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劉小姐唱和有意詩 張美玉招引無頭禍

  話說楊巡撫,被夫人一席話說得仰天長嘆。因關自己女兒之事,恐知縣掬出情由,治其罪名,不便申詳,祇得取一紙條,書數字,今旗牌送至長沙縣去。
  卻說長沙縣,正欲將美玉收監。忽見巡撫旗牌到來,手中執一紙條,交上公案。知縣看時,祇見是一行草書,略曰:奸徒罪大,奈事關本院,從輕恕之。知縣看畢,然後旗牌乃退。
  那美玉脆伏堂下,見了旗牌。祇道巡撫與他作主,不料未及片言,遂去。正不知何放。知縣曰:「爾這不法奸徒,本欲決爾死罪,今楊大人將爾饒恕。嗣後務要痛改前非,休得自誤了性命。」美玉叩頭而退,因被夾棍傷了,祇得以手就地,匍匐而出。
  到了頭門,正遇童僕來安,扶持而行。安曰:「僕自廊下飲酒,聞得相公被縣差鎖去,僕即慌忙告知巡撫。巡撫大怒,正欲今旗牌官來提知縣,又被夫人阻住。卻原來是小姐認出相公的面貌來了,對夫人說知,故使人到縣中叫了差來的。」美玉聞言,仰天嘆曰:「事有一定,不可強也。我復有何面目再轉公館,可到前面東嶽廟中暫歇。爾可去到寓所收拾鋪蓋,並將前日老夫人私下送來的金寶緞匹俱撿拾。可即僱一快船俟候,便請一小轎來接我便了。」
  正言間,已到了東嶽廟前,來安扶到大殿上座下。來安即抽身至公館,一一收拾。僱了船隻,即請了小轎,到東嶽廟來接了美玉下船,即行開船。美玉心中悶悶不樂。來安乃曰:「雖然未得小姐,也得了許多金珠緞匹,算來不暇千金,難道取不得一個美貌佳人不成。」美玉曰:「我此番若不娶一才女,有何面目回家。不如將這些物件帶往蘇州,求娶一佳人便了。」
  於是主意既定,乃順水而下,直抵蘇州。租了公館歇下,令人各處訪求女子,務要才貌兩全者。此話一出,各處有人說媒。但所說女子亦皆尋常,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
  一日,有王媒婆說,桃花塢有一呂宅,其家有一女子。年十六歲,最善詩歌,十分美貌,祇是要身價銀五百兩方可。美玉聞言大喜,曰:「祇要人才兩美,何借千金。」媒婆曰:「誠如是。老身明日相邀,同去看看,包管相公中意便了。」美玉允諾,媒婆辭去。
  明日復來,邀了美玉同往。到了桃花塢,祇見家家門首立著少年女子,穿紅著綠,倚門而望。及到了呂宅,坐定,有一老兒送出茶來。茶罷,那媒婆抽身入內。
  過了許久,見幾個老婦與媒婆,帶出一個少年女子來。那女子周身濃妝,卻也有幾分姿色。見了美玉,便以目送情。
  美玉暗想:「此女顏容雖可,卻不象閨門女子,且試他才學如何。」遂曰:「昨聞王媽媽盛稱大才,善於詩歌。請將胸中錦繡略吐一二,以廣我見聞。」那女子更不推辭,遂以口歌手舞,其歌竟是曲文。美玉曰:「我非愛歌妓,所愛者文才也。」媒婆曰:「相公既見其一,必知其二。他最讀得書多,豈不能文。如若不信,當面見功便了。」美玉曰:「既能文,請以今日為題,乞作佳句。」女子曰:「妄自幼讀詩,末曾見過這個題目。祇是那題人影上有一句曰:‘今日歸來雨又晴’,可是真否?」媒婆接口曰:「相公,此女在蘇州城中,算得有名,通今博古,無人可及。如今才貌俱見,果然好麼?」美五曰:「我要他作新詩,那要他講舊文。」言訖,遂欲起身。那媒婆扯住曰:「相公不要看高了眼色。我蘇州也算得中華勝地,要取這樣女子,卻也難得,不要當面錯過了。」美玉弄得不耐煩,乃曰:「女子我已中意,明日回話便了。」言訖,遂起身出了呂宅。
  走過幾家,將欲轉鸞。忽有幾個女子拖拖扯扯,弄得美玉進去,遂將美玉迷纏。這一時高興起來,把幾個女子一看,搖頭曰:「有好的喚來。」眾答:「有。」須臾,祇見方纔呂宅那女子自後而來。見了美玉,抽身便走。眾女叫曰:「呂桂姐,有客在此。」美玉笑曰:「適間已會過了。」
  正欲起身,忽有一人,衙捕打扮,自外而來。見了美玉,便作色曰:「爾是何人。清天白日,來此何干?」美玉曰:「我在門首經過,被他們扯進來的。」那人指美玉曰:「你若是好人,總不到此地來,同我前去見官。」乃從腰問取出鎖來,將美玉鎖了出來。美玉到也有口難分,祇得說:「我是失路之人,入了他的圈套,求大哥見憐。」乃從身上取出白銀幾兩,交與那人,曰:「這有幾兩銀子,送與大哥茶費。」那人接過銀子,遂開了,鎖曰:「看銀子份上,饒爾去罷。」
  美玉轉到寓所,悶悶不樂。來安祇道他看女子不中,哪知他有許多緣故,靜坐公館納悶不過。
  一日,天氣晴和,令來安帶了文房四寶,出東郊遊玩。時正暮春,傍花隨柳。約走了十餘里,見有一村莊,頗覺庶富。右邊有一大廈,門口直書「劉府」二字。旁有一花園,十分美麗,園門大開。
  美玉與來安同入內觀花,但見奇花百種,盡皆開放,妙不可言。又有彩樓畫閣,閣下有魚池,池邊青石欄杆。忽見一美女,立於池邊觀魚﹔又有一婢,手執羽扇,倚欄側立。那女子探摘一枝桃花,捻於手中,指東畫西,笑容可掬。
  美玉潛於花叢中,仔細一看,果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忽有一兔兒望花叢中潛入,那婢女拾一瓦片望叢中拋來,美玉將頭一斜。那女子見有人在花叢中,便入花簾中去了。
  美玉立起身來,高聲戲吟曰:
  姐手捻花枝,花枝與姐開。
  姐貌果羞花,花應落姐後。
  吟罷,那婢女曰:「小姐在此看花,爾是何人,亦敢擅入花園?」美玉正欲回言,忽聞簾內低聲喚春香,那婢女亦進簾中去了。
  美玉趣極,乃取筆向閣下粉壁上題絕,云:
  花園得趣興將狂,先有嫦娥到畫堂。
  春色滿園堪其賞,何須簾內避張郎。
    吉水張美玉題
  寫畢,唸了一遍,自覺有趣。忽一人自外而入,叱之曰:「爾是何人?擅敢入此花園,可速出去。」弄得美玉沒興而出。
  原來這劉府,乃是本朝軍師劉伯溫之後。見有一告病官員劉元解在家,向為雲南布政。其子劉忠,年纔十九歲,已欽點翰林學士,見為太子師。
  這花園內女子,即劉元輝之女秀英也。其父每為議婚,必使女考郎才,凡數十次,竟無可及者。無知少年,必使婢逐打,受辱者常多。
  是日,與婢春香遊於花園。見了美玉,便潛入珠簾內。覷見美玉眉清目秀,豐姿可人﹔又聞其戲語,見其題詩,甚是驚愛。因僕正興將美玉叱出,乃移步至壁間看其詩句。因想其情,欲和其韻,又恐他人知覺不雅。遂使婢以水洗去其詩,卻自題一絕和之。
  寫罷,又將美玉之詩用紙抄了。再讀之,愈覺有情。乃嘆曰:「真奇才也。」又復想:「我這花園牽長閉鎖。此生縱然復來,又如何得進花園?這詩句題在此間,豈不明珠暗投了。」乃復使婢抹去。卻攜筆硯出圍牆外來,將和詩寫在牆外,卻自轉繡房去了。
  再說美玉被正興叱出,心中念念想著池邊美人。於路詢知其家是世宦,見有劉元輝老爺在家。
  當時轉到寓所,明日又要復往。其僕來安諫曰:「此等地方,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美玉曰:「非爾所知也。這樣人家,有這樣女子,其胸中必有才學。我已題詩在園中,料此女必憐而和之。昨日雖然被他逐出,此乃無知小人,何必介意。我此番復去,或見了他家老爺與及池邊美人,我便以才學動之。」
  於是,美玉復遊於東郊。到了劉莊,日已近午。走到花園門口,祇見園門緊閉。美玉乃繞牆散步,祇見牆上有詩一首,其詩曰:
  詩家常念謫仙狂,誰覺仙風到草堂。
  惟有芳桃能自艷,齋心靜俟看花郎。
    簾中女題
  美玉看罷大喜,曰:「此非池邊美人和我之韻耶?」乃取筆揮一詞,云:
  一睹仙容魂散,滿腔心事誰知。
  東瞻西盼競差遲,裝聾作啞如痴。
  寫畢,自語曰:「今觀此詩,足見其才與意也。不料我美玉也有這個奇遇。」又曰:「庭瑞、庭瑞,爾月下才女未必勝我池邊美人矣。」
  正自樂處,祇見天上陰雲密佈,雷電疾作。來安曰:「雨來了,可回去罷。」美玉亦忙轉身。於路且思且走,不覺風雨驟至,又無處可避,淋得遍身透濕。不題。
  卻說秀英小姐,自從和詩之後,寤寐皆想著看花書生。又不知他題詩後,曾復來否。正尋思間,見書房壁上掛有一副書生衣巾。遂生計曰:「以才憐才,情所難捨,何區區守此俗規。」遂將衣巾假扮男裝,手執小扇,由耳門而出,往城中訪美玉。臨出門時,暗囑春香勿語。
  卻說劉元輝偶自散步,來到圍牆外。忽見牆上有詩數行,看了大怒。又見有詞,筆跡不同,乃歸問其妻景夫人,曰:「汝女與誰有私耶?」夫人曰:「是何言也?」元輝乃將牆外之詩告之。
  夫人不解,乃問婢女春香,春香詐推不知。夫人罵曰:「使爾伏侍小姐,理宜侍坐隨行,敢誰不知麼?我且問爾,小姐何在?」春香亦推不知。夫人怒,乃以鞭撻之。春香受撻不過,乃直言花園始末,並及男裝訪美玉之事。
  夫人急得面如土色。元輝乃至秀英書房中,搜出美玉詩句。乃大怒曰:「我家世代簪纓,豈容此辱女壞我家聲。」遂正衣冠,打轎直抵吳縣。
  使僕投帖入內,吳縣即行出迎,至後堂坐下。元輝乃將游園之事,以及美玉題詩之故,又言:「美玉拐誘女兒男裝私奔,求縣主作主,欲除滅女兒。」
  於是,縣主即發火籤,差人捉拿美玉。元輝乃使僕正興同往捉拿。正興領命,與公差合在一處,向各處尋捕去訖。元輝乃辭歸,心中悶悶不樂。夫人私問隨僕,乃知元輝欲除滅女兒。遂使人知會正興,要賣個眼色,不許捉拿女兒。
  正興得了這個消息,又恐違了老爺之命。思索間,祇見一書生挨身而過,視之,即小姐秀英也。因思老爺、夫人親不過自己骨肉,無非一時之氣,不如賣個人情,免得他日埋怨。回顧公差尚遠,乃扯住小姐,低聲曰:「老爺大怒,已告知縣主,著公差捉拿題詩人與小姐了,可速避眼前之風。」秀英聞言,遂望南而逃。不題。卻說美玉,自從見了牆外詩句,如獲至珍。正想情不了,乃出門外閑散。又欲往東郊探望,尋思無計可以進身。忽見前日花園內叱駕的家入,帶著公差而來,見了美玉便鎖。正是:
    方思劉府無由入,誰覺公差有意來。
  未知美玉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方加之以杖,又加之以夾。既然招出情由,便當制之死地。巡撫忽然一寬,真令讀者驚悴。菊英識出面貌,來安道破情由。乃嘆曰:「事有一定,不可強也。」若因此便正心修身,何嘗做不得好人。
  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故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既欲取其貌,又欲取其才,除菊、秀之外,復何取焉。昔在湖南,全然不用文墨﹔今在劉園,開初便題新詩。不用文墨,到也有榮有辱﹔既題新詩,竟然有辱無榮。才藏美玉之腹,猶美玉投於污泥之中矣,可不惜歟。
  美玉之詩因情而作,秀英之詩見韻而和。一則書於粉壁之內,一則書於園牆之外。正所謂「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庭瑞與菊英,在吳江一唱一和,何等情景,何等安閉。美玉與秀英,在劉園一唱一和,何等寂寞,何等慌忙。庭瑞則泰然自安,科甲聯捷。美玉則終朝不寧,杖夾常殃。理有君子小人之別,於此可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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