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後花園小姐投古井 前陽山菊英遇鬼緣

  話說主考命南昌縣格美玉鎖押,聽候發落,卻自進了貢院。明日出牌,示定考期。
  且說庭瑞等三人,因美玉被押,來到班房詢知其由。無法可救,祇得自己打點進場。
  到了考期,各郡生員俱紛紛應點,而庭瑞等亦皆入場。不上十日,三場俱畢,各言文字,似乎得意,祇是思念美玉不了。
  正言間,忽見美玉曲身拐腳而來。庭等大喜,問其情由,美玉曰:「今番苦殺我也,適間南昌縣將我提出,責打四十,然後釋放。今已行文至吉安,棄我儒巾了。」庭瑞等聞言,皆為之下淚。於是,四人合在一處。
  不數日,龍虎榜出,報子紛紛來寓。蘭英卻中了解元,庭瑞居二,建章卻在五名。三人亦皆得意,惟美玉羞極。及送了主考起身,各自分頭歸家。約言來年,赴京會試。不題。
  當下庭瑞、蘭英到家時,滿門歡喜。庭瑞乃將吳江遇菊英,及妹子願配武公子之事,俱與母親說知,何大姑聞言,無不樂從。
  卻說何二姑,自從那年失子之後,總不生育。夏松連取三妾,俱相繼而亡,夏松夫妻十分淒涼。今聞庭瑞兄妹高中,故來賀喜。聞蘭英配於他郡,甚言不可。大姑曰:「門戶卻也相當,祇是遠了些。奈既已允從,何能挽回。」當下拋開此事不題。
  卻說楊菊英小姐,在吳城河下與庭瑞訂了婚事,寤寐在心。不一日到了衙門,祇望便與父親商量。不料父親往各郡巡邊去了,祇有母親王夫人在署。當日言了些家中閑話。是晚,菊英與梅香同榻,二人將吳江之事商量定妥。
  次日,梅香入見夫人,曰:「夫人常慮小姐難得佳婚,今小姐自得其人矣。」遂將吳江訂約之事直言,乃極力讚其才貌。夫人正色曰:「小賤人,擅敢胡言,壞我規矩。幸得老爺不在衙中,再休亂言!」梅香弄得沒興而退,乃將此言告菊英。菊英附耳曰:「爾可如此如此。」兩人商量已定。
  忽夫人使婢來喚菊英。菊英趨見夫人,低頭不語。夫人罵曰:「爾既讀詩書,當思廉恥。匹配不待父母,夤夜與人私約,規節何在?本欲責打,恐為人笑談,敗我家聲。嗣後務宜痛改前非。」菊英唯唯而退。
  次日,梅香入告夫人曰:「昨晚小姐偶然有病,似乎精神慌惚。」夫人聞知,即來小姐床前視病。但見菊英雙目流淚,欲言不言。夫人命請醫調治。
  又數日,梅香言於夫人曰:「小姐之病更重,數日點水不進,恐難久於人世矣。」夫人著急,使再覓良醫。梅香曰:「非醫藥所能效也。婢日夜與小姐作伴,見小姐慌惚間思念吳江才子。婢因勸之曰:‘天下才人常多,何必獨此一人。以小姐之才,何患無美配乎?’小姐曰:「志在此人,豈容他適?況有盟誓乎?我願不遂,有死而已。似此如之奈何?」
  夫人自思:「祇有此一女,倘遭不測奈何?」又想:「縱然我依從,老爺不肯相容,亦是枉然。」乃曰:「爾可對小姐說,叫他不必造次,恐傷性命。且待老爺回來,再作商量便了。」梅香乃將此言回復小姐,兩人暗暗歡喜,祇待父親回衙。
  過了數日,楊巡撫巡邊轉身,與夫人相見。未及言語,忽報主考到了。巡撫即忙起身,迎接主考進了貢院。
  巡撫便在貢院內監臨,至出榜後方纔出來。及主考進京去訖,自己又作武場主考。直到十月間始得閑暇,方與夫人敘話。言到菊英身上,便將吳城河下與庭瑞訂婚之事,說了一番。
  巡撫即命人喚梅香。梅香正與小姐在房中說話,忽聞前廳呼喚,明知是吳江之事。小姐囑梅香曰:「老爺跟前,要好生說話。」梅香領諾,來到前廳。巡撫間曰:「爾自家中伏侍小姐到此,那吳江之事,爾知其情否?」構香曰:「知情。」巡撫曰:「爾可從頭說來。」梅香曰:「夫人盡知,婢不敢言。」巡撫曰:「有甚為證?」梅香曰:「有詩。」巡撫曰:「可將那詩拿來我看。」梅香即到小姐房中,問小姐拿詩。菊英祇得用紙抄出,付與梅香,自己卻也到廳後竊聽。
  且說梅香來到前廳,將詩呈上。巡撫接過手來,看了一次,大怒曰:「這詩中說‘嫦娥祇合在蟾宮,誰覺今霄下九重’之句,分明是這賤人去鉤他了。楊門不幸,出此辱女,若不除之,有何面目為人上之人!」即呼家奴:「用亂棒將他打死,抬來見我。」家奴因夫人在坐,俱不敢動手。巡撫怒氣更加,乃自取一棒,趕入菊英房中去了。夫人與梅香,唬得面面相域。
  卻說菊英在後廳,聽得父親勢頭不好,乃避入後花園中,那楊巡撫直趕進花園,菊英急得無路,祇得跳入古井自盡。時花園中有一老僕王中,正在栽花。巡撫使命王中曰:「爾可將此座土牆推倒,掩蓋此井。」
  王中領諾,假意掘墻。俟巡撫出去,便用麻索將菊英扯上,開了一扇後門,令其速逃。王中卻又將土,掩塞此井。夫人聞知女兒活埋於井中,痛哭不巳,數日飲食俱廢。巡撫因一時之氣,逼死女兒,後來卻也懊悔不了。
  且說菊英得王中救出,逃奔南門外來。此時遍身皆濕,幸井中水不甚深,口未進水。及至南門,日已過午,傍著一條小路而走。
  約走了七八里,到一地方。四面皆是高山大嶺,樹木叢雜,又有一亭子,上書「前陽山亭」。時人已困倦,天已昏暮,無路可奔,祇得坐地而哭。忽一白髮老人,手倚竹杖而來,問曰:「女子何事在此哭泣?」菊英乃以實告。老人曰:「原來是小姐,失敬了。今且請到小舍暫歇,明日再作他計可也。」菊英謝曰:「既蒙老公公相濟,直乃重生父母也。」
  乃隨那老人轉過山坡。見有一所大廳,門口直書「尚書府」。入門見有公案,兩傍皂隸。驚驚恐恐,宛似衙門。轉入後廳,見有一婢女,老人問曰:「夫人何在?」
  言未畢,祇見數婢妾擁一老婦出來。老人謂老婦曰:「楊小姐到此,可速治酒洗塵。」又謂菊英曰:「此即老妻也。」菊英近前與老婦見禮畢,分賓主坐。老人約陪坐片刻,遂出去了。
  須臾,婢烹香茶獻上。茶畢,席已設矣,老婦請小姐就席。時廳上燈燭輝煌,燦若仙宮。雜餚具呈,敬禮尤甚。數婢女事酒,十分殷勤,席間頗熱,菊英微汗出,婢女乃為之拂扇。菊英將醉,老婦命婢扶之寢。一婢執燈,兩婢相扶,入一廂房。十分幽雅,桌椅俱全,錦被繡榻,果然盡美。菊英和衣而臥,婢乃為之蓋被。
  須臾,婢出,自外掩門。菊自嘆曰:「今日幾乎死矣,不期而遇此緣人真奇遇也。」自覺醉甚,乃閉目而睡,徐徐睡著。
  天明醒來,乃見四面高山,臥於荒野之,地。轉頭視之,乃見一墓,墓上書「故考張公盈川妣李氏之墓」。菊英大驚,乃悟夜來之事是與鬼聚也,乃拜謝於墓前。時天已大明,見左手有條大路,乃隨路而走。
  約數里,見有一大村,村中頗多大屋。菊英走近村前,有一人年四十餘,飄然而來。迎近菊英之前,叫曰:「來者莫非楊小姐耶?」菊曰:「然,君何以知我?」那人曰:「且請入小舍,容我申告其由。」菊不辭,乃與那人入其廳。
  原來此人即張盈川之子,張博之弟也。因守父墓,遂建居於此。當時請菊英坐定,乃曰:「老夫姓張,字昆山。先父字盈川,已去世多年。昨晚三更夢先父至,謂:’明日辰刻,有楊巡撫小姐以難奔逃,路過我家。可請入內以禮相留。’適間早起,以夢寐之事尚未深信,不料小姐果然到此,真乃奇事。」菊英聞言,亦將昨晚之事細說一遍,兩相稱奇。
  於是菊英寓於其家。昆山之妻郭氏甚賢,菊英拜為繼母,稱昆山為繼父。昆山有子二,一名登,字敬威﹔一名華,字顯威,皆善詩文。與菊英結為姐弟。不題。
  卻說菊英之母王夫人,終日哭女不已。老僕王中,見巡撫在書院晝寢。乃密來見夫人,具言救出菊英之事。夫人大喜,乃與王中白銀百兩,令其四處尋覓:「若有蹤跡,速來報我。」王中諾命,遂到四處訪問,竟無影跡。
  一日,尋到前陽山。立於高嶺之上,遠遠望見一大村,乃訪入村中。見有一高樓大廈,旁有一花園。王中於花園格眼中,覷見異花滿園。忽見樓上,有數女子從閣道而下,直進花園。內有一女,乃小姐也。王中大喜,乃扣扉而入。菊英喜曰:「爾因甚到此?」中曰:「夫人思念甚切,故使僕來尋訪。今相遇於此,僕之幸也。」乃從身上取出白銀百兩交菊英,曰:「此夫人付來,應小姐用的。小姐小心在此暫屯些時,夫人自有道理。」菊英應諾,乃帶王中至後廳,將上項事一一對中說知。
  恰昆山自外而來,菊英指謂王中曰:「即是我活命恩人也。」王中聞言,便伏地叩頭。昆連忙扶起,因問知是夫人使命,乃與之坐。菊英乃出白銀於桌上,對昆山曰:「家母使小僕,奉上白金百兩,祈為笑納。他日自當重報。」昆山曰:「衰朽之地,得蒙小姐光降,已是萬幸,仍敢望報。祇是此銀轉贈王中便了。」王中推辭不過,祇得領受。
  當下菊英寫了書信,令王中帶歸,以安夫人之心,書中之意,但言誓配庭瑞。正是:
    死生不改吳江約,可謂楊家女丈夫。
  未知如何配了庭瑞,且聽下文分解。


  庭瑞中、蘭英中、建章亦中,惟美玉一人困於鎖押。若論其才,四子皆可並耳,論其德,則異矣。可見榜上功名,非徒文字所能取也。
  蘭英之配建章,庭瑞先有是心,蘭英後見其人。獨何二姑一人不樂,左襯下文之妙。菊英之遇庭瑞,一彈一歌,能使庭瑞感興。梅香之見夫人,一問一答,又能使夫人允從。當日無梅香,何以通言於庭瑞。今日無梅香,何以轉達予夫人。由此論之,庭菊之婚,皆梅香之力也。
  巡撫見詩而怒,小姐事急而奔。奔而無路,自投古井,則一番情思,付之流水矣。賴王中一線之路,接出無數妙文,王中之功,又勝於梅香多矣。
  人救人不奇,鬼救人更奇。食人食不奇,食鬼食更奇。宿人宇不奇,宿鬼舍更奇。一段鬼絛,當得一部《聊齋志》。
  初遇鬼緣,得免寒夜淒涼。既通人緣,得免肌膚奔苦。遇鬼緣本出鬼意,遇人緣全賴人夢。夢者,鬼之所使也。信乎,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訂約之後,心中有一庭瑞﹔投井之後,心中猶有一庭瑞。安危不易其志,死生不變其心,真乃女中之丈夫。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