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十五則)

  諸葛公諸葛孔明千載人,其用兵行師,皆本於仁義節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蓋其操心制行,一出於誠,生於亂世,躬耕隴畝,使無徐庶之一言,玄德之三顧,則苟全性命,不求聞達必矣。其始見玄德,論曹操不可與爭鋒,孫氏可與為援而不可圖,唯荊、益可以取,言如蓍龜,終身不易。二十餘年之間,君信之,士大夫仰之,夷夏服之,敵人畏之。上有以取信於主,故玄德臨終,至云「嗣子不才,君可自取」;後主雖庸懦無立,亦舉國聽之而不疑。下有以見信於人,故廢廖立而立垂位,廢李嚴而嚴致死。後主左右奸辟側佞,充塞於中,而無一人有心害疾者。魏盡據中州,乘操、丕積威之後,猛士如林,不敢西向發一矢以臨蜀,而公六出征之,使魏畏蜀如虎。司馬懿案行其營壘處所,歎為天下奇才。錘會伐蜀,使人至漢川祭其廟,禁軍士不得近墓樵彩,是豈智力策慮所能致哉?魏延每隨公出,輒欲請兵萬人,與公異道會於潼關,公制而不許,又欲請兵五千,循秦嶺而東,直取長安,以為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史臣謂公以為危計不用,是不然。公真所謂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方以數十萬之眾,據正道而臨有罪,建旗鳴鼓,直指魏都,固將飛書告之,擇日合戰,豈復翳行竊步,事一旦之譎以規成陽哉!司馬懿年長於公四歲,懿存而公死,才五十四耳,天不祚漢,非人力也。「霸氣西南歇,雄圖曆數屯。」杜詩盡之矣。
  沐浴佩玉「石貽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獨不可,曰:『孰有執親之喪若此者乎?』」似亦足以盡其事,然古意衰矣。
  談叢失實後山陳無己著《談叢》六卷,高簡有筆力,然所載國朝事,失於不考究,多爽其實,漫析數端於此。
  其一云:「呂許公惡韓、富、范三公,欲廢之而不能,及西軍罷,盡用三公及宋莒公、夏英公於二府,皆其仇也。呂既老,大事猶問,遂請出大臣行三邊,既建議,乃數出道者院宿,范公奉使陝西,宿此院,相見云云。」按呂公罷相,詔有同議大事之旨,公辭,乃慶曆三年三月,至九月致仕矣。四年七月,富、范始奉使,又三公入二府時,莒公自在外,英公拜樞密使而中輟,後二年莒方復入,安有五人同時之事?
  其二云:「杜正獻、丁文簡為河東宣撫,任布之子上書歷詆執政,至云至於臣父,亦出遭逢,謂其非德選也。杜戲丁曰:『賢郎亦要牢籠。』丁深銜之。其後二公同在政府,蘇子美進奏事作,杜避嫌不預,丁論以深文,子美坐廢為民,社亦罷去。一言之謔,貽禍如此。」按杜公以執政使河東時,丁以學士為副,慶曆四年十一月進奏獄起,杜在相位,五年正月罷,至五月,丁公方從翰林參知政事,安有深文論子美之說?且杜公重厚,當無以人父子為謔之理,丁公長者也,肯追仇一言陷賢士大夫哉?
  其三云:「張乖崖自成都召為參知政事,既至而腦疽作,求補外,乃知杭州而疾愈。上使中人往伺之,言且將召也,丁晉公以白金賂使者,還言如故,乃不召。」按張兩知成都,其初還朝為戶部使、中丞,始知杭州,是時,丁方在侍從;其後自蜀知升州,丁為三司使。豈有如前所書之事?
  其四云:「乖崖在陳,聞晉公逐萊公,知禍必及己,乃延三大戶與之博,出彩骰子勝其一坐,乃買田宅為歸計以自污,晉公聞之,亦不害也。」按張公以祥符六年知陳州,八年卒,後五年當天禧四年,寇公方罷相,旋坐貶,豈有所謂乖崖自污之事?
  茲四者所繫不細,乃誕漫如此。蓋前輩不家藏國史,好事者肆意飾說為美聽,疑若可信,故誤人紀述。後山之書,必傳於後世,懼治千載之惑,予是以辨之。
  石砮東坡作《石砮記》云:「《禹貢》荊州貢礪、砥、砮、丹及箘、簵、楛,梁州貢砮、磬。至春秋時,隼集於陳廷,楛矢貫之,石薯長尺有颶,問於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荊、梁,而遠取之肅慎,則荊、梁之不貢此久矣。顏師古曰:『楛木堪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為矢,至唐猶然,而用石為砮,則自春秋以來莫識矣。」按《晉書.挹婁傳》:有石砮、楛矢,國有山出石,其利入鐵;周武王時,獻其矢、砮;魏景元末亦來貢:晉元帝中興,又貢石砮;後通貢於石虎,虎以誇李壽者也。《唐書.黑水靺鞨傳》:其矢,石鏃長二寸。蓋楛砮遺法,然則東坡所謂春秋以來莫識,恐不考耳。予家有一砮,正長二寸,豈黑水物乎?
  陶淵明陶淵明高簡閒靖,為晉、宋第一輩人。語其飢則簞瓢屢空,缺無儲粟;其寒則裋褐穿結,絺綌冬陳;其居則環堵蕭然,風日不蔽。窮困之狀,可謂至矣。讀其《與子嚴等疏》云:「恨室無萊婦,抱茲苦心。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管仲、鮑叔,分財無猜,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然則猶有庶子也。《責子》詩云:「雍、端年十三。」此兩人必異母爾。淵明在彭澤,悉令公田種秫,曰:「吾常得醉於酒足矣。」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其自敘亦云:「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猶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即自免去職。所謂秫粳,蓋未嘗得顆粒到口也,悲夫!
  東晉將相西晉南渡,國勢至弱,元帝為中興主,已有雄武不足之譏,餘皆童幼相承,無足稱算。然其享國百年,五胡雲擾,竟不能窺江、漢,苻堅以百萬之眾,至於送死淝水,後以強臣擅政,鼎命乃移,其於江左之勢,固自若也,是果何術哉?嘗考之矣,以國事付一相,而不貳其任,以外寄付方伯,而不輕其權,文武二柄,既得其道,餘皆可概見矣。百年之間,會稽王昱、道子、元顯以宗室,王敦、二桓以逆取,姑置勿言,卞壺、陸玩、郗鑒、陸曄、王彪之坦之不任事,其真托國者,王導、庚亮、何充、庚冰、蔡謨、殷浩、謝安、劉裕八人而已。方伯之任,莫重於荊、徐,荊州為國西門,刺史常都督七八州事,力雄強,分天下半,自渡江訖於太元,八十餘年,荷閫寄者,王敦、陶侃、庚氏之亮翼、桓氏之溫豁衝石民八人而已,非終於其軍不輒易,將士服習於下,敵人畏敬於外,非忽去忽來,兵不適將,將不適兵之比也。頃嘗為主上論此,蒙欣然領納,特時有不同,不能行爾。
  賞魚袋衡山有唐開元二十年所建《南嶽真君碑》,衡州司馬趙頤貞撰,荊府兵曹蕭誠書,末云,別駕賞魚袋、上柱國光大晊。賞魚袋之名不可曉,他處未之見也。
  浯溪留題永州浯溪,唐人留題頗多,其一云:「太僕卿分司東都韋瓘,太中二年過此。餘大和中以中書舍人謫宦康州,逮今十六年。去冬罷楚州刺史,今年二月有桂林之命,才經數月,又蒙除替,行次靈川,聞改此官,分司優閒,誠為忝幸。」按《新唐書》:「瓘仕累中書舍人,與李德裕善,李宗閔惡之,德裕罷相,貶為明州長史,終桂管觀察使。」以題名證之,乃自中書謫康州,又不終於桂,史之誤如此。瓘所稱十六年前,正當大和七年,是時,德裕方在相位,八年十一月始罷,然則瓘之去國,果不知坐何事也。
  皇甫湜詩皇甫湜、李翱,雖為韓門弟子,而皆不能詩,浯溪石間有湜一詩,為元結而作,其詞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於指敘,約潔多餘態。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於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中行雖富劇,粹美君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與千年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於一氣間,為物莫與大。先王路不荒,豈不仰吾輩。石屏立衙衙,溪口揚素懶。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味此詩乃論唐人文章耳,風格殊無可採也。
  人物以義為名人物以義為名者,其別最多。仗正道曰義,義師、義戰是也。眾所尊戴者曰義,義帝是也。與眾共之曰義,義倉、義社、義田、義學、義役、義井之類是也。至行過人曰義,義士、義俠、義姑、義夫、義婦之類是也。自外入而非正者曰義,義父、義兒、義兄弟、義服之類是也。衣裳器物亦然。在首曰義髻,在衣曰義▉、義領,合中小合子曰義子之類是也。合眾物為之,則有義漿、義墨、義酒。禽畜之賢,則有義犬、義烏、義鷹、義鵲。
  人君壽考三代以前,人君壽考有過百年者。自漢、晉、唐、三國,南北下及五季,凡百三十六君,唯漢武帝、吳大帝、唐高祖至七十一,玄宗七十八,梁武帝八十三,自餘至五六十者亦鮮。即此五君而論之。梁武召侯景之禍,幽辱告終,旋以亡國;玄宗身致大亂,播遷失意,飲恨而沒。享祚久長,翻以為害,固已不足言。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孫皆不得其死,悲傷愁沮,群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付之八歲兒。吳大帝廢太子和,殺愛子魯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兩子十孫同日並命,不得己而禪位,其方寸為如何?然則五君者雖有崇高之位,享耆耋之壽,竟何益哉!若光堯太上皇帝之福,真可於天人中求之。
  韓文公佚事韓文公自御史貶陽山,新舊二《唐史》,皆以為坐論宮市事。按公《赴江陵途中詩》,自敘此事甚詳,云:「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有司恤經費,未免煩誅求。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閣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言畿甸內,根本理宜優。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 。天子側然感,司空歎綢繆。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洲!」皇甫湜作公神道碑云:「關中旱飢,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恩,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請寬民謠而免田祖,專政者惡之,遂貶。」然則不因論宮市明甚。碑又書三事云:「公為河南令,魏、鄆、幽、鎮各為留邸,貯潛卒以囊罪亡,公將擿其禁,斷民署吏,俟旦發,留守尹大恐,遽止之,是後鄆邸果謀反,將屠東都,以應淮、蔡。及從討元濟,請於裴度,須精兵乾人,間道以入,必擒賊。未及行,李愬自文城夜入,得元濟。三軍之士,為公恨。復謂度曰:今借聲勢,王承宗可以辭取,不煩兵矣。得柏眷,口授其詞,使音執筆書之,持以入鎮州,承宗遂割德、律二州以獻。」李翱作公行狀,所載略同。而《唐書》並逸其事,且以鎮州之功,專歸柏耆,豈非未嘗見湜文集乎?《資治通鑑》亦僅言耆以策於愈,愈為白度,為書遣之耳。
  論韓公文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誦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劉之語云:「高山無窮,太華削成。人文無窮,夫子挺生。鸞風一鳴,蜩螗革音。手持文柄,高視寰海。權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餘年,聲名塞天。」習之云:「建武以還,文卑質喪。氣萎體敗,剽剝不讓。撥去其華,得其本根。包劉越贏,並武同殷。《六經》之風,絕而復新。學者有歸,大變於文。」又云:「公每以為自揚雄之後,作者不出,其所為文,未嘗效前人之言而固與之並,後進之士有志於古文者,莫不視以為法。」皇甫云:「先生之作,無圓無方,主是歸工,抉經之心,執聖之權,尚友作者,跂邪觝異,以扶孔子,存皇之極。茹古涵今,無有端涯。鯨鏗春麗,驚耀天下,栗密窈吵,章妥句適,精能之至,鬼入神出,姬氏以來,一人而已。」又云:「屬文意語天出,業孔子、孟軻而侈其文,焯焯烈烈,為唐之章。」又云:「如長江秋注,千里一道,然施於灌鉤鳴,日光玉潔,周情孔思,千態萬貌,卒澤於道德仁義,炳如也。」是四人者,所以推高韓公,可謂盡矣。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後眾說盡廢。其略云:「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歷唐貞觀開元而不能救,獨公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豈非參天地而獨存者乎?」騎龍白雲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治生從宦韓詩曰:「居閒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然治生從宦,自是兩涂,未嘗有兼得者。張釋之以貨為郎,十年不得調,曰:「久宦減兄仲之產,不遂。」欲免歸。司馬相如亦以貲為郎,因病免,家貧無以自業,至從故人於臨邛,及歸成都,家徒四壁立而已。
  真宗末年真宗末年屬疾,每視朝不多語言,命令間或不能周審,前輩雜傳記多以為權臣矯制,而非也。錢文信在翰林,有天禧四年《筆錄》,紀逐日瑣細家事,及一時奏對,並他所聞之語,今略載於此。寇萊公罷相之夕,錢公當制,上問:「與何官得?」錢奏云:「王欽若近出,除太子太保。」上曰,「近上是甚?」云:「太子太傅。」上曰:「與太子太傅。」又云:「更與一優禮。」錢奏但請封國公而已。時樞密有五員,而中書只參政李迪一人,後月餘,召學士楊大年,宣云:「馮拯與吏書,李迪與吏侍。」更無他言。楊奏:「若只轉官,合中書命詞,唯樞密使、平章事,卻學士院降制。」上云:「與樞密使、平章事。」楊亦憂慮,而不復審,退而草制,以迪為吏部侍郎、集賢相,拯為樞密相。又四日,召知制誥晏殊,殊退,乃召錢。上問:「馮拯如何商量?」錢奏:「外論甚美,只為密院卻有三員正使,三員副使,中書依舊一員,以此外人疑訝。」上云:「如何安排?」錢奏:「若卻令拯入中書,即是彰昨來錯誤,但於曹利用、丁謂中選一人過中書,即並不妨事。」上曰:「誰得?」錢奏:「丁謂是文官,合入中書。」上云:「入中書。」遂奏授同平章事。又奏兼玉清宮使,又奏兼昭文國史。又乞加曹利用平章事。上云:「與平章事。」
  按此際大除拜,本真宗啟其端,至於移改曲折,則其柄乃係詞臣,可以舞文容奸,不之覺也。寇公免相四十日,周懷政之事方作,溫公《記聞》,蘇子由《龍川志》,范蜀公《東齋記事》,皆誤以為因懷政而罷,非也。予嘗以《錢錄》示李燾,燾採取之,又誤以召晏公為寇罷之夕,亦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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