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親上親才郎求月老 喜中喜表妹作新人
卻說岑夫人這日午後從王家回來,與公子說道:「承王夫人美意,倒催我們早些擇日。你明日就可去拜請嚴老先生為媒,再說我要請他老太太、大娘子過來坐坐,看他肯來不肯來?」岑公子應諾。次日上晨,整頓巾服就到嚴先生家來。岑公子未及開口,嚴先生笑道:「岑兄今日早來,一定是要我做個現成的月老,可是麼?」岑公子笑道:「老先生何以預知?」嚴先生道:「昨日王公在這裏說及,我道這是一件極美的事,正當玉成。況此舉算來其便宜有五:第一,彼此親知灼見,不須打聽﹔第二,姑侄做了婆媳,不比生人,分外親熱﹔第三,相愛結親,一切禮文俱可從省﹔第四,一邊省得另為擇婿,一邊省得另為求婚﹔第五,姑娘、侄女省得日後兩地掛懷。豈不是五便?玉峰祇須擇吉過禮,僕自當效此執柯之勞。」岑公子道:「既承老先生慨允,還要奉屈一敘。」嚴先生道:「這可不必從俗,竟到過禮這日,早辰在岑兄那邊,午間在王公這邊,豈不一舉兩便?」岑公子道:「家母還要請老太太、少夫人過去一敘,不知可肯賜光,特著晚生來拜達。」嚴先生道:「老妻也說要過去拜識令堂,不如到了吉期過去道喜喫喜酒罷。」岑公子道:「到那日另當敬請。」嚴先生因取過通書一看,道:「這月二十八日是個天喜月德,正好過禮。閏十月初三日卻是不將吉日,合巹最好。竟定了,不必改移。」岑公子道:「祇恐時日太促料理不及。」嚴先生道:「尚隔著十一二天,也不為急促了。況諸事從簡,有甚麼料理不來?明日我過去先與王公說知,總是兩邊一概從省,竟不必游移了。」
又坐談了一回,岑公子告辭回來,與母親說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雖如此說,我們還該請一請的為是。明日你備一副全帖請嚴先生,再備兩副我的帖子請他婆媳,也盡了我們的禮數了。」母子相商已定,次日即叫岑忠送帖過去,嚴先生看了道:「我已與你大相公當面說過,何必又多此禮?」岑忠道:「這是家太太的主意,說本要先過來奉拜這裏老太太,又恐反為驚動。明日這樁喜事,那邊並無一位內客,還要敬煩老相公同太太作雙壽星,因此先請過去敘敘,以後便常好相見。若老太太不允,家太太說還要親自過來拜請。」嚴先生道:「既是你家太太這番盛意,祇須內邊一席,叫他婆媳過去領情,我祇到過禮這日去叨擾,明日不必多費。我也不寫辭貼,就將原帖拜上你相公,說我心領就是了,不必再勞你往返。」岑忠知嚴先生是說一不二的,也不再言,因祇將兩個岑夫人的柬帖留下。回來說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既如此說,就不須再請,後日祇打轎去請他婆媳兩位就是了。」因叫岑忠明日定下廚子,買辦食物,諸凡必須豐盛。
當日岑夫人親自過去面請王夫人母女。王夫人道:「女兒本該過去奉陪嚴太太,因房裏無人,叫他同妹子在家裏罷。我去相擾就是了。」因說:「那嚴太太做人最要好。雖然是七十歲的人,卻康健得緊,眼也不花,耳也不聾,就祇掉了幾個牙齒。今年新年裏在這裏會過,直到如今了。他家大娘子見我們也親熱得緊,生得好個模樣。跟前有個六七歲的學生,甚是聰明乖巧,如今跟著他爺爺在學裏讀書,從不見他到外邊來頑耍。」大家坐話許久,岑夫人纔辭了回來。
這日,岑義夫妻都過來幫忙料理。早飯後先請了王夫人過來,然後打轎去請嚴太太婆媳到來,都迎接到上房,一同見過了禮,坐下喫茶。岑夫人見嚴太太鶴髮童顏,精神康健,大娘子肌理豐勻,態度閑雅。茶罷後,岑夫人道:「早該去拜見老太太,祇為小兒未回,家中無人,不曾去得。今朝有屈光降,簡慢處還要老太太涵容。」嚴太太道:「說那裏話?老身也因上了年紀不大出門,王太太那邊新年裏拜年去了一次,也直到如今,心裏也正要想會會。昨日承太太這裏相邀,祇是反來叨擾不當。如今大相公在家,何不請來見見。」岑夫人道:「小兒自當進來叩見。」少刻,岑公子整衣進來,一一拜見過,即往書房去了。嚴太太道:「好一位才貌兼全的郎君,正好配那位齊整小姐。」因對王夫人道:「恭喜你得這一位佳婿,也不枉了拜繼一場。你們兩親家母也是天緣福湊,難得遇合在一處的,如今又是親上加親,真是天大喜事。前日老身聽見了,歡喜不盡,這樣合巧的姻緣實是難得!」兩夫人齊道:「這都是邀老太太的福庇。」岑夫人因問:「大娘娘為甚麼不同了小相公來?」嚴大娘子道:「小孩子頑劣得緊,因在書房裏,不叫他知道。」岑夫人道:「這也難得,多有六七歲的小學生一刻也還離不得娘哩!」大家說說笑笑,敘到晌午時候。
岑義媳婦來請上席,岑夫人就相邀同往外邊客位裏來。嚴太太見桌面朝南,係著紅錦桌圍,因道:「這樣坐法倒覺不安,不如把桌面東西相嚮來,我們四面坐開倒好。」岑夫人道:「祇恐不恭。」嚴太太道:「從此以後再休客套。」因叫岑義媳婦與老媽子將桌面掉轉,去了錦圍。岑夫人道:「恭敬不如從命。」因舉杯先遜嚴太太坐了首席,王夫人對面。嚴大娘子因婆婆在坐,與岑夫人上下橫坐了。岑夫人親遞過了三巡酒,岑義媳婦與老媽子往來斟酒上菜。王夫人就叫跟來的丫頭相幫端盤,岑夫人道:「不好勞客。」王夫人道:「一家人,使喚何妨?姆姆這邊無人,且叫他在這裏伺候幾時。」岑夫人道:「改日謝他也罷。」這日大家說笑飲酒,也直到日西時方纔散席。又留到上房來喫茶,嚴太太道:「我們出月初三日還要過來喫喜酒,不知擇在甚麼時辰拜堂?」岑夫人道:「卻還不曾定得。」嚴太太道:「自然用上六時辰好,寅卯不通光,覺得太早,倒用辰時也罷。」岑夫人道:「老太太是福人,說的辰時就好。這裏又無別客,到那日一早打轎過去,務請老太太、大娘娘早些光降。」嚴太太道:「我們一定早來。」因對王夫人道:「這日還得太太做個女送親,況且岑夫人這裏又無別客,你們兩親家甚是親熱,我們又得歡敘一天。」王夫人道:「老太太在這裏,我一定要來奉陪的。」嚴太太道:「這還是我來奉陪太太。」說畢就拜謝了起身。大家都送出門首上轎,叫岑忠扶轎送去。不一回,轎子轉來,大娘子也辭謝回家。
岑夫人送了嚴大娘子,又留王夫人到房中喫茶。王夫人因問:「明日新房做在那裏?」岑夫人道:「廂房內又覺不便。這三間上房頗寬大,中間仍做了內坐,祇好騰出西邊這間來做了新房。」王夫人道:「甚好,早晚服侍姆姆也近便些。」兩親家又敘了一回話,王夫人方告謝回家。那邊也有丫頭、僕婦來接,王夫人就將跟來的這丫頭留在這邊伺候幫忙。岑夫人再三致謝,直送出後門外,看王夫人進了門纔轉身回來,對公子說道:「他們今日都歡喜得緊,你丈母明日還要親送過門。吉期不遠,諸事須預為料理,也要整整齊齊成個局面。雖然說諸事從省,也不可十分草率惹人笑話。這鳳冠釵釧珠環首飾有你祖母並我的兩副在此,祇消揀一副拿去收拾收拾就好,不必更置,祇須買幾匹綾緞就是了。」因叫岑忠弟兄:「明日把西上房收拾出來,將應辦之事開出單子,逐一趕早備辦,省得臨時局促。」
且說這邊王進士夫妻相商:日期逼近,妝奩之類一時置辦不及,且將與月兒預置的嫁妝什物撥緊要的且拿來用了,過日再與月兒補做。又叫裁縫制了幾套時新裙襖,一件大紅妝花圓領,叫銀匠打了一條銀帶、一副鍍金頭面首飾,又與岑公子備了一套回盤巾服靴履並文房四寶之類。各色齊備。
到二十八日,岑夫人這邊過禮是:鳳冠一頂、金釵一對、珠花一對、金釧一雙、珠環一對、玉簪二枝、金緞二端、色緞二端、色綾四端、色綢四端、折席四十兩。嚴先生藍傘四轎為大媒,又請嚴太太往王宅與新人上頭插戴。這日兩邊都盛設喜筵厚待,不在言表。
到了閏十月初二日,王宅就搬送妝奩過來。初三日吉期已擇定辰時花燭。兩邊都有鼓吹旗傘職事人役:一乘彩輿﹔大媒送親,另是兩頂四轎﹔伴娘僕婦,兩頂小轎。此時小梅打扮得珠圍翠繞如仙子一般,紅巾遮蓋,伴娘們扶上彩輿。王夫人大紅補服,珠冠金帶,上了大轎。鼓吹放炮,起身迎喜神,方先從西村大寬轉往東村行來,早驚動合村男婦都來觀看,十分熱鬧。這邊岑夫人也是天藍補服,鳳冠金帶。嚴太太婆媳都是大紅吉服。彩輿到門,抬進中堂,煩嚴太太啟圍,岑夫人接寶,伴娘們攙扶新人出轎,把彩輿打出院中。然後,送親大轎進來,嚴太太婆媳同岑夫人接出轎來。岑夫人與嚴大娘子請王夫人先到上房去坐。嚴先生兩老夫妻在外廳上首,東西相嚮,儐相讚禮,請新郎出堂。岑公子儒巾公服,掛紅簪花,拜過天地,行交拜禮畢,牽巾進來。嚴太太與新人挑去了紅巾,坐床撒帳,喫過交杯盞,然後一同都請到外廳見禮。兩新人在下邊並立氍毹,先拜謝了嚴老夫婦兩位大媒,又拜了王夫人,再與嚴大娘子平見了禮,然後拜過老母。禮畢,大家族擁新人歸房。岑公子就在外邊陪待大媒。這些職事人役,拜堂後岑忠都給與花紅酒禮打發去了。這邊王宅跟轎的家人,都是岑忠弟兄接待。裏面這些來看拜堂的僕婦、丫頭,有岑義媳婦在廂房款待。
這日適值嚴大相公從城裏回來,隨即過來道喜。岑公子即留住不放,請嚴老先生都同去了公服坐席。外邊一席,主客三位。內邊一席卻是嚴太太、王夫人上坐,岑夫人主位相陪。嚴大娘子同小學生陪新娘子在房內,另是一席。
這日喜筵直飲到申牌時分。外席已罷,嚴先生不肯坐轎,父子先告辭起身。裏面席畢,都在新房喫茶敘話。岑夫人已將嚴太太留住,過了三朝回去,面請王夫人、嚴大娘子:「三朝務必要屈過來再敘一天,明日就送帖過去。」嚴太太道:「你們兩親家母又不是初見面的,我們也正要時常往來,何必具帖,多一番客套?」王夫人道:「正是呢,我們一定過來。」嚴太太道:「大小姐難得相見,明日也請過來,我們會會。」王夫人道:「一定叫他來陪老太太。」當下王夫人先告辭起身。嚴大娘子因家中無人,也就作辭,一同起身。這些丫頭、僕婦也有跟轎去的,也有從後門去的。嚴太太卻陪著新人在房,祇岑夫人直送到廳外,看著王夫人、嚴大娘子都上了轎,纔轉身回到新房裏來。嚴太太道:「做客容易做主難,今日也夠太太張急了。如今有了這位大娘子,以後正好安享哩!不瞞太太說,我家這個媳婦當家把計,甚是賢能。自從有了他進門,一點事也不用我操心。」岑夫人道:「好一位大娘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氣,正好安享哩!」
敘話移時,不覺已是上燈時候,就在新房內擺上酒碟,又讓嚴太太喫了幾鍾酒。嚴太太就起身道:「我們酒已有了,過那邊去坐罷。讓他兩個新人也好同飲一杯,早些安歇。」岑夫人一面叫請大相公進房,就同著嚴太太過這邊自己房裏來。外面岑忠弟兄兩個收拾照料,一切停妥。所僱廚司、幫工,都一一開發,歡喜而去。岑義媳婦與丫頭、老媽子收拾廚下,候上房睡了,俱在廂房安歇。
這晚岑公子先到東上房與嚴太太、母親道了「安置」,纔過新房來,小梅一見,即站起身來。岑公子遂將房門掩上,見桌上擺著酒碟,因滿斟一杯遞與小梅,小梅雙手接過,隨與岑公子回斟了一杯。夫妻並肩坐下,燈前細看芳容,真是千嬌百媚。小梅也並無一點小家羞澀,因道:「小妹幼失怙恃,即遭挫折。不想得遇王小姐十分憐愛,又蒙繼父母垂慈,待如親女,此恩此德,生死難忘!如今得遇親姑,又成連理,都是王小姐的大德。當初與他結拜時,情同骨肉,有誓在先:情願死生相守,不願相離。今日不想小妹先佔洞房,情實不忍。不知哥哥何以教我?」岑公子道:「感恩戴德,是妹妹的好心,當圖後報。至於生死不願相離的話,祇可夫妻私語,即父母面前亦難言及。況他是大家小姐,分又居長,總有私下盟言,於情理大不相合。豈宜齒及,生此妄想?妹妹卻教我何以為計?」小梅笑道:「我已知哥哥此時實無籌畫,但日後倘有天緣會合,那時你莫非推脫不成?」岑公子笑道:「這是必不可定之事,即或有之,其權又在賢妹,非我可為之主也。祇恐那時賢妹又不似今夕之言了。」小梅正色道:「小妹曾誓天日,生死不移。哥哥豈以我為世欲兒女虛言,不足信耶?」岑公子見表妹如此認真肅然起敬,道:「卻不知賢妹竟是個女中道學,今已深悉賢妹心跡。但為兄也有一樁不敢言的心事,今見賢妹如此重義,卻不得不說了。」小梅笑道:「哥哥不必言,小妹已預知久矣!」岑公子驚問道:「賢妹預知何事?」小梅道:「可是杜麗娘一輩?我籌之已熟,他二位一是小妹的恩姊,一是哥哥的義妹,況又相會在前,日後會合小妹當退讓三舍。」岑公子聽了,不禁眉飛目舞道:「小生今日得賢妹做了娘子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兼二美,恐無此福分消受。」小梅道:「得隴望蜀,男子常情,祇要那時不使我作秋風團扇之感,就是萬幸了。」岑公子急得發誓道:「我岑秀若有負心,神天不佑。」小梅急為掩口道:「祇要情堅,何須立誓?但今日欲與哥哥仍以兄妹相處,同床各枕,待有了他二位,再盡夫妻之道何如?」岑公子笑道:「這卻實難從命。」因即欲擁抱上床,小梅笑道:「諒必不依,又何必如此性急?」岑公子摟住粉頸道:「我的娘子,求你不要再作難了!」當下共飲過三杯,即寬衣解帶,互抱上床。這夜你恩我愛,似蜜如糖,難以盡述。正是:
交頸鴛鴦眠正穩,莫教雞唱五更來。
不知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祇是岑公子完姻一事,題目甚為窘迫,看他寫請媒,迎親,拜堂,合巹,行禮,設席,許多佈置,無微不周。後幅親人房中,許多說話,不難於情意纏綿,而難於光明正大。若世間果有此奇女子,我當以師事之。此總因作者胸中包羅萬象,不可以斗石計其才耶!