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重義氣千里冒兇鋒 救急難一身衝險隘
卻說劉雲弟兄二人這日到了南畿,停船在龍江口。劉電即著家人僱了一乘小轎,一直往岑公子家來。到得門首,見門上雖無官府封條卻仍然關鎖。因訪問鄰居,都道:「如今岑公子與老太太寓居在湖州碧浪湖村,他如今已奉旨特授了內閣制誥中書,冬間部文下來催他進京做官去了。他老太太沒有同去,還在碧浪湖居住。聞得他入贅在一個鄉宦人家,因此不搬回來。如今這裏房子縣裏已奉文退還,不是官封的了。」劉電又問:「這入贅的話,可是真公?」這鄰居道:「聽得他這裏的朋友人人傳說,自然是真的了。」劉電又問:「不知此去碧浪湖有多少路程?」鄰人道:「近得緊,進了京口,從內河坐船不過三天兩夜就到了。」
劉電問了備細,謝別了鄰人,仍坐轎回船,於路思道:「這入贅之說若果是真,卻置雪妹於何地?」這事必得親往碧浪湖去走一遭纔知細底。算計已定,回到船中一一與兄長說知,道:「此去碧浪湖不過三天路程,弟當親自一往,哥哥竟先往臺莊。弟去了回來,就順道再往許丈家一訪,星夜趕赴臺莊,算來總不出半月之外。哥哥到了臺莊,也不過等待我五六天便到。」劉雲道:「是便是,祇是我受過前番驚恐,實怕獨行。你須速去速回不可耽擱。我從荻浦一帶沿河等你,到處碼頭貼下招知,省你查問。倘或趕不及,總在臺莊碼頭左右寓所等你。」劉電應諾,當下祇收拾了一個小小被囊並送岑母的物件,一包零碎盤纏,隨身箭衣鸞帶,掛了那口防身寶劍,卻要另僱一隻小船前往。看這沿岸一帶停泊的大小船隻頗多,問時都怕下河倭寇作亂,不敢前去。內中有一隻小船,鑽出一條大漢來看了劉電,問道:「客人要往那裏去?」劉電道:「往湖州碧浪湖村去。」那漢道:「如此,坐我這小船去罷!」劉電道:「我有緊要事,須星夜前進,這小船甚好。」因說定船錢,隨辭了兄長,叫家人將被囊取過,催令開船。這邊劉雲先往臺莊不提。
且說劉電所僱這個船戶姓文名進,年方二十有二,生得身長力大,鐵面劍眉,細腰闊膀,原是京口人氏。與人賭力,雙手曾舉起舂米的大石臼。與殷勇家前街後巷,祇隔里許,常相認識。後來聞殷勇發跡,幾次要去相投,圖個出身,祇為母親年邁不能放心,祇得寧耐,日逐駕這隻小舟營生,供養老母。曾有海線奸徒來勾引他入夥,他立志不從。今日見劉電僱他的船隻,看他狀貌非常,心中暗想:「這客人倒像是個好漢,不知他膽量如何?」因一面搖著櫓一面說道:「客人往碧浪湖去,如今那裏聽得正是倭寇作亂的時節,來往客船都不敢亂走。客人必要前去,倘若遇著倭寇如何了得?」劉電道:「你若如此膽怯,就不該僱船與我了。」文進尋思道:我去試他,他反來試我了。因道:「我卻不妨,這隻小船又無貨物,隨處可避,祇恐客人耽心。」劉電笑道:「我隨身也祇有一口利劍並無別物,不必你心焦,祇顧放心前去。那倭奴料沒有三頭六臂,倘若遇著了時,卻是他晦氣,好叫他飽我的利劍。」文進道:「那倭奴來時成千累百,客人縱有本事,祇怕單拳不敵四手。」劉電道:「即有千百倭奴也不在我心上,你請放心莫怕。」文進道:「原來客人有如此本事,倒是小人失敬了。」因說起:「我鄰里有個殷勇,因為拿了一起大盜,救了一個過路的官員,因此就得了把總。後來又剿倭有功,如今現做了太倉遊擊將軍,我幾番要去投他圖個出身,因為有老母在家不敢遠出。」劉電聽了大喜道:「你原來與殷將軍相識,你卻不知我與殷將軍是結義弟兄。他所救的那官員就是我的胞兄,方纔那大船內的便是,因從山西任上丁艱回家,在這裏涼山地方遇盜得他相救。如今我因有事在身,不得前去會他。你若有志上進,我寫一封書與你去投他,再無不重用你的。祇不知你可有些本事?」文進道:「船傍這根竹篙便是小人的家夥。相公若有用我外,也可助得一臂之力。」劉電笑道:「這根竹篙能有多重?如何算得家夥?」文進道:「相公請舉一舉,輕重如何?」劉電因取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去得,去得!」原來是個鐵心攢竹的篙子,道:「你有這般勇力,豈可埋沒在這篙工隊裏?我此番原是往碧浪湖探望親戚,隨即就要轉來。你何不稟知你母親相同我去?與你做個朋友,包管你有個出身。祇不知你家中還有何人?」文進道:「家中還有一個叔伯哥子同居,也是與人駕船度日,祇可自圖衣食,不能顧我。」劉電道:「既有這個哥子同住便好相託,至於你母親的用度,都是我與你安頓。不知你意下如何?」原來文進心中祇存念著一個殷勇,又不知劉電本領性情如何,一時不敢承應。因答道:「承相公一番好意,且待回來與老母商量。」劉電笑道:「我知道你心事,祇恐我萍水相逢心口不應,不敢倚託。這也難怪你,且到回來時再處。萬一你母親不願你同去,我留下一封書與你去投殷將軍。他那裏正是用人之際,也可圖得事業。」文進見劉電說著他心事,因道:「祇恐老母不依,小人並無別意。」
說話間,風水順利,已過金山。此時因倭寇作亂沿江都有汛兵防守,過往船隻到了京口盤詰甚嚴。劉電小舟進得下河,祇聽得上來船隻與兩岸行人紛紛傳說:倭寇又進海口,沿途殺掠,已過嘉、松來了,官兵打了幾仗不能取勝,如今分道截劫客船,下水船都去不得了。劉電聽了,心中埋怨岑秀:進京時如何不奉了老母同去,嘉、湖地界相連,豈不受倭寇的驚恐?心頭著急,促令文進不分晝夜兼程而進。到得震澤地方,祇見民船擁塞而上,號哭之聲不絕。劉電喝問,多說:「倭寇正在九里塘截殺,客船不要前去。」劉電惟恐岑家遭難心火如焚,自己幫著鼓棹,如飛直進。祇聽前面喊殺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原來這倭寇數千乘夜突入鶴頸塘,襲攻海鹽城不克,便分為數支沿河殺掠而來。所過村鎮,焚燒劫殺,慘惡異常。駐防官兵有相拒者卻寡不敵眾,膽怯者望風而逃,以致倭寇流毒更甚:分屯沿海白沙灣、柳塢等處,出沒自由,來往民船盡遭劫掠。祇恐官軍截斷歸路,卻不敢輕過對岸,以此湖郡一帶不遭其毒,已是惶惶震動。這日正值一隊倭奴約有數百,邀截河道,搶奪船隻,把上下客船二百餘號趕入九里塘來,惟空載小船多得逃脫,凡有載大船便逐船殺掠。這時正值劉電小舟飛到,見前面船林立,喊哭震天。劉電道:「見死不救,義勇安在?」回顧文進道:「小舟不堪施展,你若有膽量,跟我上大船殺賊!」文進答應一聲,把小舟直鑽入船林裏來。劉電瞥見一號大船桅杆上有「太倉州正堂」旗號,大驚道:「莫非正是哥哥結義的成公?卻如何在此?」因掣劍在手,踴身一躍,便從後梢上了這大船。探身入來,祇見梢艙裏男婦數人抱頭大慟,祇叫「饒命。」劉電道:「我非賊寇,不得驚慌。」因見前艙有六七個倭奴正在搶奪行李,劉電大喝一聲,劍起頭落,連剁兩倭。眾倭出其不意,一擁出艙。劉電復刺倒兩倭,其餘奔出船頭,又被文進在船頂上用攢竹鐵篙戳下水去。各船上倭奴看見大噪起來,霎時聚集,四面來攻。劉電舞動寶劍如一道練光罩體,祇因船頭窄小,不能踴躍。倭奴稍近前的,便剁下水去。文進在船頂上輪起丈八長篙左旋右轉,倭奴不敢前逼。
正在相持之際,祇聽東北角上火炮連天,倭奴忽相驚顧。原來卻是駐紮乍浦海防兵備道雷信與海鹽城守都司萬士雄督官兵千餘,水陸並進。這萬士雄卻是一員勇將,倭奴兩番攻打海鹽都被他殺退。其時因兵率不多祇好保守城池,不敢遠戰。卻是雷兵備見倭奴肆毒切齒痛恨,因盡率本標防兵五百名,飛檄知會萬都司合兵進剿,已殺退兩處倭奴,又從這裏殺來。其時群倭正聚攻劉電,忽見官兵殺到,胡哨一聲,都棄船登岸前來迎敵。這邊官兵火銃在前,弓弩繼後,倭奴抵擋不住,奪路嚮白沙灣一帶,招呼各屯,仍從鶴頸塘遁去。官兵奮勇趕殺了一程,因無後繼之兵,且海鹽、乍浦俱係要地,因此不敢窮追,仍收兵各歸本處防守。
彼時劉電見官兵得勝,因恐惹事,便不嚮前。但見這些客船上,也有被劫一空的,也有被殺害的,也有婦女被淫污的,也有畏懼投水自盡的。倭奴雖去,尚聽號哭之聲不絕。劉電正要動問本船客人姓名,祇見船頭裏鑽出四五個人來,卻是家人、水手。艙中走出一個少年,嚮船頭倒身便拜。劉電急忙扶起,因問:「足下貴姓?」這少年道:「小弟姓成,家君現任太倉,因同老母、賤內、兄弟由浙江前往任所,誰想在此遇著倭寇。自分喪身,不料得遇恩人相救,真同再造!」劉電聽了,哈哈大笑道:「真是有緣!」因先令家人、水手將四個倭屍攛入水內,把血跡拭除乾淨,卻得了數口精煉苗刀,都交與文進。因嚮艙中對成公子道:「我姓劉名電。家兄劉雲原任山西曲沃知縣,丁艱回來曾在令尊原任江浦地方被盜,得遇現任太倉遊府殷將軍相救。家兄在令尊署中住有月餘,因與殷將軍三人結為兄弟。今因服滿同家兄進都候補,我因繞道到此探親,不想得遇足下,豈非有緣?」成公子道:「如此說,是叔父行了。」復又下拜,道:「請問叔父如今往那裏去探親?」劉電道:「就在碧浪湖,離此不遠。」因道:「公子到署,為我愚弟兄致意令尊,並殷將軍:說他令妹現在我家,不必掛念,日後再圖相會。」因顧文進道:「你若要往太倉,豈非順便?」成公子因問:「這位壯士尊姓高名?」劉電道:「這就是我所坐船主,姓文名進,膽勇過人,與殷軍卻是鄰里。他將來正要去投他圖個出身,公子去時可先為他道及。」成公子道:「極承壯士相救,正要圖報,豈敢有忘大德。」
說話時,成夫人領著媳婦並一小公子同出外艙來,道:「多感恩叔相救,欲屈駕同這位壯士前往任所不知可否?」說著即叩拜下去,大娘子與小相公俱在後拜謝。劉電即忙還拜,道:「卻是老嫂,如何敢當!」成夫人道:「若非恩叔相救,一家性命已是呼吸不保,如今祇算是再生了。」拜罷起來,劉電道:「家兄原要往太倉一望大兄,因領有咨文不便耽擱,今先往臺莊相等。我因探親到此,已訂定往返日期,即要趕到臺莊,為此星夜攢行不能耽擱。將來俟家兄起補,若得江南之缺,便相會有期了。」說畢,就要相辭過船。成公子知挽留不住,因道:「叔父大恩,途路之中小侄竟不能盡一點敬意,祇好容圖後報。」成夫人也道:「我們母子一毫莫報,實是慚愧無地。」劉電道:「後日正長,尊嫂休如此說。」因嚮成夫人一揖,即過船而去。成公子還要謝文進時,舟已如箭而發。成公子祇說得一聲:「叔父過得便務乞到太倉與家君一敘。」劉電答應聲中,船已去得遠了。這邊成夫人母子婆媳並家人、水手感激不盡,整頓船隻,前往太倉不表。
且說劉電小舟甚速,又值順風,當晚即到了湖村,泊住了船。原來此地接連嘉郡,惟恐倭寇來犯,新設把總一員,防兵四十名守御,夜間沿堤俱有哨兵巡警。見劉電小船停泊,便來查問。劉電因嚮他說明,這汛兵知是岑中書親戚,說聲「請便」,轉身去了。此時文進已拜服劉電英雄本領,因將行李收拾道:「我與相公負去。」劉電道:「甚好。」當下已是黃昏時候,遂一同上岸。嚮村人問岑家住處,村人指引道:「投東去那一帶高大房屋就是。」劉電道謝,即與文進投東村裏來。將及里許,望見一帶高樓大廈。到得門首,見大門緊閉,即便叩門。裏面問:「是誰人?」劉電道:「江西劉電特來探望。」又問:「探望誰人?」答道:「是岑老夫人。」少頃,卻是岑忠攜燈來開了門,卻不認得劉電,又問:「相公是從那裏到來?」劉電道:「我姓劉,從江西到此,岑太太可在這裏?」岑忠道:「正是這裏。」口中答應,心裏卻一時記憶不起,道:「且請在客位少坐,我進去稟知。」及走了幾步,忽然記起,復身轉來,道:「相公莫不是在山東與我家大相公結拜的劉三相公麼?」劉電笑道:「正是。」岑忠道:「老奴一時記不起來,竟請相公到書房裏少坐,我去稟知老太太出來相見,卻是難得到此。」因問文進:「這位可是相公同來的麼?」劉電道:「這是船上駕長,送我來的。」岑忠道:「廂房內有燈,大哥請在裏邊歇息,我就出來陪你。」劉電因命文進將行李也放在廂房,待喫了飯回船去照管,文進應諾。
當下岑忠執燈引劉電到書房內坐下,即往裏傳稟。劉電看見屋宇華麗,因想道:「纔做中書不久卻就住這般的華屋?或者就是他入贅的岳家也不可知。」正在尋思,祇見岑忠出來道:「老太太請三相公到後堂相見。」有一個小丫頭打著個燈籠領劉電進廳後內座裏來。但見院宇深沉,房櫳窈窕,雖不是王侯甲第,卻也是富貴門楣。劉電隨燈緩步進來。正是:
冒危不失交朋義,赴難常存報國心。
不知岑夫人相見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寫劉電救成公眷屬,奮不顧身,是一篇絢爛出色文字,卻與《水滸傳》火燒翠雲樓無別。千頭百緒,拉拉雜雜,偏能條分理晰,毫忽不至,真是作家高手。前日殷勇救劉姓,令日劉電救成姓,可見有本領人到處出色,但殷勇一舉便得名,文進此番竟至埋沒,此各人之有遇不遇耳。其行文之妙,正如九曲之珠,隨線穿度而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