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親
  環境、身世、父親、動亂

  生命,是燦爛的花朵;是一閃即逝的流星;是大漠驟雨後,滿被大地的新綠;也是活躍在地心,不時奔放的熊熊烈焰。生命,因宇宙進化而堆砌,銜負著一脈相承的原動力,從過去通向未來,從混沌直達永恒。
  透過茫茫的天體,在鋪滿碎鑽的繁空中,均勻地散布著無數的、各形各色的星團、星雲、星系。在無數的無數中,恒星、行星、衛星交錯糾纏,有的光耀奪目,主宰了大片虛空;有的層層環繞,簇擁著能量的核心,逐漸擴展到無盡的邊陲。更多的卻是沒有光華、平實無奇的微塵,散佈在渺遙的天際。
  在這無盡的虛空裡,一顆藍色的行星,恰似一葉扁舟,載著渺小的人類,駛過無邊無涯的航道,留下了似真若假的些許痕跡。
  站在人類的立場,人是具有智慧的生命體。在當前已知的宇宙中,唯有人能肩負起宇宙傳承的使命和任務,從而跨越時空,回歸宇宙。
  假定時、空是宇宙架構中交錯的道路,人的生命則是無量虛空累積的指標,一步一步牽引著後來者,行向終極。有的在險巇的懸礁上,以智慧的光芒導引著往來的船隻;有的則活躍如急漩的狂濤,迸濺漫天的炫彩。更不乏散佈在時空的各個角落裡,無動於衷或是無可奈何地,忝附為生命家族之一員。
  有了生命,世上充滿莫名的希望、失望、興奮、無奈。最後,生命留下了另一波循環的種苗,悄悄地溜走。唯有生命的脈動,人世間才充斥著悲、歡、離、合;也唯有透過生命的力量,人們才會在世世代代的尋覓中,無止無盡地憧憬著生命的奧秘。
  有誰出生時,不是來自黑暗?靠著自己的摸索,漸漸看到模糊的世相。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不一會兒又跌倒了,再爬起來,再摔倒。終有一天,人必須面對永遠無法瞭解的陌生世界,盲目的探索前進,夢幻一般的人生旅程,就此開展在虛無之間。
  能量的排列組合無窮無盡,其中有一種方式,將能量駐留在一個封閉的結構裡循環運作,生命於焉誕生。因為機率的難得,所以生命是可貴的;因為可貴,生命體最珍視自我生存的價值;更因為珍視,生命體不得不自我獨立,建立了堡壘,完全與外界隔絕。最後,生命體只能透過有限的感覺器官,接受環境傳來的一些隔閡而矇矓的訊息。
  從最初的單細胞生命,逐漸發展成為繁複的高等動物,生命每向前邁進一步,自我的堡壘就堆砌得更高更厚。人類問世後,基於堡壘的牢固,感知早已迷失在茫茫的星際與厚實的城牆之間。惶惑、寂寞、虛幻、孤獨與生命永遠為伴,來自何方?去向何處?甚至於此時此刻,一切流經的訊息都宛如迷霧中的花朵,難以捉摸。
  千萬年以來,多少哲人詩人,向外觀察客觀的宇宙,對內則面臨主觀的自我,似真如幻、若有還無。為了生存、生活,人不得不懷著虔敬的心,對自然界這種偉大而玄秘的現象,不斷的謳歌、崇拜,好奇、追索的結果,觀念逐日積累。
  這種累積是一種象徵式的訊息,相當於時、空交錯的再現。於是,另一種能量的形式--知識,就在人類一代一代的探索下產生了。
  知識是人類透過感官及主觀意識所認知的現象,並經過當前環境的客觀印証,且為同時代的人共同的認知。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知識原本就是宇宙的架構,不過借用概念為載體,透過時、空,以供人類認知及應用。
  而人呢?在歷經了困惑惶恐,好不容易展露頭角,自以為君臨萬邦之際,一旦發現時代的舞台上,已被七彩斑斕的鐳射光所佔滿。人不僅不是主角,在騷亂忙碌的佈景更迭中,人連陪襯的地位都模糊了。
  知識歷經了數十萬年的積累傳播,一旦時機成熟,它立即躍為進化的主流,在宇宙中無限地延伸、擴展。各種新的觀念、技術不停地推陳出新、爭奇鬥艷。知識不僅是宇宙力量的主宰,也是人類存亡、興衰的原動力。它彷彿高掛在天空的太陽神戰車,拖著人類,高速的向不可知的未來飛駛。
  知識普及了,世界改變了,事物的變化有如重力加速度一般,隨著時間的平方值急速累進。每每在人們還沒有認清它的真實面目,還來不及對它作出正確評估之前,新的事物又繼續不斷地滋生。
  人追求知識的原意,是要明確地瞭解這個世界。可是就像追求異性一般,認識越多,瞭解反而越少。在物質文明鼎盛的二十世紀,知識經過了科學技術的洗禮,分工日益精密,已不再是人類所能理解,更非人類所能控制的了。
  在千萬年的演進過程中,人類早已適應了變化緩慢、穩定的環境。以往的人,一生之中歲月往復,四季依舊,社會的步履有如山岳的風蝕,細微得無從察覺。任何人只要在青少年時期學到一些做人處世的觀念和技術,就足夠其終生應用而有餘。
  到了這個知識爆炸時代,人仍然是人,而環境卻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急劇改變。因此,凡是在早年有所成就,志得意滿,或者不願繼續學習以資適應的人,往往會被現實遺棄,永遠停滯在過去自我迷戀的歲月裡。

  中國是個文明古國,幾千年來,無數的聖賢才智之士,把經驗匯聚為實用的體系。舉凡人類社會生活行為,鉅細靡遺,都明定了詳盡的遵行準則。在這個傳統下,人人墨守成規,不求進取。千載以降,整個社會在劃一的步伐下,安定和諧;即令十九世紀驚濤駭浪,中國仍然屹立在世界舞台上。
  假定人類到今天還只算是「中年」的話,中國可以說是「少年得志」,人們陶醉在過去光輝的歷史裡,自大自滿。誰知新時代遽然到來,隨即面臨了各種未知的挑戰,原來所依憑的金科玉律完全與客觀現實脫節。在這種情形下,既不能揚棄固有傳統,又無力開創嶄新的局面,以至於新舊之間產生了嚴重的矛盾衝突,人不知何去何從。
  個人不過是大環境的縮影,我的父親承襲了中國傳統,卻不幸生長在這個新時代。而且也是在少年得志的際遇下,自負自傲,目中無人。他有著傳統「讀書人」所具有的清廉正直操守,也有士大夫不恤下情的習性。他自知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卻又保守固執,堅持己見。終其一生,以不變應萬變,永遠與現實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根據族譜,我們是宋儒朱熹之後,明朝張獻忠亂起,先祖聰一公由安徽婺源遷居湖北黃岡西鄉(黃岡又名邾縣,傳為周武王封侯之地,後人去「邑」為「朱」,遂成朱姓)。父親是第十九代,為「萬」字輩,這是依傳統族譜之「輩名」所定。
  聰壽元文允,金廷守自光;繼國承天慶,豐功澤「萬」邦。
  逢時明大道,秉義啟忠良;純仁鍾懿憲,長發世恆昌。
  傳統風習,舉凡用做族系輩名的詩,既要用吉祥的字彙,且不可重複,又要有意義,以激勵子孫向上。中國的社會就維繫在這種重視家世、代代薪火相傳的精神上。這種精神並與漢字的特色緊密結合,形成了一種不可分割的情結。
  父親生於一八九一年(民國前二十年),名萬蔭,字懷冰。
  祖父早逝,又無恆產,家境非常清寒,因為父親自幼喜好讀書,曾受同鄉望族周氏接濟助讀,後娶周家女為妻,是為我之「大娘」。大娘生一子二女,子名邦保,長女名眾生,次女名敏生,都較我年長甚多。
  父親十七歲就讀「漢黃德師範學校」時,參加了同盟會。辛亥首義,策名學生軍,司城防巡邏及庫藏守衛。民國二年,以公費考入保定軍校第四期就讀。
  民國成立之初,各地軍閥割據,內戰頻仍,兵馬倥傯,而全國僅有保定軍校一所國立的軍事大學。在黃埔軍校取代其地位之前,保定畢業生一直是天之驕子,軍權在握,叱吒風雲。父親在民國十四年參與北伐,任總司令部參謀處上校科長,十九年為湖北省民政廳長。這時年歲方輕,而功名事業一帆風順,心驕氣傲,不可方物。
  民國二十年,先總統蔣公主持南昌行營,父親任第四廳廳長,主管情報及先總統之行事日程,權傾一時。當時政學系之首腦楊永泰、江西省主席熊式輝等,為了擴展政治勢力範圍,極力拉攏父親加盟。然而父親懷抱著滿腔「國家理想」,兼以出身軍旅,不悉政情,反而規勸楊永泰等人以服務國家為要,不應結黨營私。
  楊永泰為我國近代史上最工心計之政客,父親嚴詞峻拒後,他一面表示敬佩,一面向先總統蔣公進言,認為父親是個人才,理應重用,並推薦其兼任江西省民政廳長,先總統欣然同意。不久,楊又進言總統,表示父親能力卓越,江西倚重極深,希能專任民政廳長。時正值國內黨爭昌熾,先總統為了安撫各界,遂免除了父親第四廳廳長之職。
  在官職上,民政廳較行營第四廳為高,然而中國向以人治為主,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南昌行轅是當時的權力核心,尤以第四廳在職責上最接近先總統。不論何人,要面謁先總統,必先通過此關。父親為人耿直,不假詞色,為此樹敵甚多,一旦遠離君側,前途自是堪虞。
  待父親查知係楊永泰調虎離山之計時,命令已然佈達,在楊氏蓄意阻撓下,父親累次想面見先總統,稟報解釋均不得逞。父親怒不可遏,竟不自量力,憤然掛冠而去。先總統生平最忌部屬之不忠,為此,在父親之檔案上批示「永不錄用」。
  父親官場失意之餘,遂西行遊覽蘇杭風光。途經江蘇溧陽,買了一位年方十八的貧家女汪氏為妾,並攜回家鄉。這位貧家女便是我的生母。
  當時三妻四妾乃社會所容許的風習,父親除了大房周氏外,還有二房桂氏。桂氏為貴州某一名門閨秀,生了三女,為寧生、漢生、雨生。父親常年在外,大家庭中爭寵奪權,時起勃谿。我的母親無錢無勢,無親無友,地位低賤,以致淪為僕役。
  世態炎涼,人們為了生存,無不設法攀龍附鳳,排除異己。故而弱者或是恪守本份的人、經常被犧牲在現實環境中,成為殘酷的貢品。母親受盡欺凌,唯有忍氣吞聲,每日以淚洗面。不久即因體弱操勞、心情鬱悶而「嘔氣傷肝」,以至罹患肺結核,直到棄世。
  民國二十一年,風雨飄搖中,峨姐誕生。在過去傳統家庭,不論妻妾,若不生男兒,在家中就無地位。此時又因父親失去上歡,無人敢於任用。賀國光掌四川省政,多次舉薦父親,皆為先總統所拒。家人更怪罪母親,認係不祥之禍水,母女二人之境遇未卜可知。
  在保定軍校第八期時,父親為學校助教,曾擔任陳誠之分隊長,彼此相知甚深。民二十四年,陳誠任陸軍整理處處長,特向先總統竭力擔保,父親始得出任副處長。此後數十年間,父親始終與陳誠保持著部屬及相知至友的特殊關係。
  民國二十六年,抗日聖戰開始,父親調任第九十七軍軍長,並兼河北省民政廳長及冀察戰區政治部主任。七七抗日聖戰方起,我於十月呱呱落地。
  父親原來期望大哥之出生得以「邦保」,戰事既起,遂將我命名為「邦復」。由於生了男孩,母親才算在家庭中有了地位,人情冷暖之餘,朋友也多了起來。
  在記憶中,有許多親友常說我呆頭呆腦,尤其是母親,她總擔心我會成為白癡。原因是在我三歲時,有一個勤務兵突然良心發現,坦承受到唆使,常喂我吃硃砂。傳說吃了硃砂後神智受損,人會變得癡呆。父親知道後,為了避免家庭糾紛,訓令母親帶著峨姐及我北上,到太行山軍營居住,同時並邀了舅舅汪泰榮同行。
  在軍旅中,父親曾著《孫子十三篇陣中箋釋》,於民國二十七年出版,並被選定為國軍指定教材。當時在太行山戰區除父親所率之九十七軍外,尚有共軍朱德、劉伯承之部隊。父親自負文武全材,於民國二十九年二月某日,竟然單騎赴共軍總部,與朱德等將領辯論「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之優劣」。
  不料共軍乘父親不在,立即向國軍發動奇襲。由於事出不備、變生肘腋,主帥又身陷敵營,自是潰不成軍。在荒亂中,母親被一小隊衛士救走,峨姐與我則人各一頭,睡在滑竿中。時竿伕抬著逃命,兵慌馬亂之間,大家都失去了連繫。不幸的是一顆流彈擊中峨姐的左肩鎖骨一側,竿伕怕受責備,竟將我姐弟倆棄置荒郊,逃命而去。
  所幸大舅汪泰榮騎著馬到處找尋我們,後來在路旁一處發現了滑竿,我尚在熟睡中,峨姐則是滿身是血。大舅以為她已經死了,不得已,僅將我一人帶走。
  峨姐乖巧可人,深得母親疼愛。母親堅信在菩薩保佑之下,峨姐不會死,便派人到處尋找。過了數月,居然發現峨姐為一農家所救,創口已合。但彈頭深陷胸腔,當時又兵荒馬亂,無醫可救,故未將彈頭取出。到九歲時,峨姐又染白喉,終於死於彈傷之併發症。
  此一軍事衝突傳到中央,國府大為震怒,而共軍則解釋說是一場誤會。為了抗日救國,雙方累經磋商,不再追究。經過這次變故,父親深痛政治鬥爭之爾虞我詐,無視事實真相以及國家利益。灰心之餘,遂向中央提出了辭呈,打算隱居山林。
  同年八月,父親改敘第六戰區長官部參謀長,但他已無心軍旅,堅決請辭。時陳誠任湖北省主席,又身兼軍事重責,南北轉戰,以致省政荒馳。陳誠力勸父親應以國事為重,旋調父親為湖北民政廳長,代攝主席職務。
  由於祖先世代務農,兼又出身寒微,父親深悉民間疾苦。早年雖然曾經多次擔任民政廳長,但因閱歷不足,且對軍事及政治尚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故少有建樹。這次與朱德等人討論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之優劣,使他憬悟到僅僅空談理論而不實踐,再好的主義也只是動人的口號,很難讓別人信服。

  辛亥革命以來,整個中國分崩離析,內戰連年,民困兵疲,國力斲喪。原有的勢力瓦解了,新生的凝聚力則尚未成形,民族自信心早已散似落絮。主流論者常把責任推給各地的軍閥,認定軍閥據地自大,國家因此不能統一,三民主義遂不能實現。
  所謂的「軍閥」,不過是掌權的中央,對擁有軍權的地方敵對勢力所下的定義。政治上一向是成者為王敗為寇,誰被視為軍閥,就表示即將成為俎上之肉。於是乎黨同伐異,便成為名正言順的口實。千千萬萬寶貴的生命,就這樣輕易地斷送在無情的戰火中。
  實際上當時中國人的知識水準不高,兼以中國五千年來菁英式的士大夫觀念已經根植人心,革命所標榜的三民主義,瞭解的人寥寥無幾。要想讓全國人民放棄自己的意識型態,團結在毫無所知的主義下,那才是不可思議的奇聞。
  二十世紀中,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資本主義及共產主義,都異口同聲地強調「民主」,且基於相反的意識型態,彼此敵視。其實「民主」是社會上中產階級壯大後,人民知識水準齊一,而且權威力量式微後,人民自然而然產生的自主方式。
  雖然雙方都主張民主,但兩者的著眼點背道相馳。資本主義主張資本的自由運作,從而激發人性的物欲,從事生產競爭,政治僅僅是經濟的附庸,故可由人民自行決定。共產主義則認為資本易受少數資本家壟斷,強調物質分配的平均性,堅持中央集權。人民僅能在一個集體力量組成的機構下,間接選舉代表,以行使其權利。
  由於對人性缺乏真正的認知,這兩種理論都忽略了人與人性的互動關係。因為人有私心,主義只是一種工具,只要有利於己,利益既得者可以任意闡釋之。換句話說,主義不過是一種糖衣,裏面可以包裹任何藥品。不論擁護也好,反對也好,說穿了,人人著眼於私利,不過有先來後到、能力高低之分而已。
  資本主義放任人性,漫無止盡地追求物欲,很能滿足有能力的知識份子。共產主義則控制人性,抱著平均分配的理想,頗受能力不足的社會大眾支持。但是卻因對知識份子的疑慮、及受到知識份子的排斥,而失去了他們的服務,以致物質生產的水準低落。
  剛巧,二十世紀的知識爆炸,一舉賦與了知識份子無以倫比的生產力量。當資本主義日新月異,將新世界的生產力推向新的高峰時,共產主義卻仍然停頓在原始的環境中。如果這兩大陣營永遠沒有交集,倒也可以各行其是。但是,時代在改變,媒體傳播成為人民認知的窗戶,共產主義的控制方式,立刻在媒體的診斷下,成為舉世審視的交點。
  民主的濫觴,緣因歐洲歷經千餘年的宗教統治,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率先啟發了人們的省思。到了十七世紀,知識崛起,理性抬頭。十九世紀,地下貯存的巨大的能源被發現了,工業革命成為主流。這一來,中產階級如雨後春筍,在歐洲應運而生,新的貴族登上時代的舞台。
  歐洲的封建制度建立在社會階級上,除了封建貴族,一般人民有如奴隸,無法獲得教育機會。工業革命提高了生產力,造就了大量的中產階級。他們雖然主控了經濟,但在貴族杯葛下,仍然不具有社會地位,也就是說沒有政治主權。
  十七世紀的英國人洛克,首先喊出了「天賦人權」的口號。接著,法國一個極具浪漫色彩的青年盧梭,厭棄了當時的社會環境,極力反抗。他根據「自由平等」的觀念,寫了一本《民約論》,提倡民主制度,掀起了新時代的序幕。
  實際上,從歐洲民主思潮的興起到當今的民主政治的成型,其中還有一段曲折的變化過程。歐洲民主風潮蔓延後,傳統的力量式微,與新興勢力之間不時爆發戰爭。難民們紛紛飄洋渡海,移居到尚未開發的北美洲,新大陸地大物博,移民得以無限制的自由發展。反傳統、反菁英、唯我獨尊的自主思想,本是移民離鄉背井所追求的夢想,遂成為美國式的民主制度。
  到了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燒遍歐洲。美國不僅未受波及,反而漁翁得利,收容了無數頂尖的歐洲科學家。加以幅員廣大、物產豐饒,軍火、民生工業應運而生。是以在兩次慘烈的歐戰之後,一躍而成為超級強國。
  既得利益者為了永保所得,最好的方法便是獨佔。美國真正的利益是經濟,經濟利益來自資源、生產技術與貿易。要獨佔就必須防止競爭對手的壯大,最好對方永遠積弱不振,方得予取予求。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一再應用各種手段分化或顛覆其他國家,且全力推行民主政體、人權外交,其中原委,思之即明。
  強行將一種現成的社會制度,移植到水土不服的異地,在歷史記錄中,除非是亡其國滅其種,還沒有成功的前例。沒有智慧的人往往喜歡幻想,看到有錢人揮霍無度,以為只要學習其生活方式,就是邁向富足的不二法門。事實証明強行改革慣性極深的社會傳統,其結果必然是動亂、衝突,結果付出代價的總是無辜的民眾。
  民主的根本在於人民的自覺,而自覺需要有客觀的條件。起碼人民要有一定的知識水準、獨立謀生的技能與充分的就業機會,才不致受到金權、政客的誘惑及愚弄。此外傳播媒體、職業軍人必須中立,以免社會大眾受到欺騙及操縱。更重要的是有完善的法規,有守法的社會大眾,這樣才能形成一個繁榮、穩定的民主社會。
  這些奢侈的客觀條件,對掙扎於生死存亡邊際的第三世界而言,正是他們努力奮鬥的理想。為了理想的實現,代價是必須付出的,但是本末不可倒置,絕非先實行民主,知識及力量便隨之而來。不幸,無知的人無法分清什麼是必要的手段,什麼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
  民主制度的精髓是不論賢愚是非,無所謂尊師重道,更免談什麼講信修睦。個人的利益高於一切,個人的見解凌越真理,自我就是宇宙的中心。而維持這個制度的手段,是各種利益團體把票源視為禁臠,各自包裝他們的利益,與人民的選票交換。最後,一張一張的選票累積起來,就此決定了國家社會的命運。
  時代是人生活的大環境,個人是環境的一部分,風起雲湧,花落花開,無一不是息息相關。人因應環境的變化,形成了獨特的意識,個人的意識又支配著個人的行為。
  中國近代的悲劇,就是在時代壓力與傳統價值觀兩者的衝突下形成的。我的父親經歷了國民革命的前半段,他看清了政治的真面目,卻沒有能力脫離苦海。我個人則又承襲了他的無奈,繼續掙扎在另一個嶄新的時代戰場上。
  因為有了父親的前車之鑑,我完全放棄了對政治的任何幻想,從而立志探索,到底什麼才是人生真實的方向。我所看到的,是人類更大的災難,中國不過是險灘中的一個礁石,而河水已經泛濫,人類文明面臨崩潰的邊緣。父親沒能為苦難的中國盡到多少力量,我也對當前的危機束手無策,因為,人性如同脫了韁的野馬,整個世界已經瀕臨瘋狂。
  所幸,在我們傳統文化的洗禮下,我走上了自己該走的道路,看透了事物的因果。最後終能全身而退,所以才能陳述這一段因果。

  國民政府在革命成功之後,打著民主的旗號,卻用違反民主的理念,要以武力統一全國。可是,「民主」如何統一呢?政治意見一致?利益權力相同?還是在萬眾同心之下,理所當然地捧出一個真皇帝、假總統?
  各省要求「聯省自治」,而中央則堅決反對。於是地方群起反抗,結果是生民塗炭,二十多年之中,年年內亂不已。
  父親並沒有看到這些因果,他是孫中山先生革命理想的忠實信徒。只是他卻在其他「同志」們沒有覺醒之前,就認定與其僅用武力征服異己,不如以「王道」化之。在他的觀念中,新時代的王道,就是「三民主義」的「民生主義」。
  陳誠也有相同的觀感,在父親的協助下,在湖北省首先揭櫫了「新湖北建設計劃」。其中包括民生主義新經濟政策,計劃教育以及二五減租等。不幸的是日軍節節進逼,新政雖然略見成效,卻無法徹底實施。直到大陸易幟,陳誠主持台灣省政,再起用湖北原有幹部,重訂「三七五減租」政策,因而奠定了台灣小康的局面。
  那段期間,我們母子寄居在鄂西建始縣景陽河鄉下。那裏有一片峽谷平原,中間是條細長而清澈的河流,鵝卵石的縫隙間,游魚清澈可數。入春,原野滿眼新綠,秋至,則是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放眼向四外延伸,遠處可見由平地拔起的陡峭懸崖聳入雲際,橫亙在天邊。我片片斷斷的記憶,就像甫出土的嫩苗,領受著大自然的洗禮。在這個陽光照耀的山麓間綿延凝聚,日漸串連成形。
  母親的肺病已進入第三期,時常咳血,八歲的峨姐負起了照料我的責任。我對她有印象大約是三歲多,我常對她揮以小拳,但她總是微微的笑著。她越不在意,我越是生氣,打得也更兇,不到她叫痛不止。
  人生的悲哀就在此,身邊美好的事物,我們總認為是理所當然而不知珍惜。一旦成為昨日黃花了,美好的記憶才無休無止地縈迴腦際,不斷地啃囓著心靈,於是痛苦煩惱紛至沓來。然而,時間彷彿一道道鏽蝕的重門,過去的已經緊閉,未來的尚未開啟。徘徊其間的人們,永生只能在隱密的縫隙中,吮吸那點點滴滴。
  因為母親的病情,峨姐自然而然取代了慈母的地位,她對我的照顧可說是無微不至。只惜人在幼年不通事理,縱使沐浴在和煦的微風裡,也不知春日的可貴。更可悲的,是愚昧無知,我反而在她的寵愛下,築起了以一己為中心的小小王國。
  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得了白喉,那好像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有一天,母親帶我到一間極大的房子,那裏有張小床,上面躺著峨姐。她見到我,沒有說話,只拿了兩個又大又紅的橘子給我。我一見到橘子就忙著吃,以後的事一概都不記得了。
  下一幅景象,是在一個小山丘旁,母親伏在土堆上痛哭。我在泥土中找到一隻透紅的小蜘蛛,那蜘蛛小得宛似一粒芝麻。
  我正打算把牠掐死,母親突然說:「那是姐姐的化身,不要碰牠!」
  我不記得母親還說了什麼,只是搞不清,為什麼峨姐化成了小小的蜘蛛?我眼見那蜘蛛消失在泥土中,自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已變成蜘蛛的峨姐。而且,在我嚐到了人世艱辛、真正懂事以前,也從來沒有認真地想念過她。
  多麼不幸的人啊!人永遠只能在時光流逝之後,才領會得到生命的寶貴。也只有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親人,撒手離開我們而去,平安、歡樂化為烏有後,人才知道什麼是空虛、孤獨。親情就像溫煦的冬陽,若有似無地,淡淡而又持續地,給我們提供了生存的保障,讓我們得免於嚴寒的侵襲。
  峨姐曾是我的褓母,我的朋友,我遮風蔽雨的護身所。每當我做錯了事,惹了禍,挺身而出、代我受責的是她。每當我無理的要求,在父母拒絕之後,讓我出氣洩憤、飽以小拳的,也是她。
  母親長年臥病在床,在受盡了人間的磨難後,還要承受父親因日益惡化的國事、所爆發的戾氣。母親的淚水,有如長江黃河的滾滾濁流,包羅了千古以來所有炎黃子孫的苦痛與災難。母親沒有地方傾訴,最後都一股腦地傾倒在峨姐小小的心靈中。我還記得,峨姐總是默默的聽著,似解非解地微笑著,在平靜中吞沒了濤天的駭浪。
  直到我歷經艱險,航行到了風平浪盡的虛無大海時,這才又想起了峨姐。同時也真正地領悟到老子所說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即使僅僅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幼童,她那平靜的心靈卻已包容了萬有,與天地同壽。

  在我記憶中,還有一幅鮮明的景象,四周是一片枯黃的稻田,我走在田埂上,後面跟著一位奶媽,我一直盤算著想吃她的奶,卻又難以啟口。
  突然間,她說話了:「小少爺,要不要吃奶?」
  正是做賊心虛,怎麼被她看穿了?我嚇得魂飛魄散,趕忙往前逃去。待我回頭看時,她正將雪白的大奶子掏出,顫巍巍地對著稻田,擠出一道道誘人的乳箭。後來我對女性的胸部充滿了憧憬,除了受到造物者的播弄外,也有部分是基於當時的印象。
  接下來的縷縷記憶,隱約是在一所醫院中。一個高高的圓頂白紗大蚊帳,像是一座小山似地橫亙面前。
  母親指著蚊帳對我說:「來看看你妹妹!」
  我並沒有去看,因為我不瞭解蚊帳與妹妹的關係。但我對醫院光可鑑人的地板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立刻在地上找到了一根繡花針。母親見了,一把搶過去,仔細地別在蚊帳上,口中唸唸有詞。
  別好後,母親對我說:「你妹妹很尖,你要小心點!」
  一直到現在,這些瑣事還深深烙印在我心中,不僅因為我曾經被各種迷信影響過,也有感於人的成見,竟然會建立在一些毫無基礎的偶然事件上。可是我們兄妹之間,基於我個人特殊的情況,在成年之後,彼此很少來往。
  根據立妹的生日推算,這段記憶應該是在我四歲之前。自此以後,掠影逐漸串連起來,一幅一幅的畫面,清晰而明確。可能是由於幼年時的不幸遭遇,使我經常逃遁在過去的歲月裡,以致能保持其鮮明度。
  姑不論是什麼原因,至少我能意識到,自己這一生的經歷似乎與他人不大一樣。我童年時期相當孤獨,只能盡量利用回憶,不斷地整理、分析,並且研究、檢討。我充分應用了自己生活中寶貴的資源,使我得以認清自己。
  另外還有件事,對我的影響也很深遠,那是我最早期的「思維」痕跡。峨姐死後,母親為了「暖腳」,要我與她同睡。而我渾身是勁,連睡夢中也在奔跑。母親實在消受不了,便把我的雙腳綁起來。
  那時鄉間常有土匪出沒,而我一入夢,就會碰到土匪。人人都逃走了,偏偏我無論如何用力,總是動彈不得。有時我還可以用雙手爬行,但每爬到門口,那高約尺許的門檻,就令我有咫尺天涯之感。那種恐怖、無奈以及絕望的感受,多年之後仍縈繞心際。
  這種夢不斷地重複,害得我膽小如鼠,白天怕土匪,晚上則怕上床睡覺。直到有一次,夢境實在嚇人,我忍不住撒了一床的尿,於是母親再也不准我與她同床了。
  自後不再夢到土匪,但尿床的恐懼卻又接踵而至,我愈害怕,夢中小便愈急。妙的是我明知身在夢中,也不斷地提醒自己,千萬要找個廁所,不要尿在床上。千篇一律地,最後總是在找到廁所後,心中還在猶豫,下身即感到一陣溫暖,已是覆水難收了。
  家人天天恥笑我,這種羞慚遠比夢到土匪的恐懼還要糟糕。我開始「想」辦法,包括用身體把尿煨乾;給自己包上「自製尿布」;甚至把床偷偷挖個小洞,下接尿壺…但是不論如何掩飾,卻沒有一次騙得過別人的法眼。
  直到九歲那年,有人教了母親一個偏方,用豬膀胱熬湯給我喝。不知道是不是那種騷味遠比挨打、挨罵還要可怕,總之,居然喝了一次就奏效了。但因為尿床的餘悸猶存,我始終不願到親友家做客,尤其是絕對不肯過夜。
  幼稚園也與我無緣,有次佣人把我送到一個地方,裡面團團地坐著一圈小朋友。每人胸前兜著白色的圍巾,正在拍手唱歌。佣人丟下我走了,老師把我拉到座位上。我不知道大家在做什麼,只覺得一切好陌生,動都不敢動。不巧小便告急,我更是緊張得傻了,不知不覺竟尿了一地。
  發生這件事之後,只要聽說是去幼稚園,不管大人用什麼方法,我寧願挨打,死也不肯再出家門一步。
  六歲時進小學一年級,這時二娘也到建始來了,三個姐姐都與我同學。我當時實在不懂,雨生姐姐竟變成「男生」了,改名邦男,一定要我叫她哥哥。但是在學校裡,她老跟女生玩在一起。由於父親官大,二娘又有錢,很怕出事。所以二娘派了個衛士,腰間掛著「盒子砲」,亦步亦趨的保護著。
  同學們好奇不已,後來發現我是她的弟弟,特來問我,我說:「她是我姐姐,我叫她哥哥。」這話一傳開,我被母親狠打了一頓,以後我們兩家就很少來往。
  我們的鄰居是本地的一位顧姓鄉長,他們一家三代同堂,人口眾多。老奶奶特別喜歡我,我也就毫不客氣,完全忘了自己是誰,恃寵而驕。
  他們有很多果園,四季都有水果收成。他們家最令我感到興趣的地方,是貯存橘子的倉庫。我向老奶奶磨菇,要到了倉庫的鑰匙,然後就整天睡在橘子堆中,吃得不亦樂乎。橘子有酸有甜,有的多汁,有的乾澀。因為怕酸,從經驗中我學會了分辨的方法,一摸皮就能斷定內容,百拿百中。
  不久,麻煩來了,儘管只吃甜的,吃了上千個橘子,還是胃酸過多。只緣年幼年知,我挺一下就過去了,但日後飽受其苦,終生受到胃病襲,得不償失。
  民國三十二年,父親調任鄂西行轅主任,我們便搬到恩施去。離開了景陽河,坐上滑竿,眼見那天天看到的峭壁越來越高,青黜黜的直插上雲裡。本來走得很輕鬆的竿伕們,突然慢了步伐。領頭的一哼一吼地唱起了山歌,跟在後面的,則一聲一聲地應和。
  他們都穿著草鞋,重重地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階梯上,山壁也迴聲應響。由大人的神色中,我知道事非尋常,乖乖地握緊了把手,仔細觀看。
  先還看得到遠處的景陽河,漸漸雲氣瀰漫,面前一白。除了前面滑竿矇矓的影子外,只有右側長滿苔蘚的巨石,倒掛著串串水珠。幸而有竿伕們前後相應的歌聲,使我感覺到還在人間。否則真像一場茫茫無止的惡夢,壓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以往在夢中的恐懼是無助的,我並沒有真正看到我所逃避的土匪,只是手足無力,動彈不得。現在身臨其境,雖然也感染了一分不知名的驚悸,但手腳全在自己控制之下,心裡雖然怕,膽子卻很大。這樣一直向上逐步地走著,天氣越來越冷,我們裹著毯子猶自發抖。竿伕們卻披著破絮般的衣衫,一個個頭上冒著淡淡的白煙,不一刻就與霧氣融為一體。
  最令我迷惑的,是那些伸手可及、而又抓不住摸不著的雲霧。它們矇矇矓矓地環繞在身邊,是那樣地瀟灑,那樣地輕柔,它把我身邊的景物都美化了。陰暗又猙獰的巨石,披上了半透明的細紗,幻化為神秘脫俗、若隱若現的仙山靈境。更有那透體清涼、沁人髮膚的感受,完全超出了日常的經驗。
  我完全遁入到另一個時空中,那種印象虛而不實,鮮明又強烈。似乎像某種精靈,常常導引著我忽視現實、嚮往玄秘,並伏下了日後我迷戀神怪小說的因子。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到了崖頂。立時,天清氣朗,起伏不止的丘陵,在我的腳下向天邊綿延無盡。回望來處,是一條沿著石壁直下千仞、雲霧隱約的小道。
  竿伕們如釋重負,一個個古樸的面容上,展開了彷彿被長年風霜刻蝕出的笑顏。他們立刻擺好香案,禱祝天地。原來這段山路名為「鬼見愁」,一個不小心,人就會失足深崖,粉身碎骨。
  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心腸慈悲。記得她不止一次向父親提起,希望政府給他們修一條路。而每一次父親總是不耐煩地說:「唉!妳們女人家懂什麼?比他們更苦的人多的是!」
  那時我才六歲,父親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一個高大、披著深色風衣的影子。他沒有一般人初見我時的親切和藹,也沒有別人父親的那種熱情。陌生加上懼怕,我躲在母親背後,不顧她的呼喚,就是不肯出來。
  這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由於對兒子的期許高,作父親的必須擺出嚴峻的姿態。所謂「玉不琢,不成器」。男人是社會、家庭的中堅份子,一定要堅強,經得住考驗。父親對我的第一個印象顯然不好,我也對他深具畏心。
  由這次見面起,我們一直跟著父親,隨著時局的變化,奔波連年,遷徙無定。父親開始對我施以嚴酷無情的教育,幼年自由的歲月從此消逝無蹤。為了逃避,我常常躲在回憶中,使得現實與虛幻永遠交織成為一體,形成另一個天地。
  父親難得對我展露笑容,也從未表示贊許。不論做什麼,不好當然要受責罰,好則更待改進。無盡的督促,無情的鞭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似乎要將整個苦難中國的重擔都加到我的肩上,他所有的失望、不滿,都化成了對我的寄望。
  抗日戰爭慘烈異常,國事一天一天惡化,他的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更為沉重。在我記憶所及,他除了工作之外,還是工作。他做事的要求很高,而且就事論事,言出如山,絕不假以辭色。不知是誰說過,我父親一生的遭遇,就是他剛愎個性的寫照。
  現在想來,我們這古老的中國,文化思維已然定型,在今昔世態的變遷中,又何嘗不然?
  常有人說,父子、夫妻之間經常呈現出互補的關係。正因為優點與缺點不是絕對的,所以當人不滿於一個角度上所見時,他經常會改換另一種方式,以資彌補。我曾力求避免跟隨父親的軌跡,但那只是外表的行為,內心深處,處處都是他的影子。
  人在啟蒙時期,心智一片空明,這時環境的影響奠定了個人意識的基礎。在一個一絲不苟,崇法尚禮的家庭中,遠在產生自我意願之前,是非善惡的準則已然深植。成長之後,只不過是因襲過去的意識,以資因應當前的環境罷了。
  我繼承了父親的血統,更承受了父親的人生理念,所不同的只是環境變化所得到的訊息。父親所經歷的是一個國家的戰亂,而我所見到的,則是中華文化的衰微及整個人類的興亡。當人已經養成了負責任的意識型態時,一旦看到事件的真相,責任就自動壓上肩膀。這時已經不再是願意與否的問題,而是怎樣盡心盡力去實現了。
  父親也有他溫柔的一面,妹妹立立是全家人歡樂的中心。記得在她四歲那年,不知是誰教她,在一個全家團聚的當兒,她說:「我是爸爸的心肝,舅舅的寶貝,媽媽的肉。」
  她說時撒著嬌,依偎在父親懷中,剎時,人人歡暢大樂。父親摟著、親著她,笑得嘴都合不攏,卻只差一點沒把我氣昏。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這種肉麻的話,她怎麼講得出來?父親也居然聽得進去?
  她是開心果,我卻是眼中釘,這種相去天淵的待遇,導致了我對她的偏見。我也曾東施效顰,用些手段爭取父母的寵愛,卻只看到父親鐵青的臉。對一個八歲孩童,怎能理解其中道理呢?每當我受到委屈時,這些情景就浮現眼前,自憐自艾,由不得悲從中來。
  民三十三年,日寇大舉進逼,在血戰之後,鄂中易守。我們全家撤至重慶,父親調任軍法總監部副總監,兼訓練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訓練委員會操場的一端就是我們的宿舍,只要父親一上班,操場上立刻冒出十多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朋友,玩起「官兵捉強盜」來。喧嘩吵鬧之聲,驚天動地,往往要勞動警衛叔叔前來才能制止。
  不久,父親發現「強盜頭頭」竟然是我,大為震怒。可是打、罵都發生不了作用,我只怕罰站或罰坐,但也只有在父親親自坐鎮之下,我才呆若木雞。我血管裡似乎有無數隻小蟲,如果不許我動,小蟲就渾身亂爬,令我又痠又癢,難以忍受。只是父親公務繁重,他前腳一走,我後腳就跟著開溜。最後父親只好把我鎖起來,群龍無首,訓練委員會才又恢復了平靜。
  後來我常聽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這個娃,我真拿他沒辦法,怎麼打、怎麼罵都不管用,拿繩子把他拴起來,他可以跟繩子玩上一天!」
  然而,母親卻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方法。她先灌輸了一些忠、孝、節、義的觀念,再加上一些栩栩如生的神話故事,令我不得不對冥冥中的秩序感到由衷的敬畏。
  她一再強調,人的「頭上三尺有神明」,每個人的一舉一動,神明都有詳盡的記錄。在人間有人間的法律制度,神明無意干涉。但是當人死了以後,就要回到神明面前,這時閻王爺就會率領判官小鬼,把人在世間的所行所為,一一提出來檢討。神明的因果爽然,善有善果,惡有惡報,若是大奸大惡,就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在母親的教誨中,我依稀看到了閻王與小鬼猙獰的模樣,還有那油鍋刀山,森森的白骨。神明這種力量顯然比父親的棍棒更可怕,我逃得了父親的監視,卻擺不掉頭頂上的良知。因此,儘管我很調皮,卻始終不敢沾惹母親所說的各種壞事。
  母親還有一些絕招,就是在必須管制我的時候,她會杜撰或利用傳統中一些故事來轉移我的注意力,這樣遠比打罵更有效率。比如說,夏天的晚上,我們全家常到院中納涼。為了避免我問東問西,母親會叫我去找螢火蟲做螢光燈;再不然就叫我守著天上的流星,在看到流星消逝之前,一方面要用繩子打一個活結,好把流星的精靈繫住,同時要默默的許願。這樣,那個精靈便會幫助我使願望實現。
  說來容易,可是我從來沒有做到過。有時結打成了,忘了許願;有時願雖許了,繩結卻沒有打成。總之,我的心中嵌滿了無數晶瑩如同碎鑽似的星星,鍥而不捨地遁入無盡的遙空,追尋又追尋,捕捉又捕捉。每當我上天入地胡思亂想之際,人間便少了個搗蛋小鬼,一家人才能安安靜靜地渡過一個愜意的夏夜。
  在中國,每年的除夕總是要全家團圓,歡聚一堂。為了珍惜這難得的良機,人人都要守歲,得熬到子時以後才能睡覺。對我而言,白天已玩得疲累不堪了,一旦要守歲,可就難如登天。人們嘰嘰喳喳的談話聲,此時都化成了矇矇的催眠曲,聽來軟軟綿綿。我昏昏欲睡,簡直連一分鐘都熬不過去。
  母親告訴我,大家守歲的目的,是要等著看「老鼠嫁新娘」。每年僅此一次,睡著了就錯過了機會,必須再等上一年。
  老鼠嫁新娘?那一定有個小小的花轎,小小的鼓樂隊,小小的新郎倌,只是不知道小小新娘子長什麼模樣?想著想著,不覺精神大振。目不轉瞬地,直瞪著任何老鼠可能出現的地方,其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我從來沒有看到老鼠新娘。不過,那只能怪自己。因為看不了多久,不由自主地,我總是到夢鄉去追尋了。
  常有人說,中國民間流傳著太多迷信,而且溶入生活教育當中,扼殺了自由思考的精神。母親對我的影響極深,照理我應該是受害最重者之一。然而結果卻是相反,要談觀念,我還沒有找到任何人比我的想法更自由。
  西方很重視兒童教育,極力鼓勵兒童發揮幻想,所以才有安徒生、格林等童話以及伊索寓言等小品。為什麼外國的童話就不是迷信呢?沒有能力洞悉真相的人,往往喜歡大發謬論,經常找些理由怪罪環境,責備他人!
  由幼年至成長,人的認知必然要經過各種心靈的激盪。認知有對有錯,有是有非,也唯有在對錯是非中印証比較,外界的訊息才能在自己心中發芽生根。家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環,父母的智慧與訓誨,是個人人格形成的根基。
  我很珍惜這些過去的「迷信」,那是中國人千百年來所累積的教育方式。不僅把做人做事的哲理溶入了生活行為,達到了管教的目的,也喚起了幼兒的遐思。甚至於在我年紀漸長,對世事有更明確的認知時,還能由此找到自己思維的痕跡。
  我就讀於「交通小學」,學校附近停著不少軍車,有位同學發現軍車的車尾有盞紅燈,常常自動閃光。有人說裡面是神仙的夜明珠,大家用石頭將車燈逐一打破。哪知裡面除了一片外表平滑內呈稜形的紅玻璃外,連個燈泡都沒有。這個問題曾困惑了我多年,也使得我對光亮、透明的東西特別感到興趣,連帶養成了好奇的動機。
  重慶市本是夾在長江與嘉陵江間的一座小山,因拜兩江交通便利之賜,在漢朝以前便是貨物的集散地。由於四川四面環山,四條河流從正中劃過,水氣旺盛,全年多霧。這種霧綿密厚重,尤其以重慶市為最,所以重慶又稱做霧都。這霧都插在長江與嘉陵江的交匯處,很像一塊流動的黃色軟玉,旁邊鑲配著一片透明的綠寶石。長江是壯闊的,濁流滾滾,日夜呼嘯,而嘉陵江則溫柔而含情脈脈地依依伴隨在側。兩江水乳交融,任憑無限旖旎風光隨波而去。
  我家正臨嘉陵江畔的上方,從高處向下遠眺,一條寧靜、清澈飄流的碧玉錦帶,蜿蜒在青翠的峽谷之中。一逢假日,住在附近的同學就三五成群地爬下斜坡,脫去鞋襪,到淺石堆疊的河岸邊埋頭尋寶。因為同學中盛傳有些石頭是船變的,而且變得很小,如果找到了,我們便可以乘坐小船,到小人國世界去。
  在尋找中,經常會傳來陣陣歡呼聲,大夥便不由自主地蜂擁過去。總有人穿鑿附會地說那塊石頭是軍艦,甚至於有人認為是飛機,我卻絲毫看不出有什麼特別。我只撿些漂亮可愛的小石頭自我欣賞,也因此無法成為大眾歆羨的對象。
  我每次由河邊回來,一定會狠狠地挨上一頓打,不論我如何掩飾,都難逃父親的法眼。越是怕,越是千方百計的撒謊,而每次所說的謊話,連自己都無法相信。好在那些精心收集的石頭,父親只是隨手丟到院子裡。石頭漸漸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在不能出去玩的時候,那些被棄的石塚就會在院子裡頻頻向我招手。
  重慶北部有個風景區,名叫北培,父親好像很喜歡那裡,偏偏又是我的最怕。因為我不喜歡洗澡,不喜歡剃頭,只要行動受到限制,我就會痛苦不堪。偏偏北培有個溫泉,溫泉水又燙又臭,一見到那騰騰蒸氣,我就會大哭大嚎,宛似殺豬。
  父親的威嚴當然不可違背,可是挨一頓打不過痛上三分鐘,而被泡進那地獄似的燙湯中,一定會永生難逃。所以,我勇敢的承受著父親的鞭苔,卻不敢嘗試閻羅王的油鍋。父親逼了幾次,害得我一聽到北培就怕。父親沒法瞭解為什麼那麼舒服的享受,天下會有人笨得不懂得欣賞。我也始終不明白,好玩的事物比比皆是,一草一木都趣味無窮。把自己泡在又熱又悶的水池裡,一動都不動,究竟所為何來?
  在那段歲月中,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鬼哭神嚎的日軍空襲。經常在半夜裡,母親一邊嘴裡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邊把我由夢中拉起,忙著為我穿衣服。老實說,警報的笛聲遠不及耳旁母親顫抖的菩薩稱號,來得令人恐怖。
  這時,父親總是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母親一手拉著半睡半醒的我,一手抱著立妹,衝衝撞撞地,隨著流動的人群,鑽進防空洞裡。一進去,黑忽忽的到處是人,汗味煙味薰人欲嘔。每次都是在聞到那種氣息後,我才會清醒過來,然後顧不得母親的勸阻,想盡辦法擠到洞口,希望有熱鬧可以看。
  那道柵式的防空洞門早已關閉,外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可是那股新鮮的空氣,就足夠讓我感到還在人間。身邊擠著不少人,一個個靜悄悄地,仔細聆聽著外面的動靜。不久,低沉的爆炸聲開始傳來,每一次聲響,都會引起一陣悸動,或是低低的呻吟。然後,彷彿有一定的過程,爆炸聲由遠而近,越來越是密集…
  有幾次,爆炸聲非常尖銳,連地皮也震動了。人們開始煩躁地蠕動,有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這時總會有一個很有權威的聲音,在黑暗中堅定地說:「安靜點!沒有什麼好怕的!」
  這樣一直熬到警報再次響起,人們才開始熱烈地討論。可能是什麼地方被炸了,也有人預測鬼子的飛機被打下了幾架。我最有興趣的,則是跑到洞外,仰望那繁星密集的晴空。探照燈射出一條一條劃破天空的白虹,縱橫交錯地飛舞。有時天上有些浮雲,燈光又如一把伸縮自如的銀劍,忽長忽短地把雲天翻擾成一團團銀亮的白絮。
  抗戰勝利的那天,我只記得像過年一樣,街上鞭炮之聲不絕於耳,到處都是興高采烈的人群。我完全不瞭解是怎麼回事,騎在勤務兵肩上,也混在街頭人堆裡,學著大家吵吵嚷嚷。每當見到外國人,我也學別人翹起大拇指,叫著:「頂好!」
  八年浴血抗日的勝利,帶給許多人升官發財的良機。父親卻本著讀書人的原則,要做大事不做大官,自願回黃岡縣去做縣長。同時又為了實現「修身、齊家、治國」的理想,便把離散多年的兒女統統召來黃州府,準備好好齊家一番。
  這時大哥及大姐皆已成家,所以只來了敏生、寧生、漢生及雨生四個姐姐。
  治國固不易,齊家尤難,姐姐們很難適應父親的管教,老是陽奉陰違。不多久,各種紛爭、意外事件連連發生。父親天天發脾氣,母親也是日日以淚洗面。最後敏姐演出了一幕吃紅汞水自殺不遂的鬧劇,父親只好承認失敗,姐姐們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一九四七年冬,陳誠出主東北行轅,電召父親為政務委員會的常務委員。我們又遷居北平,住在北馬市大街一所原是清朝某王府的大院房內。
  我童年逍遙自在的黃金歲月,都是父親遠離家門,為國事操勞的時刻。記得在北平的家很大,有兩層院落,大門口有兩隻高大的石獅子,面目猙獰,是我心愛的坐騎。進門後面對一溜紅牆,左進是偏院,有三、五間日式木屋,還有些假山假石,是捉迷藏的好處所。右進是一條青石平鋪的大道,兩旁種了不少花草,還有十餘棵數丈高的棗樹,經常令我饞不可及。
  繞過紅牆,向左轉進,有一個圓門,門外有兩間磚房,小巧可人。再跨進圓門,觸目就是棵老態龍鍾的大蘋果樹。這顆蘋果樹結的果實很小,往往在青澀不堪時,就已早夭,一一祭了我的五臟廟。
  蘋果樹四週還有不少花木,圍成一個天井,三面是木雕的迴廊。迴廊的右側有幾間廂房,左側是嵌滿浮雕的大廳,正面才是我們母子三人所住的正房。
  我們住在偌大的房子裡,感覺異常冷清。後來請了個女佣,母親又邀了一位遠房的姨媽來,才稍解寂寞。
  房子的前一位主人留下了不少書籍,其中有些俠義章回小說。我雖然識字不多,但由於中文奇妙的結構,並不需要每個字都認識,就能瞭解文中大意。我是囫圇吞棗,常常見其形就能得其意,看得津津有味。書中那些豪邁的俠情,立刻迷住了我,印象最清楚的是《封神演義》、《五虎平西》、《普天同慶》、《七俠五義》等。
  我常常追溯自己觀念及思想成形的過程,當然,所讀的書、所經歷的事件及父母親友的言行,在耳目渲染下,都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但往往有某些偶發的因素,激起了一串串的迴聲,將一些不明確的觀念聯結起來,成為個人獨特的「意識中心」。
  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在抗日勝利那年,由重慶返鄉時,我們乘江輪東下。上船前,父親買了一套圖文並茂的兒童讀物給我,其中有兩本一直縈繞我心,對我的意識型態影響很大。
  一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故事,父親指著江畔風光,解釋什麼是:「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種身歷其境的機會教育,深刻入骨,尤其是對照著手中的書,形象與概念交匯融合,不禁令我悠然神往。
  另一本是漢朝蘇武牧羊的故事,書中全是異國風光。在江輪機房隆隆的催眠中,潮聲浪濤劈拍,露氣寒風交襲。間或有人吹著笛子,嗚咽如訴,斷續地飄過。那股淒涼的感受,使我與蘇武溶為一體,宛如置身北海,坐聆胡笳,心懷故國。
  這次,再等我看了一些最能代表中國傳統社會觀念的、俠義章回小說後。「忠孝節義」的思想開始灌注到我的血液中,不知不覺間,性格已然成形。
  譬如,進學校的第一天,我就與一位又高又壯的同學打了一架,為的是路見不平,出拳相助!又有一次打雪球仗,一個同學打破了窗戶的玻璃。我為了講「江湖義氣」,挺身而出,代他受過,這些都是受了章回小說的影響。
  同時,我也顯示了早熟的心態,有一位女同學,記得是姓黃。每次見到她,我就滿心歡喜,那種抖擻精神的刻意表現,就像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公雞。有一次放學時,當著她,我把圓盤狀的童軍帽,用力拋上半空中,打算一顯海底撈月的優美身手。不料一陣風吹過,帽子飛上了路旁人家的屋頂。我這荒唐小俠竟然乾瞪雙眼,束手無策,自此以後,大海茫茫,鋒芒不再。
  我們在北平住了一年,遊遍了各處名勝古跡,在天橋市場那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幾幾乎乎走失;在北海公園學溜冰,叩了不少頭;而真正難以忘懷的,是廟會裡耍玩的各種「把戲」。我生性好奇,仗著人小,總是鑽到最前面,準備看個一清二楚。
  大學畢業後,我曾在軍中康樂隊、歌舞團以及夜總會工作,見過很多魔術表演,對其道具、手法知之頗詳。可是那北平廟會中的「把戲」,卻始終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論多精采的魔術,不外乎是利用視線的角度偏差或錯覺效應,靠著快速的手法及複雜的道具,這些都與場地、燈光息息相關。但廟會那種把戲,卻是在一個廣場中,四周圍滿了人,沒有所謂的死角。而且陽光普照,纖細畢露,無所遁形。再加上觀眾動手動腳,人人都不甘受「騙」,要親自從頭到尾檢查一番。在這種情形下,我實在想不透他能用什麼方法來做假。
  我見過一個老頭,他所有的道具只是一張八仙桌和一個空空如也的蒸籠。他隨便找個空地,擺好道具,一吆喝,立刻圍上一大堆人。當然,其中少不了我,而且我就擠在他旁邊。桌子我搖過,蒸籠也看過、摸過。不僅是我,好奇的人無一例外。等人人都滿足了,他才開始口中唸唸有詞,比手劃腳地忙碌一番。最後,他把桌上的蒸籠蓋子揭開,裡面竟是一個一個精美的磁器,裡頭盛著熱騰騰的菜餚,還泛著菜香。
  記得有人問過他:「你這麼大的本事,幹嘛還來這混飯吃?」
  他說:「這些都是各路鬼仙幫我借來的,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要是自己吃了,下次有誰肯再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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