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知人 奇節
知人
希夷先生陳搏,語人禍福,合若符契。王世則與韓見素、趙諫同詣先生,世則偽為僕,拜於堂下,先生笑之曰:「侮人者,自侮也。」揖世則坐於諸坐之右:「將來科名,君為首冠,諸君之次,正如此會。」明年,世則舉進士第一,餘如坐次。
河東柳先生開,以高文苦學為世宗師,後進經其題品者,翕然名重於世。嘗有詩贈諸進士曰:「今年舉進士,必誰登高第?孫何及孫僅,外復有丁謂。」未幾,何、僅連牓狀元,謂亦中甲科,先生之知人也如此。
孫何、孫僅,學行文辭傾動場屋。何既為狀元,王黃州覽僅文編,書其後曰:「明年再就堯階試,應被人呼小狀元。」後牓僅果為第一。黃州復以詩寄之云:「病中何幸忽開顏,記得詩稱小狀元。粉壁乍懸龍虎牓,錦標終屬鶺鴒原。」並寄何詩曰:「惟愛君家棣華牓,《登科記》上並龍頭。」潘逍遙亦有詩曰:「歸來遍檢《登科記》,未見連年放弟兄。」而陳堯叟、堯咨兄弟亦前後相繼為狀元,士林皆以為盛事。
慶曆二年,仁宗用范文正公參知政事,韓魏公、富韓公為樞密副使,天下人心莫不懽快。徂徠先生石守道作《聖德詩》曰:「惟仲淹、弼,一夔一卨。」又曰:「琦器魁礧,豈視扂楔,可屬大事,重厚如勃。」其後,富、范為宋之名臣,而魏公定策兩朝,措天下於太山之安,人始歎先生之知人也。
奇節
國初,御史中丞劉溫叟,博學純厚,動必由禮,父諱岳,溫叟終身不聽絲竹。嘗令子和藥,有天靈蓋,溫叟見之,亟令致奠埋於郊。五代士人鮮蹈禮義,獨溫叟篤行,為世所推。
端拱初,太宗詔訪天下高年。前青州錄事參軍麻希夢,年九十餘,居臨淄,召至闕下,延見便殿,賜坐,語極從容,詢及人間利害,對之尤詳,多蒙聽納。它日,訪以養生之理,對曰:「臣無他術,惟少寡情慾,節聲色,薄滋味,故得至此。」詔以為尚書工部郎中致仕,賜金紫。工部好學,善訓子孫。子景孫,興國中登進士甲科。孫溫其、溫舒,祥符中相繼登進士第,為天下第三人,衣冠以為盛事,而天下稱麻氏教子有法。予祖母長安縣君,工部孫也,故聞之詳。
趙鄰幾好學善著述,太宗擢知制誥,逾月卒。子東之亦有文才,前以職事死塞下。家極貧,三女皆幼,無田以養,無宅以居。僕有趙延嗣者,久事舍人,義不忍去,竭力營衣食以給之,雖勞苦不避。如是者十餘年,三女皆長,延嗣未嘗見其面。至京師訪舍人之舊,謀嫁三女。見宋翰林白、楊侍郎徽之,發聲大哭,具道所以。二公驚謝曰:「吾被衣冠,且與舍人友,而不能恤舍人之孤,不迨汝遠矣。」即迎三女歸京師,求良士嫁之。三女皆有歸,延嗣乃去。徂徠先生石守道為之傳,以厲天下雲。
徂徠先生石守道,少以進士登甲科,好為古文章。雖在下位,不忘天下之憂,其言以排斥佛老、誅貶奸邪為己任。慶曆中,天子罷二相,進用韓魏公、富韓公、范文正公,增置諫官,銳意求治。先生喜曰:「吾官為博士,《雅》《頌》,吾職也。」乃作《慶曆聖德詩》五百言,所以別白邪正甚詳。太山孫明復見之,曰:「子禍起矣!」由是謗論喧然,姦人嫉妒,相與擠之,欲其死而後已。不幸先生病卒,有以媾禍中傷大臣者,指先生之起事曰:「石某詐死,北走胡矣。」請斵棺以驗。朝廷知其誣,不發棺。歐陽文忠公哭先生以詩曰:「當子病方革,謗辭正騰喧,眾人皆欲殺,聖主獨保全。已埋猶不信,僅免斵其棺。」先生沒後,妻子流落寒餓,魏公分俸買田以給之。所謂大臣,乃先生嘗薦於朝者;姦人,即先生詩所斥者也。元祐中,執政薦先生之直,即詔官其子。
王沂公當軸,以厚重鎮天下,尤抑奔競。張師德久次館閣,博學有時望,而不事造請,最為魯肅簡公所知。一日,中書議除知制誥者,魯盛稱張才德,沂公以未識為辭。魯密諷張見沂公,張辭不往。魯屢諷之,張重違魯意,始緣職事一往,沂公辭不見,張大悔恨。他日,中書復議,魯無以易張,曰:「向已為公言之矣。」沂公曰:「張君器識行義,足以為此,然尚有請謁耳。」逾年,方命掌誥。沂公之取人如此,故當時士大夫務以沖晦自養焉。
慶曆中,張宗誨以祕書監致仕,居洛陽。一日,謁留守,其子庚言:「唐賀監知章以道士服歸會稽,明皇賜以鑑湖。今洛中嵩、少佳景雖非朝廷所賜,大人可衣羽服優游其閒,何必事請謁?」宗誨曰:「吾作白頭老監枕書而眠,何必學賀老作道士服邪?」時以為名言。宗誨,英公齊賢子。
曹州於令儀者,市井人也。長厚不忤物,晚年家頗豐富。一夕,盜入其家,諸子擒之,乃鄰捨子也。令儀曰:「汝素寡悔,何苦而為盜邪?」曰:「迫於貧耳。」問其所欲。曰:「得十千足以衣食。」如其欲與之。既去,復呼之,盜大恐,謂曰:「汝貧甚,夜負十千以歸,恐為人所詰。」留之,至明使去。盜大感愧,卒為良民。鄉里稱君為善士。君擇子姪之秀者,起學室,延名儒以掖之。子伋姪傑、倣舉進士第,今為曹南令族。
丹陽顧方,篤行君子也。皇祐末,登進士第,再調明州象山縣令。眎事之初,召邑中父老,詢問民閒利害及境內士民之善惡。善者,訪而親勸之,使勿怠;惡者,喻而戒之,使自修。又建學舍,率其子弟之秀者教之。暇日,親為講說,掖誘使進於善。逾年,民大化服。俄而方病,邑民相率出錢詣塔廟祈禱者數千百人,為臠股者十三人,方竟不起。百里之內,號泣思慕,如失父母。與立祠,以歲時祀方。餘觀近世為縣者,類以薄書期會為急務,鮮有能及教化者,而方獨以仁義教治其民,使民知愛慕如此。丹陽錢君倚、毘陵胡完夫皆為方記其書而刻石祠中,士大夫以詩頌遺美者不可勝紀。顧予賤,不得列其事於史官,傳為循吏,每以為恨。
胡文恭公宿,平生守道,不以進退為意,在文館二十餘年。每語後進曰:「富貴貧賤,莫不有命,士人當修身俟時,無為造物者所嗤。」世以為名言。
近年,士大夫多脩佛學,往往作為偈頌,以發明禪理。獨司馬溫公患之,嘗為《解禪偈》六篇云:「文中子以佛為西方聖人,信如文中子之言,則佛之心可知已。今之言禪者,好為隱語以相迷,大言以相勝,使學之者倀倀然益入於迷妄,故予廣文中子之言而解之,作《解禪偈》六首。若其果然,雖中國可行矣,何必西方;若其不然,則非予之所知也。」
「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銛鋒。終朝長戚戚,是名阿鼻獄。」
「顏回甘陋巷,孟軻安自然,富貴如浮雲,是名極樂國。」
「孝悌通神明,忠信行蠻貊。積善來百祥,是名作因果。」
「仁人之安宅,義人之正路。行之誠且久,是名不壞身。」
「道德修一身,功德被萬物。為賢為大聖,是名菩薩佛。」
「言為百世師,行為大下法。久久不可揜,是名光明藏。」
山陽徐積仲車,博學志行。父石少亡,積終身不登山,行遇石,必避之。嘗冒暑,道遇奔喪者,輟馬以遺之,徒行還家。憩戶外,風乘之,得聾疾,年僅四十。勉從母命作詩賦,一舉登進士第。久之,喪母,哀毀過人,鄉里化之。葬母,助葬者數千人。
河東先生柳仲塗,少時縱飲酒肆,坐側有書生,接語,乃以貧未葬父母,將謁魏守王公祜,求資以給襄事。先生問所費幾何。曰:「得錢二十萬可矣。」先生曰:「姑就舍,吾且為子營之。」罄其資,得白金百兩,錢數萬,遣之。議者以郭代公之義不能遠過。
劉溫叟以德義世其家,當時推服。為御史中丞,家極貧。時太宗尹京,知其貧,致五百千以贈溫叟,溫叟拜受,以大匱封貯御史之西廊。或有詰之者。曰:「晉王身為京尹,兄為天子,拒之則失敬;吾方為御史,受而用之,則何以清流品也。」初,溫叟之生也,其父岳曰:「吾老矣,他無所欲,但冀世治民和,與此兒皆為溫,洛之叟,耕釣煙月,酣詠太平之化足矣。」溫叟憶父語,遂以為名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