關。父母親則是第四班,那時應是深夜,說不定妹妹也可以混過。
  事到如今,除了委諸天意外,別無良策。母親不再說話,只是專心唸佛。連我也知道事態的嚴重,開始在心中默默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好像是晚上八點鐘,第二班飛機到了,大家排著隊,王先生緊拉著我的手。父親和母親站在遠遠的人群中,我的心中很平靜。因為有觀世音菩薩保佑,我不認為這是骨肉分離的關頭,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遙遠。隊伍逐漸往前移,我的心開始猛烈地跳動,我們踏上了獨木橋似的跳板,四個人,一大三小。我看到昏暗的機艙門口站著好幾個人,每收一張票,放一個人。
  我這才想起離開了母親,要飛向一個遙遠而不知名的地方。看看緊牽著我手的王伯伯,心中突然萬念雜陳。如果我走不成,還可以陪著母親,萬一妹妹上不了飛機,那時母親會怎麼樣?隨妹妹留在成都?而我卻要跟著父親?再不然把妹妹一個人丟下,可能嗎?
  我知道菩薩會保佑,但是保佑誰呢?是不是連妹妹也在內?心中還在胡思亂想,人已到了機門。突然門口一陣騷亂,似乎有人在找什麼。我們趁亂走進機艙,耳中只聽到有人叫著:「四個人,只有三張票。」
  另外有人叫道:「有一張票在我這裡!」一個外國人想過來看,而後面的人又擁了上來。
  王伯伯忙把我拉近身邊,掩護著我,一起擠到飛機艙尾。這原是一架軍機,容量並不大,為了增加載運的人數,所有的坐椅都被拆除了。我們就地一倒,王伯伯立刻把我藏在身後,再用毯子蓋了起來。
  到香港啟德機場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下了飛機,王伯伯交待我不要亂跑,好好在候機室裡等候父母,說完,他們就走了。
  我一生奇特的行逕,都與這些遭遇有著不可分的關係。不過十多天的時間,我經歷了各種不同的境況,由轟轟隆隆的炮火聲中,逃!逃!逃!逃!冒著骨肉分離的風險,從一個未知的時空,又逃向另一個。十二歲的我,就體驗了尚無法充分瞭解的巧合奇遇,一個事件緊扣著另一個事件,分毫之差都足以令我的未來行向不同的軌道。
  我試著理解所發生的各種事件,可是那些感受如同夢境一般,很陌生,卻又那麼真確。任何事態的演變都巧妙得不可思議,以常理而論,這些巧合只能出現在三流的小說中。除非是以母親一再強調的「菩薩會保佑」這句話來理解,才能圓滿地解釋一切。
  這些事件的經歷,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以致後來遇到任何打擊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常能保持平靜的心態,而對原則總是堅持到底。但在另一方面,又使我虔信命運,以為在菩薩庇佑之下,不必積極去爭取或追求世間的一切,最後,我終於走上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
  那印象深刻明晰,是在一九四九年,啟德機場只有一個候機室,來往的班機也很少。我一個人呆呆傻傻地,在四周全是玻璃窗的大廳中等著。我不斷地自問,父母親會不會來呢?如果不來,該怎麼辦呢?我想到母親縫在衣領中的金塊,用手摸摸,那堅實的感覺令我稍感安慰,可是這又能買幾碗麵?讓我活幾天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乾脆專心地唸起觀世音菩薩來。
  果然菩薩垂佑,到了下午,父母親與妹妹都平安到達。隨後父親先去台灣,我們在九龍的大埔墟住了三個多月,在一九五○年元月移居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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