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二十八則)

  霍光賞功漢武帝外事四夷,出爵勸賞,凡將士有軍功,無問貴賤,未有不封侯者。及昭帝時,大鴻臚田廣明平益州夷,斬首捕虜三萬,但賜爵關內侯。蓋霍光為政,務與民休息,故不欲求邊功,益州之師,不得已耳,與唐宋璟抑郝靈佺斬默啜之意同。然數年之後,以范明友擊烏桓,傅介子刺樓蘭,皆即侯之,則為非是,蓋明友,光女婿也。
  尺棰取半《莊子》載惠子之語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雖為寓言,然此理固具。蓋但取其半,正碎為微塵,餘半猶存,雖至於無窮可也。特所謂卵有毛、雞三足、犬可以為羊、馬有卵、火不熱、龜長於蛇、飛鳥之景未嘗動,如是之類,非詞說所能了也。
  漢文失材漢文帝見李廣曰:「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戶侯豈足道哉!」賈山上書言治亂之道,借秦為喻,其言忠正明白,不下賈誼,曾不得一官,史臣猶贊美文帝,以為山言多激切,終不加罰,所以廣諫爭之路。觀此二事,失材多矣。吳、楚反時,李廣以都尉戰昌邑下顯名,以梁王授廣將軍印,故賞不行。武帝時,五為將軍擊匈奴,無尺寸功,至不得其死。三朝不遇,命也夫!
  陳軫之說疏戰國權謀之士,游說從橫,皆趨一時之利,殊不顧義理曲直所在。張儀欺楚懷王,使之絕齊而獻商於之地。陳軫諫曰:「張儀必負王,商於不可得而齊、秦合,是北絕齊交,西生秦患。」其言可謂善矣。然至云:「不若陰合而陽絕於齊,使人隨張儀,苟與吾地,絕齊未晚。」是軫不深計齊之可絕與否,但以得地為意耳。及秦負約,楚王欲攻之。軫又勸曰:「不如因賂之以一名都,與之並兵而攻齊,是我亡地於秦,取償於齊也。」此策尤乖謬不義。且秦加亡道於我,乃欲賂以地,齊本與國,楚無故而絕之,宜割地致幣,卑詞謝罪,復求其援,而反欲攻之,軫之說於是疏矣。乃知魯仲連、虞卿為豪傑之士,非軫輩所能企及也。
  顏率兒童之見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顏率請借救於齊。乃詣齊王許以鼎,齊為發兵救周,而秦兵罷。齊將求鼎,周君又患之。顏率復詣齊曰:「願獻九鼎,不識何塗之從而致之齊?」齊王將寄徑於梁、於楚,率皆以為不可,齊乃止。《戰國策》首載此事,蓋以為奇謀。予謂此特兒童之見爾!爭戰雖急,要當有信。今一給齊可也,獨不計後日諸侯來伐,誰復肯救我乎?疑必無是事,好事者飾之爾。故《史記》、《通鑑》皆不取。
  皇甫湜正閏論晉魏以來,正閏之說紛紛,前人論之多矣。蓋以宋繼晉,則至陳而無所終,由隋而推之,為周為魏,則上無所起。故司馬公於《通鑑》取南朝承晉訖於陳亡,然後繫之隋開皇九年,姑藉其年以紀事,無所抑揚也。唯皇甫湜之論不然,曰:「晉之南遷,與平王避戎之事同,而元魏種實匈奴,自為中國之位號。謂之滅耶,晉實未改;謂之禪耶,已無所傳。而往之著書者有帝元,今之為錄者皆閏晉,失之遠矣。晉為宋,宋為齊,齊為梁,江陵之滅,則為周矣。陳氏自樹而奪,無容於言。故自唐推而上,唐受之隋,隋得之周,周取之梁,推梁而上以至於堯、舜,為得天下統。則陳僭於南,元閏於北,其不昭昭乎?」此說亦有理。然予復考之,滅梁江陵者,魏文帝也,時歲在甲戌。又三年丁丑,周乃代魏。不得云江陵之滅,則為周也。
  簡師之賢《皇甫持正集》有《送簡師序》,云:「韓侍郎貶潮州,浮圖之士,歡快以抃,師獨憤起訪餘求序行,資適潮,不顧蛇山鱷水萬里之嶮毒,若將朝得進拜而夕死者。師雖佛其名,而儒其行;雖夷狄其衣服,而人其知。不猶愈於冠儒冠,服朝服,惑溺於經怪之說以致彝倫邪?」予讀其文,想見簡師之賢,而惜其名無傳於後世,故表而出之。
  老人推恩唐世赦宥,推恩於老人絕優。開元二十三年,耕籍田。侍老百歲以上,版授上州刺史;九十以上,中州刺史;八十以上,上州司馬。二十七年,赦。百歲以上,下州刺史,婦人郡君;九十以上,上州司馬,婦人縣君;八十以上,縣令,婦人鄉君。天寶七載,京城七十以上本縣令,六十以上縣丞,天下侍老除官與開元等。國朝之制,百歲者始得初品官封,比唐不侔矣。淳熙三年,以太上皇帝慶壽之故,推恩稍優,遂有增年詭籍以冒榮命者。使如唐日,將如何哉!
  唐三杰漢高祖以蕭何、張良、韓信為人傑,此三人者真足以當之也。唐明皇同日拜宋璟、張說、源乾曜三故相官,帝賦《三杰詩》,自寫以賜。其意蓋以比蕭、張等也。說與乾曜豈璟比哉!明皇可謂不知臣矣。
  忠義出天資忠義守節之士,出於天資,非關居位貴賤,受恩深淺也。王莽移漢祚,劉歆以宗室之雋、導之為逆,孔光以宰相輔成其事。而龔勝以故大夫守誼以死。郭欽、蔣詡以刺史、郡守,栗融、禽慶、曹竟、蘇章以儒生,皆去官不仕。陳咸之家,至不用王氏臘。蕭道成篡宋,褚淵、王儉,奕世達宦,身為帝甥、主婿,所以縱臾滅劉,唯恐不速。而死節者乃王蘊、卜伯興、黃回、任候伯之輩耳。安祿山、朱泚之變,陳希烈、張均、張垍、喬琳、李忠臣,皆以宰相世臣,為之丞弼。而甄濟、權臯、劉海賓、段秀實,或以幕府小吏,或以廢斥列卿,捐身立節,名震海內。人之賢不肖,相去何止天冠地履乎!劉歆不孝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劉歆事父,雖不載不孝之跡,然其議論每與向異同。故向拳拳於國家,欲抑王氏以崇劉氏,而歆乃力贊王莽,倡其凶逆,至為之國師公,又改名秀以應圖讖,竟亦不免為莽所誅,子棻、女愔皆以戮死。使無道每如是,不善者其知懼乎!
  漢法惡誕謾李廣以私忿殺霸陵尉,上書自陳謝罪。武帝報之曰:「報忿除害,朕之所圖於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跳,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張敞殺絮舜,上書曰:「臣待罪京兆,絮舜本臣素所厚吏,以臣有章劾當免,受記考事,謂臣『五日京兆』,背恩忘義。臣竊以舜無狀,枉法以誅之。臣賊殺不辜,鞫獄故不直,死無所恨。」宣帝引拜為刺史。漢世法令,最惡誕謾罔上。廣、敞雖妄殺人,一語陳情,則赦之不問,所以開臣下不敢為欺之路也。武帝待張湯非不厚,及問魯謁居事,謂其懷詐面欺,殺之不貸,真得御臣之法。漢官名漢官名有不書於《百官表》,而因事乃見者。如行冤獄使者,因張敞殺絮舜而見;美俗使者,因何並代嚴詡而見;河堤使者,因王延世塞決河而見;直指使者,因暴勝之而見。豈非因事置官,事已即罷乎?
  五胡亂華劉聰乘晉之衰,盜竊中土,身死而嗣滅,男女無少長皆戕於靳准。劉曜承其後,不能十年,身為人禽。石勒嘗盛矣,子奪於虎。虎盡有秦、魏、燕、齊、韓、趙之地,死不一年,而後嗣屠戮,無一遺種。慕容雋乘石氏之亂,跨據河山,亦僅終其身,至子而滅。苻堅之興,又非劉、石比,然不能自免,社稷為墟。慕容垂乘苻氏之亂,盡復燕祚,死未期年,基業傾覆。此七人者,皆夷狄亂華之巨孽也,而不能久如此。今之金虜,為國八十年,傳數酋矣,未亡何邪?
  石宣為著石虎將殺其子宣,佛圖澄諫曰:「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猶長,若必誅之,宣當為彗星下掃鄴宮。」虎不從。明年,虎死。二年,國亡。《晉史》書之以為澄言之驗。予謂此乃石氏窮凶極虐,為天所棄。豈一逆子便能上乾玄象,起彗孝乎?宣殺其弟韜,又欲行冒頓之事,寧有不問之理?澄言既妄,史氏誤信而載之,《資治通鑑》亦失於不刪也。
  三公改他宮國初以來,宰相帶三公官居位,及罷去,多有改他官者。范質自司徒、侍中改太子太傅,王溥自司空改太子太保,呂蒙正自司空改太子太師是也。天禧以前唯趙普、王旦乃依舊公師,仍復遷秩。天聖而後,恩典始隆,張士遜致仕,至以兵部尚書得太傅云。
  帶職致仕熙寧以前,待制學士致仕者,率遷官而解其職,若有疾就閒者,亦換為集賢院學士。蓋不以近職處散地也。帶職致仕,方自熙寧中王素始。後改集賢學士為修撰,政和中又改為右文云。
  朋友之義朋友之義甚重。天下之達道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而至朋友之交。故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天下俗薄,而朋友道絕。」見於《詩》。「不信乎朋友,弗獲乎上。」見於《中庸》、《孟子》。「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車馬衣裘,與朋友共」,子路之志也;「與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周禮》六行,五曰任,謂信於友也。漢、唐以來,猶有范張、陳雷、元白、劉柳之徒,始終相與,不以死生貴賤易其心。本朝百年間,此風尚存。嗚呼,今亡矣!
  高科得人國朝自太平興國以來,以科舉羅天下士,士之策名前列者,或不十年而至公輔。呂文穆公蒙正、張文定公齊賢之徒是也。及嘉祐以前,亦指日在清顯。東坡《送章子平序》,以謂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數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於公卿者,五人而已。蓋為士者知其身必達,故自愛重而不肯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貴期之,故相與愛惜成就,以待其用。至嘉祐四年之制,前三名始不為通判,第一人才得評事、簽判,代還升通判,又任滿,始除館職。王安石為政,又殺其法,恩數既削,得人亦衰矣。觀天聖初榜,宋鄭公郊、葉清臣、鄭文肅公戩、高文莊公若訥、曾魯公公亮五人連名,二宰相、二執政、一三司使。第二榜,王文忠公堯臣、韓魏公琦、趙康靖公概連名。第三榜,王宣徽拱辰,劉相炕、孫文懿公抃連名。楊寘榜,寘不幸即死,王歧公珪、韓康公絳、王荊公安石連名。劉輝榜,輝不顯,胡右丞宗愈、安門下燾、劉忠肅公摯、章申公惇連名,其盛如此。治平以後,第一人作侍從,蓋可數矣。
  辛慶忌漢成帝將立趙飛燕為皇后,怒劉輔直諫,囚之掖廷獄,左將軍辛慶忌等上書救輔,遂得減死。朱雲請斬張禹,上怒,將殺之,慶忌免冠解印綬,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臣敢以死爭。」叩頭流血。上意解,然後得已。慶忌此兩事,可與汲黯、王章同科。班史不書於本傳,但言其為國虎臣,匈奴、西域敬其威信而已。方爭朱雲時,公卿在前,曾無一人助之以請,為可羞也。
  楚懷王秦楚之際,楚懷王以牧羊小兒,為項氏所立,首尾才三年。以事考之,東坡所謂天下之賢主也。項梁之死,王並呂臣、項羽軍,自將之,羽不敢爭。見宋義論兵事,即以為上將軍,而羽乃為次將。擇諸將入關,羽怨秦,奮勢願與沛公西,王以羽慓悍禍賊,不許,獨遣沛公,羽不敢違。及秦既亡,羽使人還報王,王曰:「如約。」令沛公王關中。此數者,智能自制命,非碌碌屠主受令於強臣者,故終不能全於項氏。然遣將救趙滅秦,至於有天下,皆出其手。太史公作《史記》,當為之立本紀,繼於秦後,迨其亡,則次以漢高祖可也。而乃立《項羽本紀》,義帝之事特附見焉,是直以羽為代秦也,其失多矣。高祖嘗下詔,以秦皇帝、楚隱王亡後,為置守泵,並及魏、齊、趙三王,而義帝乃高祖故君,獨缺不問,豈簡策脫佚乎?
  范增非人傑世謂范增為人傑,予以為不然。夷考平生,蓋出戰國從橫之餘,見利而不知義者也。始勸項氏立懷王,及羽奪王之地,遷王於郴,已而拭之,增不能引君臣大誼,爭之以死。懷王與諸將約,先入關中者王之,沛公既先定關中,則當如約,增乃勸羽殺之,又徙之蜀漢。羽之伐趙,殺上將宋義,增為末將,坐而視之。坑秦降卒,殺秦降王,燒秦宮室,增皆親見之,未嘗聞一言也。至於滎陽之役,身遭反間,然後發怒而去。嗚呼,疏矣哉!東坡公論此事偉甚,猶未盡也。
  翰苑故事翰苑故事,今廢棄無餘。唯學士入朝,猶有朱衣院吏雙引至朝堂而止,及景靈宮行香,則引至立班處。公文至三省不用申狀,但尺紙直書其事,右語云:「諮報尚書省伏候裁旨,月日押。」謂之諮報。此兩事僅存。
  唐揚州之盛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判官多至數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風十里珠簾」之句,張桔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詩云:「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徐凝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盛可知矣。自畢師鐸、孫儒之亂,蕩為丘墟。楊行密復葺之,稍成壯藩,又毀於顯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張祜詩唐開元、天寶之盛,見於傳記、歌詩多矣,而張祜所詠尤多,皆他詩人所未嘗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燈》云:「乾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上已樂》云:「猩猩血染係頭標,天上齊聲舉畫橈。卻是內人爭意切,六宮紅袖一時招。」《春鶯囀》云:「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又有《大酺樂》、《邠王小管》、《李謨笛》、《寧歌來》、《邪娘羯鼓》、《退宮人》、《耍娘歌》、《悖拿兒舞》、《阿▉湯》、《雨霖鈴》、《香囊子》等詩,皆可補開、天遺事,弦之樂府也。
  古人無忌諱古人無忌諱。如季武子成寢,杜氏之葬在西階之下,請合葬焉,許之,入宮而不敢哭,武子命之哭。曾子與客立於門側,其徒有父死,將出哭於巷者,曾子曰:「反哭於爾次。」北面而弔焉。伯高死於衛,赴於孔子,孔子曰:「夫由賜也見我,吾哭諸賜氏。」遂哭於子貢寢門之外,命子貢為之主,曰:「為爾哭也來者,拜之。」夫以國卿之寢階,許外人入哭而葬,己所居室,而令門弟子哭其親,朋友之喪,而受哭於寢門之外,今人必不然者也。聖賢所行,因為盡禮,季孫宿亦能如是。以古方今,相去何直千萬也。
  宰我不詐宰我以三年之喪為久,夫子以食稻衣錦問之曰:「於女安乎?」曰:「安。」後人以是譏宰我,謂孔門高第乃如是。殊不知其由衷之言,不為詐隱,所以為孔門高第也。魯悼公之喪,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達禮也,吾三臣者之不能居公室也,四方莫不聞矣,勉而為瘠,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我則食食。」樂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惡乎用吾情!」謂勉強過禮也,夫不情之惡,賢者所深戒,雖孟敬子之不臣,寧廢禮食食,不肯不情而為瘠。蓋先王之澤未遠,故不肖者亦能及之。
  李益盧綸詩李益、盧綸,皆唐大歷十才子之杰者。綸於益為內兄,嘗秋夜同宿,益贈綸詩曰:「世故中年別,餘生此會同。卻將愁與病,獨對朗陵翁。」綸和曰:「戚戚一西東,十年今始同。可憐風雨夜,相問兩衰翁。」二詩雖絕句,讀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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