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五則)
庾公之斯《孟子》:「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曰:『薄乎云爾,惡得無罪?』」此一段既畢,而繼之曰:「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僕曰:『追我者誰也?』其僕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僕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為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孟子書子濯、庾公一段,幾二百字,其旨以謂使羿如子濯,得尹公而教之,則必無逢蒙之禍。然前段結尾,自常為文者處之,必雲如子濯孺子施教於尹公之他則可,不然,後段之末,必當云:以是事觀之,羿之不善取友,至於殺身,其失如此,然後文體相屬。茲判為兩節,若不關聯,而宮商相宣,律呂明煥,立言之妙,是豈步趨模仿所能髣髴哉?人為兒童時,便讀此章,未必深識其趣,故因表出而極論之。《左氏傳》書衛獻公奔齊云:「尹公他學射於庾公差,庾公差學射於公孫丁。他與差為孫林父追公,公孫丁御公。庾公差曰:『射為背師,不射為戮,射為禮乎。』射兩軥而還。尹公他曰:『子為師,我則遠矣。』乃反之。公孫丁授公轡而射之,貫他臂。」即《孟子》所引者,而名字先後美惡皆不同。
萬事不可過天下萬事不可過,豈特此也?雖造化陰陽亦然。雨澤所以膏潤四海,然過則為霖淫;陽舒所以發育萬物,然過則為燠亢。賞以勸善,過則為僭;刑以懲惡,過則為濫。仁之過,則為兼愛無父;義之過,則為為我無君。執禮之過,反鄰於諂;尚信之過,至於證父。是皆偏而不舉之弊,所謂過猶不及者。《揚子法言》云:「周公以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於阿衡。」蓋諂王莽也。後之議者,謂阿衡之事不可過也,過則反,乃誚莽耳。其旨意固然。
致仕官上壽國朝大臣及侍從致仕後,多居京師。熙寧中,范蜀公自翰林學士,以本官戶部侍郎致仕,同天節乞隨班上壽,許之。遂著為令。元祐初,韓康公以故相判大名府,還都,拜司空致仕,值太皇太后受冊禮畢,乞隨班稱賀,降詔免赴。皆故事也。
桃花笑春風王荊公集古《胡笳詞》一章云:「欲問平安無使來,桃花依舊笑春風。」後章云:「春風似舊花仍笑,人生豈得長年少?」二者貼合,如出一手,每歎其精工。其上句蓋用崔護詩,後一句久不見其所出。近讀范文正公《靈岩寺》一篇云:「春風似舊花猶笑。」以「仍」為「猶」,乃此也。李義山又有絕句云:「無賴夭桃面,平明露井東。春風為開了,卻擬笑春風。」語意兩極其妙。
嚴先生祠堂記范文正公守桐廬,始於釣台建嚴先生祠堂,自為記,用《屯》之初九,《蠱》之上九,極論漢光武之大,先生之高,財二百字。其歌詞云:「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既成,以示南豐李泰怕。泰伯讀之,三歎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將名世,某妄意輒易一字,以成盛美。」公翟然握手扣之,答曰:「雲山江水之語,於義甚大,於詞甚傅,而德字承之,乃似▉趚,擬換作風字,如何?」公凝坐頷首,殆欲下拜。張伯玉守河陽,作《六經閣記》,先托游士及在職者各為之,凡七八本,既畢,並會於府,伯玉一一閱之,取紙書十四字,遍示客曰:「六經閣,諸子、史、集在焉,不書,尊經也。」時曾子固亦預坐,驚起摘伏。邁頃聞此二事於張子韶,不能追憶經閣所在及其文竟就於誰手,後之君子,當有知之者矣。大言誤國隗囂謀畔漢,馬援勸止之甚力,而其將王元曰:「今天水全富,士馬最強,案秦舊跡,表裡河山。元請以一九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囂反遂決,至於父子不得其死。元竟降漢。隋文帝伐陳,大軍臨江,都官尚書孔范言於後主曰:「長江天塹,古以為限隔南北,今日虜軍豈能飛度邪?臣每患官卑,虜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言北軍馬死,范曰:「此是我馬,何為而死?」帝笑以為然,故不為深備。已而國亡,身竄遠裔。唐元宗有克復中原之志,及下南閩,意以謂諸國可指麾而定,而事力窮薄,且無良將。魏岑因侍宴言:「臣少游元城,好其風物,陛下平中原,臣獨乞任魏州。」元宗許之。岑趨墀下拜謝,人皆以為佞。盂蜀通奏使王昭遠,居常好大言,有雜耕渭上之志,聞王師入討,對賓客挼手言:「此送死來爾!乘此逐北,遂定中原,不煩再舉也。」不兩月蜀亡,昭遠為俘。此四臣之佞,本為爵祿及一時容悅而已,亦可悲哉!
宗室覃恩免解淳熙十三年,光堯太上皇帝以聖壽八十,肆赦推恩,宇宙之內,蒙被甚廣。太學諸生:至於武學,皆得免文解一次,凡該此恩者,千二三百人。而宗子在學者不預,諸人相率詣宰府,且遍謁侍從、台諫,各納一劄子,敘述大旨,其要以為:「德壽需典,普天同慶,而玉碟支派,辱居膠庠,顧不獲與布衣書生等。竊譬之世俗尊長生日,召會族姻,而本家子孫,不享杯酒臠炙,外議謂何?今厖鴻之澤如此,而宗學乃不許廁名,於義於禮,恐為未愜。」是時,諸公莫肯出手為言,邁以待制侍講內宿,適蒙宣引,因出其紙以奏,仍為敷陳此輩所云尊長生日會客,而本家子弟不得坐,譬諭可謂明白。孝宗亦笑日:「甚是切當有理。」時所攜只是白割子,蒙徑付出施行,遂一例免舉。其人名字,今不復能記憶矣。
唐書載韓柳文宋景文修《唐書》,《韓文公傳》全載其《進學解》、《諫佛骨表》、《潮州謝上表》、《祝鱷魚文》,皆不甚潤色,而但換《進學解》數字,頗不如本意。元云「招諸生立館下」,改「招」字為「召」,既言先生入學,則諸生在前,招而海之足矣,何召之為?「障百川而東之」,改「障」字為「停」,本言川流橫潰,故障之使東,若以為停,於義甚淺。改「跋前疐後」為「躓後」,韓公本用《狼跋》詩語,非躓也。其他以「爬羅剔抉」為「杷羅」,「焚膏油」為「燒」,以「取敗幾時」為「其敗」。《吳元濟傳》書《平淮西碑》文千六百六十字,固有他本不同,然才減節輒不穩當。「明年平夏」一句,悉芟之。「平蜀西川」,減「西川」字。「非郊廟祠祀,其無用樂」,減「詞」、「其」兩字。「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減下「臣」字。殊害理。「汝其以節都統討軍」,以「討」為「諸」,尤不然。討者,如《左傳》討軍實之義,若云「諸軍」,何人不能下此語。《柳子厚傳》載其文章四篇,《與蕭俛》、《許孟容書》、《貞符》、《懲咎賦》也。《孟容書》意象步武,全與漢楊惲《答孫會宗書》相似,《貞符》仿班孟堅《典引》,而其四者次序或失之。至云:「宗元不得召,內閔悼,作賦自傲。」然其語曰:「逾再歲之寒暑。」則責居日月未為久,難以言不得召也。《資治通鑑》但載《梓人》及《郭橐駝傳》,以為其文之有理者。其識見取捨,非宋景文可比雲。
冥靈杜首鳳光堯上仙,於梓宮發引前夕,合用警場導引鼓吹詞。邁在翰苑制撰,其《六州歌頭》內一句云:「春秋不說楚冥靈。」常時進入文字,立待報者,則貼黃批急速,未嘗停滯。是時,首尾越三日,又入奏,趣請付出。太常吏欲習熟歌唱,守院門伺候。適有表弟沈日新在軍將橋客邪,一士人乃上庠舊識,忽問楚冥靈出處,沈亦不能知,來扣予,因以《莊子》語告之,急走報,此士大喜。初,孝宗以付巨璫霍汝弼,使釋其意。此士,霍客也,故宛轉費日如此。又面奉旨令代作輓詩五章,其四云:「鼎湖龍去遠,社首鳳來遲。」當時不敢宣泄,而帶御器械謝純孝密以為問,乃為舉王子年《拾遺記》,蓋周成王事也。禁苑文書,周悉乃爾。
左傳州郡《左傳》魯哀公二年,晉趙鞅與鄭戰,誓眾曰:「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注云:「《周書.作雒篇》:千里百縣,縣有四郡。」然則郡乃隸縣,而歷代地理、郡國志未之或書,又《傳》所載地名,從州者凡五。「魯宣公會齊於平州,以定其位。」注云:「齊地在泰山牟縣西。」見於正經。它如「允姓之戎,居於瓜州。」注:「今敦煌也。」「楚莊王滅陳,復封之,鄉取一人焉以歸,謂之夏州。」「齊子尾使閭丘嬰伐我陽州。」注:「魯地。」後四十年,又書「魯侵齊,門於陽州。」注:「攻其門也。」「苫越生子,將待事而名之,陽州之役獲焉,名之曰陽州。」是齊、魯皆有此地也。衛莊公登城以望,見戎州,曰:「我姬姓也,何戎之有焉?」以上唯瓜州之名至今。
貧富習常少時見前輩一說云:「富人有子不自乳,而使人棄其子而乳之;貧人有子不得自乳,而棄之以乳他人之子。富人懶行,而使人肩輿;貧人不得自行,而又肩輿人。是皆習以為常而不察之也。天下事,習以為常而不察者,推此亦多矣,而人不以為異,悲夫!」甚愛其論。後乃得之於晁以道《客語》中,故謹書之,益廣其傳。
唐用宰相唐世用宰相不以序,其得之若甚易,然固有出入大僚,歷諸曹尚書、御史大夫,領方鎮,人為僕射、東宮師傅,而不得相者,若顏真卿、王起、楊於陵、馬總、盧鈞、韓臯、柳公綽公權、盧知猷是也。如人主所欲用,不過侍郎、給事中,下至郎中、博士者,才居位即禮絕百僚,諫官、御史聽命之不暇,顧何敢輒抨彈其失,與國朝異矣。其先在職者,仍許引其同列,若姚元崇之引宋璟,蕭嵩之引韓休,李林甫引牛仙客、陳希烈,楊國忠引韋見素,盧妃引關播,李泌引董晉、竇參,李吉甫引裴垍,李德裕引李回,皆然。史記簡妙處太史公書不待稱說,若雲褒贊其高古簡妙處,殆是摹寫星日之光輝,多見其不知量也。然予每展讀至《魏世家》、《蘇秦.平原君魯仲連傳》,未嘗不驚呼擊節,不自知其所以然。魏公子無忌與王論韓事曰:「韓必德魏愛魏重魏畏魏,韓必不敢反魏。」十餘語之間五用魏字。蘇秦說趙肅侯曰:「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而不得則民終身不安。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平原君使楚,客毛遂願行,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曰:「三年於此矣。」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遂力請行,面析楚王,再言:「吾君在前,叱者何也?」至左手持盤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於堂下,其英姿雄風,千載而下,尚可想見,使人畏而仰之,卒定從而歸。至於趙,平原君曰:「勝不敢復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勝不敢復相士。」秦圍趙,魯仲連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君曰:「勝也何敢言事!魏客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客安在?」平原往見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勝請為紹介,交之於將軍。」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仲連先生。」及見衍,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又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是三者重沓熟復,如駿馬下駐千丈坡,其文勢正爾。風行於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
玉津園喜晴詩淳熙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車駕宿戒幸玉津園,命下,大雨,有旨許從駕官帶雨具,將曉有晴意,已而天宇豁然。至晚歸,邁進一詩歌詠其實云:「五更猶自雨如麻,無限都人仰翠華。翻手作雲方悵望,舉頭見日共驚嗟。天公的有施生妙,帝力堪同造物誇。上苑春光無盡藏,何須揭鼓更催花。」四月四日,扈從詣景靈宮朝獻,蒙於幕次賜和篇,聖制雲,「比幸玉津園,縱觀春事,適霧色可喜,卿有詩來上,因俯同其韻:春郊柔綠遍桑麻,小駐芳園覽物華。應信吾心非暇逸,頓回晴意絕咨嗟。每思富庶將同樂,敢務游敗漫自誇?不似華清當日事,五家車騎爛如花。」後二日,兵部尚書字文價內引,上舉似此詩曰:「洪待制用雨如麻字,偶思得桑麻可押,又其末句用羯鼓催花事,故以華清車騎答之。」價拱手稱贊。明日以相告雲。
虢巨賀蘭天下國家不幸而有四郊之警,為人臣者當隨其事力,悉心盡忠,以致尺寸之效。苟為叨竊祿位,視如秦、越,一切惟己私之是徇,雖千百載後,睹其事者猶使人怒髮衝冠也。唐天寶祿山之亂,可謂極矣。虢王巨為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繼之,擁數道之兵,臨要害之地,尊為徵鎮,有民有財,而汗漫忌疾,非徒無益,而反敗之。巨在彭城,張巡在雍丘,以將士有功,遣使詣巨請空名告身及賜物,巨惟與折衝、果毅告身三十通,不與賜物,巡竟不能立,徒於睢陽。先是太守許遠積糧六萬石,巨以其半給濮陽、濟陰,遠固爭不得。二郡得糧,遂以城叛,而睢陽食盡。顏魯公起兵平原,合眾十萬,既成魏郡堂邑之功矣。是時,進明為北海太守,亦起兵,公以書召之並力,進明度河,公每事咨之,軍權始移,遂取捨任意,以得招討。後詣行在,因譖房琯,自嶺南而易河南。張巡受圍困棘,遣南霧雲告急於其所治臨淮,相去三百里,棄而不救。平原、睢陽失守,實二人之故。一時議者,皆不以為言,使之連據高位,顯為佚罰。曾不十年,巨斥刺遂州,為段子璋所殺,進明坐第五琦黨,自御史大夫竄滴以死。天網恢恢,茲焉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