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紫微省二才成佳偶 懷遠樓二姓畢奇婚
話說庭瑞奉旨完婚,先自至紫微省中寓下。至期,劉忠用半副鑾駕、兩乘花轎,親自送置女至紫微省中,與庭瑞成親。
花轎至,堂上婢女數十擁著轎前,請兩小姐下轎。秀英立於東,菊英立於西,庭瑞居中,交拜天地。畢,入洞房飲合巹之酒。三人爾愛我喜,十分得意。至晚來遂同一榻,未免千般恩愛,百種風流。
至天明,百官俱來拜賀,榮耀之至。明日清晨,入朝謝恩,遂上表乞假,稱欲回家望母。帝允奏,庭瑞出朝,整備回家。
時劉忠亦修書歸稟父母,具言秀英之事。劉元輝得書喜不自勝。庭瑞亦遣人送書往湖南,告知楊巡撫去訖。遂辭別劉忠,與秀、菊一向起程,在路兩月,方到家中。
何大姑見庭瑞榮耀回家,又得了兩個才女為媳,喜不自勝。庭瑞在家閑暇無事,乃於屋旁造一新樓,名曰懷遠樓。造得十分華麗。其往來文人多在此中吟風詠月,即蘭英亦常與秀英、菊英在樓上題詩作賦,言不盡唱和之歡。
光陰易度,倏爾載餘。一日,何大姑謂庭瑞曰:「吾兒自讀書以來,種種遂意。又蒙聖恩主婚,得配佳婦,真世間美事。但爾妹蘭英年已長成,其夫武探花孝服已滿。必得探花入贅,方完我一點心事。」庭瑞曰:「母親不必多慮,兒當作書,請他到來便了。」於是修了書信,使人送往南康去訖。
卻說建章在家守服,不覺三年。因思庭瑞等同年俱已出仕,將欲進京就職。又因未娶,志在完婚後再行進京。正欲作書知會張蘭,忽庭瑞令人送書至。因拆書視之,見其書中之意,言千里嫁娶,往返不易,欲建章入贅之意。
建章乃召來人問曰:「榜眼公知狀元命爾來否?」來人曰:「榜眼想亦知道。」又問:「榜眼有甚言語否?」答曰:「無言。」又問:「爾為狀元之妹來耶?然則為榜眼之妹來耶?」來人不能對。建章疑曰:「吾與張蘭訂婚,庭瑞盡知,今何相強耶?」乃對來人曰:「爾可回復狀元,我隨後就來造府。茲不及回信,再煩為致意榜眼。」來人領諾而去,建章乃安妥家事,隨即帶了家丁往吉安而來。
卻說庭瑞在家,專候建章回音。忽送書人回來,具言建章之說,庭瑞卻也好笑。未幾,庭瑞倚門獨立,遙見建章乘車而來,後有小車四輪,僕從二人。庭瑞忙向前迎接,建章下車,攜手同行,直入庭家。
禮畢,獻茶罷,建章曰:「昔在廬山,蒙兄與令妹相許,尚未妥論。後弟在省時,定了榜眼之妹,兄所共知。令兄賜書召弟完娶,則榜眼之妹又將置之何地。兄有佳妹,必有佳配,何必以弟為念也!」庭笑曰:「兄以榜眼為何如人也?」建曰:「幼年學富,乃英才也。」庭俯耳曰:「實舍妹也。舍妹雖是女子,自小最愛男裝,即吾同鄉多不知其為女子者。非愚不以至誠相待,實不好破舍妹行跡耳。今在深閨,不便與兄相見,容選擇良辰為兄畢婚。」建章聞言,舞掌笑曰:「弟與兄相處以心腹,何放置弟於夢中耶。」自是更加歡然。
當日,設酒相待。飲畢,遂請建章於懷遠樓中安歇。庭瑞乃擇定吉辰,為妹子畢婚,使人往接各門親眷。
卻說二姑聞蘭英喜事,更不待接,遂乘轎而來。及至庭家,大姑接進中堂,即使二媳出堂拜見。少時蘭英亦出拜見,禮畢,復入房中。
時庭瑞與建章,在懷遠樓中閑坐。聞得姨娘到了,遂邀請建章來見姨娘。二姑見了建章,不覺放聲大哭,諸人莫解其故。大姑向前問之,二姑答曰:「妹昔在大江口所失之子,兩朵白眉,人謂之奇兒。妹痛恨於心十有七年矣。今武貴人之眉,亦猶是也,目見之而淚落矣。」
建章聞言,倒身下拜,口稱母親。庭瑞驚問,建章泣曰:「先父方山本無子。前告職回家,船到大江口時,弟身浮江面,有群鳥簇擁於水中。後得先父救起,養育成人。此蓋先父與弟言,弟實不知本來面目矣。今與白眉及地名較之,豈非弟之母乎。」當下遂認二姑為母,於是滿堂歡慶。
次日,夏松亦來作賀。二姑乃將建章之事告之,夏松喜出非望。忽建章至,二姑指謂曰:「此即爾父也。」建聞言納頭下拜,夏松扶起,悲喜交集。建章乃喚帶來家丁,吩咐曰:「家中之大廈及莊田,爾所盡知,可暫為撐持數年,不得荒蕪家業。」家丁領命,辭歸南康去訖。
自是夏松夫婦得了建章,如久旱逢甘雨,陡然萬事足。當下定了吉辰,使建章與蘭英在懷遠樓中成親。蘭英素知雅意,建章久慕芳名。才子佳人之境自不等於尋常矣。滿月後遂與夏松歸家,鄉人聞知,莫不稱美。
卻說萬曆皇帝陞殿,連接幾處表文。言江南布政卒,又言湖北學院卒。帝偏觀朝中候缺之官,竟無可以代任者,乃查告假官員。吏部奏曰:「現有湖南提學回家兩載,探花武氏已滿孝服。方今國家乏人,何不召回京師以應國用?」帝允奏,乃命侍衛王元齎詔往召二子。
元奉詔往南康,直抵武家。其家人稟稱,探花往吉安招親去了。元乃望吉安小梅村而來。
庭瑞接了旨意,乃設宴款待。席間,元問榜眼、探花何在。庭思妹子之事,今若隱瞞,終久必泄。不如直言,方免欺君之罪,乃以實告之。元即齎詔至白雲村,選建章進京。
建章得旨,遂整備行裝。約會庭瑞,兩家老幼一齊進京,其家門田宅託付親房管理。自家中起身,於路官府接送,十分熱鬧。
不尚兩月,便到京城。遂寓於劉忠衙內。時劉元輝老爺與夫人俱在衙內,忠引庭瑞拜見元輝。秀英重會父母,菊英亦拜元輝為繼父。是日大設筵宴,一家歡慶。
次日,上朝朝君。王元先俯伏奏曰:「臣奉命至南康召探花,探花已往吉安。及至吉安,方召得狀元與探花來京,現在朝門候旨。若榜眼張蘭實屬女子男裝,因自負所學,不聽長上節訓。以至冒佔科甲,今已匹配探花,惟聖上定奪。」帝聞奏,嘆曰:「今之世,才女何多。可惜女子之才不能為國家之用,奈何!」元又奏曰:「探花本姓夏,吉水人也。因墮水被武氏救活,探花時方三歲,不知根源,故以武為氏。今適遇生身父母,以白眉為證,乃改姓夏,俱有根源實跡。」呈奏,帝命平身。乃選庭瑞、建章入朝,授庭瑞為江南布政,授建章為湖北學院。
庭與建謝恩出朝,正遇登、華兄弟乘馬而來。見了庭瑞忙下馬曰:「方才到戶部衙中拜謁兄長,不遇空回。今幸遇於此,午閑概請到宮中一叔。」庭允諾,當下別去。建章問曰:「此何人也?」庭瑞曰:「此即舍弟,弟在湖南薦入京師。一名登,一名華,登招駙馬,華招郡馬。」建章曰:「兄薦人真有眼力矣。」正言間,已到戶部衙中。
至午間,張、夏二家共八人至元清官飲宴。秀、菊、蘭三人入內,璧玉、金鸞接著,十分相愛,遂結為姐妹。當日暢醉而歸。
次日庭瑞、建章各帶家眷分投赴任,劉忠送出城外而回。
卻說湖南楊巡撫接到庭瑞之書,知女兒已與庭瑞畢婚,甚喜。因年邁厭勞,乃上本告老。帝因其為官清正,又憐其無子,乃賜與黃金千兩、彩緞萬端,令其原職歸家養老。
巡撫得賜,望關謝恩,遂與夫人歸家。到家時將帝所賜金、帛,分賜鄰族。先所有家資分賜僕從,令其自作生涯,身邊祇留二童子使喚,乃潔身靜養。
卻說庭瑞到了江南上任畢,聞知楊巡撫已告老回家,乃往拜謁。巡撫囑之曰:「為官須上報君恩,下愛黎民。我今生幸而苟免矣,爾其慎之。」庭瑞頓首受教。
時菊英來請父母之安,見梅香在母側,似有所思。母因謂菊曰:「梅香原是爾身旁小婢,爾可帶回,應爾使喚。」菊領命,遂帶梅香回衙。秀英甚喜,乃與菊英共推庭瑞納之,庭欣從。是晚,遂納梅香為妾。
卻說建章到任半年,遂生一子,取名松青。明年又生一子,取名柏青。二子後皆登第,建章乃將柏青以繼武氏之後。不題。
再說楊巡撫與夫人潔身靜養。至萬曆十四年夏六月,乃召宗族人等與庭瑞、女兒至,謂曰:「我二老壽數已終,明日辰刻必離塵矣。我已設坐於此,我死之後不宜殯葬,亦不必掛孝。」庭等懼未深信,女兒菊英卻在身邊俟候。
至晚,二老皆冰浴。明日清晨,乃與夫人服朝衣,設香案,望北遙拜。拜畢,遂與夫人並坐中堂,面帶笑容,安然不動。菊近前視之,氣已絕矣。忙使人報庭瑞,庭至甚驚。乃從其遺言,不殯,客向前奠酒。
於是,候了五日其體如生,眾皆信以為神。庭以此奏帝,帝敕為靖南公祠。是時,遠近皆來朝拜。未及一年,海內盡聞其威靈。
至於祟幀末年元旦夕,有白光數十丈自廟中出,直沖霄漢。仰現天上,有五色彩雲燦耀。數百里外皆聞空中仙樂嘹亮,在金陵城內者皆往觀之。將近廟前,但聞風聲猛烈,無人敢入。次日往觀之,廟宇俱不見,惟有平地而已。是年明亡。後人有詩嘆曰:
當年楚地督軍民,報國無非清慎勤。此夕乘雲登化境,令人千載憶楊君。又有詩嘆張博曰:
布德施仁數十年,暗遭毒害喪黃泉。劉忠夜覺白圭夢,始信陰陽有自然。
再說庭瑞,當日在江南無為而治。母親及家人共享太平之福。後秀與菊各舉一子一女,梅香生四子,俱登科第。萬曆十五年調庭入京,升為刑部侍郎,後宦至吏部尚書。建章官至都察院大堂。至於萬曆末年光宗即位,天下大亂,強寇四起,遂皆隱歸田里,俱善終。
後人有古風一篇,以敘其事曰:
天使才星下碧空,茫茫塵世出張公。深仁厚德周時急,正氣猶傳太古風。誤交張宏宏嗜慾,狼心頓起夜肆毒。傷哉含冤十三年,又見張宏閩中戮。南康武公嗟無嗣,致仕還鄉得奇兒。盡心教子成大器,親眼未及看鳳池。庭蘭攜手入泮官,翻身跳向鳳池中。佔鱉不用推移力,奪魁全憑造化工。秀拔西江文運起,群星共聚奎垣里。登華秀菊及璧鸞,各逞奇才爭譽美。千里訂婚蘭秀菊,一線姻緣多往復。紫微省內佳偶成,懷遠樓前心願足。夏松失子子復亨,亦能顯揚衣錦旋。佳兒佳婦歸來日,破鏡重逢一鏡圓。前人功業後人評,著眼看時繫我情。紛紛世事言難盡,水遠山遙寂無聲。
憑媒說合則不奇,選妃得配則更奇,布、按為媒則不奇,皇帝主婚則更奇。小梅村成婚則不奇,紫微省配合則更奇。妙哉!天地奇文盡在此乎。
秀、菊未字之先,已有同夫之語。忠、庭議婚之日,又有願妾之約。論月下之盟,則菊英在前。論議婚之約,則秀英居先。若其為正為側,全憑秀、菊自論,若庭瑞可以不管。
建章不知張蘭是庭瑞之妹,及其言破,方有驚奇之嘆。二姑不知建章是自己之兒,及其見眉,方有失兒之悲。知蘭遂得蘭,知兒遂得兒,何其暢快。忘卻一父母又得一父母,改卻一假姓又換一真姓。木之本,水之源,至此自然而伸。
建章不落方山之手,不至身為探花。不因兩眉之白,安得重會父母。非蘭英之配,亦不能與二姑聚矣。可見天下事無非自然之理。
今人修仙慕道,多不能成。間或有成者,亦必脫凡體而登仙境。若楊公之為人,不過忠君愛民而已。遂能數極先知,留凡體以為神像,使人敬之祀之者,豈亦從修道中得來者哉。肉身為神,宜乎永遠不朽。崇禎末年,遂不留肉身於民間者,何也?蓋公為明臣,不忍見明亡,而先自去也。正所謂與國同休耳。於戲,楊時昌真乃明之第一忠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