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投針芥歸路稟慈親 作書函臨歧薦壯士
卻說劉電使槍時岑夫人婆媳俱在觀看,及使罷槍,大娘子先已進內。劉電起初祇道是些家人、媳婦、丫頭們觀看,後來見岑夫人也在門首,便道:「小侄獻醜,好叫伯母笑話!」岑夫人道:「演習武藝原是分內的正事,老身卻初次看見。雖不知其中奧妙,實是怕人。」文進也過來與岑夫人謝擾。岑夫人道:「家中無人,待慢莫怪。」吩咐小家人就在後院內留駕長喫茶,晚間再喫酒消夜。當下岑夫人因邀劉電仍回後堂來坐下,因道:「老身原要寫一封回書,並有你弟媳寄與你雪妹的兩件微物。若此時帶去,惟恐一時不能寄回,不若等三相公恭喜回來時帶去罷。」劉電道:「伯母所見極是。此番小侄往山東完了姻事就要進京,況家兄得缺,遲早遠近都不能預定。總是小侄同家眷轉來時一定要到伯母這裏來請安,那時帶去不遲。若伯母有家書寄與兄弟,小侄就好帶去。」岑夫人道:「前月已有書寄去,如今還有一封書煩三相公到京交與你兄弟,祇說家中俱各平安。祇是三相公日後不要徑自回府,不肯同到這裏來。」劉電道:「伯母尊前豈敢不應口齒?」岑夫人笑道:「諒三相公是決不失信的。」因叫小丫頭取出一封家書、一個小包袱、一封程儀、一封賀儀來,交與劉電,道:「這是一封家書,這包袱內是送蔣老婆婆並大嬸子、蘇姑娘的微物,說我婆媳無日不為記念。這是一封不腆賀儀,因買不及甚麼東西,權力折代。格外幾兩銀子,三相公路上打尖零用。不要推辭,若一推辭,卻叫我慚愧。」劉電見說,不敢推辭,道:「小侄竟拜領了。」因說:「將來但願家兄得補在江浙、山東,便好時常往來。」又說起兄長當初從山西回來被盜的緣由:「如今這殷家賢弟已陞到游擊將軍了,祇是雪妹因為他乾娘冤讎未報,切齒痛心。」岑夫人道:「這是自小撫養他大來的,就如親娘一般,想起來如何不傷心?」又道:「三相公眼力不差。當日你結識了他,他恰恰的就救了你令兄。他若知道妹子還在,卻也是一悲一喜。」劉電道:「正是,從前已曾有書通知他,前日又託成公子寄口信與他,諒他早已知道了。」岑夫人道:「三相公所結識的人都不錯,方纔那個船駕長,日後大有發達的。三相公若肯帶挈他,日後到是一個好幫手。」劉電道:「這人膽力都去得,祇不知他心地如何?」岑夫人道:「必定不差。」劉電道:「伯母何以得知?」岑夫人又笑而不言。劉電道:「伯母兩次說話有因,卻不與小侄明言,莫非伯母精於相法?」岑夫人笑道:「老身一些不知,倒是你弟婦說的。他卻能識人的窮通貴賤,言無不中。方纔卻看見那個船家,說他倒是個有膽量的人,日後必當發達。」劉電因想起道:「是呵,小侄在山東曾聽得說弟婦的生母原非凡人,如此說弟婦也是通仙道的了。倒不曾請教得我將來際遇如何?」岑夫人道:「他已說過大伯是富貴中人。昨日因見你面上帶著殺氣,因此今日問及,果然路上有殺倭之事。」劉電嘆道:「我祇以弟婦為閨中賢淑,原來竟是個巾幗奇人,可敬!可敬!」
說話之間,天已漸晚。岑夫人叫收拾果菜就在這邊喫酒,因道:「此番三相公有正事在身,不敢久留。若然無事,便要留在這裏保護我們,待倭寇平靖了再送起身。」劉電道:「此間風景甚好。料倭寇也祇在沿海地方作亂,不敢遠離巢穴,惟恐有官兵截斷他歸路。且這裏如今有兵防守,料得無事。況府城咫尺,倘十分緊要尚可暫避城中,祇恐這防守官沒有膽略,倘若是個有膽略的,操集本村義勇申明號令,沿湖一帶協力把守,一遇有事並力嚮前,這千百倭奴何懼之有?」岑夫人道:「有智謀者意見多同,這裏有一位嚴老先生卻是個道學高人,兩個月多虧他與防守官商議,也與三相公所說一般。如今已聽說挑集了二百多人天天操演武藝,施放弩箭。立了賞格,糾富有之家量出糧米酒肉犒勞,四下設立梆鑼為號,每夜派人巡警。如今村中賴此壯膽,祇怕倭寇人多勢大,終究擔心。」劉電道:「此法立得甚善,不但可御倭奴,亦且可防盜賊。果能合村中並膽同心,協力把守,便可以一當百,永保無虞了。」當下擺上酒來,劉電一面說話,一面飲酒。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搬酒菜請文進駕長,勸他多飲幾杯。這邊劉電約飲到七分酒意,便止住不飲了。岑夫人道:「明日三相公喫了早飯動身,不必太早,省得船上做飯不便。」劉電道:「小侄遵命。」岑夫人當叫岑忠掌燈送往內書房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凌晨,婆媳們起來吩咐家人收拾早飯完備。一面先叫搬與文進用過,這邊劉電已將行李收拾端正交岑忠先搬送到船,又與了岑忠二兩銀子,小王家人、小丫頭每人一兩,廚房媳婦們一兩,大家都磕頭謝了。岑夫人道:「怎麼又要三相公費這些賞賜?」劉電道:「有勞他們,表意而已。」當下喫畢早飯。岑夫人又再三囑託:「叫你兄弟時常寄信回來,省得家中記念,並叫他有便中再與丈人通個信息,使他那裏放心。」劉電領諾,即拜辭了岑夫人,又謝了大娘子,就從後牆門下船。此時婆媳一同送出後門外來,文進又過來再三謝擾,然且解纜上船,看著鼓棹而去。
不說這邊婆媳並家人都感激劉生千里探親的義氣。且說劉電的小舟晝夜兼程,不日到了京口。在埠頭泊住了船,文進對劉生道:「相公請少待,小人回家稟知老母,若肯許我相隨,小人就把船隻交與哥子收管,我與相公另僱一船同去。若老母不依,小人也要送相公到臺莊再回。」劉電道:「極是。」因嚮囊中取出原帶來的一個銀包,約有十來兩,一並遞與文進道:「身邊並未多帶,你且將此與你母親在家用度。」文進道:「小人如何敢受這許多?」劉電道:「幾兩銀子,何必推卻?」文進謝過,拿著銀子一直回家來。這日適值他哥子文連也在家中,便問:「前日有人說你送一客人往湖州去,那裏正是倭寇作亂的時節,叫我好生記念。祇恐你倚著自己氣力,撞出禍來。」文進遂將送劉客人遇倭劫掠客船救了他親戚一節,嚮母、兄訴說一遍,因說:「這個劉客人真是個英雄好漢。他哥子現去補官,承他一力勸我同往圖個出身,先與我幾兩銀子安家,今特來稟知母親。」他母親未及開言,文連便道:「據你說,這劉客人有這一身本事如今自身尚無出息,況他哥子不過補個縣官,如何就扶助得你起來?且又不曾與你見面,知他心意如何?況且你去,做上不是,做下不是,依我說還是不去的是。」他母親聽了這番說話,也就道:「你哥哥的話卻說得是。若要圖出身,還是到大官府衙門去纔有個想望。你從前說殷將軍那裏,我尚且不叫你去,如今又何必同這初相識的客人遠走他方?況且我風中之燭,早晚倘有些病痛,叫誰人服侍?」說著兩眼汪汪欲淚。文進見母親如此,也不敢再言,因道:「既是母親不肯,兒也就不去了。但如今收了他的銀子,必須送他到了臺莊纔好回來。」文連道:「這個應該。他若不依,你祇收了應得的船錢,餘多的退還了他纔是。」文進道:「看那客人卻不是慳吝的人。他與殷將軍是結義弟兄,曾許寫書薦我前去,定然重用﹔況前日途中相救的又是現任太倉知州的夫人、公子,與這劉客人又是親戚,我也同見過面的,若去時不愁沒有機會。我如今且去與劉相公說明,再作道理。」因拿了原銀仍到船中,把母親不允的話說了一遍,因將銀子送還。劉電笑道:「既是你母親不依,也難怪你。這幾兩銀子你便留在家中,何必又帶轉來?你可速將回去交與你母親,就來開船送我到臺莊。我寫一封信與你去投殷將軍,也好圖得事業。」文進應諾,仍到家中將銀子交與母親,囑託哥子照料,復轉身回來即開船。
出了京口,剪江從荻浦而來。到了碼頭停泊了船,劉電上岸去到許家門口,見大門依然鎖著。間壁周家小店已是不開,大門關閉。動問鄰居,都說周老人已死了三個年頭,許先生並無音信。劉電明知訪問無益。仍復下船,一路竟往臺莊而來,凡到碼頭,果見有紅簽招知上寫:「江西萼輝堂劉??於某日過此。」劉電算來已是追趕不上,因此也下去看那招知,星夜兼程,小舟迅速,不日已趕到臺莊碼頭。劉電上岸找尋寓所,不及數箭之地,見轉灣口一家牆門上有「萼輝堂劉寓此」的紅簽。劉電進內,早有一個家人瞧見迎將出來,道:「三相公來得果快,老爺往市上去也待回來。」不一時,劉雲已至,弟兄見過。劉雲道:「我正聽得來船都說嘉、淞一帶倭寇截劫客船,恐怕你在那邊耽擱,甚是心焦。不想你卻來得果速。」劉電因將得遇文進、途中協力救了成公家眷並見岑母大概,說了一遍。劉雲大喜道:「難得,難得!當時殷弟救了我的患難,卻是你與他結義在前﹔今日你又救了成公的家眷,卻是我與他結義在前:豈非天涯奇遇!明日殷、成二位知道,也顯得你的本領。到了都中,岑弟也見得你千里訪尋的義氣。祇是如今這個姓文的,卻埋沒了他一番出力,你該結識他同來纔是。」劉電道:「如今現坐他船隻到來,已曾再三勸他,他倒也情願相從,祇為他母親年老,不肯放他遠出,他也是無奈。他與殷弟是鄰裏,幾番要去投他,也為母老而止。我已應許與他修書一封,叫他另日去相投,也顯我們眼力不差。況成公家眷俱認得他,去時大有機會。」劉雲道:「如此說這人不但膽勇過人,卻還是一個孝子,一發可敬。這寫薦書極其容易。」當即吩咐家人:「去搬取三相公行李,並請那位姓文的駕長同來,不許輕慢了他。」家人答應而去。劉電又說這岑母認親、娶媳一段奇緣:「如今這位娘子不但賢能,且識得人的窮通貴賤。雪妹之事,他卻早已知道,原說岑弟相上不止一妻,因此並無嫉妒,並有書物要我回時與他寄去。」劉雲道:「原來有這許多委曲,真是難得。」
說話時,文進已到,劉雲不待他進來就迎將出去,一把手拉住道:「果然是一位壯士,實是有屈。」文進道:「承三相公十分見愛,祇是小人無緣,不得相從。倘日後老母見允,便當相投。」當下文進便要叩見,劉雲拉住,再三讓坐。文進卻唱了個無禮偌,方纔坐下。劉雲細看文進時,生得鐵面劍眉,目光如炬,雖然目下孤寒,可定他時發達。因想起從前喫了那場大虧,若得有這個人作個心腹伴侶,便可到處放心,因道:「足下雖然目前有屈,但英雄豪傑崛起草茅者不少,足下有這般膽勇,何愁不得發達?」文進道:「得老爺提拔,便是小人有幸了。」劉雲道:「足下再不可如此相稱,我們祇以朋友相處纔是。」當下擺上酒菜,劉電叫:「取兩個大杯來,待我相陪。」文進見劉雲又是這般相待心中甚喜,也就不十分拘謹,開懷暢飲,真如鯨吸。文進飲到欣暢時道:「承二位不鄙微賤,如此相待,他日即有赴湯蹈火之命也不推辭!」劉雲道:「朋友原以肝膽信義為重,他日足下若有緩急,愚兄也盡可為力。」當下文進也飲到有七分酣意,天色已晚,便止住不飲,取飯來喫了便要告辭回船。兩弟兄道:「本當相留,恐船中沒人照料。明晨務來早飯,還有事相託。」因一同送出門外來。文進道:「明日早來一並拜謝。」說著大踏步去了。劉雲道:「好一個爽直壯士!若得他做個心腹伴侶,到處可以放心。」當晚劉雲在燈下寫了兩封備細書札與成、殷二處,然後安寢。
次日一早,弟兄纔盥洗畢,文進已到,道:「二位纔起,不知有甚吩咐?」劉雲道:「我有兩封書札是寄太倉州成公與殷將軍的,內中敘說足下肝膽義氣,若到太倉必然重待。」因取出書來交與文進,道:「縱然令堂不叫你久出在外,又何妨先往太倉一行,看看那邊光景,日後再去也可。況太倉道路不遠,回時務即一往。」文進道:「此番回去稟知老母,即當前去。極承高情,當圖後報。」說罷就要作別,兩弟兄留住喫畢早飯纔送起身。劉雲送至門外而別。劉電卻同行到舟中,道:「我兄長補官也不過在今冬明春,倘得鄰近之缺,相會不難。倘有不如意處,可到沂水縣尚義村蔣宅來尋我,我若回時亦必到京口相訪。」文進道:「三相公回府到京口,祇問西橋後街鐵篙文進,人都知道。」劉電因嚮身邊取出白金五兩道:「此可為太倉往返盤費了,千萬一往,書中並有要事,萬勿有誤。」文進道:「前承見惠,心上正是不安,如何還敢受此?」劉電道:「你我交情祇以義氣為重,此物不足道耳!」說畢起身,文進祇得拜領,隨送上岸,揮手而別。正是:
一言期許重九鼎,千金揮擲輕鴻毛。
不知文進果否前往太倉?且聽下回分解。
看此回題目,甚是枯澀,然看來另是一篇奇妙文章,如文進舞刀,引出劉電舞槍,劉電說湖村備倭一節是陪筆,卻有嚴先生一段是正筆。文進本因母親不放是正筆。卻先有乃兄不肯一段是陪筆,迨後劉雲之於文進,寫得親熱厚道,細針密線,東穿西插,真是絕世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