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十九則)

  文章小伎「文章一小伎,於道未為尊。」雖杜子美有激而云,然要為失言,不可以訓。文章豈小事哉!《易.賁》之彖言:「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稱帝堯煥乎有文章。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詩》美衛武公,亦云有文章。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聖賢,桀、紂、幽、厲之昏亂,非《詩》《書》以文章載之,何以傳?伏羲畫八卦,文王重之,非孔子以文章翼之,何以傳?孔子至言要道,托《孝經》、《論語》之文而傳。曾子、子思、孟子傳聖人心學,使無《中庸》及七篇之書,後人何所窺門戶?老、莊絕滅禮學,忘言去為,而五千言與《內篇》、《外篇》極其文藻。釋氏之為禪者,謂語言為累,不知大乘諸經可廢乎?然則詆為小伎,其理謬矣!彼後世為詞章者,逐其末而忘其本,玩其華而落其實,流宕自遠,非文章過也。杜老所云「文章千古事」,「已似愛文章」,「文章日自負」,「文章實致身」,「文章開宎奧」,「文章憎命達」,「名豈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誣」,「海內文章伯」,「文章曹植波瀾闊」,「庾信文章老更成」,「豈有文章驚海內」,「每語見許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類,多指詩而言,所見狹矣!
  三長月釋氏以正、五、九月為「三長月」,故奉佛者皆茹素。其說云:天帝釋以大寶鏡,輪照四天下,寅、午、戌月,正臨南贍部洲,故當食素以徽福。官司謂之「斷月」,故受驛券有所謂羊肉者,則不支。俗謂之「惡月」,士大夫赴官者,輒避之。或人以謂唐日藩鎮蒞事,必大享軍,屠殺羊豬至多,故不欲以其月上事,今之他官,不當爾也。然此說亦無所經見。予讀《晉書.禮志》,穆帝納後,欲用九月,九月是「忌月」。《北齊書》云高洋謀篡魏,其臣宋景業言:「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於其位。」景業曰:「王為天子,無復下期,豈得不終於其位乎?」乃知此忌相承,由來已久,竟不能曉其義及出何經典也。
  兄弟直西垣《秦少游集》中,有《與鮮於子駿書》云:「今中書舍人皆以伯仲繼直西垣,前世以來未有其事,誠國家之美,非特衣冠之盛也,除書始下,中外欣然,舉酒相屬。」予以其時考之,蓋元祐二年,謂蘇子由、曾子開、劉貢甫也。子由之兄子瞻,子開之兄子固、子宣,貢甫之兄原甫,皆經是職,故少游有此語云。紹興二十九年,予仲兄始入西省,至隆興二年,伯兄繼之,乾道三年,予又繼之,相距首尾九歲。予作謝表云:「父子相承,四上鑾坡之直;弟兄在望,三陪風閣之游。」比之前賢,實為遭際,固為門戶榮事,然亦以此自愧也。
  續樹萱錄頃在秘閣抄書,得《續樹萱錄》一卷,其中載隱君子元撰夜見吳王夫差,與唐諸詩人吟詠事。李翰林詩曰:「芙蓉露濃紅壓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馬,梁間燕子三見歸。」張司業曰:「綠頭鴨兒咂萍藻,彩蓮女郎笑花老。」杜舍人曰:「鼓鼙夜戰北窗風,霜葉沿階貼亂紅。」三人皆全篇。杜工部曰:「紫領寬袍湧酒巾,江頭蕭散作閒人。」白少傅曰:「不因霜葉辭林去,的當山翁未覺秋。」李賀曰:「魚鱗甕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掛團壁。」三人皆未終篇。細味其體格語句,往往逼真。後閱《秦少游集》,有《秋興》九首,皆擬唐人,前所載咸在焉。關子東為秦集序云「擬古數篇,曲盡唐人之體」,正謂是也。何子楚云:「《續直錄》乃王性之所作,而托名他人。」今其書才有三事,其一曰賈博喻,一曰全若虛,一曰元撰,詳命名之義,蓋取諸子虛、亡是公云。
  館職名存國朝館閣之選,皆天下英俊,然必試而後命。一經此職,遂為名流。其高者,曰集賢殿修撰、史館修撰、直龍圖閣、直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秘閣。次日集賢、秘閣校理。官卑者,曰館閣校勘、史館檢討,均謂之館職。記注官缺,必於此取之,非經修注,未有直除知制誥者。官至員外郎則任子,中外皆稱為學士。及元豐官制行,凡帶職者,皆遷一官而罷之,而置秘書省官,大抵與職事官等,反為留滯。政和以後,增修撰直閣貼職為九等,於是材能治辦之吏、貴游乳臭之子,車載斗量,其名益輕。南渡以來,初除校書正字,往往召試,雖曰館職不輕界,然其遷敘,反不若寺監之徑捷。至推排為郎,即失其故步,混然無別矣。
  南宮适南宮适問羿、奡不得其死,禹、稷有天下,言力可賤而德可貴。
  其義已盡,無所可答,故夫子俟其出而歎其為君子,獎其尚德,至於再言之,聖人之意斯可見矣。然明道先生云:「以禹、稷比孔子,故不答。」范淳父以為禹、稷有天下,故夫子不敢答,弗敢當也。楊龜山云:「禹、稷之有天下,不止於躬稼而已,孔子未盡然其言,故不答。然而不正之者,不責備於其言,以沮其尚德之志也,與所謂『雍之言然,則異矣。」予竊謂南宮之間,初無以禹、稷比孔子之意,不知二先生何為有是言?若龜山之語,淺之已甚!獨謝顯道云:「南宮适知以躬行為事,是以謂之君子。知言之要,非尚德者不能,在當時發問間,必有目擊而道存,首肯之意,非直不答也。」其說最為切當。
  吳王殿漢高祖五年,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吳芮為長沙王。
  十二年,以三郡封吳王濞,而豫章亦在其中。又趙佗先有南海,後擊並桂林、象郡。則芮所有,但長沙一郡耳。按芮本為秦番陽令,故曰番君。項羽已封為衡山王,都邾。邾,今之黃州也。復侵奪其地。故高祖徙之長沙而都臨湘,一年薨,則其去番也久矣。今吾邦猶指郡正廳為吳王殿,以謂芮為王時所居。牛僧孺《玄怪錄》載,唐元和中,饒州刺史齊推女,因止州宅誕育,為神人擊死,後有仙官治其事,云:「是西漢鄱陽王吳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時所居。」皆非也。
  王衛尉漢高祖怒蕭何,謂王衛尉曰:「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予,今相國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係治之。」衛尉曰:「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輕魏王,責之曰:「我見隋家諸王,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躓頓,我自不許兒子縱橫耳。」魏鄭公曰:「隋高祖不知禮義,寵縱諸子,使行非禮,尋皆罪黜,不可以為法,亦何足道。」觀高祖、太宗一時失言,二臣能因其所言隨即規正,語意既直,於激切中有婉順體,可謂得諫爭之大義。雖微二帝,其孰不降心以聽乎!
  前代為鑒人臣引古規戒,當近取前代,則事勢相接,言之者有證,聽之者足以鑒。《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周書》曰:「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鑒!」又曰:「我不可不鑑於有殷。」又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周公作《無逸》,稱商三宗。漢祖命群臣言吾所以有天下,項氏所以失天下,命陸賈著秦所以失天下。張釋之為文帝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漢所以興。賈山借秦為喻。賈誼請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觀之。魏鄭公上書於太宗云:「方隋之未亂,自謂必無亂;方隋之未亡,自謂必無亡。臣願當今動靜以隋為鑒。」馬周云:「煬帝笑齊、魏之失國,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齊、魏也。」張玄素諫太宗治洛陽宮曰:「乾陽畢功,隋人解體,恐陛下之過,甚於煬帝。若此役不息,同歸於亂耳!」考《詩》、《書》所載及漢、唐諸名臣之論,有國者之龜鏡也,議論之臣,宜以為法。
  治盜法不同唐崔安潛為西川節度使,到官不詰盜。曰:「盜非所由通容,則不能為。」乃出庫錢置三市,置榜其上,曰:「告捕一盜,賞錢五百絡。侶者告捕,釋其罪,賞同平人。」未幾,有捕盜而至者。盜不服,曰:「汝與我同為盜十六年,贓皆平分,汝安能捕我?」安潛曰:「汝既知吾有榜,何不捕彼以來?則彼應死,汝受賞矣。汝既為所先,死復何辭?」立命給捕者錢,使盜視之,然後殺盜於市。於是諸盜與其侶互相疑,無地容足,夜不及旦,散逃出境,境內遂無一人為盜。予每讀此事,以為策之上者。及得李公擇治齊州事,則又不然。齊素多盜,公擇痛治之,殊不止。他日得黠盜,察其可用,刺為兵,使直事鈴下。問問以盜發輒得而不衰止之故。曰:「此繇富家為之囊。便盜自相推為甲乙,官吏巡捕及門,擒一人以首,則免矣。」公擇曰:「吾得之矣。」乃令凡得藏盜之家,皆發屋破柱,盜賊遂清。予乃知治世問事,不可泥紙上陳跡。如安潛之法可渭善矣,而齊盜反恃此以為沉命之計,則變而通之,可不存乎其人哉!
  和詩當和意古人酬和詩,必答其來意,非若今人為次韻所局也。觀《文選》所編何劭、張華、盧諶、劉琨、二陸、三謝諸人贈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載。姑取杜集數篇,略紀於此。高適寄杜公云:「愧爾東西南北人。」社則云:「東西南北更堪論。」高又有詩云:「草《玄》今已畢,此外更何言?」杜則云:「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嚴武寄杜云:「興發會能馳駿馬,終須重到使君攤。」杜則云:「在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逕欲教鋤。」杜公寄嚴詩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細菊斑,遙知簇鞍馬,回首白雲間。」嚴答云:「臥向巴山落月時」,「籬外黃花菊對誰,跂馬望君非一度。」杜送韋迢云:「洞庭無過雁,書疏莫相忘。」迢云:「相憶無南雁,何時有報章?」杜又云:「雖無南去雁,看取北來魚。」郭受寄杜云:「春興不知凡幾首?」杜答云:「藥裡關心詩總廢。」皆如鍾磐在虞,叩之則應,往來反覆,於是乎有餘味矣。
  稷有天下「稷躬稼而有天下」、「泰伯三以天下讓」、「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皆以子孫之事追言之。是時,稷始封於部,古公方邑於梁山之下,文王才有岐周之地,未得云天下也。禹未嘗躬稼,因稷而稱之。
  一世人材一世人材,自可給一世之用。苟有以致之,無問其取士之門如何也。今之議者,多以科舉經義;詩賦為言,以為詩賦浮華無根抵,不能致實學,故其說常右經而左賦。是不然。成周之時,下及列國,皆官人以世。周之劉、單、召、甘,晉之韓、趙、荀、魏,齊之高、國、陳、鮑,衛之孫、寧、孔、石,宋之華、向、皇、樂,鄭之罕、駟、國、游,魯之季、孟、臧、展,楚之鬥、蒍、申、屈,皆世不乏賢,與國終畢。漢以經術及察舉,魏、晉以州鄉中正,東晉、宋、齊以門第,唐及本朝以進士,而參之以任子,皆足以盡一時之才。則所謂科目,特借以為梯階耳!經義、詩賦,不問可也。
  王逢原王逢原以學術,邢居實以文采,有盛名於嘉祐、元豐間。然所為詩文,多怨抑沉憤。哀傷涕位,若辛苦憔悴不得其平者,故皆不克壽,逢原年二十八,居實才二十。天界其才而嗇其壽,吁,可惜哉!
  吏文可笑吏文行移,只用定本,故有絕可笑者。如文官批書印紙,雖宮、觀、岳、廟,亦必云不曾請假;或已登科級,見官台省清要,必云不曾應舉若試刑法。予在西掖時,漢州申顯惠侯神,頃係宣撫司便宜加封昭應公,乞換給制書。禮、寺看詳,謂不依元降指揮於一年限內自陳,欲符下漢州,告示本神知委。予白丞相別令勘當,乃得改命。淳熙六年,予以大禮恩澤改奏一歲兒,吏部下饒州,必欲保官狀內聲說被奏人曾與不曾犯決笞,有無翦刺,及曾與不曾先經補官因罪犯停廢,別行改奏;又令供與予係是何服屬。父之於子而問何服屬,一歲嬰兒而問曾與不曾入仕坐罪,豈不大可笑哉!
  靖康時事鄧艾伐蜀,劉禪既降,又敕姜維使降於鍾會,將士咸怒,拔刀斲石。魏圍燕於中山既久,城中將士皆思出戰,至數千人,相率請於燕主,慕容隆言之尤力,為慕容麟沮之而罷。契丹伐晉連年,晉拒之,每戰必勝。其後,杜重威陰謀欲降,命將士出陳於外,士皆踴躍,以為出戰,既令解甲,士皆慟哭,聲振原野。予頃修《靖康實錄》,竊痛一時之禍,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十萬,曾不能北向發一矢、獲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斃!虎旅雲屯,不聞有如蜀、燕、晉之憤哭者。近讀《朱新仲詩集》,有《記昔行》一篇,正敘此時事。其中云:「老種憤死不得戰,汝霖疽發何由痊?」乃知忠義之士,世未嘗無之,特時運使然耳。
  並韶梁武帝時,有交趾人並韶者,富於詞藻,詣選求官,而吏部尚書蔡搏以並姓無前賢,除廣陽門郎。韶恥之,遂還鄉里謀作亂。夫用門地族望為選舉低昂,乃晉、宋以來弊法,蔡搏賢者也,不能免俗,何哉?
  讖緯之學圖讖星緯之學,豈不或中,然要為誤人,聖賢所不道也。畦孟睹公孫病己之文,勸漢昭帝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不知宣帝實應之,孟以此誅。孔熙先知宋文帝禍起骨肉,江州當出天子,故謀立江州刺史彭城王,而不知孝武實應之,熙先以此誅。當涂高之讖,漢光武以詰公孫述,袁術、王濬皆自以姓名或父字應之,以取滅亡,而其兆為曹操之魏。兩角犢子之讖,周子諒以劾牛仙客,李德裕以議牛僧孺,而其兆為朱溫。隋煬帝謂李氏當有天下,遂誅李金才之族,而唐高祖乃代隋。唐太宗知女武將竊國命,遂濫五娘子之誅,而阿武婆幾易姓。武後謂代武者劉,劉無強姓,殆流人也,遂遣六道使悉殺之,而劉幽求佐臨淄王平內難,韋、武二族皆殄滅。晉張華、郭璞,魏崔伯深,皆精於天文卜筮,言事如神,而不能免於身誅家族,況其下者乎!真假皆妄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天開圖畫即江山」,「身在畫圖中」之語。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歎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時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須九重真龍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骼」,「直訝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為假,以假為真,均之為妄境耳。人生萬事如是,何特此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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